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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
我记得，从观音寺到高村乡街一里多小路旁，只有岩嘴子杨家后檐沟边的那株桃树能结果子。山坡上和河沟边，春天时候，也能够看见稀稀拉拉的桃花，在春风里招摇着粉红的妖艳，招徕蜂蝶。生产队庄稼地边的树木砍光了，说是招徕雅雀拐拐吃粮食，影响庄稼生长，破坏农业学大寨。自留地边上的树木也砍光了，说私自栽种经济林木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山坡上、河沟边的树木砍光了，老百姓做了烧火柴，磨刀河两岸几千人口养猪、煮饭，需要烧火柴。“三光”之后，摩天岭南麓，磨刀河两岸，除了庄稼，山坡上只有荒草，在山风中晃荡，河沟边只有鹅卵石，在水流中冲洗。大人们忙着夜以繼日地学大寨，说是要把荒山改造成良田沃土。孩子们忙着复课闹革命，背诵领袖语录。人们偶尔看见几株花花草草，也绝没有谁敢泛滥“资产阶级情调”。
山坡上、河沟边稀稀拉拉的桃花，妖艳几天后就没了踪影。那时候我不知道《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多年后，我在庐山花径，读到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苏州，读到唐寅，“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才晓得桃花入诗，美不胜收。《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值守蟠桃园，偷吃玉皇寿桃的情节，也是后来才读到的。至于乡亲们悄悄地交头接耳，说谁谁走桃花运，我就根本不懂。
有一天，在山坡上割草，我碰上几株硕果仅存的野桃树，一阵惊喜，以为会有几个野果，可以大快朵颐——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等我走近一看，大失所望。人来高的树儿，要么一个果子都没有结，要么只长了几个气桃子，干焦焦，皱巴巴，枯黄或者灰黄。姚表叔说，这是遭火风吹了，年辰不好的兆头。他还说，今年义麦的火焰包也肯定多。义麦，就是玉米。火焰包，就是玉米壳里边长一包黑色的炭末状干粉。运气特好的时候，我也能摘到几个毛桃子，在裤脚上擦两下，就往嘴里塞。姚表叔又说，生桃果木子，吃多了跑肚子。跑肚子就是拉稀。
只有杨家檐沟边那株桃，每年能够挂满树果子。每个成熟了的桃儿，像六一儿童节小姑娘画的红脸蛋，招惹行人驻足踟蹰。
我上学，每天都从那株树旁的小路上走过，每天都向那株树行注目礼。桃树不高，三个枝丫朝三个方向蘑菇状散开。树干汤碗粗，树皮呈黄褐色，上面长着黄色斑点。结疤处常常流出松香般的胶汁，凝成黄亮亮的疙瘩。面对果子，我是个自制力极差的人，那馋虫子老是往喉头上窜。街上没有桃子卖。谁敢为卖俩桃子被当资本主义典型批斗呀？即使有卖，我也没有钱买。我家的自留地，一棵树木都没有，只有小麦或者玉米，地边是黄蒿艾蒿。庄稼和野草都不茂盛，像久病初愈的老人，黄死赖毛。我问过大人，我家咋不栽些果树呢？大人说，果木子不能养命。
摩天岭南麓的磨刀河，属于高寒山区，任何植物的生长都比山外慢两拍。杨家的桃据说叫作六月桃。开花时间跟别的桃花一样，果子成熟据说比别的桃子要早些。据说而已，那时候也没有机会跟别的桃做过比较。在市场上，看到的桃子品种，什么百花桃、中华寿桃、粘胡桃、蟠桃、杨桃，数不胜数，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眼看要到六一儿童节了，以为那桃子成熟了，可姚表叔说，该是旧历六月，现在才在四月里呢。
成天惦记着那树果子，我似乎根本没顾得果子主人是谁，也没有想过怎么才能吃得到，更没有想过行为是否正确。大人们时常教育我，不能拿别人一草一木，不能偷东西。许多年之后才知道，有个孔乙己说，叫窃，不叫偷——对于书。那时不懂得这样的狡辩，但姚表叔说，小孩子摘几个果木子吃，啥子偷不偷哦。磨刀河的人把水果统称果木子。纵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当年偷摘杨家桃吃的行为有多么可耻，跟小伙伴赵文金他们回忆起来，只觉得是童年的苦日子里，一段特别有趣故事。
杨家养了一条黑狗护院，当然也守卫着桃树。磨刀河家家户户时兴养狗，虽然家徒四壁，无甚可被偷，但养了狗，似乎能够增加安全感。杨家的黑狗，个头瘦小，却十分厉害，遭遇陌生人，它会撵上半里路吠叫，“汪——汪汪！”打块石头过去，它会衔着石头追赶人。杨家也知道，他家桃子被许多眼睛觊觎，便砍来刺蒺藜，堆在树下，足有一人高。小汤碗大，不足三米高的一棵桃树啊，树下的刺蒺藜居然堆了一人高。这是怎样的一种防范措施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屡屡得手。经过精心观察，深谋远虑，得出经验：偷摘杨家的桃子，必须大白天进行。白天杨家人去生产队劳动。杨家跟我不是同一个生产队，做活路比较远。杨家周围没有人户，即使有，人们白天都要去做活路。大人们不兴放星期天。杨家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小个子老头，耳朵背，眼睛也不好，一般坐在前边院坝里晒太阳。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保险，我约了小伙伴赵文金。对付黑狗，赵文金说只要一根骨头而已。他在馆子后边寻根骨头。对付刺蒺藜，我们拿根棍子，使劲撬开就是。每次我在树下望风，他上树摘桃。当然，我们每次都还是心慌意乱，捡熟透了的，摘四五个足矣，跳下树来，急急忙忙离开。离开前，我们还要恢复现场，尽可能让主人家不发现。
也有不能得手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赵文金找来的骨头，可能太陈，没有味道了，吸引不了那条黑狗。我们只好在它的狂吠声中返身而逃。第二天，赵文金又神神秘秘地飞快跑来。他说要收拾那条黑狗。我以为他要弄死它，他说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米壳包裹着的萝卜，是在火塘里烧得滚烫那种。我家住在杨家下游，赵家住在杨家上游。虽说不是一个院子，但我与赵家相距也就两百米，萝卜还是滚烫的。我们悄悄摸到杨家后檐沟，那条黑狗蹿了出来。赵文金把萝卜投过去，那狗猛一口衔住，突然高声悲叫起来，“汪——汪汪汪——”狂奔着跑远了。萝卜烧耙了，不宜散热。狗牙齿咬进去，陷进滚烫的萝卜里，吐不出来。估计，那条狗的嘴巴被烫伤得严重。之后，那条黑狗真的就不再衔石头了。狗跑了之后，我们自然也就吃到桃子了。
后来修公路，要从岩嘴上杨家房基经过，杨家搬走了，桃树自然不保。那桃子又香又甜，的确好吃。我认为，故乡所有的果子都是甜美的，桃、梨、苹果、柿子。 梨
赵文金他们房前屋后有八株梨树。那时候不兴优良的矮化品种，梨树都是些五层楼房那么高大的树。岁月的风霜，在黑黄色的树皮上，耕耘出许多竖形的皱纹，像沧桑老人的额头。树干的直径足有八十厘米以上。若干年后，他们家翻修房子，砍倒做柱头，木匠说，是附近修房子中最大的柱头呢。
他们那个院子叫作法堂坝，在高村乡街南面一片开阔的田坝中间。每年春天，八树梨花同时开放，在一片碧綠的小麦和一片渐次开放的金黄的油菜花田坝里，耸着高高的八树洁白的雪花，或者凋落满地雪白，覆在麦苗上，覆在菜花上，绿白相间，黄白相间。梨花飘飞，散发暗香，和着麦苗和油菜花的清香，飘溢在法堂坝的田野间。甚是好景啊！可惜，那时候，谁有闲情逸致欣赏呢？
他们家的梨有好几个品种，火燕梨、青皮子、麻疙瘩、芝麻点、算盘果。火燕梨和青皮子，果子都是青绿色。麻疙瘩、芝麻点和算盘果，果子颜色都呈麻黄色。算盘果最小，成熟期最晚，几乎要到麦苗出土后，打了几场霜，才吃得。那梨子，砂粗，水分少，口感硬，但煮熟了，就特别好吃。其余的梨子很好。我最喜欢青皮子，小汤碗大，水分足，口感酥软甜蜜。果木是最能够代表故乡味道，最能留下记忆的东西，不论酸甜，不论苦涩。至于知道雪梨、鸭梨、香梨、苹果梨这些品名，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些梨树自顾自地高高生长着，随季节开花、挂果、成熟，不需要像杨家的桃子那般防范别人来偷摘。事实上，那树木之高，主人家都没法随便采摘下来。只能等果子自己成熟后，自然掉下树来，人们才拾起来吃。没工夫采摘，摘下来也不敢去街上卖。其实，大多数果子就在树上腐烂了。只有喜好吃梨的马蜂，嗡嗡嗡地来回忙碌，在树上尽情歆享。
看着满树果子熟透了，青皮的果子，泛出黄亮的光芒，满田坝飘散着梨子的香甜气味。诱惑啊，不只是小孩，生产队的年轻人们就利用做活路歇气的时候，来摘一些，大家尝尝鲜。赵老太爷搬两架梯子来，唐文友他们几个小伙子，把两架梯子链接一起，搭在树干上。赵老太爷再递给他们一个竹竿，竹竿一端编着小笼子。爬上树的人把小竹笼伸向梨子，一剜，梨子就掉进笼子里了。再把笼子收回来，取出梨子，用布口袋顺下树来。摘下的梨，大家随便享用。梨多，不必像孔融让来让去。有几株梨树，就是把两架梯子接起来，也够不着树丫，小伙子们只有再徒手攀爬上去。够惊险的呢！当然，没本事爬上去，我和赵文金都只在树下，眼巴巴等着。
等到能够爬上树去自己摘梨子时，我却吃了马蜂的苦头。那次，我好不容易爬上去。赵文金他们几兄妹在树下望着，等待我摘梨子顺下来。身旁有嗡嗡嗡的马蜂声，我不以为然。突然，我感觉头上被蜇了一下，精疼。我一只手搂着树枝，一只手朝头上拍去。哎哟，又蜇了一下。我赶紧往树下退，几乎是连滚带爬跌下树来，头上已经被蜇了三箭了。顾不得吃梨子，赶紧往公社医院跑。吃梨子那种马蜂，似乎毒性不是太大。大夫给我头上涂抹些食盐，一天后就消肿了。若干年后，我的一个熟人真就被蜂子蜇死了。据说那是牛角蜂，毒性特大。也还见到被马蜂蜇得人事不省，送医院抢救。说是现在的蜂子，在化学药品驯化中，提升了毒性。不知真假哦。
高村乡街两个生产队，四百多人口，除了街南一队法堂坝的赵家有梨树，就还只有街北头二队周家有一株梨树了。那株树更大，更高，连最能爬树的唐文友也很难爬上去。周家是水冬瓜梨，钵碗大，一个就一斤重，一次吃不完一个。梨子又不能与别人分着吃，说是分梨，谐音分离，不吉利。但磨刀河的人兴说吃梨儿。姚表叔说，离儿，也不吉利。就说吃梨，谐音吃力。我们劳动人，就靠吃力，吃力气饭呢。记得公路修通后，山外边有人来，专买他家的水冬瓜梨吃。还有人爬上树去剪枝条，说是回去嫁接。
不知道周家的梨树是否还在。1969年，修公路那年，赵家翻修房子，梨子树都被砍了作房料。公路修通后，乡街上游三里路的一个叫水桶坝的生产队，栽种了许多新品种梨树。1975年，我离开磨刀河时，曾经看见水桶坝的社员，背着大背篼大背篼的雪梨，往公社收购站走。那些背篼里的梨子，汤碗大的个儿，青皮泛着黄亮，飘散着浓郁的香甜味儿。遇着熟人，他们大大方方地拿几个，叫我尝尝。几十年后，在杯盘觥筹的餐桌上，吃到许许多多色泽丰富的时令鲜果，可就是没有当年磨刀河果木的香甜呢。
原载《都江堰文学》2015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我记得，从观音寺到高村乡街一里多小路旁，只有岩嘴子杨家后檐沟边的那株桃树能结果子。山坡上和河沟边，春天时候，也能够看见稀稀拉拉的桃花，在春风里招摇着粉红的妖艳，招徕蜂蝶。生产队庄稼地边的树木砍光了，说是招徕雅雀拐拐吃粮食，影响庄稼生长，破坏农业学大寨。自留地边上的树木也砍光了，说私自栽种经济林木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山坡上、河沟边的树木砍光了，老百姓做了烧火柴，磨刀河两岸几千人口养猪、煮饭，需要烧火柴。“三光”之后，摩天岭南麓，磨刀河两岸，除了庄稼，山坡上只有荒草，在山风中晃荡，河沟边只有鹅卵石，在水流中冲洗。大人们忙着夜以繼日地学大寨，说是要把荒山改造成良田沃土。孩子们忙着复课闹革命，背诵领袖语录。人们偶尔看见几株花花草草，也绝没有谁敢泛滥“资产阶级情调”。
山坡上、河沟边稀稀拉拉的桃花，妖艳几天后就没了踪影。那时候我不知道《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多年后，我在庐山花径，读到白居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苏州，读到唐寅，“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才晓得桃花入诗，美不胜收。《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值守蟠桃园，偷吃玉皇寿桃的情节，也是后来才读到的。至于乡亲们悄悄地交头接耳，说谁谁走桃花运，我就根本不懂。
有一天，在山坡上割草，我碰上几株硕果仅存的野桃树，一阵惊喜，以为会有几个野果，可以大快朵颐——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啊！等我走近一看，大失所望。人来高的树儿，要么一个果子都没有结，要么只长了几个气桃子，干焦焦，皱巴巴，枯黄或者灰黄。姚表叔说，这是遭火风吹了，年辰不好的兆头。他还说，今年义麦的火焰包也肯定多。义麦，就是玉米。火焰包，就是玉米壳里边长一包黑色的炭末状干粉。运气特好的时候，我也能摘到几个毛桃子，在裤脚上擦两下，就往嘴里塞。姚表叔又说，生桃果木子，吃多了跑肚子。跑肚子就是拉稀。
只有杨家檐沟边那株桃，每年能够挂满树果子。每个成熟了的桃儿，像六一儿童节小姑娘画的红脸蛋，招惹行人驻足踟蹰。
我上学，每天都从那株树旁的小路上走过，每天都向那株树行注目礼。桃树不高，三个枝丫朝三个方向蘑菇状散开。树干汤碗粗，树皮呈黄褐色，上面长着黄色斑点。结疤处常常流出松香般的胶汁，凝成黄亮亮的疙瘩。面对果子，我是个自制力极差的人，那馋虫子老是往喉头上窜。街上没有桃子卖。谁敢为卖俩桃子被当资本主义典型批斗呀？即使有卖，我也没有钱买。我家的自留地，一棵树木都没有，只有小麦或者玉米，地边是黄蒿艾蒿。庄稼和野草都不茂盛，像久病初愈的老人，黄死赖毛。我问过大人，我家咋不栽些果树呢？大人说，果木子不能养命。
摩天岭南麓的磨刀河，属于高寒山区，任何植物的生长都比山外慢两拍。杨家的桃据说叫作六月桃。开花时间跟别的桃花一样，果子成熟据说比别的桃子要早些。据说而已，那时候也没有机会跟别的桃做过比较。在市场上，看到的桃子品种，什么百花桃、中华寿桃、粘胡桃、蟠桃、杨桃，数不胜数，那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眼看要到六一儿童节了，以为那桃子成熟了，可姚表叔说，该是旧历六月，现在才在四月里呢。
成天惦记着那树果子，我似乎根本没顾得果子主人是谁，也没有想过怎么才能吃得到，更没有想过行为是否正确。大人们时常教育我，不能拿别人一草一木，不能偷东西。许多年之后才知道，有个孔乙己说，叫窃，不叫偷——对于书。那时不懂得这样的狡辩，但姚表叔说，小孩子摘几个果木子吃，啥子偷不偷哦。磨刀河的人把水果统称果木子。纵是现在，我也不觉得当年偷摘杨家桃吃的行为有多么可耻，跟小伙伴赵文金他们回忆起来，只觉得是童年的苦日子里，一段特别有趣故事。
杨家养了一条黑狗护院，当然也守卫着桃树。磨刀河家家户户时兴养狗，虽然家徒四壁，无甚可被偷，但养了狗，似乎能够增加安全感。杨家的黑狗，个头瘦小，却十分厉害，遭遇陌生人，它会撵上半里路吠叫，“汪——汪汪！”打块石头过去，它会衔着石头追赶人。杨家也知道，他家桃子被许多眼睛觊觎，便砍来刺蒺藜，堆在树下，足有一人高。小汤碗大，不足三米高的一棵桃树啊，树下的刺蒺藜居然堆了一人高。这是怎样的一种防范措施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屡屡得手。经过精心观察，深谋远虑，得出经验：偷摘杨家的桃子，必须大白天进行。白天杨家人去生产队劳动。杨家跟我不是同一个生产队，做活路比较远。杨家周围没有人户，即使有，人们白天都要去做活路。大人们不兴放星期天。杨家只有一个八九十岁的小个子老头，耳朵背，眼睛也不好，一般坐在前边院坝里晒太阳。两个人做事比一个人保险，我约了小伙伴赵文金。对付黑狗，赵文金说只要一根骨头而已。他在馆子后边寻根骨头。对付刺蒺藜，我们拿根棍子，使劲撬开就是。每次我在树下望风，他上树摘桃。当然，我们每次都还是心慌意乱，捡熟透了的，摘四五个足矣，跳下树来，急急忙忙离开。离开前，我们还要恢复现场，尽可能让主人家不发现。
也有不能得手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赵文金找来的骨头，可能太陈，没有味道了，吸引不了那条黑狗。我们只好在它的狂吠声中返身而逃。第二天，赵文金又神神秘秘地飞快跑来。他说要收拾那条黑狗。我以为他要弄死它，他说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米壳包裹着的萝卜，是在火塘里烧得滚烫那种。我家住在杨家下游，赵家住在杨家上游。虽说不是一个院子，但我与赵家相距也就两百米，萝卜还是滚烫的。我们悄悄摸到杨家后檐沟，那条黑狗蹿了出来。赵文金把萝卜投过去，那狗猛一口衔住，突然高声悲叫起来，“汪——汪汪汪——”狂奔着跑远了。萝卜烧耙了，不宜散热。狗牙齿咬进去，陷进滚烫的萝卜里，吐不出来。估计，那条狗的嘴巴被烫伤得严重。之后，那条黑狗真的就不再衔石头了。狗跑了之后，我们自然也就吃到桃子了。
后来修公路，要从岩嘴上杨家房基经过，杨家搬走了，桃树自然不保。那桃子又香又甜，的确好吃。我认为，故乡所有的果子都是甜美的，桃、梨、苹果、柿子。 梨
赵文金他们房前屋后有八株梨树。那时候不兴优良的矮化品种，梨树都是些五层楼房那么高大的树。岁月的风霜，在黑黄色的树皮上，耕耘出许多竖形的皱纹，像沧桑老人的额头。树干的直径足有八十厘米以上。若干年后，他们家翻修房子，砍倒做柱头，木匠说，是附近修房子中最大的柱头呢。
他们那个院子叫作法堂坝，在高村乡街南面一片开阔的田坝中间。每年春天，八树梨花同时开放，在一片碧綠的小麦和一片渐次开放的金黄的油菜花田坝里，耸着高高的八树洁白的雪花，或者凋落满地雪白，覆在麦苗上，覆在菜花上，绿白相间，黄白相间。梨花飘飞，散发暗香，和着麦苗和油菜花的清香，飘溢在法堂坝的田野间。甚是好景啊！可惜，那时候，谁有闲情逸致欣赏呢？
他们家的梨有好几个品种，火燕梨、青皮子、麻疙瘩、芝麻点、算盘果。火燕梨和青皮子，果子都是青绿色。麻疙瘩、芝麻点和算盘果，果子颜色都呈麻黄色。算盘果最小，成熟期最晚，几乎要到麦苗出土后，打了几场霜，才吃得。那梨子，砂粗，水分少，口感硬，但煮熟了，就特别好吃。其余的梨子很好。我最喜欢青皮子，小汤碗大，水分足，口感酥软甜蜜。果木是最能够代表故乡味道，最能留下记忆的东西，不论酸甜，不论苦涩。至于知道雪梨、鸭梨、香梨、苹果梨这些品名，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些梨树自顾自地高高生长着，随季节开花、挂果、成熟，不需要像杨家的桃子那般防范别人来偷摘。事实上，那树木之高，主人家都没法随便采摘下来。只能等果子自己成熟后，自然掉下树来，人们才拾起来吃。没工夫采摘，摘下来也不敢去街上卖。其实，大多数果子就在树上腐烂了。只有喜好吃梨的马蜂，嗡嗡嗡地来回忙碌，在树上尽情歆享。
看着满树果子熟透了，青皮的果子，泛出黄亮的光芒，满田坝飘散着梨子的香甜气味。诱惑啊，不只是小孩，生产队的年轻人们就利用做活路歇气的时候，来摘一些，大家尝尝鲜。赵老太爷搬两架梯子来，唐文友他们几个小伙子，把两架梯子链接一起，搭在树干上。赵老太爷再递给他们一个竹竿，竹竿一端编着小笼子。爬上树的人把小竹笼伸向梨子，一剜，梨子就掉进笼子里了。再把笼子收回来，取出梨子，用布口袋顺下树来。摘下的梨，大家随便享用。梨多，不必像孔融让来让去。有几株梨树，就是把两架梯子接起来，也够不着树丫，小伙子们只有再徒手攀爬上去。够惊险的呢！当然，没本事爬上去，我和赵文金都只在树下，眼巴巴等着。
等到能够爬上树去自己摘梨子时，我却吃了马蜂的苦头。那次，我好不容易爬上去。赵文金他们几兄妹在树下望着，等待我摘梨子顺下来。身旁有嗡嗡嗡的马蜂声，我不以为然。突然，我感觉头上被蜇了一下，精疼。我一只手搂着树枝，一只手朝头上拍去。哎哟，又蜇了一下。我赶紧往树下退，几乎是连滚带爬跌下树来，头上已经被蜇了三箭了。顾不得吃梨子，赶紧往公社医院跑。吃梨子那种马蜂，似乎毒性不是太大。大夫给我头上涂抹些食盐，一天后就消肿了。若干年后，我的一个熟人真就被蜂子蜇死了。据说那是牛角蜂，毒性特大。也还见到被马蜂蜇得人事不省，送医院抢救。说是现在的蜂子，在化学药品驯化中，提升了毒性。不知真假哦。
高村乡街两个生产队，四百多人口，除了街南一队法堂坝的赵家有梨树，就还只有街北头二队周家有一株梨树了。那株树更大，更高，连最能爬树的唐文友也很难爬上去。周家是水冬瓜梨，钵碗大，一个就一斤重，一次吃不完一个。梨子又不能与别人分着吃，说是分梨，谐音分离，不吉利。但磨刀河的人兴说吃梨儿。姚表叔说，离儿，也不吉利。就说吃梨，谐音吃力。我们劳动人，就靠吃力，吃力气饭呢。记得公路修通后，山外边有人来，专买他家的水冬瓜梨吃。还有人爬上树去剪枝条，说是回去嫁接。
不知道周家的梨树是否还在。1969年，修公路那年，赵家翻修房子，梨子树都被砍了作房料。公路修通后，乡街上游三里路的一个叫水桶坝的生产队，栽种了许多新品种梨树。1975年，我离开磨刀河时，曾经看见水桶坝的社员，背着大背篼大背篼的雪梨，往公社收购站走。那些背篼里的梨子，汤碗大的个儿，青皮泛着黄亮，飘散着浓郁的香甜味儿。遇着熟人，他们大大方方地拿几个，叫我尝尝。几十年后，在杯盘觥筹的餐桌上，吃到许许多多色泽丰富的时令鲜果，可就是没有当年磨刀河果木的香甜呢。
原载《都江堰文学》2015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