袜子上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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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又一天,时光飞逝着。孩子长大了。但他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微风吹在脚指头上的日子。
  从前,也不是很久以前,打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家五口五个脚指头——从大脚趾开始分别是大姐二姐三姐和两兄弟——住在孩子右脚的袜子里面。
  孩子的家并不富裕,但他很小就开始成天到晚穿着袜子。不像十六、十七世纪制造业不大发达的时候,大多数像孩子的父母这样忙碌在街头巷尾的普通人穿不起重绣蕾花的丝袜,只能光着脚或踩着自制的木头高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伦敦腥臭肮脏、烂泥满地的古老街道上往来跋涉——常常距脚零点五码处便有一只死老鼠,再往前走两码便可在路边看到一堆不知被丢弃了几天的猪内脏。而孩子,在这一年的圣诞节就得到了两双漂亮的棉袜。孩子把它们换着穿,逢一双不穿的时候就仔细地把它洗得雪白。
  可是,袜子里永远都是漆黑一片。
  孩子右脚的无名趾和小脚趾是一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脚指头两兄弟一到了晚上就睡不着觉。他们俩并排躺着,一会儿哈哈笑着讨论白天和孩子一起上学时听到的那个喜欢动不动就罚站孩子的女教师说话的腔调,一会儿又演孩子课上学的话剧——弟弟表演天神,哥哥当话剧里名字特长的英雄人物,好像叫普什么修斯;还有一只可怕的老鹰,可以让三姐来演……袜子里整天都黑乎乎的,又闷又热,兄弟俩觉得太无聊啦!
  大姐——孩子的大脚趾,曾经给两个弟弟讲过,很久很久以前,许多人都不穿袜子,他们的脚指头经常露在外面。
  “那些脚指头能看到些什么呢?”
  “这个……我也不清楚——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本来是不穿袜子的,真奇怪,他出生之后我们就被裹了起来——我真是想不起那一小会儿是什么样子了。我倒是觉得咱们现在很好了,比以前的脚指头们幸运多啦,没磕没碰干干净净的。”
  于是脚指头两兄弟就开始非常想看看袜子外面的世界。但是孩子除了洗澡从来都不脱袜子,他的父母不希望孩子把脚弄脏,穿襪子是文明人的标志。脚指头兄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只有仍然成天在袜子里踢闹着找乐子。脚指甲把孩子袜子上一块小鹿的图案磨得薄薄的,几乎都要破了。
  一天早上,孩子穿好袜子出门了。
  孩子家离学校很近,走路就可以上学。
  孩子走在初夏的街道上,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清凉斑驳的阴影,一阵微风从路口的面包铺吹过来,夹杂着小麦和奶油的香气,梧桐树翠绿的叶片就在风里哗哗地翻响起来。孩子惬意地仰起头。父母不允许他学习吹口哨,但孩子这时候有一点羡慕起吹着口哨从他身边骑着自行车轻巧掠过的少男少女们。
  微风又吹在孩子的脚指头上。
  脚指头兄弟俩在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中醒了。太阳已经在这个城市的上空升起。孩子的脚踩在石砖路上等绿灯,一片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刚好落在脚指头兄弟俩的头顶上。
  一只红色的小瓢虫慢悠悠地飞过来,看到一个男孩站在路边,袜子尖上破了个小窟窿。她向脚指头兄弟俩问了声早上好。
  两只小蚂蚁一前一后地沿着砖缝搬运一块糖屑。他们俩经过孩子的鞋子,看到孩子的袜子上的小窟窿里探出来的两个一脸惊奇的脚指头。他们向脚指头挥挥触角然后接着向前走去。
  一听空易拉罐顺着风叮叮当当大笑着从孩子的脚边滚过去,唱着:“嘿,伙计,啦啦啦,一脸傻相的小家伙,你们两个小脚指头!”
  绿灯亮了,孩子夹在人群中走了过去。许多熙熙杂杂的鞋子一拥而上,金属跟、皮革跟、木头跟、橡胶跟、塑料跟,发出各种各样的嘈嚷声音。一双双五颜六色的袜子涌进脚指头两兄弟的视野;城市洁净宽阔的柏油地面在兄弟俩的身边散发着微微刺鼻的气息;一切的声音,汽车声、交谈声、笑声、饭店的炒菜下锅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一切的光线和颜色——清晨的阳光、人们鞋子上反映的亮光、步行街砖头的粉色、一小块不知走了多久来到这里的干枯的洋葱皮的淡赭色、立在路边的邮筒的红色,还有,还有那两兄弟抬起头望上去,望见的天空的无边的蓝色——都如此明媚而清新……
  脚指头俩兄弟终于醒悟过来——他们俩整天打闹,把孩子的袜子上踢出了一个小窟窿!就在他们俩的脑袋顶上!
  小窟窿外面,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袜子外面的世界。兄弟俩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来到学校了,两兄弟开始打量孩子的教师、同学、教室……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孩子一样,整整齐齐地穿着袜子。兄弟俩有点儿失望,他们俩没有遇到一个破了洞的袜子,也没有遇到一个和他们一样能够向外看的脚指头。所有人的脚指头都像兄弟俩的三个姐姐一样,在漆黑的袜子屋里用睡觉来打发时间。
  整个白天,微风从教室的窗口吹进来,呼呼吹着,吹到孩子的脚指头上。孩子觉得非常凉爽,有一种特别的舒适与快乐。孩子没有发现袜子上的这个小窟窿。
  放学的时候,兄弟俩决定回家之后一定要想一个办法,让家里的其他成员头顶上也拥有一个小窟窿,这样,他们的三个姐姐也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啦!虽然一天下来,兄弟俩的脸被大花蚊疼疼地亲了一口,多出来一个痒痒的大包;虽然兄弟俩在路边蹭了一些灰尘,沾了一点泥土;虽然兄弟俩被脾气古怪的汽车喷出的浓烟呛得一声声咳嗽……但是兄弟俩还是很快乐。袜子外面的阳光、空气、微风比袜子里面黑漆漆的有意思多了!那些小蜜蜂,小瓢虫,小蚂蚁不是也没有住在袜子里面吗?
  在晚餐的饭桌上,孩子讲了许多学校里有意思的事情。脚指头一家现在已经都醒了。除了脚指头兄弟俩,其他人一天就只醒这么一会儿。晚饭是他们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在饭桌的下面,借着孩子一家吃饭和谈话的声音,脚指头们可以大声地说话。
  “姐姐,姐姐,猜我们俩今天看到了什么?”
  两兄弟迫不及待地把他们白天看到的东西说给三个姐姐。哥哥说,只有袜子屋里的世界才是黑乎乎的,袜子的外面有阳光、微风、蓝天和白云。弟弟补充道,袜子外面他们遇到了一只红色的小瓢虫,一只金黄色的小蜻蜓,一片回不了家的绿色的小树叶……兄弟俩兴奋极了,抢着去讲。他们还给姐姐们“展示”了脸上的蚊子包……   三个姐姐屏息凝神地听着。两个小弟弟正在给她们讲一个他们想象不到的世界。脚指头二姐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真有这样的事吗?”大姐着急地把头探了过来,“外面有多亮?别的脚指头呢?你们见过没有?”
  哥哥说:“只有我们两个。”他想了想,突然高兴地说:“有啦。”兄弟俩一起把头低下去一点,露出了头顶的小窟窿。
  厨房里柔和的灯光微微地从袜子上的小洞透进来,照在一家人身上。
  三个姐姐瞪大了眼睛。
  “啊——”二姐轻声惊叹。
  “哎呀,怎么不够亮呢。之前不是这样的。”弟弟抱怨道。
  一向不大开口的三姐提出,可能是因为到了晚上,晚上的阳光应该就不那么亮了。
  脚指头一家的其他成员都敬佩地望着三姐。今天一切的发生,都太新奇,太美妙啦!
  “可是,白天的太阳是什么样的呢?”大姐忍不住问道。在一种奇异的柔和的光线里,她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家人。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弟弟妹妹们,我们怎么才能好好地看看外面呢?再叫我成天住在袜子里,不知得有多憋闷!”
  一家人又热烈地讨论了起来,现在不仅仅是脚指头兄弟俩,五个兄弟姐妹都在梦想外面的世界啦。最后,大姐决定,全家人齐上阵,都用脚指头兄弟俩的办法,用指甲把袜子磨破。
  二姐笑了:“咱们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出得去,据我所知,这还是脚指头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呢!”
  晚餐还没结束,脚指头一家就已经非常疲累了。在大家的要求下,脚指头兄弟俩又说了几个白天发生的故事。后来连弟弟都撑不住了,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些。最后,在从小窟窿里漏进来的温暖的鹅黄光线里,一家人甜蜜地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这个时候,餐桌前,孩子的父亲在阅读一份晚报,孩子咀嚼着一块干酪,放松地把腿向前伸直了摇摆着。孩子的妈妈坐在孩子对面,她把果酱涂到面包上:“把你的脚收回去,孩子,这么大了要会一点餐桌礼仪。嗯,好宝贝——咦,你的袜子破了个洞啦?”
  孩子低头看了看,说:“唔,一个洞,我都没有注意呢!”
  孩子父亲把报纸向后翻了一页,他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孩子的袜子,袜子尖上有一个小小的窟窿,正好破坏了袜子上小鹿图案的一双美丽的鹿角,露出里面的脚指头。
  他笑了:“这还是你的袜子第一次破洞呢,肯定是白天在哪里刮的。男孩子,将来要远走高飞的,也应该学一点针线活儿,以后好照顾自己。吃完饭后去问你妈要针线,让她教教你,你自己把这个窟窿补上。”孩子的父亲低头看了眼报纸,又补充道:“做个文明人,袜子上有个补丁说不定要让人笑话。下星期发下来工资,再给你买一双新的。我们得要一双结实一点的。”
  “好的,爸。”孩子点点头。
  孩子吃过晚饭后照常先去洗碗,然后回到房间里写作业。快睡觉的时候,孩子从他母亲那里找来针和线,没多大一会儿就把袜子上破的窟窿紧紧地缝起來了,就连没有破损的地方孩子的母亲也给加固了一下。她很想知道这个小窟窿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多出来的。
  孩子的母亲在孩子的额头上温柔地亲吻了一下。“乖孩子。”她说。
  这一天晚上,孩子睡得格外香甜。这个白天是孩子的脚第一次像几百年前没有袜子的人一样暴露在风与阳光里。白天吹在脚趾上的微风现在吹起窗帘,吹到孩子的脸上。一点月光照进来,在孩子幼小的脸庞上晃动。
  第二天,脚指头一家早早醒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孩子的袜子上再多刮出几个小窟窿。这样大家都可以看到袜子外面光亮的世界啦!
  可是,昨天脚指头兄弟磨出的那个小窟窿可怕地消失了!而且,无论其他人怎么努力扭刮,都不能再使孩子的袜子磨破一点点。
  那天,孩子仍旧穿着补好的袜子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右脚袜子的尖上,一排像蜈蚣脚一样密密麻麻的线脚歪歪曲曲地紧紧缝住了一只驯雅的小鹿图案的鹿角。
  其实,不缝起来也挺舒服的。孩子忍不住这样想着。
  后来他的父母又给他买了好几双结实舒适的袜子,他也再没有穿过露出趾头的袜子。孩子已经习惯了穿着袜子的日子,一天不穿就觉得不大舒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感到不安。
  一天又一天,时光飞逝着。孩子长大了。但他常常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微风吹在脚指头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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