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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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供销社北巷与主街垂直的向阳街角垒了一砖高的烧火台,墙边立一风箱,风箱与烧火台间砌了堵矮墙遮蔽风箱,以免火星溅到风箱上。空地上栽了两榆木桩,桩上横架铁管,像单杠。
  这是铁匠铺的原始招牌。
  几个捣蛋鬼吊在铁管上,像蜘蛛吊在蛛网上晃悠。榆木桩上蹴着的鸟儿歪头看,间或“啁啾”一叫,嘲笑他们笨拙;也像鼓励,用劲拉啊。
  永生坐在杌子上拉风箱鼓风,风“呼呼”吹,烧火台炭火熊熊烧,火炭埋着铁块,上扣陶片,铁块与陶片通红,像要化成水了。嵇大丑(音xiù。恒山方言丑秀同音,但还是丑意。恒山人喜拿动物名字做孩子名字,也喜欢拿生活中最卑微的道具做孩子名字,更喜欢用贬义词做孩子名字,为了好存活。)胸前系着黑皮围裙,围裙布满火星溅烧的小洞。大丑也坐着木杌子,操火钳揭开陶片,捣捣铁块,软红铁块抖落一些碎屑。他翻翻铁块,盖好陶片,掏出烟袋,拿出纸条,左手三指撑开,捏撮烟丝均匀撒在纸条上,左右拇指食指卷起纸边,卷成喇叭用舌头舔了下喇叭嘴,粘成烟卷含在嘴里,用火钳夹一块红炭,凑嘴到火点着烟,眯眼睛吸一口,缓缓呼出。
  烧火台“噼啪噼啪”声起。料炭被烧得直喊疼。
  大丑脚下两个三角耳铁砧子,一个平顶,一个半球顶,还有一个镶嵌在比风箱高的树墩里,三角耳悬在空中,像飞檐铁嘴。
  大丑吸罢烟,咳嗽几声清了嗓子,用火钳揭起陶片,夹出铁块放在树墩上铁砧上,右手执小锤在悬空的三角耳上敲两下,“叮儿——叮儿——”。永生抄起八磅锻锤,向红铁块砸去:“噗——”锤击频率缓急受小锤声调节。大丑铁锤在铁上砸一下:“噔——”永生的八磅锻锤砸一下:“噗——”一时间“噔——噗”“噔——噗”声随着火屑溅起。
  孩子们纷纷后退,争论起永生为什么抿嘴。
  “怕火屑溅进嘴里。”
  “憋气,憋住气才有劲。”
  “嫌他爹不给娶媳妇儿。”大明阴声阴气地念叨:“十一十二,赛个指头。十四十五,稀怂一股。十七十八,屌毛乱奓。二十多岁的人了,白天想媳妇儿,晚上梦仕女。”
  大丑凌厉眼风扫过来,大明打了寒战,噤了声。
  铁块被锤子锻打,通红变为暗红再到铁青,大丑“叮儿——叮儿——”敲敲砧耳,永生收锤,闷头坐在木杌子上拉风箱。坚硬的风顶得火焰腾起。大丑用火钳夹出火堆中的炭渣,往一块拢拢炭火,把铁块放好,盖好陶片,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擦擦脸,端起脚边大罐头瓶灌一气水。瞥见有人来了。“换虎,赶集来?”用手背擦擦嘴,掏烟盒抽烟递换虎一支,递永生一支,另一支往嘴里胡乱一塞。换虎接过烟,看看烟卷上的字。“嗬。大光。”在左拇指甲盖儿蹾蹾。大丑用火钳夹起一块红炭递过来。换虎含烟凑去燃了。
  “要开镰了,队里派我买农具。”换虎瞭瞭永生。
  “一个工分两毛钱了吧。”
  “那也比不上哥的铁锤。”
  大丑眼眯缝进黑肉里。“我受的火烤火燎罪啊!兄弟。你得帮哥说说好话。每年交的钱忒多。”
  “大队指望你的钱?嗯?”换虎向永生扬扬下巴。
  大丑斜睨眼儿子,看见儿子神色忧郁。突然用火钳捅捅熊熊燃烧的炭火。永生快速拉起风箱拉杆。风“呼呼”鼓起来了,火一亮一暗。
  “你换虎叔来了,也不懂问候问候。取农具去。”
  永生脸红了。“换虎叔,我给您取东西去。”慌慌站起,碰在风箱角打了个趔趄。换虎伸手扶住:“慢点儿。”坐杌子上拉起风箱。
  换虎问:“还说不通?”
  “脑里塞半头砖了,我再训训小鳖子。”
  “慢慢来。”
  “你说,恁大的人不问媳妇儿想啥呢?”
  “想念书?想到外当工人?”
  “学校整天念报纸,上中专当工人得有后门,咱没人没靠的。”
  “自己对上象了?”
  “不是兄弟你,谁看上他一个黑不溜秋的铁疙瘩?”
  “哥你就不懂了。闺女们说起男人来。说你看那后生肩膀宽得能塞满门框,腰板正正的就像门扇。胳膊就像铁块,胳膊里有耗子窜动呢。”
  大丑笑了。当年永生妈也这样说嘛。
  换虎知道这话勾起大丑的愁绪。“永生媽走了二十多年了。以前还有婶子照看你父子俩。婶子也走了几年了。家里得有女人操持呢。”
  “不给孩子娶媳妇儿。对不起孩子他妈。”大丑眼圈红了。
  “为了孩子二十年没再结婚,够意思。好好劝劝。”
  永生提溜出一串镰刀头、镢头、四股叉、驴掌什么的,往地上一掼。说,叔,东西来啦。
  料炭噼啪噼啪响着。永生盯着榆木桩上蹴的鸟儿。鸟儿怎就愿意待在榆木桩看打铁?鸟儿喜欢听打铁声?噢。柔弱的鸟儿喜欢听疾风暴雨般的打铁声,刚硬的打铁人喜欢听鸟儿婉转啼叫。阴阳互补?
  换虎挑选着农具,眼角光瞭瞭永生,永生忧郁眼神盯着鸟儿。
  大明捡块石头轰鸟儿。鸟儿振翅飞起,在天上滑翔起来。永生的心跟着鸟儿飞起,看到城里的电影院门口熙熙攘攘,看到城里整齐的街道。嘴角泛着笑。
  大丑与换虎交换了眼神。笑笑。
  换虎挑好器物。说:“明天带驴来钉掌。永生,好好跟你爹打铁。”提溜着农具走了。
  铁块烧透了。大丑左手火钳夹出铁块,放砧子上,右手小锤敲击铁砧耳,叮儿——永生操起锻锤砸向铁块。孩子们看着铁块形状,争论着打啥工具。“镰刀。”“镢头。”
  铁块烧烧打打四个来回,一个镰刀头形出来了。永生闭眼靠墙歇息,忽而睁开眼喝几口水,吸几口烟又闭眼歇息。烟袅袅上升,朦胧着他紧锁的眉头,就像一个铁砧。
  永生盯着对面巷口捻线的人。老女人转动纺车,纺车吱吱呀呀叫着。木轮拉出几根毛线,随木轮转,捻匠腰部挎着塞满羊牛毛的布包,倒走在长长巷道里,两手从毛团里不停抽毛续进毛线,毛自动捻进毛线里了。永生看到捻匠满脸忧郁,心里涌动一股暖流,捻匠也无聊?没人和他说话,还得全神贯注,稍一走神,毛线就断。捻匠把时间捻进毛线,把心思捻进毛线。我呢?把时间心思打进铁器了?   大丑再把镰刀放火上,永生拉起风箱,看着熊熊燃烧的红火,想起换虎叔女儿红衣。红衣是个好女子。我就是想到外面去。
  大丑左手捏火钳夹出镰刀,放那高砧子上,右手操火钳夹起一个錾子,永生眼倏地一亮,操起铁锤稳稳的砸在錾背上。大丑在砧子半球上精打细敲镰刀,伸进水盆,“刺——”镰刀冒起白气。干燥的空气像洇了似的湿润起来。


  天暗下来。大丑起身回屋。永生收拾工具,脑里响起城里电影院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声。我到外面干嘛呢?念书当工人没关系不行。
  “永生,吃饭了。”
  永生回屋,嗅到炒鸡蛋味。永生心跳了一下。今儿为啥炒鸡蛋?
  大丑说:“今儿换虎叔又催问,你给红衣个回话。”
  “爹,我想到外面去。”
  “嗯?”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待在堡子。”
  “堡子是明代嘉靖年间建的,咱嵇家那时就在这儿打铁了。”
  “站在西梁堡墩上看,堡子方正,好看。在堡子里觉得憋屈。”
  “翅膀硬了?想飞啦!念不好书就没翅膀。没翅膀能飞到哪儿?能飞高?”
  “学校不是读报纸就是拔兔草,能念成书?再说,是你早早让我回来打铁嘛。”
  “逛鬼才外流。呃,啥时候有这想法的?”
  “去年进城送农具,看到城里那景象就想去。”
  “噢。你一个打铁的到城里干啥?城里人需要铁犁、需要给驴钉掌?”
  “进城肯定不打铁了。”
  “那干啥?”
  “我也不知道干啥。我想过城里人的生活,看电影,去图书馆,上班。”
  “噢,看了场电影,看见男女勾肩搭背把你魂灵儿摄走了?孩子,那不是咱的生活。继承嵇家祖传技艺,娶媳妇儿好好过日子吧。”
  儿子夹了炒鸡蛋放在爹碗里。说:“爹……你!”
  “你妈生你时难产离开二十多年了,我得给你妈一个交代。你奶奶走了后,我给你做了几年饭,快伺候不动你了。”大丑眼圈儿发红了。
  永生一筷子一筷子给爹夹炒鸡蛋,眼圈也红了。
  “明天,你换虎叔带红衣来。灵活点儿。”
  “爹,你休息去。我收拾吧。”
  永生洗了盘碗,上炕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清晰记得爹给他缝衣服,针扎进指头,血染红了手指,爹也没觉,他惊叫“血”,爹才把手指塞进嘴里吸吮着。他记忆里满是爹给他缝衣服、做饭笨手笨脚的样子。唉……


  换虎赶着驴来了,后边跟着红衣。红衣穿了件红上衣,艳亮艳亮的。换虎把缰绳丢给大丑,眼神热切地看大丑,大丑垂眼皮摇摇头。永生低眉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大拇指甲翘起来,顶出鞋。红衣咯咯笑:“脚趾露出来了,买双鞋去哇。”
  “还要给驴钉掌。”永生往回缩缩脚,抬头看看红衣。
  红衣说:“先给自己钉副掌哇。”
  “红衣!礼貌点儿。自己去。”换虎说。
  红衣说:“买完东西找同学玩去,你自个儿回哇。”
  大丑剜了眼永生,把驴缰绳绕几圈儿,甩过榆木柱上的橫杆,拉着试试长短,在桩上绾死。驴昂脖看天,蹄子狠劲刨地,土溅向人们。
  瓦蓝瓦蓝的天宇,朵朵白云游走着。驴“咴咴~呃儿~”“咴咴~呃儿~”叫起来。大丑亲昵地拍拍驴耳朵,附在驴耳边说:“给你换掌呢。”手顺着驴脖子脊梁向后抚。永生早递过小凳,小凳腿像人蹲马步向外凸着,凳面课本大。大丑身体靠着驴胯,倏地伸手捉住驴腿,在驴腿膝盖弯点一指,驴腿曲了,大丑把驴腿跪在小凳上,接过永生递过的铲刀。铲刀像《水浒传》绣像上鲁智深的钢铲,半圆刃,铲柄呈丁字形,横杆顶在大丑肩胛骨。永生用钳子拽下乱铁掌。铁掌已断成三截。永生再用毛刷小心翼翼刷着驴脚掌。驴脚掌里满是铁钉柴棍玻璃碴乱草棍牲畜粪便。永生用镊子小心摄取陷入肉里的铁钉玻璃碴。驴腿猛地收缩,伸蹬。大丑身体随驴腿摇摆,右手拍拍驴肚:别动,伙计,给你挑刺哩。又挠着驴裆部。驴忸怩着身子。
  驴安静下来,闭眼假寐。大丑用钢铲比画着驴脚掌,肩膀用力一压,刀锋切过脚掌,脚掌呈现光滑椭圆形,脚掌后部是空的。永生端着铁盘,盘里排着碘酒瓶、纱布、剪刀、棉花、镊子。大丑用镊子夹纱布蘸了碘酒清理驴脚掌。驴打着响鼻:扑棱棱,扑棱棱。
  大丑像一个给孩子清理伤口的母亲,神情贯注,动作轻柔。
  换虎的眼神拐着弯随着大丑的手指游动。
  永生偶尔与父亲交换一下眼神,准确地递着父亲需要的器物:剪刀,纱布,锉刀。永生拿过几个铁掌,扣在驴脚掌比画着大小选定一个。半圆形铁掌,前厚而宽,后薄而窄,隔一截有个眼。大丑捏几颗铁钉含在嘴里,从嘴里取一颗钉,摁在铁掌眼中,用羊蹄斧(像羊蹄一样中间有叉)“铿铿”“铿铿”敲击钉子。钉子歪了,大丑用羊蹄斧叉勾住钉屁股,起出钉子。又从嘴里捏出一颗,再钉。一颗颗钉子钉进去,铁掌长在驴脚上了。大丑用铲刀把驴蹄边修磨光滑,要么驴走路踢上尖利的石头会撕裂蹄子。
  四个脚掌换过,大丑解开驴缰绳,驴乖乖儿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蹬蹄甩脖,打滚翻身,翻过来滚过去,爬起来抖抖身上的土,仰头打几个响鼻“扑棱棱”“扑棱棱”,伸过鼻子蹭蹭大丑的胳膊,嗅嗅永生的衣角。永生伸出手,赫然一把黑豆。驴打了个响鼻,伸长脖子“咴咴~呃儿~”“咴咴~呃儿~”嘶叫。驴蹬蹬腿,铁掌撞击石头,溅起火星。驴在炫耀父子俩的手艺呢。永生牵牵嘴角笑了。
  换虎瞥见永生笑了,肘子推推大丑。大丑也笑了。


  两年后,包产到户,人们种地热情释放,生产器具需求量增大,木制器具对付不了人们暴发的干活热情,打场用的荆条耙,四股叉也改用铁的。
  铁匠铺更忙了。永生唇上的黑硬胡须掩不住满脸落寞。他仍绷着脸打铁,举铁锤时,胳膊肌肉一疙瘩一疙瘩蹿动,满是劲。喝水吸烟时,仍眯缝着眼,要么睁开眼盯着天上云彩发呆。看到榆木柱上蹴着啼叫的鸟儿,嘴角会溢出微笑。   大丑始终没想通儿子究竟在想什么。孩子默默跟自己打铁。逢年过节,几个在城里打工的发小找永生玩儿,红衣在家做几个菜喝喝酒,谈论外面的新鲜事物:西服领带、电视电影等等。
  一次,传生脖子上栓了根带子。永生问:“这领带多少钱?”传生解下,绾在永生脖子上。嗬!小鳖子还真精神。
  大丑坐在杌子上,卷了支烟点了,脑子里滚开水一样翻滚起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器物。原来在屋后自种小叶烟,用旱烟锅吸旱烟,后来用什么楠木雕烟斗吸旱烟,现在自己卷烟吸,人来客往的就用烟卷招待了。一般人吸大刀牌,重要客人给人家吸大光烟。像农具,前几年使用木质两股叉四股叉,荆条连枷,现在呢?四股叉变成铁的了。连枷也不用了。有钱人雇小四轮辗轧。没钱人套驴拉石头磙辗轧。永生该过这个时代的生活。可我硬逼他结婚,他体谅到我难处,违心答应我,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屋里声音大起来。大丑站起来,侧耳听。
  “永生。跟我们出去,咱们自己干。”
  “早想出去了。我走了,爹一人打不了铁。”
  “你挣钱了,还用叔打铁?”
  大丑想,这传生说啥话?我打铁为挣钱?这是传家艺。爹说过我们是嵇康后人。这手艺可不能断在我手中。
  “永生。我觉得你该发扬光大你们嵇家手艺。”
  红衣的声音。大丑心头一热。换虎与大丑赤屁尻玩尿泥长大,是过命交情。永生妈生永生时血崩,要不是换虎媳妇儿果断处置,大人孩子都保不住。永生是奶奶带大的,但没少吃红衣妈的奶。红衣说得对。我们是嵇康后代,嵇家打铁是有历史渊源的。南峪有个曲儿夸奖几个手艺人:嵇大丑的锻锤麒麟儿的斧,李秀英的手真德德儿的鼓。麒麟儿是鲁班传人,方圆十几里的高屋都是他盖的。李秀英是接生稳婆,小孩都得李秀英的手接引来这个世界。真德德儿是阴阳二宅先生,谁家老人走了都得真德德儿主持。嵇家独户小门,能与这些人并称,大丑感到满足。大丑想,永生继承了嵇家手艺,有红衣帮着,铁匠铺肯定能红火起来。
  “发扬光大打铁?整天举个铁锤‘吭哧吭哧’的,有意思?”传生说,“舍不得永生就跟着永生走。”
  “不是舍不得。我也不知道怎办,思谋永生该继承祖传手艺。”
  大丑坐下,想难为红衣了。红衣嫁过来,这个家才像个家了。父子俩不再黑不溜秋了。隔壁两邻房间都改成铺面了。摇纺车老人坐在对面铺子前包粽子,捻线人两口儿在铺子里做凉粉卖凉粉。人们吃罢凉粉走时,顺手提溜一包粽子。右邻被外村的二国安买了翻修成小两层楼开中药铺。二国安两指搭在病人手腕,闭眼号脉,眼珠骨碌骨碌转动,揣测病人心理。说病情时嗓音颤悠,像公鸡捏着嗓子打鸣,山羊胡子抖抖嗦嗦的。大丑一听他那公鸡嗓子,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中药铺北是家杂货铺。原是公社库房,里面放过地雷。兄弟俩在道班工作,闲时用木头“”敲击铁皮,用铁皮做炉子烟筒。敲得人头皮发瘆。永生就和红衣嘀咕着外出打工。大丑老生气,狠劲砸铁块。今天红衣说永生该继承嵇家技艺,真通情达理。大丑觉得自己也该通情达理。让永生与红衣趁年轻到外面闯荡闯荡去。自己找个徒弟继续打铁,守护祖先技艺。


  五年后,铁匠铺翻新成铺面,招牌上写着:永红电器行。门口高分贝音箱轰鸣着歌曲,人们进进出出挑选电器。工作人员忙着把電视机洗衣机抬出来,放在铺子外小型运输车上。有人开车送走了。
  大丑坐在柜台里面打盹儿,像树墩里镶嵌的铁砧,人一进去就死死盯人看。
  永生看着爹的神情,心里发酸。
  榆木桩还坚守在那儿,鸟儿蹴在榆木桩上歪着头打盹儿,横杆角落蜘蛛网上蜘蛛吊着打秋千。
  中午,一家人围坐炕上吃饭。永生说:“爹。电器行安顿好了。我还想到外面去。”
  “还去?还想折腾啥?”
  红衣笑笑:“他就折腾的命。”
  “爹,我知道您心中还想着铁匠铺。我这次去,学新技术去。回来开张铁匠铺。”
  永生感觉爹的眼光像晚上开了的电灯,“哗”地亮了。爹的腰一下挺直了。
  永生说:“当年我与红衣外出打工,爹没招到徒弟。铁匠铺关门,爹难受,我们也难受。”
  “你说孩子们为啥不学这手艺,来几个月就走了?”
  “打铁吃苦。人心浮躁。人们盲目向往外面花花世界。”
  “你不也向往?”
  “向往!我也盲目过。先在建筑工地做小工,苦大,受大工呵斥,挣钱不如缫丝工,才明白技术工比小工工资高,还受人尊重。磨着带班的学了缫丝工。一次,工地失火,我及时关闭电闸,老板看我懂电学,让我当电工。后来老板开了家电器行,让我打理,我才学会了了解市场、进货、算账等,才有了咱们的电器行。几个月来,我和红衣看您还惦记着铁匠铺,就想到外面学新知识,看看怎继续咱们的铁匠铺。”
  大丑说:“我以为你不愿意继承祖业。”顿了顿说:“铁蛋该上学了。城里教学质量高。带着孩子去哇。”说着摸摸铁蛋的脸蛋。
  “我们走了,您又要受苦了,这辈子您受的苦够多了。”
  “没事儿,照看这个电器行,爹还行。”
  “铁蛋到城里念书,红衣陪读去。我想咱们该深加工做精细器物。我请教专家,学新工艺,做大铁匠铺。”


  铁蛋趴在窗子上向外看,说:鸟儿,鸟儿。我要吊悠悠儿。
  永生抱起铁蛋,到铺子外榆木桩那儿让铁蛋吊悠悠儿。鸟儿蹴在榆木桩上叽叽喳喳叫,好像在商量什么。铁蛋手握住铁棍,鸟儿“嗖”地飞起,盘旋着看铁蛋吊悠悠儿。永生感到自己两翼张开了翅膀,飞起来。铁蛋喊着“我飞起来啦。”放开手飞扑到永生怀中,永生才收回神。
  永生拉着铁蛋左手,红衣拉着铁蛋右手回家。铁蛋蜷腿,胳膊用力拉,全身吊起来,永生与红衣相视一笑,共同用力悠着铁蛋。铁蛋飞起来啦!
  永生点头回应路人的招呼,出南门洞,走进果园旁一处大院。
  院落东临果园,果园东边是唐河,唐河依偎在鹿鸣山脚。永生放眼望去,满眼绿色,水气氤氲。
  铁蛋说,看。果果。果树上挂满红果子。
  马道衡:晋北某中学高级教师。小说、散文,散见于《阳光》《黄河》《美文》《都市》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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