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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转眼成为学徒工


  我在雪地里已经趴了一个小时了。西北风夹着雪花在我身边呼呼吹过,冻得我的鼻涕不住地往下流,腮帮子也没有知觉了,手脚像猫咬一样疼。可我还需要匍匐隐蔽,那只肥硕的野兔也许马上就会出现,一顿美味可能今晚就会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
  这只兔子已经在这一带出没很久了,大雪掩盖了它可能发现的草地上的一切食物。它要出来寻找食物,而我想把它当成我的美味。为此我用老鼠夹子给它准备了陷阱,可狡猾惊觉的兔子几次都没上当。我只好亲自设伏,偷拿了我爹的猎枪,想象着它一旦出现,不入陷阱,立即对它执行“枪决”。
  守株待兔的确是一件苦差事。我在心里给它数着数,我想要是再数到一千它不出现我就放弃了,再回去做几个老鼠夹子,重重陷阱,我就不信它不成为我的佳肴。
  还好,在我数到八百零七的时候它出现了,警觉地晃动着长耳朵,慢慢地,一跳一跳地向我走来。我屏住了呼吸,慢慢挪动猎枪的枪口。它没有向老鼠夹子的方向走,看来还真需要我用猎枪来消灭它。爹把猎枪看成命根子,从不轻易让我摸,因此我的枪法并不准。我要等到它再走近些,完全进入我的射程范围,当我有足够的把握时再开枪。可是,刹那间,兔子一跳而起,耳朵迅速一罩,像一条线一样向远处蹿去。我同时听到爹的怒吼,你小子,又偷我的枪!
  然后像抓小鸡崽儿一样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爹清瘦,却长得高大,像一根打枣杆子一样。前段时间打枣杆子底下的分叉被打断了,一瘸一拐地正在家养伤呢。而我却长得矮小,还不到爹的肩膀。这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的背上长出了一个衍生物,他们开玩笑说就像是放二踢脚,腾一下没上去,直接炸了,从边上蹿了出来。我娘早没了,就我和我爹两条光棍。虽然我的成绩还可以,但是高中还是没考上。爹很郁闷,比我还想不开,整天唉声叹气喝闷酒。酒后上岗,结果咋的,一根铁管子砸到腿上,他老人家那高粱秆一样的小腿没有承受住,轻轻松松断为两截。
  爹平时喜欢用他的小细腿踢我。现在一条不敢动,一条站不稳,只好用手抓着我的后衣领把我提起来。可是提起来以后用力过猛,又一下子压下去,差点儿又把我压趴下。于是爹按着我的肩膀,把我当成拐棍,一瘸一拐地往家走,边走边眉飞色舞地跟我说,儿子,你小子有傻福,我终于做通了厂长的工作,你这辈子算是有指望了。


  1989年12月23日,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以父亲的提前退休为代价,我成为了县农机厂的一名学徒工。
  没了工作的父亲每天怅然若失,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烟雾迷蒙之中喝着廉价的烧酒养伤。等到他的小细腿完全康复以后,找过许多脏累的工作,比如在砖窑厂拉泥坯,一辆地排车从一个大坑里拉着满满一车砖坯跑上来。可能是父亲的腿还没有完全好,也可能是他根本吃不了這碗饭,还没爬上大坑,地排车后面一翘,老爹蹬着两条长长的小细腿,一排排横在车上的砖坯迅速后移,直到大部分又重新回归了泥土,老爹的脚才落到地面上……如此弄了两次,被工头大骂一顿以后,爹又一次失业了。可怜我那五十岁不到、一生要强的父亲,类似的工作又找过许多,才对我说,儿子,以前我以为在工厂够苦的了,现在发现,比这又苦又累的活计多了去了。好在父亲的技术在厂里还是顶呱呱的,老厂长后来把他返聘回来,作为临时工,每天一块五毛钱又干了好几年。
  再说那天早晨的我,穿了一身父亲给我改的工作服,在一片嬉笑声中,被车间主任李大宝推到了大家面前:这是老文的儿子文小青,以后就是咱车间的学徒工了。看在他爹的面子上,都照顾点哈。有几个工人在起哄,嘿,小子,你断奶了吗?人家小叶妹妹是干到一半回家喂奶,你可别干到一半回家吃奶啊。一个女工就站起来骂,你才干到一半吃你老婆的奶呢……大家伙儿哈哈大笑。
  李主任一皱眉,都严肃点,说正事别屁多话少。文师傅是咱厂的老人儿,你们也算是些叔叔辈的,注意点儿啊。文小青,以后你就跟着王定元师傅学徒。好了,散了吧,都去干活。
  那一天离我十六岁生日还有两天,我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工人。王定元师傅也是一副爹的作派,先扔给我两个小册子,一本是《厂规厂纪》,一本是《车工操作规程》,说,去那个大磨床后面,一星期背熟。
  第二天,我把小册子还给他,说,师傅,我背过了。师傅到旁边坐下,点上一支烟,面无表情地说,背吧。我从头到尾一字不落背了出来。原指望师傅会表扬我一下,谁知他依旧不说话,在那儿抽烟。我说,师傅,我背完了。他嗯一声,指着他床子旁边的位置说,站那儿,看着。
  师傅不知道,当年我是做梦都想着当工人呢。这两本小册子我家里就有,没事儿的时候就拿出来看,早就背熟了,之所以隔一天才背给师傅听,就是想让师傅夸我一句用功,可师傅硬是沉着脸,夸奖的话一字不说。师傅喜欢边干活边叼着一支烟,烟在嘴唇上从左边移到右边,呛得眼睛总是眯着,还不时大声咳嗽。我就想了,当时的《厂规厂纪》有三十几条,就没有一条规定工作的时候不能抽烟喝酒。有的话,我爹也不至于喝了酒上班砸断腿,我师傅也不至于最后死于肺癌。
  我站在那儿一天师傅都不让动,看他弯腰、直腰,摇着车床的手柄进刀、出刀,有时候会调一下转速和行进速度,在咳嗽的间隙嘟哝着这个该用八百转,这个该用弯刀,也不管我是否听得到。
  渐进腊月,天气越发冷了,雪花不断,有时候就从天窗飘进来。车间里虽有暖气,却依旧是冰寒刺骨,杯子里的水都会冻成冰坨子。师傅的手裂了口子,可他依旧是徒手干活。有时候我对师傅说,人家都戴手套,你也戴一副手套吧。师傅说,又忘了《车工操作规程》了?干活的时候不让戴手套,你怎么背的?对规章制度,师傅是看成高压线的,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看得出,师傅不但不和我说话,和车间里谁都很少说。每天开班前会,一帮青工在那里荤的素的开玩笑,师傅只是在旁边抽烟。不过谁要是敢欺负我,师傅保准会瞪眼。每天铁屑都要专门收集到厂里的废品区,根据以往的惯例,都是学徒的用地排车往那儿拉。当时就我一个学徒工,别人吆喝我的时候,师傅总是把眼一瞪,文小青能拉得动吗?该怎么排值日怎么排值日。师傅资格老,却没个一官半职,就因为我行我素,个性太强。可很多时候他说话比车间主任李大宝还管用,更不用说那几个副主任了。   师傅很严肃,厂长倒是整天笑嘻嘻的。厂长叫丁杰,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头。那天我上厕所碰到他,他问我,你小子就是老文家的小狗子吧?当时我想,这厂长咋就骂人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人家当地的叫法,谁家的儿子叫谁家的小狗子。当时毕竟人家是厂长,管着上千号人呢,我对他还是很畏惧的,低着头,红着脸答应了一声。丁厂长说,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我胆胆怯怯跟在他后面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相当简陋,就两张三抽桌,还有一张硬板床。丁厂长一直没结婚,平时吃食堂,很多时候都是在办公室里凑合。
  丁厂长先问了问我爹的情况。我当时把我爹在砖窑厂打工的事情说了。丁厂长沉吟了一下说,你爹还是我的“八大金刚”呢。当初厂子被砸烂了,我领着你爹和几个老工人自己垒院墙,修床子,上设备。当年可就是几间破屋,几个人,大家伙儿流血流汗才把咱农机厂发展到现在这样。不能亏了老同志,告诉你爹,先让他回来干临时工,以后再说。
  丁厂长又说,文小青你可得多吃饭,你现在的身板干这活有点儿吃力。小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有福的人啊。看我瞪着惊异的眼睛,丁厂长拍拍我的背,你这背着一堆福呢。哈哈哈……丁厂长笑了一阵儿,说,别自卑,小伙子,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然后挽起裤腿,指着裤子里的一条假腿说,我当年打仗的时候这条腿就没了,这么多年不也是一条汉子?你这个福比伯伯的不是好多了?好了,回去吧,好好跟老王学。记住了,我们学好技艺,报效工厂,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我们是工厂的主人,厂兴我荣,厂衰我耻!
  看师傅干了三个月的活儿,师傅才让我上手。先拿着我的手熟悉开关,然后扔给我一个活儿,说,把它做出来,给我留两个米的余量,我精车。
  我拿过师傅的刀子想用,师傅却给我一把没磨开的,让我自己去磨,而他就在旁边看着。刀刃的斜度,開槽的宽度和深度,我往往掌握不住,他有时候会像爹一样踢我的屁股一脚,拿一把他自己磨好的刀子给我参考。有时候并不说话,由着我把刀子上到床子的刀架子上,每当听到刀子和“活”发出刺耳的尖叫时,才指一下在哪个地方修改。因为我的个子比师傅矮,师傅还去木工组专门钉了一块木板放在我的脚下,当他自己干的时候再把木板竖到旁边。
  春暖花开,师傅有时候到我家跟我爹喝酒。两个老邪头本来就是师兄弟,也不说话,只是拼命喝。我倒是希望他们对于我学徒的事情有所交流,可两个人就权当没有这个事情一样。
  由于我的用功,车床上的活儿不到一年我就基本掌握了。别的学徒工都是先要给师傅干活,帮师傅挣点工时。可是我却马上跟着师傅一起又去干镗床了。师徒一同转行在车间里还没有,然而两年的时间我跟着师傅把车间里的床子竟然全干了一遍。
  一次开早会的时候,车间主任李大宝就说,文小青干得差不多了,咱让他出徒吧。根据厂里以往的规矩,学徒工是需要三年才出徒的,提前出徒除非有特殊贡献。这时候我师傅才给我说了句公道话,这小子够聪明,学东西快。出了徒的,谁不服可以跟他比试比试。
  李主任看了看大家,说,咱要有点儿良心,老文师傅干临时工,咱不能让他爷儿俩都挣一块五吧?当时学徒工也和临时工一样,不但工资低,而且福利待遇都没有。经过李主任的推荐,我转成了正式工,工资翻了一倍,还有了奖金。
  成了正式工以后,李主任看我身体瘦弱,干程序上的活儿比较吃力。好在我爱学习,爱钻研,也在于李主任的有意培养,我成了车间的质检员。我牢牢地记住李主任的教导: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每一件产品我都认真检查,从不让一件不合格的材料安装到产品上去。我深深地知道,即使是一个螺丝钉不合格,到了客户那里所造成的损失也是无法估量的。卖出去的产品坏了,就要派人去维修,差旅费、车费不说,到了那里又要拆装,又要再发配件……更主要的是,如果产品在客户那里频频出现故障,客户就再也不会买我们的产品了。
  这个时候市场经济已经悄然兴起,各种乡镇企业小厂子的产品也在冲击市场。好在我们大厂资金厚、技术强、设备先进,但也只有更好地发挥优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同时,各种民营企业如同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县政府出台了扶持政策:响应党中央号召,国营企业还需要全力以赴扶持乡镇企业。需要技术输出技术,需要人才输出人才。我师傅王定元就经常下乡指导工作。

二 工作婚姻两不误


  在这种情况下,国营企业不受冲击是不可能的,农机厂的经济效益也开始下滑。县政府采取了措施,就是放权,实行厂长负责制,最大限度地给厂长权利,给工厂自由运行的空间。
  农机厂刚刚调来了一位书记,姓曾,原是连山公社党委书记,快退休了,进城来养老的。曾书记是大队出身,大字不认识几个,虽然来了农机厂,但是他连游标卡尺和千分尺都不知道是啥玩意儿,更不用说机械设备了。可他精通的是夺权和用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拉拢了一群人,叫嚣反对厂长负责制。在会议上公开说:工厂是党和人民的工厂,就是书记说了算!
  丁杰厂长虽然只有一条腿,当初也是武工队长出身,农机厂又是他带领几个老工人从几间破房子、几台破设备一点一点发展起来的,当时就跟曾书记拍了桌子: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还在老家搂着老婆睡觉呢。你不就是靠着搞运动弄了个官儿?工厂的事情你懂多少?你说了算能把工厂和工人带到哪里去?
  两人就此闹翻。可是丁厂长低估了曾书记的能量。几天后县委下了一个通告:农机厂的厂长负责制暂时不执行。通告的结果是丁厂长的政令再也无法下达到车间,曾书记一帮人处处掣肘,令农机厂陷入半瘫痪状态。丁厂长几次去县委反映情况,脾气火爆的他难免说话也比较冲。在一次往返途中遭遇车祸,一辆大货车将其撞倒逃逸,丁厂长三天后死在医院。
  丁厂长的追悼会,尽管曾书记下令谁去参加以旷工处理,可是厂里还是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去了。那天下着小雨,近千人站在雨中痛哭失声,大家随着灵车缓缓而行,一直把丁厂长送进墓地……而丁厂长的东西,除了几床烂被子没有别的。大家看着给丁厂长收拾出来的东西,又哭了一场。这就是农机厂的缔造者,为了农机厂奋斗一生的第一代厂长!十几年后,农机厂的另一任厂长被公安部门搜了家,据说光现金和证券就六百多万。当时大家也是泪流满面,哭完了就去院子里放鞭炮。   丁厂长去世以后,副厂长王利接替厂长职务。王厂长是上海人,清华大学毕业,厂里的许多新产品都是王厂长带领技术工人研制的,而且原先丁厂长就很器重他。王厂长不计名利。一米五的个头,裤子的长度只有九十公分,而裤腰是一米零二,矮而肥胖,动作笨拙。相比之下,曾书记的个头差不多一米九。王厂长知道拍桌子也斗不过曾书记,于是还跟原先一样,一心扑在生产上,别的都由曾书记说了算。如此一来,倒也相安无事。
  反倒是我的质检工作频频遭遇阻力。车间里有个崔立军,是副厂长崔光的侄子。此人倒是很勤奋能干,就是干活毛糙,每天干的活有一大半是不合格的。我给挑出来,他的奖金就没了,还要扣工资。每当我给他检验活儿的质量,他就朝我瞪眼,还好有李主任和师傅罩着。在厂里倒没啥,可是我有一次下夜班往回走的时候,被人一条麻袋罩住脑袋胖揍了一顿,并且威胁我,以后检验产品时注意点儿!尽管那人压低了声音,尽量把嗓子变粗,可我还是听出是崔立军。回到家,爹看到我满头青紫,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被车撞了一下,没事儿。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工友看到我的伤,都跑来关心地询问。我去找李主任,跟他说,钻床虽然累,可是我感觉崔立军还是比较适合干钻床的,是不是可以给调一下。
  有时候我们得承认,有些人的确不适宜干精细的工作,也许他们非常努力,可是干出来的活依旧达不到要求。崔立军自从干了钻床以后,没再出现过不合格的产品。因为钻床本身粗糙,再就是有模具,只要对准了钻下去,再打磨掉毛刺,就成功了。
  一段时间以后,厂里产品的返修率明显提高。李大宝主任在班前会上发了火,点名批评了我们做质检的,并且扣了我们的奖金。
  可是派出去的维修人员发现,问题大都出在一些轴承之类的外购件上。李主任跟王厂长汇报,王厂长说这些事情是曾书记管的,你去跟他说一下。曾书记一听,立即拍了桌子,跟李主任说,以后你们车间的质检员一块儿检验着外协供应,买来的东西全都盖章验收!曾书记虽然权利欲非常強,喜欢不懂装懂,但是不贪不占,外表看来一身正气。因此很多人都是一分为二来看的,人是复杂的矛盾体,集正邪于一身。
  李大宝带领我们检查了仓库的轴承、螺栓、轮胎等物件,发现大都是不合格的产品。有些我们不能确定,比如轴承,商标完好,肉眼是根本看不出来的,可是用上没多久就不转了。我们拿到技术监督局让专业人员检验,发现竟然是旧轴承翻新的,一台机器好几万,竟然因为一个几块钱的轴承毁了!
  李主任将仓库不合格的产品全部封存,找到供应科长,要求全部退回。供应科长看着满仓库的东西,嘬着牙花子说,这些都是崔厂长安排进的,已经付了全款,如果退,怕是不好办,几十万元的货啊!李主任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墙上写着呢:质量是企业的生命。没有质量,咱厂子可就离垮台不远了。
  正在争执,副厂长崔光叼着一支烟斜着眼睛进来了。崔光是老城里人,在农机厂算是坐地户,他祖上是卖膏药的,不但嘴皮子利索,黑道白道都说得上话。看着李主任态度坚决,他嘿嘿冷笑着说,如今市场上良莠不齐,咱又不是孙悟空,没有火眼金睛看出假冒伪劣。你们不是肉眼也没看出来吗?还需要技术监督局的专业器材来检验。也别太难为供应科的弟兄们,大家挣碗饭吃都不容易……
  最后崔光说,这么的吧,质检的弟兄们,晚上我请客,咱们先去吃饭。李大宝说,谢谢崔厂长了,晚上我还有事。咱先解决了问题再说!到了下班时间,大家只好先各自回家。
  晚上李大宝去找曾书记。曾书记却苦着脸说,要不让大家选一选,看看能用的先选出来用上。曾书记平时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看来也是遇到阻力了。他递给李主任一支烟,两人抽了一会儿,曾书记说,货款已经付了,我去看了账目,价格还不低,没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就只有起诉供货单位了。可是再去法院扯皮,最后还不知道什么结果……


  我正在家,却听到有人敲门。开门进来两个陌生的人,说,你是文师傅吗?我一看不认识,就喊爹:爹,有人找你。两人却摆手,不用喊你爹,我们就是找你。两个人说,我们是崔厂长的朋友,那批货我们是通过崔厂长卖给你们厂的,今天崔厂长给我们通气了。明天你要是盖上章放我们一马,看着没?来人一指身后的纸箱子,二十英寸的彩电,就是你的了。我说,我很穷,也一直想买个彩电娶媳妇。可是你们知道,这个事情我说了不算,我们三个质检员,主要还有李主任,他们都通不过,我自己的章不管用。来人说,我们都打听好了,一个质检员再加上李主任的章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先收下,李主任那儿我们搞定……我还想找个理由推托,我爹从屋里蹿出来,满嘴的酒气就开骂了:少他妈来这一套,我们老文家行得正走得直,不正之风跟我们挨不上边儿。你们也别拿姓崔的吓唬我,老子建厂的时候他姓崔的还跟他爹卖膏药呢……来人也火了,你他妈的这是给脸不要脸,不就是干个小小的质检员吗?老子办死你都不费吹灰之力……我爹往上蹿,两人也往前凑。看到两个人人高马大的,我知道我们爷俩儿绝对不是对手,就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两个人在外面踹了几脚门,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觉得应该说说自己的婚事了,因为我爹很着急。他觉得我就是一只笨鸟,笨鸟就应该先飞。而实际上我并不是笨鸟,因为我的背上背着福呢。
  时间来到1994年,现在想想我爹还是挺英明的。工人的优势已经日渐败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使农民的收入骤增。要再提前几年,不用说我背着福,我就是瞎眼瘸腿,也极有可能把村里的一朵村花娶到手。那时候吃供应粮,虽然每月只有三十五斤定量,可是比那些吃糠咽菜的农民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因此这时候我想去寻觅一个村姑的话,还是有可能的。可是我爹不愿意,孩子户口要随娘,我爹不愿意我们这祖祖辈辈的城里人的后代成了农村人,他就是要给我找一个城镇户口的。
  有城镇户口的女孩没人看得上我。那些农村考进城市的穷怕了的农民后代,把那些歪瓜裂枣都疯抢一空。寻寻觅觅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还好我师傅他老人家也着急,找了个折中的办法,把他一个城关公社的侄女介绍给了我。城关公社因为在城区,正面临着轰轰烈烈的转户口运动呢。这一部分人自视甚高,嫁到农村肯定不愿意,而城关公社那些小伙子又大都娶了乡村里的漂亮姑娘。乡村姑娘嫁到城关就成了凤凰,户口迁到婆家天经地义。而城关的土地因为有那么多的工厂机关。工厂机关里又有那么多人,他们每天排泄,在没有化肥的年代,粪便是最好的肥料;因为粪便的滋润,城关公社的庄稼长得好,产量高,农民又可以种点菜卖给工厂机关人员,因此会比那些乡下人富裕很多,生活水平自然就高。最重要的现在还都是农村户口,将来一转就一块儿跟着转了。   在那么多的乡下姑娘想要嫁进城关的同时,就剩下了那些城关的姑娘们。确切地说是剩下了城关那些丑姑娘。她们要么万分不情愿嫁到乡下,要么找了对象死活不往外走。社会进步了,男女都一样,干吗男人留下我们就离开?于是赖着,却又划不上宅基地,只能跟父母挤在一块儿。
  小芹就是这样一个丑姑娘。她长得矮胖,一只眼睛斜着,貌似根本没有黑眼珠,说话却如同机关枪一样,又快又狠。说实话,我是看不上这样的女人的,我虽然罗锅,可是审美正常。可是我爹满意,有人愿意嫁给我,就是老辈里烧了高香,再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我爹的话就是对得起我走了的娘了。我一直没说话,心里想起我娘那苗条俊俏的样子。师傅踢我一脚,你小子放个屁,咋样?我没说话,我爹倒说了,还能咋样,人家不嫌弃咱,就定下了。瘸驴配个烂布袋,将就呗。
  可是我爹他老人家想错了。自从小芹进了我家门,我爹就不是我爹了,小芹却成了我奶奶。结婚第三天,小芹就把我爹的酒壶扔到了院子里。他老人家一生强势,哪受过这个委屈,于是抬手就想揍人。小芹两腿一摊坐到院中间,大喊着老东西打死人了。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即杀灭了我爹的威风,竟然立在那儿不知所措。可那是我爹啊,他可以打我,但是别人谁也不许欺负他。我没管那么多,上去就给小芹几脚……
  于是刚过门三天小芹就回了娘家。过了几天,先是我爹靠不住劲了,跟我商量,进了咱家门,就是咱家人。要不你去认个错,把你媳妇接回来?我说,我不去,要去你去。爹劝了我几回我不去,他老人家还就真自己去了。买了东西,被人家挖苦奚落一顿,所有的脸面和威风一扫而光,回来以后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自己把被褥拾掇拾掇住进了院子里的小柴房。过了两天小芹也就回来了。
  从此后爹行事开始小心翼翼,但是依旧内战频发。小芹也是在娘家多在我家少。以前下班我先回家,現在下了班先在街上转悠,实在是不愿意看到那张斜眼的脸。

三 兜兜转转被下岗


  和崔厂长的抗争毫无结果。不合格的原材料一件儿都没退,反倒是李大宝主任和我们三个质检员一块儿调到了维修车间。李主任离开的时候满头都是青紫伤,腿也一瘸一拐的。当时农机厂每月产值是六百万元,而一车间独占五百多万。李大宝从一车间相当于副厂长的大主任,成了维修车间的副主任。
  李大宝还去找曾书记。曾书记摇摇头,你没看到我在收拾行李?我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准备回家养老了。以后厂里的任何事情都和我无关了,你找王厂长吧。
  此时的王厂长也是自顾不暇。厂里屡屡发生事故,崔光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领着一伙人四处告状。最后的结果是王厂长记过处分,降职留用,崔光成为代厂长。王厂长降职以后选择离职,像他这个水平的技术人员,在那个年代,全国有的是高薪聘请的企业。王厂长被江苏一家大型企业聘请为技术顾问,许多年后县里的招商引资官员去该企业商谈招商事宜,就是王厂长接待的。当然,招商并未成功,可是作为先进经验,县里弄回来一些影视资料,让全县的企业家组织学习,讲课的就是王力。
  崔光当上厂长以后,厂里的产品返修率越来越高。我们无法弄明白,厂子都是他说了算,为啥还总是自己挖自己的墙角呢?
  有一天,我去一车间维修设备,发现几台机器都用破纸箱子盖着,其中就有德国进口的一台高级试验台。可以说,农机厂的产品虽然在走下坡路,但是无法撼动它在该行业的领先地位,很大程度上就是这台设备在起作用,如果它坏了,其优势也将不复存在。我掀开纸箱子看了看,导致设备无法运转的原因是几个部件没有了。我跟车间主任说,这个可以从德国发件啊,安装起来就行了。车间主任眼皮都没抬,让你修哪个你就修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你以为你是谁啊?
  车间的老工友告诉我,不光是这一台,你看着没,原先几台好设备都发生了故障,被当作废铁卖掉了。我问,卖到哪儿了?工友神秘一笑,我怎么知道?
  当然,不久以后我就知道了。我们维修车间的工作包括两个部分,一个当然是厂里的设备,另一个就是退回来的不合格产品的返修。在维修一件返修产品的时候,我发现该产品虽然与我厂生产的大同小异,也打着我厂的牌子,可是工艺、组装上还是有些差别的,我又找了几件类似的产品,终于在一件产品上发现了“威亚机械厂”的字样。我去跟李大宝主任说。李主任过来看了,去找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没搭理他,他又去找崔光。去找崔光的结果是,李大宝师傅成了厂里第一批待岗人员,也就是没有岗位,每天都归劳资科培训学习……
  我知道是我害了李大宝。可是我也知道,以我之力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我的软弱导致了我的沉默。这事儿我也没敢跟爹和师傅说,我知道即使说了,两个老头除了生气,别无办法。
  好在不久我就知道了威亚机械厂到底在哪里。几台返修的产品需要试验,可是实验台据说还没修好,只好借用威亚机械厂的。跟着厂里的卡车,从城区往东五公里,在一个小村子里发现了威亚机械厂的牌子。在看到试验台的一刹那,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脏话。这分明就是我厂的德国货啊,在车间做质检五六年,对这台设备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光是试验台,那一台台设备都是那么熟悉,包括师傅教我的那台二零车床也蹲在那儿。利用上厕所的空隙,我偷偷去看了成品库,包装全是我厂的品牌,敢情他们卖产品,返修却返到我们厂里。
  回到厂里我跟崔立军喝酒。崔立军喝多了,让我套出话,威亚机械厂原来就是崔光的自留地。
  在我们故城县共有三家出名的机械厂,其出名程度都是省里的牌子,被冠以“河西省三大厂”的称号。如今三个厂子效益却集体下滑,连续亏损。相关报道说河西省的国有资产每天都要流失一千万。上面的政策是“摸着石头过河”,改革必定会有阵痛,也必定会走弯路,可是毕竟还是往前走的,发展就是生产力。于是县政府和起重机厂黄厂长达成协议,将起重机厂以较低的价格整体卖给北京的某个公司。这个当时是作为先进经验进行推广的,县财政本来就困难,有了这笔资金县里可以更好地扶持其他企业。同时厂里的工人并不会下岗,有了大企业的先进管理体制,收入反倒可能会增高。更重要的是,企业在故城是搬不走的,并不会影响县里的税收收入,借鸡下蛋是绝妙的选择。   然而实际情况是,北京公司买去以后迅速进行了他们企业的内部调整,抽走了一批技术人员和一些贵重设备,没过多久起重机厂就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无活可干的工人们开始上访。县领导又和厂里达成协议,弄来一些在北京不能干易污染的活儿让工人干,不但污染了故城空气,而且工人职业病增多。老百姓都老实,能吃上饭,也就在不死不活中慢慢爬行。
  另一家是河西省齿轮厂。车间主任都没得到破产的通知,照常开过早会点名准备上班,几辆黑色的轿车压着积雪冒着寒风悄然驶进厂区,从车上下来一些西装革履的人宣布:厂子破产了,我们已经接管,你们可以回家了,关于待遇问题你们找我的秘书跟你们谈。甚至来人还声情并茂做了一个演讲:工人兄弟姐妹们,我也是工人子女,我深知你们的不易!可是工厂连年亏损,县委县政府负担很重,实在是没有能力再给这艘破船加油,主要是加的越多,损失越多。我们工人在关键时刻一定要替政府着想,替国家着想啊……
  很多工人痛哭失声,也有的要弄个明白:机器还在轰鸣,订单还没做完,怎么说破产就破产了?不是说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吗?怎么破产这事主人一点儿都不知道?
  当时的场面有点混乱。可毕竟人家是有备而来,后面还跟着一车维稳警察。稳定压倒一切,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稳定是重中之重,对那些意图制造骚乱的不安定分子决不能手软!
  后来工人又得到消息,说是新来的县委李书记走的是市里王副书记的关系,李书记投桃报李,把处于黄金地段的齿轮厂低价卖给王副书记做房地产开发商的表弟,算是送了个人情。齿轮厂的工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有的去省城,甚至去国务院告状。一次次被县政府信访办截回来以后,也不了了之。人人都要过日子,个人毕竟争不过那些打手一样的开发商,更因为违法被抓进去一大批人,被扣上扰乱社会秩序等罪名,拘留、挨打、判刑。咱是为了活着,不能把命也搭上啊!一段时间以后,在领头的一个个被关押之后,一切都归于平息。
  介于以上两个厂的遭遇,农机厂还算相对平静。县里又总结了其他地区成功的经验,准备将农机厂改制,实行股份制,改成股份有限公司。
  同时,威亚机械厂的迅速崛起吸引了一大批民营企业家的眼球。农机厂的同类产品迅速蔓延,但是他们的产品却总是达不到要求。当然,其中的内幕无人知晓,一个大厂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在里面,而且返修的产品全都回农机厂,想不崛起都难。
  但这些老板们不屈不挠,找差距,定方向,其中一条就是高薪从农机厂聘请技术人员。李大宝主任就被聘去做了技术厂长,先给十万元安家费,工资另算。这在当时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全县范围内都引起了轰动。同时,可能是李主任的推荐,他们找到我,愿意给我五万元安家费,并且高于我当前工资两倍的薪金聘请我。我说,老厂长曾经告诫过我,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农机厂倾注着我家两辈人的心血,即使不给我工资我也不会离开,我要为它的重新繁荣贡献我的力量。李主任可能听说了我的话,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见我,偶尔相遇,总是低头匆匆而过,仿佛是他做了什么错事。李主任是农机厂的元老,他的纠结和无奈我深深理解。
  工人控股丝毫不见成效,反倒是发到手的微薄的工资又交到厂里,弄得怨声载道。县政府出台新政策:转换思路,国企为什么就不能向民企学习?国企改革不见成效,总体来说还是领导班子不尽力。下一步实行厂领导控股,把厂子看成自己的,肯定会加快发展速度。
  于是农机股份有限公司重新改革,改成润光公司,由厂领导控股。于是崔光出资一百零一万,九个副厂级领导各出十一万,厂子由厂领导直接说了算,他们认为的阻碍发展的机构比如工会、职代理事会也全都被精简掉了。
  农机厂改成润光公司以后就“利润光光”了,工人的福利待遇和奖金几乎没有了,而且一批工资高的老工人,比如我师傅王定元,让他们全都内退,而是招用一批年轻能干的农民工人,他们工资低,好管理,还可以招之即来,呼之即去,并且可以不與他们签订劳动合同。
  小芹的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娘家,偶尔在我家住两天也是找茬争吵。我的业余时间变得郁闷无聊,于是找一些杂志来看。偶尔也忍不住写一些东西,写多了就想往报纸投稿。于是很多对于国企改革的忧虑和看法的文章在《工人报》登了出来,有几篇还引起了一些轰动。可这也无意中揭露了厂里的一些内幕。车间在优化组合的时候,我就毫无争议地被组合了下来。好在厂里爹的几个好朋友还做着中层干部,几次找崔厂长求情,我被勉强留在厂里,工作是看自行车,工资也就变成了原来的一半。
  自从爱上写作以后,我发现这是一个发泄的好办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写得越来越多。我的顶头上司保卫科长几次找我谈话,要我停止“攻击厂领导”,我却以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理会,况且又没有在工作时间写,发表还全都是用的笔名。
  一天下班时间,一位女工就领着保卫科长来找我,说是停在车库的摩托车不见了。工人停放自行车、摩托车有个车棚,上班了就把车棚锁起来,下班才打开,因此虽然乱,丢失摩托车的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我也根本没见着她说的那辆摩托车。可是马上又有她车间的一名男工来做证。三人统一口径:工作失误,摩托车必须赔偿。一辆摩托车一万多元呢,我工资只有四百,况且半年都没发了。这是出现了重大的责任事故,老爹的老友也不好再说啥。我赔不起,只有下岗。

四 红红火火办新厂


  要说小芹耳朵还是挺长的,虽然一直缩在娘家,一听说我工作丢了,立即坐着一辆卡车来到我家,把值钱的东西都装上,丢下一句:你个罗锅没工作了,还拿啥养活我?离婚!
  我爹气得差点儿吐了血。在抽掉一盒劣质烟以后老人家又镇定下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儿啊,小芹虽然不好,你们也过了好几年了,下了岗怕是就再也说不上媳妇了,要不我去找找你师傅,让他再去说和说和?我说,你别烦我师傅了,老人家肺癌都晚期了,再也禁不住生气了,让他老人家耳根子清静一下吧。还好没有孩子,咱爷俩儿好好过,你走了我给你送终,将来我走你就不用愁了……   然后我俩抱头痛哭,为我们两代人奋斗过的、我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农机厂,就这样把我们无情抛弃了。
  我爹可以每月领到三百元内退工资,而我据说有五千元失业金,可还不够赔偿那女人摩托车的,今后的生活让我何去何从?我也曾试探着再去找那家曾经想聘请我的企业,却发现厂子早已倒闭不干了。这也在预料之中,他们是看着威亚机械厂眼红上马的。威亚的优势在暗中,这是别人怎么也学习不到的。同时因为恶性竞争,大家争相降低价格,原材料使用越来越差,工艺越来越粗糙。农机厂曾经的拳头产品成了假冒伪劣的代名词,外地客户只要听到是故城生产,不用说哪个厂了,直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两个字:不要!
  下岗以后,我去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也干过果品批发市场的装卸工,都是些靠力气吃饭的活儿,我的身体条件不占优势,每天累得要死,却赚不到多少钱。
  但是我还时时关注着改制以后的农机厂。崔光虽然名头上拿出了一百零一万,实际上他并没从口袋掏一分钱,而是县里挑头,把化肥厂上生产线贷下的巨额贷款拿出了一部分算到了农机厂头上,其他厂领导也是用的这个办法。本来跟崔光他们签的合同是经营权,可是因为许多条款十分模糊,崔光在厂子里宣传的却是所有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价值数亿元的农机厂似乎就成了崔光自己的。崔光疯狂转移、占有国有资产,想尽一切办法中饱私囊。
  我虽然下岗,但是并没有停止文学创作,一些文章发表在报刊杂志上,也引起了一些反响。一天,农机厂的保卫科长找到我,说,兄弟,听哥一句实在话,润光公司这塘浑水你就别搅了,你已经下岗了,可以说现在跟你毫无关系了。老哥给你协调一下,你的五千块失业金再给你,每月二百元去劳动局自己领。你要是再写,人家可是放出风来了,要做了你,别怪老哥没提醒你啊……我爹还暴跳如雷,我却已经沉默不语。我最近屡屡被退稿,办报刊的编辑跟我长谈,他们也拿捏不住方向,最近接连被批。而且我现在找了一家私营机械厂干车床,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累得身体要散架,也确实心灰意冷了,大厦将倾,岂是我一只蚂蚁能够扶住的?
  不多久,县委李书记任职已满,调回市里某局任书记。之后反腐之风狂吹,吓得他上班期间在擦玻璃的时候从窗户掉下去摔死了。这是官方报道说的,报道还说他患了忧郁症。虽然疑点重重,但毕竟他用自己的死保住了一批人。接替李书记来故城任县委书记的姓王。王书记是个大手笔,上任伊始就进行旧城改造,同时借着上面的狂风进行反腐工作。
  王书记是从省城找来的公安,半夜两点搜查了崔光的住宅。当时搜出现金和证券六百多万,然后展开调查,在厦门、三亚、威海等地查出住宅多处,经过评估、拍卖获得资产近亿元,为王书记大刀阔斧进行旧城改造提供了资金帮助。不知道崔光厂长会作何感想。倒是他的老婆看到空空如也的房子嚎啕大哭,哭完了被两个女警押上警车,裤子底下是滴滴答答的污水流淌,全没了当年的威风。崔光因贪污、行贿、非法拘禁等罪名被一审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所有资产充公。当天,农机厂家家喜气洋洋、鞭炮齐鸣,像过年一样。
  其实我真应该感谢李大宝主任,他让我在车间里挨个活计转了一圈儿,所有的技术都学到了手,这让我在民营企业大有作为。还要感谢我的师傅,他教授我的磨刀方法让我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刀子怎么磨了。小厂分工不会那么细,任何机械都要会操作,这让很多在大企业干单一活计的下岗工人无所适从。
  跟我一同干活的是纺织机厂下岗的高元。纺织机厂是大集体企业,也就是所有权归城关公社,当初辉煌一时。当所有的工厂都因贷款和债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们创造了没有一分外债和贷款,反而账面上还趴着一大笔钱的神话。那时候所有的企业都在走下坡路,银行抓紧了钱袋子不愿放款,却几次三番上门愿意低息贷给他们。
  就是这样一个企业,政府在为他们的长远做打算,他们找上门反复做工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工厂也一样。在竞争日益激烈的今天,我们如果安于现状,不思发展,那必然是死路一条。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未雨绸缪,早做打算。我們县经委的考察团已经做过大量调研,目前四轮车市场前景广阔,这是我们纺织机厂发展的方向啊……
  最后达成协议,政府扶持六千万,上四轮汽车生产线。厂领导禁不住压力和诱惑的软硬兼施,也想做一个有魄力的领导人,给纺织机厂一个质的飞跃,于是风风火火考察上马。当把厂里所有的资金都投入到这上面以后,政府的扶持资金却迟迟不能到位。没办法啊,不能做成一个烂尾工程,工人都在骂娘呢。钱没了,奖金和福利都没了,谁没意见?于是联系银行,贷款六千万,加大生产力度。到了年底,第一批汽车披红挂彩开出工厂,电视、报纸争相报道,很是红火了一阵儿。
  谁知道一批披红挂彩的汽车开出去,却没有换回一分钱。原来造汽车不是造玩具,纺织机厂根本就不具备这方面的资质和技术条件,而县政府出面帮助进来的设备也全是人家淘汰的,开出去的汽车故障频出,根本不能上路……
  小厂子经不住折腾,没几回就垮了,工人工资发不出来,就想着卖设备。买的时候值钱,卖就是废铁的价钱了。
  高元告诉我,厂里有几个病号逼着厂长报销药费,还有几个看厂的要工资,有一批车床要处理,还很新,价格也不高,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俩联手买来,自己做老板。
  我回去跟爹商量,准备以我在城区的老房子做抵押贷款买设备,原想我爹会不同意,毕竟我们爷儿俩就这点东西了,要是没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没想到我爹挺开明:行!与其等死,不如搏一搏,我是老了,要是年轻也决不会认输!
  设备买回来,我们在城郊租了房子开业,却赶上全国性的经济萧条期,一年下来根本没什么活儿,不要说赢利,利息也几乎挣不回来。年底,要账的一批批来,我和高元拿不出钱给人家,只能唉声叹气。高元的老婆跟他打架,骂他。高元没办法,和我商量,要不咱把设备卖了吧?我说,这就认输了?还刚开始呢,明年一定会好的。看高元执意要卖,我爹急了,小高,没事,你的钱我给你凑,算我们自己的。我豁出这张老脸,跟我的老伙计给你借钱去!小高你放心,我就是去卖血也不会欠下你的钱。为了买设备,你已经付出很多了,我不能再让你为难……   我爹还真给高元凑够了钱,不知他想的什么办法,也许真去卖血了。那个年,我们连饺子也没吃上,我们爷儿俩吃了个窝头就睡到天亮。爹的老伙计却都来给爹拜年,而且都没空着手,我们初一晚上做上他们送来的鱼肉,一醉方休,直睡到初二的傍晚。故城的规矩,初二是给老丈人拜年,那一刻我突然想小芹的爹不知咋样了?老人有哮喘,可是比起丈母娘和小芹,却真的是个好人。到初三我才听说老人在那一天过世了,我把仅有的二百块钱给老人上了吊唁。
  初五那天。崔立军来了,提了两瓶好酒,不说话,先喝酒。菜也没好菜,却喝到半酣。崔立军说,文哥,兄弟那一年对不起你。我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崔立军说,咱明人不说暗话,那个威亚机械厂因为我叔犯了事,法院拍卖了,我和几个哥们儿买了下来。去年的产品却总是不过关,文哥你知道,我干床子就是不行,天生的粗糙,本性决定了的,没办法。兄弟现在想求你,产品的重要部件外协给你加工,工钱你说。你做事一丝不苟,技术全面,这是明摆着的。这是两千块钱定金,如果需要钱,别人的可以推一下,你的啥时候要啥时候结……
  初六开始,我的工厂正式开工,我又找了几个帮手,小厂子红火起来了。

五 旧城改造换新颜


  转过年来,故城的旧城改造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我家的院子被列入改造的旧房子中,限期搬离拆迁。虽然是低矮的茅草房,可是真要离开了,心中却有股隐隐的不舍。老爹在喝了几天闷酒后还嚎啕痛哭了一场。
  可是该搬还得搬,好在我租的小院有几间平房,本来我就一直在那里住着,倒是省去了再租房的麻烦。不过收拾老房子也不是件简单的事,看着东西还不多,破家值万贯,拉了好几车还没拉完。在收拾院子里一个冬藏白菜的地窖时,我发现了当初爹的双管猎枪,趴在雪地里打兔子的一幕又一下子闪进脑海里。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爹也发现了枪,可能同时想起了那一幕。爹说,当时我看见你趴在那里傻瓜一样等兔子,我就想通过退休给你换个前程,让你当个工人说个媳妇,给我们老文家留个后,可是二十多年了,儿啊,咱爷儿俩除了老了,貌似还在原地踏步啊!
  猎枪是当初派出所收枪的时候藏在这里的,本来想着将来风声松了再拿出来打兔子。可是几十年了,国家一直对枪支控制很严,猎枪也就一直深藏窖中,如今已是锈迹斑斑,枪栓都拉不开了。在处理猎枪的问题上,我和爹又发生了分歧,我的意思是找口枯井扔进去,几年就烂没有了。爹却说,还是交到派出所,交给国家吧。顿了一顿,又说,就像我们的农机厂一样……我看到爹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滚滚的泪水。崔光被抓走以后,县里派了一个副县长主管农机厂,可惜一直没有转机,最后被省柴油机厂兼并,也根据柴油机厂的生产计划生产他们的配件。我们几代人研制开发的农机产品被彻底扔进了垃圾箱,再也不生产了。
  也就是说,再也不会有农机厂这个单位了。
  我爹搬进来以后,小院明显嘈杂了许多。我爹的大嗓门一个顶好几个。可是因为机器的轰鸣声,我爹的失眠竟然有了明显好转。以前是整夜不睡觉看着电视抽烟,现在工人上夜班,他的呼噜声比机器轰鸣声还要大,整个院子都听得到。我们一共住三间,其中一座硬山隔著,我住两间,外面兼做办公室,里面兼放工具、仪表,我的床就在办公室里放着。我爹单独住一间。创业阶段不敢讲排场,也没有什么排场可讲。
  可是自从有了崔立军这个客户,各个厂子口碑相传,我的订单越来越多。我知道大家信任我是因为我干活一丝不苟,因此活再多也不敢马虎。但是我自己既要送货,又要拉毛坯,就忙不过来了。好在高元又回来帮我,我没忘记他的好处,让他给我领导生产,他也尽心尽责。
  再就是检验的活儿,朋友介绍了一个叫辛梅的女工。细高个儿,皮肤黝黑,高鼻梁戴一副黑边眼镜,眼睫毛很长,眼睛亮闪闪的。别说,她还真有我的办事风格,不合格的产品就是二大爷也不行,做事干脆,非常有魄力。辛梅三十多岁,做事认真,可惜就是经常迟到,晚上临下班就心不在焉。我有时候问她,她的大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忽闪忽闪的,却不说话,只是抿一下嘴。辛梅略微有点龅牙,偶尔说话细声慢语,可是看得出,这是一个极具个性的女子。一次跟朋友谈起,才知道她是一位单身母亲,家里有一个两岁多的儿子,平时就靠姥姥看着。可是姥姥不怎么会做饭,辛梅总是担心儿子受委屈。一次,我就跟辛梅说,你的工作主要在成品库,脏是脏点儿,好在没多少危险,如果不忙可以把儿子领到这儿来,顺便看着。
  辛梅的儿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长得也很漂亮,特别是一双大眼睛,像极了他的妈妈,并且非常乖,坐在那里看妈妈干活从不乱动。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大半年过去了,我家的楼房已经交工,我爹兴冲冲地搬进了新房。有了房子我又事业有成,爹就四处托人给我物色对象。接连找了几个,有的一看我的样子就说家中有事走了。偶尔谈几次的,小城就这么大,据说都从小芹那里听说我根本不行,于是也没了下文。虽说中年人找对象就为了过日子,可是毕竟那点儿事也不能一点儿没有。别人都说我不行,我也没什么想法,要不怎么跟小芹结婚七八年也一直没个孩子?小芹跟了一个屠户后第二年就怀了孕,尽管被屠户后来一顿揍又流了产,离了婚,可事实证明毕竟不是人家小芹的事。
  辛梅租的房子也到期了,我就让他们娘儿俩先搬进了爹当初住过的房子。辛梅话不多,可是很勤快,每天做饭都给我带点儿。给她钱也不要,我就经常往回捎点儿菜。很多时候我是回去陪老爹吃饭,平时也有一些应酬,因此在厂里吃饭并不多。有时候喝了酒,辛梅还会给我烧点开水,发工资的时候我就多给她点,一则娘儿俩花销大,再则平时看门,还应该有一份门卫的钱。但是辛梅从来不要,说是弄着孩子干活就是照顾了,况且住着免费的房子。我很想知道辛梅的过去,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可是隐约问了几次,辛梅闭口不言,对别人也从没说过。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夏夜,我喝多了酒,开着车慢慢回来,刚到门口就开始摁喇叭。辛梅穿了一条天蓝色的连衣裙跑着来给我开门。我把车开进来,一下车就差点儿摔倒。辛梅马上把我扶住,她身上的清香立刻溢满了我的鼻腔。我虽然手脚不听使唤,可是脑子还算清醒,立即到处找钥匙开门,却是翻遍了口袋都没见着。雨在哗哗下,已经淋湿了我俩的衣裳,辛梅搀着我,把我扶进了她的闺房。我的脸趴在她的胸前,她松软、温热的乳房轻轻挤压着我。我沉寂已久的欲望竟然突然被唤醒,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颤抖的软肉,辛梅娇呼一声,拥着我斜躺到床上……   说实话,那一刻我后悔了。我比辛梅要大十几岁,身材、模样都配不上她。我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辛梅却迅速脱下湿漉漉的裙子把我拥抱进怀里……那一夜,我又重新做了回男人。当我们拥抱在一起气喘吁吁的时候,辛梅的儿子小豪还在旁边甜美地酣睡。我的酒早已经醒了,轻轻吻了一下小豪的脸,在辛梅柔软的床上昏昏睡去。

六 携妻共走幸福路


  在我师傅的追悼会上,我又见到了许多农机厂的工友。只不过几年的工夫,他们全都苍老了许多,一个个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说话有气无力,再也没有工人老大哥的豪气,反倒是因为退休或下岗,那些少得可怜的收入,人人明显底气不足。
  师傅一生好强,却只有一个姑娘。姑娘单调的哭声,显得凄冷苍凉。院子里的灵棚里,只有师傅的一个侄子跪在里面,再就是忙忙活活的师傅的女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师傅当年待我也同亲儿子一般,我也穿了孝袍跪进去,和师傅的侄子一块儿感谢着祭奠的人们。
  这时候李大宝来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几个师傅的师兄弟,当然也包括我爹。他们坐在师傅旁边嚎啕大哭,拿出随身携带的祭品,给师傅倒上一杯酒,几个人围成一圈,边哭边喝。历数了跟着丁杰厂长从捡砖头开始,一步一步把农机厂建起来,几个老弟兄为了改进产品,几夜都不睡觉,累了就在车床边歇一会儿。知识跟不上,边学边用,当年填补了国内两个空白,后来产品申请了专利,一直处于国内领先地位。可是就因为崔光一班人搞假冒伪劣,降低产品质量,把一块硬牌子最后砸得稀巴烂……如今的农机厂已经被铲为平地,据说是为了盖楼,而几个侥幸留在厂里的职工,也搬到了开发区去生产与农机毫不沾边的柴油机……哥儿几个越说越悲伤,最后嚎啕大哭。
  师傅的招魂幡上写的是六十三岁。这是我们故城的习俗,人死为大,要加上一岁虚岁再加上一岁天岁一岁地岁。师傅在这个世界活了整整五十九年零三百天。再过两个月,师傅就可以办理退休,也就是说交了几十年的养老保险可以得到回报,高高兴兴领钱了,可是他又把这一切贡献给了国家,通过放弃生命放弃了他最后的权益。
  送走了师傅,大家还不忍离去,于是相约到附近的小饭馆一醉方休。酒至半酣,李大宝就问我们都有什么产品。崔立军先说,李师傅不瞒你说,我开发了几个产品都不理想,常常深夜难眠,为寻找不到对路的产品而苦恼。我说,我就更甭提了,平时靠着打下手,他们吃饺子我弄点汤喝。在座的还有一个刘老板,原先也是我们车间的。他也说,我倒是上了些设备,大都闲置,利用不起来,主要是我的规模太小了,可是加大规模一则资金吃力,再则管理也跟不上。
  李大宝说,我倒是有一个不成熟的意见。农机厂原先的产品都是我们几代人研发的,市场潜力还是巨大的。可惜的是一本好经让一些歪嘴和尚念坏了。也不瞒大家说,原先在私企,我也曾给那个老板提过建议,可惜的是他们目光短浅,只盯着眼前的利益,以降低成本为原则,能省就省,能减就减,小农意识强烈,对我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我的意思是你们三个联合起来,咱再把那些产品拾起來,对我们是一个老工人对自己奋斗一生的东西念念不忘,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我感觉前景还是广阔的。主意你们自己拿,有用得着我老东西的,我一定不遗余力,当然工资给不给都没关系。考虑这许多年的摸爬滚打,你们都掌握了丰富的经验,我不多说,你们回去考虑,拿个方案……
  说实话,我感觉我是配不上辛梅的,毕竟她年轻漂亮,我年纪大了。可是自从那次以后,辛梅对我是贴心贴肺地好,也让我饱尝了一个男人应该有的幸福。厂里的工人也都看出来了,改口叫辛梅嫂子。辛梅含笑不语。
  两个月后,辛梅吃油腻东西就恶心。她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回事。而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没那方面的功能呢,直到辛梅的肚子渐渐鼓起来,我才知道,高兴得恨不能把她抱起来。可惜抱不动啊!我又去跟我爹报喜,我爹高兴得天天盯在厂里,哄着小豪,做着饭,逢人就说,辛梅没婆婆,我就是要多做点儿。可是爹却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俩还没结婚呢。
  跟辛梅提结婚的事,辛梅总是说不急。更重要的是,我还一直不知道小豪的亲爹是谁,要是这个人还在,没跟辛梅离婚的话,我可就空欢喜了。打听介绍辛梅来的那个朋友,他也茫然不知。
  三厂合并的事却是紧锣密鼓起来。李大宝从中撺掇,新产品大家都看了图纸,前景也做了市场调研,都很看好。大家根据所投设备占有股份,然后又进行分工,我自然是负责质检,我的设备也都搬进了刘老板的大厂子。设备都没有了,我也就没有租赁这个地方的必要了。辛梅怀孕,因此暂时先不到新厂上班,我把她的东西都搬到我的楼房里,希望她们娘俩儿先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着。再说小豪也到了上托儿所的年纪,我爹自告奋勇,管着接送,只要辛梅在家好好保胎。
  辛梅却要先回娘家一趟,说是要和母亲商量一下结婚的事。说实话,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到辛梅家去过呢。我想跟她去,顺便认认老岳母,可是辛梅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只好给她打好车,又给老岳母买了不少东西,嘱咐司机多受累,一定帮忙送到家。
  到了晚上我回家,发现辛梅还没回来。给她打电话,她说,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一下,要过几天回来,当时我也没往心上放。第二天早晨又给她打电话,嘱咐她吃好注意身体,辛梅也关心我们爷儿俩,说了一堆甜甜蜜蜜的话。一天的工作很忙,再说她在娘家我也放心,直到晚上回家我才给她打电话,却是关机状态。我也没放心上,以为是没电了。晚上十点又要给她打,想想她需要休息,就忍住了。第二天早晨又打,还是关机,我就感觉心里焦焦躁躁的似要着火。等到十点还是关机,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了,急得我都想报警了。她却发来一个短信:别打电话了,我很好。我说过要尊重她的隐私,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没再打电话。
  随后的几天,我都能断断续续收到她的短信,给她打电话还是关机,我也就只好给她回一些关心的短信。
  第四天,我突然收到她的短信:你是好人,我们就此结束吧。小豪不能没有爸爸。我心里一紧,忙回:我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你,可是我也承诺要做小豪的爸爸,像亲爸爸一样,我们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孩子。可是,辛梅,话说回来,我们的孩子马上又要降临人世了,你就忍心他没有爸爸吗?   可是辛梅一直没回,以后我再也没收到短信。她就像空气一样,人间蒸发了……
  三个月后,我们的第一批产品面市了,市场反响也非常好。这三个月,白天我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工作上,拼死拼活,就是为了忘记辛梅。可是晚上一闭眼,眼前都是辛梅的样子,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把我折磨得面容憔悴。这期间,李大宝和崔立军都给我介绍过对象,我现在有车有房有股份,表面看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了,因此介绍的人有几个还很漂亮。而且小芹也托人捎话来,要和我破镜重圆,可是我的心里装着一个人,满满地,我已经再也盛不下别人了。可是那个人我却不知身在何处,我只有等待……
  那是一个下雨的早晨,我下楼正准备去工厂上班,却发现楼梯口站着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三个。辛梅站在雨里,雨水顺着雨衣往下淌,小豪站在她旁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辛梅的肚子高高耸立着,一个小生命正在里面依偎着他的妈妈……
  辛梅对我说,一切都结束了,你还会要我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把他们拥在怀里,说,辛梅,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十天以后,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小壮降生了。等小壮出了满月,我怀里抱着小壮,旁边紧拥着辛梅和小豪,一家四口补办了我们的婚礼。
  我们的農机产品一上市就获得了好评,全国各地的订单雪片一样飞来。我们秉承做好货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会降低产品质量。因为原来厂里的产品是“飞跃牌”,现在改成“新飞牌”。厂里的一些老工人又陆续回来上班,我们的工厂越来越红火。
  故城习俗,孩子一百天要过“百岁”。小壮“百岁”那天,工友们都来贺喜。李大宝拍着我的后背说,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福,背“福”之说还是有根据的。我抬头,看到辛梅甜蜜的笑,我的心里也是暖融融的。
  窗外却是大雪纷飞,鹅毛一样飘飘洒洒充斥了整个苍穹。我又想起我抓兔子的那个雪天,那时候的父亲也就和我现在一个年纪,却为了我当上工人有个好的前程能说上媳妇毅然退休。此后的好多年,尽管小芹对他百般刁难,可他一直对自己的好眼光津津乐道。因为在我结婚一年以后就全面取消了供应粮,工人的优势一去不返。多年来,我一直像一只雪地里觅食的笨鸟,虽然一直疾驰奔走,却从来不曾飞翔……而我的父亲如今已是老态龙钟,他在我这个年纪选择了退休,而我似乎才刚刚开始。
  市场风云变幻莫测,我们很难预测未来。就如同我一直无法知道辛梅有着一个怎样的过去。可是我知道,把握现在,每天都生活得快乐才是最主要的,尽管不能飞翔,只要坚定地走下去,将来一定会越来越好!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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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年,少年  凌乱的马蹄声吵醒了唐小。他爬起来趴到后窗户上,看见他爹老唐和老米叔赶着马群,轰轰隆隆离开了乌拉海。  待马群远去,麻雀们纷纷从雪地上飞起来,落到房后的牧草垛上,埋头扒拉草籽吃。唐小觉得这个清晨的麻雀就像江边的鹅卵石,一起一落间,就有几块砸到了他的心上。  老米是转年清明过后,被几个骑马挎枪的人送回乌拉海的,老唐没回来。此时的老米,两个眼睛上面分别糊着一沓白纱布,白纱布外面又罩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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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献宝剑心生悔意  1939年3月,仲春的中原乍暖还寒。这天夜晚,在河南省林县国民党新编第五军的军部,军长孙殿英正和“军统”魔头戴笠推杯换盏,相饮甚欢。  戴笠是两天前秘密来到河南林县的。他此次中原之行是奉蒋介石之命校阅孙殿英的新编第五军,在贾金南、毛人凤的陪同下,几经辗转,来到孙殿英部驻地。  戴笠到達新五军后,受到孙殿英的热情接待,整天陪吃陪玩,不离左右。见孙殿英如此热情,戴笠干脆来个顺水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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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福祸相依  一开始,裴杰觉得这个2008年的春天对自己来说还真是幸运。但是,她很快明白,都说福祸相依,她的经历还真验证了这一点。  昨天下午,文艺部田主任找到裴杰,告诉她说她三个月前提交的一个节目策划在台里通过了,而且台里已经决定让她做新节目的制片人。田主任说话的时候语气平和,但这在裴杰听来就像是一串串迎春的爆竹,震得她头晕目眩,心里充满了喜悦。晚上回到家,她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丈夫张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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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舍不起那张脸  鸡叫头遍的时候,福清就醒了。  按惯例,他会倚在床头上抽一支烟,咳嗽几声的。整整二十五年,黑王寨的树啊草啊枝啊叶的都是在他的咳嗽声中舒展开身体的,连那枝叶上的露珠都是被福清的咳嗽声余波在空气中给震落到草丛的。  烟是喂到嘴边又被塞进烟盒的,咳嗽是蹦到嗓子眼又被憋回喉咙的,不对劲儿呢?福清心里疑惑了一下,闭上眼睛,把一天要做的事在脑海过了一遍筛子。  都无官一身轻了,黑王寨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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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左家庄曾有过许多大事发生,也有过许多传奇人物。谢三来就算一个。  民国三年,黄河发大水,把左家庄淹没了。幸亏水是慢慢进入左家庄的,村民们有足够的时间搬家撤离。人们搬到黄河南岸再立新村,村名仍然叫左家庄。立村不久,村人们集资在村南头找石匠安了盘石碾,人们碾米就靠它了。  碾盘立在一棵老榆树下。这棵榆树很早就有了,不知是何人栽种,抑或是野生。反正没有村子前就有了这棵榆树。榆树枝叶繁茂,树干疙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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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查验皇帝  洛阳东傍嵩山,西依秦岭,南含伊阙,北靠邙山。自古就有“九州腹地,十省通衢,河山拱载,形势甲天下”之誉。先后有夏、商、西周、东周、东汉王朝在此建都。    郊外,有一座廊阁起伏、波光倒影的庭园,正门匾额上书有“湖阳山庄”四个大字。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大姐湖阳公主刘黄的府宅。  楼台错落,鸟鸣幽林,鱼跃荷塘。芙蓉榭中,满头珠翠、桃腮带泪的刘黄斜倚在她的贴身侍从霍豹怀里,香肩抖动,低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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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终于卖出第一双鞋  腊月二十六这天晚上,父亲卖鞋回来,在饭桌上对我们姐妹四人说:“明天我不去卖鞋了,还有三天过年,我得在家拾掇拾掇,迎接新年。鞋还有个十来双,你们明天谁愿意去卖鞋,卖完的鞋钱就归谁。”  姐姐说:“我要帮妈蒸馒头、洗衣服。”  妹妹说:“外面嘎嘎冷,要下雪。”  弟弟稀里哗啦往嘴里填着大粥,说了什么,没听清。  我想去卖鞋。一双鞋卖十块钱,十块钱能买十多本书,能买二十多本《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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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坡村发生了一起斗殴伤人案件。  正月里人们没事儿干,就凑一块儿玩扑克。连着好几次,连秋都输了。输一次,往脸上贴一张纸条,再从桌子底下钻过去。都钻好几次了,脸上的纸条也贴了好几张,像风筝飘拂的尾巴。一直作为赢家的赶年,就怪笑着说连秋的风凉话:“嘿,让老婆给戴绿帽子了吧,要不怎么那么爱钻桌子呢。”  连秋听了,又是沮丧又是憋气,就认定赶年偷看了他的牌。赶年记忆力好,谁手里有什么牌,顶多来上两轮,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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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虎胆包天翟老大  小兴安岭南麓的大孤山下,有个名不见经传的翟家围子。翟家围子人口不多,历史也不长。细究起来,原是翟姓一家闯关东到此,见这儿傍水依山,林茂草丰,景色宜人,才举家盘桓下来插桩标界,开荒垦地。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转眼间,翟家老祖已撒手归西,可翟家围子里的住户却越聚越多,围子越扩越大,人也越来越美。即便是打别处嫁进来的小媳妇,过不上一年半载,也会一个个变得肌白肤净,清秀水灵。对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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