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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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8年秋天,听说祁连山下的红星牧场大量处理马匹,多年来为缺牲口所困扰的茂原生产队立即东挪西借,凑了一笔钱,打发精明强干的青年社员叶海亚前去挑选。叶海亚来去6天,以平均每匹300元的便宜价格,买回来两匹枣红色大骟马和一匹怀孕的黑騍马。
  “老叶我给你说,这里头恐怕有诈哩!”饲养员伊思甫仔细看过牲口的牙齿和蹄腿之后,细长的眼睛又神经质地眨巴了起来。“你看,都口轻着哩嘛,都是满膘嘛,骒马还有驹子哩,为啥卖这个价?好毛驴都要这个价。”
  伊思甫身板高大而单薄,左腿略微有点跛。他是个孤儿,也是全队最穷的社员,30岁了,还娶不上亲。因为他勤快,又会务弄牲口,从他自食其力的那天起,就是饲养员,连任十几年了。
  “你问为啥吗?哼!”矮壮的叶海亚口气很大。他这回给生产队办了件大事,那原本就傲慢的胖脸上,又添了几分功臣的气概,“你是鼓里头活人哩,不知道外面的世事!牧场里快要乱成马蜂窝了,两派人争权哩。我巴不得赶上一群回来!可是钱呢?哼,生产队穷得屁都夹不住!”
  伊斯甫心里踏实了,他用骨节突出的大手依次抚摸着这些马的脖颈(只有草原上的马才有这样光滑而丰满的脖颈),“唉,倒霉鬼们!一吃上生产队的草料,可有好福享哩……”
  于是,这三匹满膘的高头大马,便成了茂原生产队那十几头老弱牲口中的生力军。每回出工,为了抢先牵走它们,社员们常在饲养院里争吵不休。
  “哎哎哎!”伊思甫紧跟着牵牲口的人走出饲养院,照例要叮咛一番。“看在胡大的份上,举起鞭子的时候,手底下留点情吧。都是一样的活物嘛。你会说话,它们是哑巴罢了。”
  伊思甫小心伺候着这几匹宝贝,特别是那匹怀着驹子的黑骒马,竭力不让它们塌膘。可是他的努力并不奏效。因为他既无能力给它们增加精饲料,又无法改变它们使役过度的状况。不到三个月,这些马明显地瘦了下去。
  秋收后的一天,叶海亚牵着黑骒马去河边犁地,捡到了两根被河水冲下来的大木头。他用疲惫不堪的骒马把沉重的湿木头拖回了家里。当天夜里,在饲养院宽大的马厩里,黑骒马早产了。是一匹儿马(即公马)。“造孽啊,胡大!”拿着马灯的伊思甫不由得喊了一声。从那稀疏的皮毛和粉嫩的蹄子上,有经验的他一眼就看出马驹早产了一个月。
  “你这么狠心,是跟牲口有仇吗?”第二天,伊思甫在巷道里碰到叶海亚时,眨巴着眼睛问。
  矮壮的叶海亚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
  尽管是早产,身量却比足月的马驹还大些,这使饲养员感到惊奇。三天后,他给淡黄色的小儿马做了全面检查。他把耳朵贴在马驹的前胸上,长久地听着它的心跳。他摸遍了小马全身的每个骨节。他尤其仔细地查看了“槽口”(颔下骨间)的深度,鳍甲(肩膀),“裆”(两前腿间)的宽度,还有“袖口”(生殖器包皮端口)和蹄关节。接着,便摇头叹息了,“唉,你投错胎了,伙计。你的主人应该是将军或是元帅……”
  伊思甫从小爱马,他早就发现,在所有家畜中,最匀称、最耐看的,就是骏马。他常给自己说,好马就应该叫骏马,它骏啊。牛再好,也不能叫“骏牛”吧?
  在田野,在街道,在县武装部门口,只要碰见一匹骏马,伊思甫的目光立刻会被拉直。他会微笑着拦住一位陌生的藏民,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藏语和人家搭讪,一边用行家的口气评点对方的坐骑。没有文化、头脑简单的光棍汉,在对骏马的欣赏中,获得了多少次满足啊……把嚼铁咬得琅琅作响,力图摆脱控制扬鬃怒驰的冲动;在汹涌的波涛中高昂头颅奋力洑动的勇敢;在驭手吆喝之前猛地绷紧全身肌肉,利用车辆的惯性冲上陡坡的机敏;甚至,那种在深秋的板茬地里伫立,望着远山萧萧嘶鸣的苍凉,每回都会游丝一般牵动伊思甫的某种微妙的人生感受,在他那庄稼人心里搅起经久不息的涡流……
  “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精料不够,到磨坊里赔笑脸说好话,扫一些落在地板上的土面。有时端着饭碗在门槛上蹲下来,正要吃,他会忽然下决心似的发一声:“嗨!”站起身,把满满一碗掺了不少菜叶的面条拿过去喂给小儿马。
  小儿马长到三岁的时候,已经有它母亲高了。那还不饱满但线条已然很分明的前胸,潜伏着力量,细长而匀称的四肢,预示着速度,毛色由淡黄转为浅栗。额头上一道白斑,直搭到鼻梁,像一个叹号。老百姓把这叫做“流星白”。于是,这小儿马便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流星。
  这天,伊思甫照例送每一匹牲口出了工,照例给牵牲口的重复了他的叮咛,又给牲口圈里垫上干土之后,在向阳的台阶上歪坐下来,认真地休息。一边欣赏独自在院子里溜达的流星。
  流星很灵敏,它时刻都在耸动耳朵,捕捉周围的声响。它总是捯动四蹄,像在图谋什么。这家伙,有点像狼狗。
  忽然,伊思甫的细长眼睛停止了眨动。“胡大!”他跳下台阶,一跛一跛地走过去,牵住了流星。他把它拉到了南墙跟前潮湿一点的地方,走了一圈,然后蹲下来,查看那一溜蹄印。
  套步!对,没错,它走的是套步!后蹄每迈进一步,都超过了前蹄留下的印子。伊思甫蹲下来,伸开大手去量。发现小儿马每前行一步,后蹄印都超过了前蹄印,足有一拃多!这是跨度很大的步子!
  跛子像老人一样迟缓地回到台阶上,拈起一根麦秸,放在嘴里咀嚼着,沉思起来。他那早已过世的父亲,解放前,是本地驻军韩团长的马夫,他为韩团长调训过好几匹有名的走马。伊思甫从小就从父亲那里获得了相马的知识和调训走马的方法。他知道,只有极少数马,具有走套步的天赋。这种马只要稍加训练,便会成为步伐潇洒的大走马。他至今还记得,韩团长骑着他的雪里兔、菊花青或者黑枣骝穿过村庄时,那三匹马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步子,和人们的啧啧赞叹。唉,流星,流星!伊思甫悲哀地望着咴咴嘶鸣的儿马。
  第二天,他带着近乎神秘的表情,把队长马玉明请到了饲养院里,给他看了流星的步子,然后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试探地说:“把它卖了吧,别糟蹋了这块料……”   老队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注视着流星的步子。
  “实话是人伙里的吕布,马伙里的赤兔!”。他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卖?卖到哪里,还不都是受苦嘛,还不知道遇上啥样的饲养员!”
  “嗨!咋能卖给生产队?卖给私人嘛!把索彌滩的索南加叫来,再高的价,他也要哩,打赌吧?”
  马玉明捻着烟锈色的络腮胡子,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索南加这个人。
  “不成!”老队长终于作了决断,“队里明明缺牲口,万一公社知道了,这叫什么行为?这样吧,咱们留着它,做个种马。三年五载,又是一茬好马。不然的话,等那几匹老牲口一死,怕是又得人拉犁……给它加点料。秕青稞,队里大概还有些哩……”
  可惜,马玉明的计划没能实现。那年头,一茬庄稼一茬干部。秋收后不久,队委会改选了。新任队长是傲慢的叶海亚。他上任后的第三天傍晚,来到伊思甫的小院里,命令道:“把流星骟掉算了。队里等着使唤牲口哩,还能老养着它?”
  正在做饭的饲养员奓着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细长眼睛飞快地眨巴起来。还没等他分辩,叶队长抬腿跨出了门槛。“准备点花椒和青油,骟马匠明天就来!”
  第二天黎明,前任队长的大门被敲响。隔着门缝,马玉明看见了四只雪白的、团团打转的马蹄和伊思甫的略显慌张的脸。
  “老马,你替我招呼两天饲养院,我的工分给你扒给。烽火乡我的阿舅病重了,恐怕要……”他连话都没说完就调转马头飞了。
  来自甘肃的两个骟马匠由叶海亚陪着,白等了两天,走了。叶海亚牙齿咬得咯咯响。
  直到第三天下午,伊斯甫才回来。矮壮的新队长差一点动手揍他。叶海亚叫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当时就把流星捆翻在地,由他自己主刀,以粗糙的技术,给这匹刚成熟的小儿马做了阉割手术。
  阉割后的流星,性子仍然急躁。但它迅速发育起来。缎子般光滑的皮毛下面,肌肉群一天天鼓起,像是包裹着一些硕大的湟鱼。它的步伐脱尽了莽撞气,渐渐显示出沉着和豪迈来了。然而伊思甫并不愉快。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棍棒和皮鞭,还有无穷的重荷,会彻底地改变它。
  这期间,牙口还不老的黑骒马死了,另外那两匹骟马,也过早地显出了老态。
  春分前的一天,几个小伙子把流星牵到地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霸王叉子和300斤的沙袋迫使它就范,准备第一次给它套上步犁。碰巧,大队革委会主任兼民兵营长韩木撒骑马路过。这位眼睛像鹰一样锐利的复员骑兵班长,一眼就发现了这匹脑门上有流星的大马身上那种不凡的气度。他朝叶队长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一向桀骜不驯的叶海亚,不知为什么,对韩木撒总是很乖顺。他立即通知饲养员:流星被大队“借用”了。“你把它好好调教出来。走马就得像个走马。”
  “你把心放到大教场里,叶队长。办这事,我行。你没看我是谁的后人嘛……”跛子第一次用近于讨好的口气和叶海亚说话了。
  他给流星压上沙袋,带着过于庄重的神色,把它牵到松软的休耕地里,开始调驯了。负重的马在休耕地里艰难地前行着,土质的松软消解了马蹄的力量,让它每一次的拔出都要用加倍的力气。这是锻炼腿部肌肉的传统方法。
  社员们都鄙弃他这种甘心为干部效劳的做法。甚至连马玉明,这个一向为人宽厚的络腮胡子,也看不惯了。“伊思甫兄弟,”马玉明扛着铁锨路过休耕地时,冷冷地说,“你这么卖力,大概,韩木撒要给你赏个弼马温哩吧?”
  伊思甫抬起汗光闪闪的脸,勉强笑着,样子很尴尬。在他的记忆里,马玉明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这使他伤心。但他攥着马缰的手并没有放松。他牵着流星,继续在松软的黄土里费劲地、有尺寸地跨着步子。休息过后,他会跨上它,去宽阔的野狐滩放一趟子。他耐心地变换着勒口的力度,还两腿夹马腹的力度,竭力让这匹有灵性的牲口明白主人的意图。
  一切都按父亲的方法。他用各种巧妙的吆喝和手势,并没有抽它一鞭子,只用了四个月时间,就把流星训练出来了。现在,流星能走出“小颠”“大颠”“流水走”“野鸡窜”等各种不同的步伐。走“大颠”的时候,必须事先给它绑上一张特制的牛皮兜肚,否则,它那高高扬起的前蹄常会碰伤自己的肚皮。
  于是流星便告别了饲养院。伊斯甫感到卸掉了一宗重负。尽管他看不惯韩木撒一天到晚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样子。
  这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流星,只是陆续听到了有关流星的传闻。说是有一次,韩木撒骑着那马去公社办事,路过胜利广场,碰巧赶上那里开批斗大会。高音喇叭一响,流星惊了,箭一般窜出去,咋勒也勒不住。韩木撒面如死灰,眼看连人带马就要撞向正在进场的一队“红宣兵”,谁知流星竟像石羊般一纵,从人墙上飞了过去;说是有一回,韩木撒喝了酒,和公社的黄干事打赌,从公社门口到八仙台,骑着流星飞驰,来回只用了16分钟。结果,黄干事输给韩木撒一套12枚的磁质像章……
  谁知不到半年,大队革委会把流星送回了茂原生产队。说是这马可能有了暗伤,奔跑时打前失,当坐骑太危险。
  流星马上认出了自己的旧主人。它咴咴嘶叫着跑过来,用它那有着美丽白斑的头颅,亲热地蹭着伊思甫的破烂衣服,把一股热烘烘的鼻息喷到他手上。哦,亏了大队的草料,它没塌膘。步伐也依然灵活。但伊斯甫分明感到,它身上仿佛少了点什么。噢,是了,是了——是那狼狗般的机警,是那烦躁地捯动蹄子,渴望驰骋的锐气……
  “孽障,你这倒霉的家伙……”跛子仰天长叹。
  从此,它便成为地道的农用马。耕地、驮粪、碾场、驾车……人们都抢着使用它。耕地时,它走得又快又直;用它驾辕,没有拉梢的马也能拽走装得山一样高的麦捆。地头休息时,下乡知青们还骑着它练马术。它能轻捷地直立起来,长时间地捯动后腿,保持平衡。这雕塑似的造型,碰巧被下乡采访的摄影记者遇上了,便重新导演一番,叫几个知青换上民族服装,背上半自动步枪,地点换到莲花坡,用中午水洼的反光做辅助光源。于是便产生两幅出色的彩色照片,登在《民兵建设》和《民族画报》上,题目分别是《降伏烈马保边疆》和《祁连山下多英豪》。   是的,人人都喜爱流星。但它的脊背上,还是不断地留下鞭痕。“积点德吧,这是个不会说话的伙计!”伊斯甫常常拽住前来送马的社员吼叫,但无济于事。流星开始瘦下去。当它剧烈喘气时,肋部便出现一道道深深的凹陷,像被风吹动的灯笼。有时,它像泥塑的马一般,长久地伫立在槽前,连尾巴也不动一下。它已经显出几分迟钝和麻木了。可是,只要伊思甫的手无意中碰到搅料棍或扫把什么的,它那浅栗色的皮毛上便会滚过一道战栗的波浪。“唉,唉,你!”伊思甫拍着流星的脊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有天傍晚,一个社员把流星送到饲养院时,伊思甫发现马全身汗湿,像洗了澡一般,鼻孔里还有几滴血丝。跛子扔下手里的簸箕,右手捡起一截搅料棍,左手一下子揪住这个社员的领口。
  “别动手,别动手……”这个社员惊惶地盯着伊思甫那张气歪了的脸,“向毛主席保证,不是我,是那几个知青……”说着,猛然挣脱身子,跑了。
  第二天早晨,叶队长来牵马。他一走进牲口圈,所有的牲口都往一块挤。牲口们都惧怕这个矮个汉子。
  “叶队长,这马昨天伤着了。”伊斯甫眨巴着双眼,小心地和这位以虐待牲口出名的人商量,“今儿叫它……”
  “哼,又不是皇家御马,那么娇贵!春播缺牲口你不知道吗,不靠它靠谁哩?把你套上去拉犁吗?”叶队长脸色阴沉,看都不看饲养员一眼,就解开了马缰。不知为什么,这位队长近来总是不高兴。
  快到晌午时,一个叫艾尤布的男孩,气喘吁吁地跑进饲养院,一把揪住了跛子的衣襟。茅草一样蓬乱的头发底下,两只大眼睛恐怖地闪烁着。“伊、伊思甫大叔,叶队长打、打马哩……”
  伊思甫扔下铁锨,冲出门去。他用一种滑稽的姿势跑着,像瘸了腿的黄羊。艾尤布追上来,边跑,边告诉他:流星大概没套过耱子,害怕,套着套着,叶队长就发火了。
  一阵阵炸了花的鞭声,从梭盖坝子后边传来。伴随着这鞭声的,是奇怪而有节奏的马蹄声,像汉族社火中的太平鼓。伊思甫抄近道冲进黑刺丛,不顾衣服被挂得稀烂,向前奔去。
  一幅骇人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大路旁,一段低矮的土墙前头,粗壮的叶海亚紧攥马缰,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竹把长鞭,一下又一下,朝流星身上抽去。浅栗色的皮毛上闪动着几道暗褐色的光亮,不知是汗,是血。每一下打击,都使这马蹦起一米多高,跳到矮墙的一边,但第二下更厉害的打击又使它跳回原地。惊恐的马儿战栗着,像弓一样绷紧脊梁,难以置信地一次次跳过矮墙,企图躲避沉重的鞭锋。但叶队长鞭无虚发,既准又狠。
  几个社员木偶一般僵立在路边,没人敢去制止。
  一种怪样的甜味朝嗓子眼涌来,伊斯甫感到心窝里堵得难受。眼前一黑,腿一软,他便蹲在地上。不规则的心跳第一次提醒他:心脏有了毛病了。他龇开牙,使劲揪了揪湿透了的汗褂,随即跳起身,像鹞子一样扑上去,夺下了叶队长手中的长鞭。
  “叶队长……叶海亚!你这矬鬼,畜生!我日你八辈子先人!”跛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叶海亚愣了一下,好奇地耸起眉毛。他以为耳朵里出了什么幻觉,他不相信,会有人竟敢这样跟他说话!。可是眨眼之间,那根编着美丽花纹的圆蕊麻花鞭嘶嘶叫着,像蛇一样朝他盘旋而来。
  带着腥味的、黏糊糊的牛皮鞭绳在叶海亚黑黝黝的脖子上缠了两圈,“啪”地一声,鞭梢在面颊上炸响,立刻,叶海亚的左眼里汪满了鲜血。
  结果是一场猛烈的厮打。叶队长的一只耳朵被撕裂,伊斯甫失去了两颗门牙。要不是社员们死命拉开,强壮的叶海亚很可能会要了跛子的命。
  第二天,叶海亚喝退前来给他的伤口抹药的妻子,找到会计马银山,让他以队管会的名义写了一份“要求给打人凶手伊思甫戴坏分子帽子的报告”,直奔大队革委会。
  正在和人打扑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韩木撒心不在焉地听完了叶海亚的申诉,朝那份报告随意溜了一眼,便把它丢进抽屉。“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伊思甫我知道,三代贫农。”韩木撒一边谨慎地选择着要打出的牌,一边慢悠悠地提醒下级,“别忘了,你们队里的四类分子,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啦……”
  过了几天,左眼的红肿还没消退的叶海亚通知伊思甫:卷上铺盖,上青沙河水渠工地劳动去。
  “你活得太舒坦了,說不定以后还要杀人哩。”他说。
  穷得丁当响的光棍汉,铺盖一卷就能走。临行前的晚上,他来到饲养院,走进西墙根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新任饲养员麻老孔——一个驼着背,嘴巴里永远喷着酒气的社员,正坐在炕上,用一堆牛毛搓绳子。他看见伊思甫把一个花布包袱摔在炕沿上,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夜里甭偷懒!”伊思甫用走风漏气的嘴干巴巴地说,“你不是有腰腿病吗?给你,这是我阿妈给我留下的,叫我说亲时用的!你甭亏待流星,甭亏待那些哑巴伙计……”
  他把包袱抖开,里面是一沓亮闪闪的猞猁皮。
  他在施工已经多年的青沙河工地上挥舞着十字镐。每逢茂原的人来送粮,他就打听流星的情况。人家告诉他:自从那回打架之后,不知为啥,叶队长倒是再也没打过流星。可是大头胡满仓,驾着流星去阎王岭拉木头,下山时,刮木没刹住,大车推着流星直冲下来,杵到石头窝里,它的脊梁好像出了点问题——因为无论小伙子们怎样逗它,它再也不能打起立桩,供人拍照了。
  第一场冬雪覆盖了青沙河两岸时,伊思甫听到消息说,队干部又改选了,马玉明重新取代了叶海亚,几天后,伊思甫便接到通知,叫他回来重新当饲养员。
  掌灯时分,他回到村里。他把铺盖卷和十字镐往自家大门一撂,径直沿着柳荫遮天的大沙渠,往饲养院走去。他匆忙地走着,觉得自己跛得厉害。黑幽幽的树影中,猫头鹰笑了一声。接着,一颗橘黄色的流星划过天空。“流星!”他下意识地自语着,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
  他在昏暗的棚圈里紧张地摸索着。手掌下面,牲口的脊梁骨都明显地突出了。没有流星!他的心收缩了一下。
  “八月十五前头就拉走了。”坐在小炕上用羊骨头算命的麻老孔,懒洋洋地给伊思甫解释流星的去向,嘴里喷着酒气。“学大寨哩,梅朵山上要修人造平原哩,各队都抽人抽马。人要吕布,马要赤兔……”   “你穿着这个,不觉得烧腿吗?”伊思甫指着麻老孔腿上的猞猁皮裤子,恨恨地说,“看看去,你把牲口喂成啥了?”
  第一场冬雪过后,大战梅朵山的人马暂时撤了回来。当社员把流星牵进饲养院,交给伊思甫时,伊斯甫拿缰绳的手抖了一下。天哪,难道这就是流星?又脏又乱的、毫无光泽的浅栗色皮毛紧裹着宽大的骨架;深深凹进去的两肋上,有几大片发亮的秃瘢——那是套绳磨出来的印记。流星无力地垂着头,用呆滞的目光环顾它生活过的院子。对于主人的召唤,它只是略微耸了耸耳朵。伊思甫牵着它在院子转了一圈,发现它四肢僵硬,走路像踩着冰滩。套步没有了,后蹄每前进一步,离前蹄的印子足有两拃远。伊思甫试着举起了搅料棍,它连动都不动,只是把尾巴缩了缩。
  “胡大呀,它还不老,它才9岁口啊!”伊斯甫扔掉搅料棍,朝着空旷的院子喊道,眼泪溢流出来。他无缘无故地拽掉了领口上的扣子,好像那松松垮垮的领子勒着了他似的。
  从当天开始,他从自家的面柜里,每天挖出一碗青稞面给流星拌料。可是,除了鼻梁上的白斑还在,昔日那个迈着漂亮的花步、神采飞扬的浅栗色骏马,再也回不来了。开春后不久,流星死了。伊思甫套起牛车,喊来几个人,把死马用杠子撬到牛车上。已经免职的饲养员麻老孔赶来,喷着酒气,讨好地说:“伊斯甫兄弟,你看,马皮归你,把马鬃和马尾给我好不好?我也算喂养过它一场哩……”
  “你滚开!”伊思甫大吼一声,眼睛里露出凶光。
  他把牛车赶到莲花坡,用铁锨在刚刚解冻的草地上挖了个坑,把流星埋了。他扔掉铁锨,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了很久。后来,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花儿”。可是刚唱完一句“铁青的马儿银辔头”,声音便噎住了。
  这以后,伊斯甫喂牲口便有些马马虎虎,草也懒得往细里铡,他再三要求辞掉饲养员职务,回青沙河工地抡十字镐去。队长马玉明好说歹说都没用,只好答应等这茬庄稼收下来再换人。
  秋收后,生产队开始实行联产承包,饲养院撤了。仅有的几头牲畜分配给了人多户大的社员,拆下来的木头分给了养不起牲口的人。伊思甫承包了队里的一台小钢磨,搞起了面粉加工。后来,又从他的老相识索南加那里买了一头小乳牛,养在自己家里。有一天,他路过叶海亚家门口,看见这位前任队长正站在老梨树下,用铁刷子给新分到的一匹老骡子刷毛。那个仔细的、轻巧的样儿,活像是伺候一个婴儿。
  “老叶!”伊思甫张开已经镶了瓷牙的嘴,招呼道,“供销社来了马鞭了,全是牛皮麻花鞭!你不去挑一把?你使唤鞭子在行!”
  “鞭子吗?”叶海亚讪讪地答话,略微有点窘。但随即拍着骡子的臀部笑道,“我拿麦秸编上一把,凑合着用,就成哩……”
  一个秋日下午,天还跟伏天一样热。马玉明拿架子车拉着新麦来磨面。伊思甫看看粮食太潮,得晒晒,就在磨房门外铺了一块帆布单子,帮着马玉明把粮食倒出来。
  “请问,哪一位是马队长?”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问。
  俩人转过身子。面前是一个陌生人。这人中等身材,穿一身旧的蓝工作服,肩挎一个硕大的黄帆布包。紫黑的、突出的前额下面,闪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看面孔,不过40岁挂零,奇怪的是有一头雪白的头发。
  “噢,你就是马队长!”陌生人用两只小而有力的手攥紧马玉明的胳膊,“那是你们买的吗?1968年……怀了驹的?”他用沙哑的声音发问,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大约从对面那两双诧异的眼睛里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突然中断问话,抱歉地咧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请,里边说话,里边说话!”他竟像主人一样招呼两位迟迟疑疑的农民。
  在磨房那光滑的木板地上,陌生人以一种地道的农民式姿势盘腿坐下,一面自我介绍,一面把介绍信双手递给坐在对面的马玉明。
  哦,他来自遥远的祁连山,是红星牧场的技术员。
  “马屁股上的烙印你们没看错吧? 808?一点也不错,是808,怀了驹的808!”技术员长出了一口气,深深凹进去的双眼变得晶亮。
  伊思甫望着那张激动的黑面孔,望着那抖动不止的雪白头发,蓦地心慌起来,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么,驹子现在在哪儿?它该9岁零7个月了!”
  伊思甫把头扭向窗口,痛苦地望着天边那一团团迅速奔涌的云块,不说话。马玉明干巴巴地作了回答。
  雪白的头发底下,那两朵明亮的火花熄灭了。技术员用寒锐的目光,反复地转流扫视着对面的两个人,像看着两个狡猾的被告。半晌,他苦笑一声,疲惫地搔着自己的白发。“好。好。十几年的心血白费了……”
  在两位农民的追问下,他先是很不情愿地、后来又激动难抑地介绍事情的本末。早在20年前,红星牧场良马繁育所就在研究培育一种新型的挽乘兼用马。这种马必须适应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寒环境,速度、耐力和灵敏性都要大大超过当地马种。它的服务方向是高海拔地区的边防部队和生产单位。
  父本是引进的“奥佩尔”,母本是新疆的“巴里坤”。昂贵的投资,整整5代的对比、淘汰、选择,终于,接近于理想型的胚胎,结晶在806、807和808三匹骒马的肚子里。谁知遇上了“造反有理”的年头。研究员陆易山被当作“反动技术权威”批斗、关押。混乱中,种马的档案丢失,808号骒马被误认为淘汰马处理了,另外那幾匹至今也不知下落。
  马玉明把烟锈色的胡子尖塞进嘴里咬嚼着,一边狠狠地捶着自己的大腿。每捶一下,就要喊一声“嗐!”而伊思甫,只是颤动着眉毛,脸上表情有点怪异。
  “……啊,那马驹……”白发人仰头望着梁檩间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它要是活着,应该是深棕色或是浅栗色……鳍甲很高……它该有颗有力的心脏……对啦,鼻梁上必定有一绺白斑……啧,我们原想用重金把它赎回去的,可你们把它毁掉了!唉,你们!……”
  “只好取些数据啦……”他叹息着拧开钢笔帽。
  问题都是由马玉明回答。伊思甫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不停地用手指甲抠着地板缝,好像寻找什么似的。他心里很乱。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听不见另外两个人的对话。他的思维固执地、下意识地停留在那一头白发上。雪白的头发和不太老的面孔搭配在一起,一直使他奇怪。   “附蝉?啥?噢?你说的是腿上的夜眼!比铜钱大一点。圆!”
  “速度吗?嘿!”马玉明的声调突然升高,“信不信由你。公社门口到八仙台,来回16分钟!……”
  “什么?挽力?噢,你说的能拉多重。让我想想……”
  “耐力?我该咋说?那年冬天,民兵野营拉练,100多匹马上了哲隆山。瘴气太大,到铧尖崖那儿,马都乏了。最后,只有流星翻过了最高的星星梁。”
  技术员扔下了日记本,目光灼灼地喊道:
  “果然!果然!它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他妈的搞了十几年!杂交,筛选,二分之一血……四分之一血……横交固定。你们知道吗?太难了,好不容易定型成功……可你们,把它毁掉了……”他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们,像严厉的法官看着十恶不赦的罪犯。
  直到磨房里光线暗淡下来,他才起身回县招待所。临别时,他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过几天,他要带人来挖马的尸骨,带回牧场供研究用。
  “唉,你们让它死了……连个种都没留下,你们这些罪人!”技术员像是在骂他们,又像是在骂根本不存在的什么人。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几岁。他蹒跚着离开磨房,雪白的头发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第二天,马玉明没有磨成面——磨房,还有伊思甫的小院,都挂着锁。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看见小院门开了,便跨了进去。
  立时,像中了定身法,老队长迈不动步子了。胡大呀,这是在做梦吧?小院当中,那棵枯死了的苹果树下站着的,那是什么!马玉明揉了揉眼睛:没错,流星!是它!看那浅栗色的、缎子样的皮毛,看那脑门上的白斑!就是它!看那雪白的、不安地捯动着的四蹄,看那狼狗一般耸动着的耳朵!
  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汤瓶浇手洗脸的伊思甫,缓缓地站起身来。他面孔通红;白汗褂上,汗水洇成大片的花斑。
  “嘿,嘿,没想到吧?”他朝目瞪口呆的马玉明笑着。他背起手,气宇轩昂地在台阶上踱起了步,他好像一点也不显跛。随后,他来到那匹警惕地喷着响鼻的骏马跟前。
  “看看,流星的儿子!六岁半了。等明天那个技术员来了,先叫他高兴得昏死过去。醒转过来了,再去找它的主儿商量。我是从人家手里借来的。”
  马玉明开始绕着那马转圈子,就像看着一个妖物。
  “没想到吧,队长?”伊思甫用毛巾用力擦着脖子,“那年夏天,叶海亚逼着要骟流星……我骑上它去虹科滩找索南加。托胡大的福,正是骒马发情的季节……”
  馬玉明张大埋在络腮胡子里的嘴巴,半晌才出得声来:“啊呀呀,你这个蔫瓜!你这个蔫瓜!……”
  伊思甫双手叉腰,口气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狂妄:
  “哼,我不叫蔫瓜。我的名字叫伊思甫!你说说,这样的宝物,要是眼睁睁地叫它绝了种,阳世上放下一个伊思甫是做啥的!”
  原载于2019年《海南文学》冬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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