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码头(长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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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光鸣,湖南浏阳北盛仓人。1958年随父进疆。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任新疆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全国委员。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氓》《迁客骚人》《乱营街》《金牌楼》《赤谷城》《莎车》《旱码头》等九部,小说集《远巢》《绝活》《死城之旅》《郎库山那个鬼地方》等八部,电影两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边的太阳》《穴居之城》《绝活》《汉留营》《帕米尔远山的雪》等。为西部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现居乌鲁木齐市。
  一、野栗岭上秋叶飘零
  野栗岭是燕山山脉北部缓坡地带无数丘陵中的一座,高不过百米的样子,绵延数里。岭上长满了松树、杉树、栗子树、山楂、椿树、山毛榉、榛树等杂木,荒草萋萋,隐藏着一座座几十年上百年没有人前来祭扫的野坟。野岭子草木间有一条小路弯曲地若隐若现,爬过几道坡背,逶迤向北伸去,最后消失在广袤无垠、莽莽苍苍的塞外高原大地。
  从这条岭路走,到岭北的哥舒镇,以及更远更北一点的张北县,至少比平原上的车马路要近四五里路,但是很少有人为了省这几里路程来走这荒岭野路。在岭南的几个村子里,流传着一些有关这个野岭子的阴惨故事,多半都和早年的一个惨烈的传说有关。那个故事发生在同治年间,说是有一个商客,从京城里逃出来,带了一个女子,被人追得慌不择路,就躲藏进了野岭子的杂木林里。但是追杀者很快找到了他们,取了他们的首级,不仅碎尸万段,还把他们的头高挂在一棵高大的野栗树上,让所有过路的人胆战心惊。在老辈人的口述中,这像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甚至能说出那被杀的商客的名字。那同他一起殉情的女子,据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显贵的第五个妾,因为喜欢绫罗绸缎和这个做丝绸生意的商客有了往来,日久生情,难以自拔,于是相约私奔。显贵以此为奇耻大辱,以重金雇佣杀手,全力追杀之。
  这个故事的真实部分后来被人不断地演绎,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影阴魂显灵现形的魔咒传说。有人说,京城的那个显贵派人杀了私奔者的第十七天的早晨,在自家庭院里赏花,好端端地突然怪叫一声,七窍喷血,扑地而死。两个拿了重赏的杀手,向显贵报告了杀人成功的消息后,又回野栗岭取殉情者的人头,因为只有把人头交给主使的人,才能拿到另一半赏金。他们没来得及走下野栗岭,就在杀人现场莫名其妙地被野藤缠住。那些葛藤不顾杀手的挣扎嚎叫,越缠越紧,且腾空提起,把两个人如荡秋千一般抛了出去,高高吊死在一棵山毛榉树上。可以想象,这些后来的故事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山下的人们一个经久不衰津津乐道的说神道鬼又加因果报应的传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野岭子里传来鬼的叫声,像凄厉的芦管哨声,缥缈而来,细若游丝。眼尖的,还能看见岭上蓝莹莹的磷火在游动,白色的鬼影在那些磷火中忽隐忽现。
  这些传说越传越神,真是吓住了不少人,不到万不得已,人们不往岭坡上走。尤其是夜里,没人敢走荒山野岭的夜路。
  没有人想到,这个被人们重复了几十年的前朝故事,在光绪末年的某个秋天,会被一个新的、更真实的故事所取代。
  
  死在野栗岭的陆贾氏是猎户葛六十四首先发现的。
  葛六十四这天进山晚了一个时辰。
  头天夜里,他和樵夫朱厚德喝了半坛酒。这坛子酒是太仆寺的朱老三托人带过来的,说是西口外的古城子杏林泉烧坊里出的酒。京津和直隶的商队,还有镇番商队从古城子把这酒和别的货物驮到塞上,再往各地贸易,喜好杯中物的酒友们可以用皮子、药材等本地的土特产交换。朱老三是厚德的兄弟,带过话来,一坛酒,用两张旱獭皮子或一张狐子皮来换。这种酒葛六十四从没有喝过,好喝得很,喝得兴起,两个人差不多喝掉三斤。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了过来,晕眩的感觉还在,但脑袋不痛,这说明昨夜里喝的是好酒。葛六十四和樵夫兄弟平时喝的都是本地出产的地瓜烧,价廉质劣,喝时痛快,但很少有头不痛的时候。
  野栗岭和周围的矮山有不少的野物,飞禽有山鸡、野鸽、鹞子、鹳等等,走兽有狐子、狼、獐、鹿、兔子等等。只要腿勤,吃得了苦,往岭子深处多走点,每天出去,总能有些收获。昨夜里喝了酒,猎户和樵夫商量好了,过几天跑趟张北,兴致好了,再远点还可去趟太仆寺,把手头的皮子换给商队,弄些碎银子,或者干脆就换成酒,好好快活快活。
  樵夫没有兽皮,但有山珍,打柴的时候,捡挖过不少的党参、贝母、山菇,这些东西晾晒成干货,一样可以换钱换酒。
  到了这个季节,太阳光照弱了下来,太阳不时被大团的云所遮掩。风从岭背上刮下来,把漫山遍野的树和灌木摇得飒飒乱响。葛六十四让凉风吹清醒了,慢慢地往岭子深处攀爬,过了一座野坟,他脚下滑了一下,认出这坟里的人是他和樵夫掩埋的。这个人死得蹊跷,死在哥舒镇通陆家川和雁落坡镇的三岔路口。一个路人给了他们十二个铜钱,让他们把死人捎到野栗岭上埋了,还说自己是个过路人,不认得死者,不忍看着一个人的尸首曝在光天化日之下腐烂发臭或被野狗和兀鹫啃食,所以有此善举。
  猎户和樵夫认真看了看死者的脸,瘦瘦的,很浓的眉毛,左眉中间有颗黑痣。他是被人杀死的。颈动脉被割断了,血全渗进路口的泥沙里,所以他的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
  世道不太平,商道上经常有这样的无名尸首出现,大多都是因为钱财被打劫后死于非命的。这个死者被抛尸的地点离交通要道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是三岔路口的杂草丛里,好像刚断气就被人发现了。好心人请猎户和樵夫帮忙埋尸时,死者的血还在静静地地往外冒呢。
  他们在这座野坟坟头上插了根香椿树枯木,两人还为死者竖了块无字石碑。虽然因年久石碑被野草葛藤掩埋,猎户还是认出这是他和樵夫亲手筑的坟。他发现无字墓碑下有一个很大的鼠洞,就一边用手挖了些山土把洞子堵上,一边对墓里的人说几句抱歉之类的客套话。收过别人的钱后埋了的人,是该来看望一下的。猎户觉得有点歉意的是,经常到岭子上来,却从来没有想过看看这个可怜的人,这是很不应该的。
  把鼠洞填了,猎户看土是湿的,一定昨夜里落过一点小雨。他看到山路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印子,不像是动物踩踏过的足迹,就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忽然觉得今天野岭子上好像有点不对头。多年狩猎,他的鼻子像猎狗一样灵,稍有异味,立刻能够分辨出来。   确切说,他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山林里百草万物的味道。
  他在风中站着,屏声息气地嗅着,嗅出了胭脂的气味——女人的气味。
  他站的地方正在岭子半腰,这一带杂林很密,坡势平坦一些,但视野不开阔。他站了一会儿,用手里的双筒枪枪管拨开左边一侧的野刺和蔷薇,有一道刺目的光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的心猛然抽紧,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
  在暮秋的枯枝败叶映衬下,陆贾氏衣衫显得异常华丽而醒目。她确实是仔细地施过粉黛和胭脂的,猎户看得清楚,这样穿戴妆扮的女人,除了贾小凤,陆家川没有第二个。虽然她把自己高高地吊在一根粗大的松枝上,但葛六十四没有看到以前看到的吊颈者那样的狰狞丑恶的样子。陆贾氏生前是个美人,死了还是个美人,她的舌头没有吐出来,嘴是闭着的,眼睛半睁着,好像在凝视着什么。她的发髻梳理得很整齐,纹丝不乱,只是人太瘦太单薄了,这都是肺痨病折磨的。
  葛六十四知道这女人得的是绝症,咳血咳了好几年,肯定活不长了,但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狩猎者在陆贾氏的脚下仰望死者,看女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有黏稠的液体流出,又化成缕缕细细的白丝在风中飘散。知道她去不归路有了一些时辰,不可能再救得回来,便放弃了施救的念头 。自古红颜多薄命,这个贾小凤真是应验了这个说法。他在野岭子里见过这女人好多回,都是站在同一个地方,眺望远处的高原大野。这个女人是个情痴,她是在望她的男人呢!
  在同一个村子住着,猎户也略知道一点这女子的来历。她是陆家的行商老三陆笃本从天津卫的风月场上带回来的。本来以为到了几百里地外的塞上老家,成家立业,从此恩爱过活儿,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但是女子在天津卫的底细,以及如何和陆家老三相识相爱,及最后从良的经过,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最后还是传到了陆家的砖墙大院。陆家的族长陆老大和陆老三进行了一次严肃谈话,规劝陆老三放弃这个女子,不能因为这么个风尘女子让陆家清白的门风受到玷污。但是陆家老三丝毫不为所动,对大哥的软硬兼施回以坚决的不妥协。大院不让进,陆老三干脆自己盖房起屋,就在陆家大院旁边盖了两间瓦房,并且放弃了将近一年的经商事业,陪妻子度过那段艰难的时光。大约两年后,陆笃本又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再走的时候,是这年的深秋。那时候陆家大院对陆贾氏的态度有了些松动,不像前几年那样隔膜如同路人了。笃本说这回去的地方是个远地方,跟归化的大商号大盛魁的驼队一起走。那个地方在新疆,有七八千里路呢,当年赶大营的天津卫杨柳青商贩,就是走这样的远路。
  在此之前,笃本是个小本经营的小商人,主要跑的是从张家口、张北到京津的商路,钱不好赚,他想另辟蹊径,为自己打开一片新天地,真正闯出一番业绩来。他在跑短途的商业活动中,认识了不少从西边过来的津帮商人和直隶商人,那些人个个财大气粗,说起哈密、古城子、迪化、伊犁来,眉飞色舞,神气活现。津帮人士有喜欢吹嘘的毛病,但陆笃本相信他们不是夸夸其谈。为了印证那些人的话,他还专程跑了趟归化城,走访了大盛魁的几个货栈,从而坚定了西进的决心。
  陆家老三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了。
  葛六十四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笃本那天是从野栗岭的山道上往张北方向去的。贾小凤把他送到老松树下,哭得泪水滂沱,笃本也流着泪,说他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多则两三年,短则一年,那地方要真是好了,他回来接了她和孩子一起去那边过活儿。
  猎户当时正好在岭背上,这个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全看在了眼里,而且让他知道,世上还真有爱到刻骨铭心的男女。
  陆家老三这一去,没有再回来。起初还有信和钱物捎来,后来,送信和钱的人不再来了。
  又过了两年,陆家老二陆笃忠出过一趟远门,在张家口见到过一个商客,那人认得笃本,说在古城子见过笃本,但后来好像听人说,他在回归化城的半路上,驼队遭劫匪抢劫,死了好几个人,说不定笃本就死在那些劫匪的刀下了。
  那个盗匪出没的地方叫黑戈壁,又叫马鬃山,是个很可怕的地方。很多躲税卡的商客,在那里把财货丢个精光不说,有的把命都搭上了。
  笃本肯定是死了,要活着,不会音信全无。
  塞上虽然荒僻,却有川流不息的商队经过。再远的信息,都会由驼队商旅捎过来。
  陆家老三是个诚信执著的人,依他的秉性,如果还在人世,不会抛下妻儿不管不顾。
  所以,猎户相信,陆家老三一定是命归西天了。
  这就是人的命,不论贵贱,最后都难逃一死!
  葛六十四犹豫着要不要把吊在树杈上的女人解下来,想了一会儿,没有贸然行动。侧耳听了听,旁边山架上有斧斫的回声,便朝那边打了几个尖哨,那边回了几声哨子。不一会儿,樵夫厚德跑了过来。两个男人对着死人发了几声感慨,说这个女人等男人等到死也没有把男人等回来,真是够可怜的。
  两人合力把陆贾氏从树杈上解下来,找块干净草地放置好,便由樵夫看守着,猎户下山去陆家大院通报。葛六十四想这事只有去找陆家老大陆笃诚。笃本如今只剩下一双儿女,大的十七八岁,是个姑娘,小的那个才十五六岁,在张北侯九治掌柜的聚仙酒楼当学徒。小孩子能干啥?猎户觉得这样的大事,还是得找能主事的人。毕竟死的人与陆家有关,如何安排后事,总得由陆家出面。
  葛六十四匆匆下了山岭,直奔村头的陆家院子而去。穿过了村道的十字路口,正要左拐,忽然看见笃本的女儿北黎从对面的街上过来,胳臂下夹着个青花小包袱,也进了左拐的路。猎户看女娃的样子,像是走了远路回来,一问,果然是去了张北,给弟弟北征送寒衣。女娃说,是娘让她去的,眼看天气凉了,娘不放心年幼体单的弟弟,让她一定去一趟县城。
  小女子不知道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对猎户露着小少女美丽朴实的笑容。
  猎户叹了一声,心下有些不忍,想了想,说:“娃呀,你娘是怕你难受,她把你支开了,她是不想再拖累你啊!”
  女娃认真看着猎户的脸,犹疑地说:“葛叔,你这话啥意思?你说我娘把我支开干啥?”   猎户横横心,抻抻脸说:“娃呀,你娘走了,是在野岭子上走的,我来报告你们一声。”
  猎户没打算瞒女娃,他只是没想到下了山第一个碰到的人会是这女娃。他发现女娃好像早有思想准备,像木头一样怔怔地望着他,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双眼噙满了泪水,牙关紧咬,脸色灰白。这个苦命的孩子经历了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经历的事,已经学会了隐忍和克制,面对这个冰冷的世界,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猎户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还没开口,女娃已经掩着脸疯了似地跑开了。
  她是往野栗岭跑。她一边跑,一边想猎户的话,葛叔说的没错,她真是被娘支开的。她应该想到的,娘久病缠身,绝望了,不想活了,并且不想死在自己家里。现在想起来,娘在下决心离开人世前,做过很多铺垫,先托了人把弟弟北征送到了张北的酒楼学艺,还托了人为女儿相亲找个好人家。她知道娘这两年来看女儿长大了,心里最挂念的就是这个事。但是,这件事看来娘等不到结果了,她的血快吐完了,精力快耗尽了,她是眼看就要没有油的灯,即将熄灭在飘摇的风雨中。
  北黎连娘会在野栗岭结束生命都想到了,她知道娘常常去那个地方,在那棵老松树下凝望西北方,盼着远走异乡的丈夫能在山道的前方出现。那棵老松就是娘的望夫松,对远方的凝望寄托了娘朝朝暮暮的思念和期许,即使听到了男人的死讯,还是固执地继续眺望,娘不相信自己的男人会撇下她去死,他一定还活着。
  现在娘死了。
  女儿想,娘是彻底地绝望了,她的病让她绝望了。
  女孩北黎跌跌撞撞地向岭上跑。
  塞上的风飒飒地扑面而来,黄叶乱飞,满世界已透寒凉。
  二、自古红颜多薄命
  陆贾氏的葬礼就在野栗岭上的老松树下草草进行。陆家大院的族长陆笃诚正准备出门去北盛镇,猎户来报死讯,他只好放下手头的事,出面主持了这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像死者这种死法,在陆家川是非常犯忌的。一个在陆家始终没有名分的女人,本来就让人不待见,再这样寻死,更让陆家感到尴尬。陆老大干脆没让遗体进村,连陆老三自家的房屋也不让进,就招呼族人在岭上临时用芦席搭了个灵堂,在这个草席灵堂里让丧事冷冷清清地走了个过场。
  棺木是借了村里孤老吴延寿老汉的备用棺。那老汉自称老不死,八十有八的寿数了,还牙坚眼亮,腿脚硬朗,一点看不出要死的迹象。对借棺一事,老汉满口答应,他那件寿材是杂木材质,属真正的薄材,老汉本来就看不上,作价给一个年轻女人去躺,是给自己增寿添年呢。
  芦席灵堂里,陆贾氏的遗体只停放了两天一夜,供了几样面食点心和果子之类,烧了些香和纸钱,场面简陋而草率,灵棚里,只有一双儿女北黎北征守灵。陆老大和陆老二笃忠各派了两个后辈象征性地磕了几个头,这丧礼就无人再来参与,连看热闹的乡邻都没有。野岭的鬼故事听得多了,大家对这个现实版的吊死鬼更是害怕,唯恐沾上晦气邪气,故没有人愿意到岭上来。好管闲事的猎户和樵夫实在看不过眼,煮了一只山鸡当供品,又请村里的私塾陶先生写了个挽联,再扎了个纸幡竖到棚席之上。那挽联上写着黄泉风露冷,青冢薤歌哀等黑字,还有遥遥迢迢,渺渺茫茫以及懿德流芳之类的话。猎户和樵夫不清楚纸上的意思,把它们贴在陆贾氏上吊的大松树上,以示对可怜的姐弟和死者的同情与怜悯,还有悼念。
  陆贾氏的尸骨不能进陆家坟场,只能埋在荒山野岭上,这是陆老大的意思。北黎没有反对,她知道这也是母亲的遗愿。埋骨青山,埋在能望见远方亲夫的老松下,做女儿的没听娘说,也能猜出,这是娘最后想待的地方。
  墓坑是猎户和樵夫挖的。陆老大对两个光棍儿的报偿是每人两瓶二锅头酒,一扎关东烟叶,再就是让他们参加了一个简单的丧席。守灵的姐弟对帮了忙的长辈只有磕头和流泪,还有说不完的感谢话。在他们的母亲的薄棺被粗绳徐徐放入腐殖味刺鼻的墓穴时,他们的哭叫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山土扔向薄棺发出的砰砰响声,像雷电一样轰击着他们的心。他们三十六岁的母亲,就这么躺进了野山坡的腐土底下,永远不能再见了。她短暂的一生历尽磨难,受尽屈辱,最后落到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他们为苦命的母亲哭到深夜,陆家院子没有人帮着守灵,只有猎户和樵夫陪着他们。两个侠义心肠的光棍儿点了堆山火,火势熊熊,照亮山野。火的温暖,让姐弟俩身上慢慢不再寒冷,他们听了猎户和樵夫的劝慰,把脸上的泪水擦干,路还长,得挺起腰板来,想办法活下去。
  埋了母亲的第二天,请假回村奔丧的北征得回张北,继续去当他的洗碗工,葛六十四和朱厚德也要去太仆寺,正好一起走。猎户和樵夫各有骡马,驮着皮子和山货,可以让北征娃换着在两匹骡马背上坐。这两个人真是想帮姐弟俩一把的,他们本来可以晚两天再走,为了捎上北征娃,临时决定提前两天出发。
  没有了母亲和弟弟,北黎觉得屋子里又空又冷,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整村子的人,自打知道母亲的身世后,就都躲着母亲,没有了父亲的消息,这村里的人更势利了。北黎打小懂事起,就感觉到了世态炎凉。陆家的人们,在父亲还回得来的时候,路上见了面,还给个不尴不尬的笑脸,后来连鼻子哼哼声都懒得给了。他们本来就嫉妒经商生财的人,笃本的脱贫致富把他们的穷困面貌衬得更加可悲,他们为此而不待见比他们活得好的人。一旦发现了这种人也有可以安慰他们的短处,他们便会如获至宝,毫不留情地加以利用。比如,有了钱的陆笃本领回来了一个妓女,就让他们非常受用,他们为此而长久地保持着精神的优势,对这个商人及其家人极尽鄙视之能事。
  北黎和北征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长大的。那个土砖墙围起来的大院,他们很少进去。除了非办不可的事,母亲是不愿进那个灰漆大门的。那个大院阴冷的氛围,也传染着北黎,长到十七八岁,她能记起来的进大院的次数,不会超过十次。
  在野栗岭的芦席灵堂里,大伯父陆笃诚对她说过,把娘埋了,哪天到大院来一趟,他有话要跟她说。
  她想伯父找她,可能要同她算母亲葬礼上的花费,棺木和帮工的工钱、酒钱,这些钱从哪里去支出?还有父亲盖的这两间屋,伯父早就说过,要折这些年来的流水账。这些年,孤儿寡母,不种田地,不养六畜,吃的喝的,主要靠大院接济,就靠母女平日那点针线手艺,能管住三张嘴么?不用房抵债还能有什么办法?   北黎又想,伯父还有一件事,可能要找她,就是给她找个婆家,把她嫁出去。她的实足年龄,已经过了十七岁往十八岁走了,她知道母亲曾经跟伯父提过这件事,现在母亲不在了,父亲失踪几年,杳无音信,他就更有理由来提这件事。
  女子不知道父亲和大院的恩怨到底有多深,比如,爹也是陆家的兄弟,陆家的九十几亩田地也有他的一份,就是分家也该分上三分之一,为什么爹不在了这样的事族长连提都不让人提?还有大院的房屋,也该有爹的一部分,爹为什么要另起土木自己建房?难道仅仅因为爹带回来了一个他们不待见的风尘女子?这些事,北黎长大一些后,渐渐有了疑问,但没有人告诉她真实的情况。娘也不说,娘只告诉她,爹不在了,没有了他捎过来的钱,日子能过下去,还是靠了大院的接济,每年的收成,能想到给孤儿寡母一杯一瓢,这已经是有仁有义了。没有这样的接济,仅靠一点针线手工,哪里能养活一家三口啊!
  娘在陆家川十几年,遭遇到的冷落和屈辱,数不胜数,却总是逆来顺受,从不以怨报怨,对族人和村人总是怀着谦卑之心。娘有颗金子般的心,善良而宽容,和她美丽的容颜相互映衬,是北黎眼中最美的人生楷模。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愿意知道,娘的堕入青楼,比那些烟花柳巷里被逼迫出卖肉身的女儿们,有着更惨烈、更让人心酸的原因。
  关于娘的身世,北黎从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了个大概。娘的出生地在胶东,原是个小康之家,祖父做过县衙的文书,父亲是贡生,家有山林田产,雇得起长工,不愁衣食。贡生在小镇里颇有人望,耕读之余,还在自家办学,每年收学生若干,授业解惑,十分认真,加之其为人师表,儒雅高洁,颇受学生爱戴和家长尊敬。有一年,镇上大户潘大人延请贡生上门授业,对象是潘大人的孙子玉石儿,贡生坚持要顽儿到私塾就读,对盛气凌人的潘大人的特殊要求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潘大人得到贡生客气的回绝信后,按捺住怒火,将玉石儿亲自送到贾家,以为贡生会恭恭敬敬听他的指示吩咐,可贡生还是没有单独授课和单独开桌同意,坚持要玉石儿和众学童坐在一起。两次拒绝,让潘大人心中不快。
  后来的事态发展,是贾贡生的不识时务和自视清高,还有他的耿直认真,促使潘大人与他反目。
  那玉石儿在潘府里娇生惯养,非常顽劣,且禀性恶毒,在学童中横行霸道,恶作剧不断。比如往同学脖子里塞死蛇,逼人吃他的鼻涕和粪便,可说恶到极致。他又不好好听课,影响别的学童也无法学习。贡生不能容忍,送玉石儿回家,对潘大人说,这孩儿不是块知书达礼的料,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潘大人大怒,拍案大骂,彻底翻脸。贡生一脸凛然,拂袖而去。
  潘大人做过臬台,现有两个儿子在朝做官,有钱有势,无人敢惹。贡生不买账,就此埋下祸根。
  大祸临头是因为贡生的一个学童家长被查出秘密会党的身份,朝廷追出线索,大肆捕杀余党。那赶到胶东办案的官员,恰好是潘大人的二公子。学童家长被捕,严刑拷打中被问到贾贡生是否也参加了会党,完全是诱供。那玉石儿又指证在学堂里看见老师和那家长一起议论朝政,骂过皇帝,还大骂过吴三桂是汉人败类。学童家长屈打成招,贡生百口莫辩,当夜被捕快捕走,第二天即被推上法场,同九个会党一起,被斩首示众。
  按大清律条,凡坐实参加反清社团帮会者,处极刑,且处满门抄斩。贡生人头落地,两个儿子也跟着人头落地。小康之家顷刻被抄没。贾小凤和母亲之所以躲过这场血光之灾,是因为大捕杀时正在招远大舅家,听到消息后落荒逃命,四处躲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母女两个一路流落到天津卫。
  几个月的流浪逃命,身上盘缠已经用尽,母亲本就多病,一路艰辛奔波,又加心堵气闷,在路边倒下去,奄奄一息。其时正是冬天,衣单腹空,母女俩在寒风中挣扎,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贾小凤把最后一只玉镯子当掉,找了家小客栈,总算把重病中的母亲安顿到一个有炉火的地方。
  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身无分文,要度过寒冬,还要给病人治病,贾小凤能有什么办法?
  母女俩落脚的客栈,在一条叫悦来巷的街上,旁边有一座粉楼,时常有些商客模样的人出入。这些人出手大方,又个个好色,见到漂亮脸蛋,愿意出几倍的价码,姐儿们高兴,老鸨更高兴。客栈主人试探过后,鸨母出面,将走投无路的良家落难女拉进了艳春楼。
  陆笃本和贾小凤的相识,就是在女子堕入风尘的那些日子。塞上行商陆笃本住进了客栈,恰与小凤母女住隔壁。他是个热心人,又会一点医术,常常关心母女的冷暖和病患,同情之举让女子感动。两人熟稔起来,渐渐难分难离,感情日坚。大约半年后,母亲病逝,这对有情人借葬礼的机会,双双逃离。
  陆笃本把新妻带到家乡,远离烟花柳巷。他以为把爱妻安顿好,守着田园乡亲,从此能过上安稳宁静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确也过了几天,但是他是个商人,不可能总守在家里,他必须为妻儿去挣养家糊口的钱。
  陆笃本出门远行了。他一走,一切都变了。
  北黎常常为苦命的母亲鸣不平,为什么老天对人如此不公?
  娘是多好的人啊!不仅出身体面、人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还识文断字、心灵手巧。正是因为她人才出众,爹才对她一见倾心,愿意和她厮守终生。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是为什么老天不给娘好报啊!
  北黎在空空落落的屋子里,一边整理娘的遗物,一边为苦命的娘伤心落泪。家徒四壁,但屋里每个角落里都充满着娘的味道。那本《石头记》还在,在桌案的抽屉里放着,还有一本《全唐诗》,一本《聊斋志异》,都是娘最爱读的书。八年前爹从京城里带回来的这些书从此成了她枕边须臾不可或缺的至爱。北黎记起来,娘读《石头记》时常感叹,说自己得了个不该得的病,人家林黛玉得的肺痨是富贵病,我这么命贱的人怎么也得这样吐血的病啊!
  在放书的抽屉里,还放着一摞信,是爹多年前写给她的,娘用一根丝带扎着。还有一个香袋、两只银锁,银锁应该是留给姐弟俩的纪念物,一人一把。旁边留着一封信,是专给女儿的。娘的毛笔字写得很娟秀,只有短短的几行:   黎儿:
  娘走了。娘的最后一口血,不能留在屋里。
  照顾好北征,他还小,娘真不放心。从今往后,你们要相依为命了。
  你爹的信也留给你,说不定会用得上它们。
  我的血要不是这么快就要流尽,我还想等你爹回来哩!
  娘不信你爹的死了,你大伯二伯都说他死了,我还是不信。
  你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有蹊跷。你们如果有机会,最好能查个水落石出。
  娘总不死心,你爹说不定还活在人世哩。
  这是娘的绝笔,是遗书。
  孤女北黎一字一字读着,心如刀绞,泪如泉涌。
  三、破败的陆家大院
  陆家川村在塞外的村落中间,只能算个中等规模的村子。当初的先人们选择在这样一个地方落脚,很可能是看上了这里的地广人稀,荒凉闭塞,离官府和苛捐杂税比较遥远。这里的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是地势还算平坦,有条小河从远方蜿蜒而来,滋润两岸的田地。这条小河叫太子河,据说这一带是元朝某王子的封地,所以有了这么一个河名。是不是这样的来历,没有人认真地考证,但这里离显赫一时的元上都确实不远。站在野栗岭上往南看,陆家川村在太子河的右岸,更远一些的雁落滩镇在河的左岸,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两个地瓜。
  高原在这样的视野中才能看得清楚分明,它是大地壮阔磅礴的隆起。燕山山脉在南面矮下去,像是烟蓝色的礁岸和岛屿。
  这里最好看的景致是在五月和六月,整个大地都是绿色的,开满了明黄色的金莲花,星星点点,光彩熠熠。天空蓝得澄明,白云白得洁净,四望一派空寂,远山如梦如幻。无边的空旷令人心旷神怡。
  但是现在却进入了塞上最让人难过的时节,眼看进入了暮秋 ,起风了,漫天落叶和草屑乱飞,风是白毛风,很冷,天地混沌灰暗,让人心绪压抑。几天来,孤女北黎一直沉浸在丧母的悲痛中,睡不着觉,就是打个盹儿,也在噩梦梦境中,眼睛刚闭一会儿,就被自己的惊叫吓醒。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她不觉得饿,眼前总是恍恍惚惚。她记得大院的堂弟鹿草来看过她,还送来了馍和煮蛋,还有咸菜,好像还交代了大伯说的什么话。她盯着炕桌上的粗碗,里面的馍和蛋的确是昨天送过来的,她没有动过。鹿草送馍来时说了大伯父要他转告的话,她费劲地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伯父要她到大院一趟,有事要商量。
  人死了,大院的人好像变亲近了一些。就连鹿草,原来从不叫北黎姐姐的,昨天也叫了。大院里的娃娃们,对他们三叔的儿女,总是不愿意亲近,那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无非是娘不干净,她的儿女也沾着一个“脏”字。如今好了,那个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可怜人走了,他们开始叫起姐姐了。在北黎的印象里,大院里真正对她亲近的是北草姐姐,这个姐姐是唯一不歧视她和北征的大院里的人,可惜她嫁人以后就走远了。
  这些微妙的变化,在她脑海里还没有来得及过滤,她想既然伯父带了话过来,她就应该去见他。无论以往怎样,这回的丧事总是伯父出面办的,办得再粗糙草率,毕竟也算办了,就冲这个,她也该登门去道声谢。
  她想登门道谢的人,还有猎户和樵夫两位大叔,但他们出远门了。
  她决定去一趟大院。自家和大院不过几丈距离,但隔着一堵干打垒土墙,绕过土墙,再往回走,过了巷子,才是陆家大院。
  大院一副衰败破落的样子,青砖院墙东缺西残,大门漆皮斑驳,早年绘画的哼哈二将连脸都看不清了,墙头上衰草摇动,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也是快要塌掉的样子。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乡村院落的兴盛年代早已成为历史。
  北黎进这个院子总有种压迫感,现在被悲伤充塞着,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恍惚,憔悴的样子让陆笃诚吃了一惊。他在上房的堂屋里坐着,从门里看见照壁后面出来这样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差一点把来人当成了讨饭的叫花子,当看清了是老三的闺女时,他的内心突然涌出来一丝不忍,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歉疚和惭愧。这使得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少有的温和与慈祥。他本来是在椅子上坐着,看着侄女抬脚上了上房台阶,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招呼侄女坐在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还喊着让小女儿仙草给姐姐上茶。
  孤女北黎见大伯站起来招呼她,鼻子一酸,止不住哭了起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给长辈磕了三个头。
  笃诚连忙将侄女扶起,说些安慰的话语,虽然不免有些尴尬,还是说了。孤女止住哭,说些路上准备的感谢的话,陆家大院再薄情寡义,毕竟是爹的根系所在,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该担当的责任还是要担。
  孤女对伯父说:“母亲葬礼上的花销,请伯伯给我个账目,我暂时还不了,日后一定还。”
  笃诚挥了一下手,说:“这个事不要说了,你家的用度开销,从你爹走后,都是大院承担接济的,这次的丧葬也是一样,还是按这个办法办理,当然,尽量按节省的原则,能节俭的节俭,给你娘的寿材,单薄一些,也是事急情急,临时找吴老汉商量才借棺安葬的,这点,要请你爹你娘原谅。”
  孤女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总是板着面孔的长辈能说出这些体恤人的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陆老大叹口气,说:“你和北征都是苦命娃,这么小小的年纪就没爹没娘了,真是让人心痛。伯伯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同你商量一个事,你一个姑娘家,不会种田地,又不会手艺,大院能接济你一时,不可能接济你一生一世,往后的打算,你娃心里有个谱没有哇?”
  北黎说:“我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办,北征能出去当学徒,我也可以出门找事干,我娘说过,出门总有路。”
  陆老大说:“话是这么说的,当然在理,但是你毕竟是个女子,这世道险恶,出门找事做不容易,嫁个不知底细的人,我做大伯的也不放心,怕对不起你没有音信的爹,所以,这件事还不能操之过急。”
  北黎的脸红了,婚嫁的事她没有想过,娘死了,她更没有心思想这样的事。
  她说:“我还小,不想嫁人,往后怎么办,想求大伯拿主意。”
  陆老大说:“送北征出门当学徒的时节,你娘也对我说过,有合适的事,让我留点意。你娘说你会写字刺绣,是她教你的,是真的么?”   北黎点头,说:“是认得几个字,也会写,绣个简单物件还行,比我娘差远了。”
  陆老大又叹一声,说:“你娘到底是大地方出来的,见过大世面,比起我们塞外的草莽之人,还是多出许多长处,比如弹琴唱戏,庄户人哪里会?你娘不但会,举手投足,都跟一般人不同,农妇村女是无论如何学不出来的。可惜这样出众的人,竟沦落风尘,又得个治不好的绝病,真是不幸!”
  北黎抬起眼,说:“我娘原本就是体面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里遭遇血光之灾了才逃难到天津卫的,活不下去了才走到那一步,我爹遇到她的时候,她也才进去几个月!”
  陆老大发现侄女情绪激动,声音高亢起来,便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个事我们不说了,你娘出身体面人家当然更好,以前大家都有些误解,乡下人少见识,没有见过每天涂脂抹粉的,就有些非议,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伯伯也要向你死去的娘陪个不是,先前我们是有些对不住她的地方……”
  北黎心里有些热,大院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冷若冰霜的,如今好像都变成了软心肠。早干什么去了?娘活着的时候为啥不说句公道话?这样想着,她的心又冷了下来。
  陆老大察颜观色,看得出女娃的情绪变化,更做出关切体恤的姿态,长叹一口气,说:“黎儿,你刚才说你想出门找事做,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北征去做学徒,毕竟他是个男孩,女孩单打独闯,没个人照应,是不行的。所以不安排妥当,我不会让你走,为你的前途去处,伯伯托人打听,前天有了回音,所以伯伯找你商量,想听听你的意愿。”
  北黎心里又有一些热,说:“让大伯操心了,不知道大伯所说的事是个啥事?让我去啥地方?”
  陆老大吸了口旱烟,说:“张家口的北盛镇,有我一个老伙计,年轻时候在陆家川这一带垦过荒地,替东家守驼场,打马草,有六七年的光景,一来二去成了朋友。这个人你爹也是认识的,现在在北盛镇子上守着一个货场。他的老东家正在物色一个女娃,伺候老太太的,就要你这么大年龄的,要聪明伶俐、漂亮标致,还要识文断字、会做女红的,我看这些条件,黎儿都八九不离十,不妨去试试看,不知你意下如何?”
  北黎听了,又恍惚起来,总觉得大伯说的这种事离自己像梦一样遥远,不像是真的。
  陆老大以为她不情愿,说:“这是个难得的差使,北盛跟咱们这荒僻地方比,算大地方了,紧挨着张家口,是个大商埠,繁华热闹。那户人家也是个高贵门第,有钱有势,真去了那里,何愁吃穿?伺候好了,主子喜欢,你也可以跟着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伯伯也能沾沾光,该有多好?”
  北黎不禁苦笑起来,说:“伯伯高看了我,我这样的寒苦女子,一身土气,怎么能伺候得了那样的大户人家?人家大地方的人,找个贴身丫头还不容易啊,怎么会找到咱们这样的荒僻地方来?”
  陆老大笑道:“那倒不一定,黎儿这样的人物,放到大地方也算是很出众的,你爹要不出事,能活到现在,你也算得富贵人家出身。我隐隐约约听说过,你爹还同这家的老爷做过生意呢!所以黎儿一点都用不着自轻自贱,那户人家找了一圈,也没有寻到合适的,你不妨去见见人家的面,能行则行,不行拉倒。你要愿意,伯伯陪你跑一趟,反正场光地净,我正好也没有啥事,还可以见见老朋友,黎儿你看如何?”
  北黎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 但大伯一片热心,都是为了侄女着想,不能拂了这番好意。再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真是一片茫然,娘死了,爹杳无音信,现在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似乎也没有回绝的理由,跟大伯去那北盛镇跑一趟也好。
  陆老大看侄女已经动心,又说:“我刚才说了,这家人的当家老爷叫魏伯琛,你爹也是认识的,他们过去好像有过生意上的交往,这点我给中间人没有挑明,你到了那家府宅,迟早也会让人家知道,有这层关系,他们更会善待你的。”
  陆老大和侄女当下商定后天去张家口。陆老大有辆马车,可以顺便拉点地瓜、马铃薯、南瓜和干菜,到北盛镇集市上换点盐、茶等日用品。北黎回到自家,脑子还是恍惚的,对着娘留下的遗物,愣怔了很久。想大伯说的事,心里一片茫然,就闭起眼睛,唤着娘来帮她拿主意,恍然间看见娘飘然而至,抚着她的乌发,微笑点头说,黎儿你是该出门,出门才有路,你待在陆家川一辈子受苦受穷受气受欺,你不该是这样的命,你该有个更大的世界,过好点的生活,你可以走得远些更远些……娘说着就牵起女儿的手,向门外飘飞,爽风扑面,满眼都是缤纷的花地,数不清的山川河湖在身下飞逝而去,远方云蒸霞蔚,光彩万丈,无穷无尽的美景不断变幻着,让她心旷神怡。她知道这是个梦,是娘托给爱女的梦,娘活着时就说过,她这辈子命太苦,不想让女儿重复她的噩梦,只要有机会,一定要让女儿逃出陆家川,到广阔的天地中去。
  孤女北黎在暗夜中想着刚才的梦,想着娘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内心坚决了起来,犹豫、彷徨、畏缩、恐慌、担忧等等情绪一扫而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要去的北盛镇府宅是个啥样人家,你都要结结实实踏好这一步,这是你独闯世界的第一站,这一站不去迈,怎么可以实现娘对你的期望啊!”
  四、施三娘的戏班子
  陆笃诚吆着马车,载着侄女北黎和他的土特产,赶了多半天的车马路,太阳快落时赶到了北盛镇。他在陆家川结识的那个朋友叫王得胜,是个汉蒙混血种,肥壮矮粗,脸相蛮俗,跛着一条腿,见了陆笃诚,又把女娃盯着看了几眼,说:“这女娃真是你亲侄女么?”陆笃诚说:“当然是,我三弟的闺女,这还能有假?”王得胜咧嘴一笑,说:“你上次来说得天花乱坠,我以为你胡吹呢,今天看了真人,还真是不离谱,这么说她是笃本的闺女,笃本不在了,让他的亲闺女做伺候人的事,恐怕不好吧?”陆老大说:“你要真念笃本的好,就在大奶奶面前多说点好话,让她善待我侄女,这也是在帮笃本的忙。”王得胜连忙点头,说:“大奶奶最不待见我,但这是笃本女儿的事,我不能推辞,我琢磨东家老爷和大奶奶见了她会满意的。”陆老大笑道:“大奶奶不待见你,我知道是为啥,你帮老爷干的好事太少了嘛!”   王得胜岔开陆老大的玩笑话,看着北黎,赞道:“到底是笃本的女儿,容貌出众,人才难得!魏府真是烧高香了!笃本要是活到现在,这样金枝玉叶的闺女怎么会舍得让她进魏府啊!”
  陆笃诚喝道:“人话鬼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当着黎儿的面,你还是少说些不着边际的屁话!我家笃本死没死还不一定呢,他只是失踪,没有音信不等于不在人世了!”
  王得胜笑道:“笃本失踪也好几年了,他是奔新疆去的,我觉得你该亲自跑一趟,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家的兄弟,你当大哥的就这么心安理得不闻不问啊!”
  陆笃诚涨红了脸,说:“放屁,你怎么知道我心安理得,不闻不问啊?这两三年,我一直都在打听笃本的下落,我不信,我好好一个弟弟说没就没了?我迟早要把他的事查个水落石出!”
  王得胜说:“不到新疆,你查个啥啊!隔了几千里路呢,光靠打听,你把啥能打听出来!”
  陆笃诚发狠说:“笃本的事,蹊跷得很,越琢磨越不对头,他还有那么多的驼货呢,人没有了,那些驼货呢?”
  王得胜笑一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光鸡巴琢磨顶屁用!有能耐,你亲自去查啊!是不是土匪打劫了,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吗!”
  陆笃诚的脸沉下来,眼睛凝住不动了,盯着北黎,嘴巴翕动一下,说:“真说不准,我有一天真要到古城子查一查!”
  北黎迎着他的目光,说:“大伯真要去,我陪着去!我和北征一起陪你!”
  王得胜叹口气,说:“真去啊!那可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地方,路远着呢,跟着骆驼得走四五个月,那还不算匪患耽误的行程。真遇上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响马,搞不好连小命都丢到路上了!”
  陆笃诚笑骂起来,说:“往西走的商道,每天都有几万峰骆驼来来往往,光从咱们哥舒镇走过的驼马商队就有多少,哪有你说得这么可怕?”
  王得胜笑道:“我腿不行,走不得远路,道听途说,吓吓你个■了!”
  王得胜的货栈有个临街的门面,大门进去,是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地运来或待运出去的货物,一道月洞门隔着另一个院子。这院子和背面的一条街子通着,里面停着车马驼骡,有两排土砖平房。王得胜让陆笃诚等会儿从后街把车马赶进这院子。这是货栈兼营的车马店,可供驼工、马夫和商客住宿。陆笃诚把乡下的瓜菜干货外加一条风干牛肉给了王得胜,王得胜笑纳了,说老东家啥时约见还得打问清楚,先在车马店里住着,等消息吧。陆笃诚说:“住两天可以,可别让我们老等着,我家里还有事,你得紧催着些。”
  王得胜笑道:“农闲时节,你有屁的急事,北盛镇来了怎么打发时光,还要我再教你一回啊?”
  陆笃诚知道他说的是烟花柳巷。上回来,王得胜带他逛了一回窑子。当着侄女的面,他怕他走风漏气的嘴无遮无拦地说出来,连忙制止,不让他胡说八道。这个人,有时候好像城府很深,有时候又粗俗不堪,交友多年,让他一直琢磨不透。
  王得胜把陆笃诚领进一间大通铺房,里面住着一些人,大多都很年轻,有的在吊嗓子,有的在拉琴,有的踢腿、劈叉在练功,有的在嘻笑打闹,热闹得很。王得胜说:“你就在这房里凑合着睡吧,别的房都住满了,全是归化城来的商贩、驼工,就这间有个空铺,他们都是天云戏班里的乐工和演员,只要不嫌吵,只管住你的,横竖不收你的房钱。”
  他又把北黎领到一间房,说:“你就歇这间房,这里女客少,只有一个房客,是天云戏班申班主的老婆施三娘。”
  北黎进屋,见只有两张床,一张床边有只斑驳的旧皮箱,箱盖打开着,露出五颜六色的衣物,床上也是,看样子是戏装。王得胜指着那张空着的床,说:“你跟施三娘做伴,正好让她教教你怎么化妆打扮,你的身条儿和脸蛋子都不错,就是浑身土气,去掉这点土气,你这模样,倒退几十年,是选妃子进皇宫的材料。”
  王得胜出言粗俗,肆无忌惮,北黎听着脸红,正不知说什么好,那施三娘端着一盆水进屋,笑道:“王掌柜的,你好歹是个长辈,别拿这些没正形的话吓唬孩子!”
  王得胜笑着,说:“我是为她好,她是出来谋生的,给她点拨点拨能让她少走些弯路。”
  施三娘打量北黎几眼,让她把手里的包袱放到空床上,又让她就着刚端的热水擦把脸。她说:“小妹真是人才出众,比我们戏班里的姑娘都强,这样小小年纪就出来寻活计,真是不容易,是不是家里遇到难处了啊?要不,做父母的怎么舍得让你出来闯世界啊!”
  北黎鼻子发酸,泪水差点涌了出来。施三娘察颜观色,看姑娘难受,就岔开话题,说他们戏班子的事。她告诉北黎,他们戏班今天才从宣化过来,一路都是商道,在北盛要唱三台戏,看戏的客人,主要是东来西去、南来北往的商客、贩夫,还有各商队的驮工、马夫。这些人长年在商道上奔波,每到一个商埠码头,都喜欢看戏,再就是到烟花柳巷里找妓女发泄。请戏班的,一般都由当地会馆出面,要点什么戏,预先通知,戏班好做准备。三娘说,他们这样的流动戏班,虽然没有大牌名角,道具行头比较简单,但一路上还是很受欢迎,主要是流动戏班要价低,好打发,不讲究食宿好坏,比方说住车马店,吃驼工伙食,都毫无怨言。戏班呢,也喜欢会馆出面的演出。会馆联络的戏场,看客多是生意场上的人,守规矩,讲信义,还文雅礼貌,不像有些地方的恶棍坏人,总是寻衅滋事,拿唱戏的不当人。
  三娘很热心、健谈,说他们的戏班准备往归化城去,一路主要给商客们唱演。到了归化,也许还要继续往西边去。听从古城回来的津帮商人说,新疆那边如今世道太平、万商云集,尤其镇西、哈密、古城、迪化、伊犁,百业兴旺、百艺繁华,很是令人向往。
  三娘说的都是新鲜事,北黎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耳边不时传来乐声和唱声。看三娘的脸,白皙舒朗,明亮光洁,没有愁烦,她就很羡慕戏班子的这种生活。她叹口气说:“早认识了施姨多好啊,我也跟着施姨学唱戏,满世界到处跑,远离愁悲,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何其快乐。”
  三娘便笑,说:“傻闺女呵,人生在世,谁没有个愁苦烦忧?我要给你说我们遇到的辛酸屈辱,你准保不会说你是世界上最苦最难的人了,但是好精神是自己造出来的,要紧的是遇事不要愁肠结肚,多往好处想,往开想,往远处想,这样你就不会为愁烦所困,心境自然也就开阔起来!”   三娘不问北黎来历,好像知道她遇到难事,有意开导她,语气温和,充满友爱,让北黎感到亲切温暖。看三娘的年纪,好像跟死去的娘差不多,她更觉得亲近,局促的感觉没有了,就同三娘聊了起来。她先说了自己的身世,说到爹和娘的故事,三娘流了泪,不让她再说,说这样曲折悲苦的故事还是等到夜里再说,夜里拥着热被窝听更好些。
  北盛镇距张家口很近,三娘听北黎讲最远只去过张北,就要带她出去转转。因为这里的开场戏定在明天,今天正好有空闲。北黎洗了脸,换了件干净衣服,就跟着三娘上街看热闹。这时辰正值黄昏,冷风住了,不再寒意逼人,一路的门面店铺,开始掌灯,到处飘着香气炊烟,饭庄酒肆,食客如织。北黎饿了,三娘也说该吃东西了,就领着北黎进了一家羊肉泡馍馆,说这家的羊肉泡馍正宗地道,味道好。里面不过四五张桌子,正好有两个女客离桌,三娘便让北黎坐了,看走开的两个女人,有一个是小脚,走得颤颤巍巍的,就对北黎说:“小脚真把天下女子害了,缠了脚,哪儿都去不了,出门吃个羊肉泡馍,都得让人搀扶着,一阵风都可以吹倒。你幸亏没有缠足,真缠了受罪死了,我也一样,真让那裹脚布裹上,这世上的好风景就看不上了。”北黎笑道:“陆家川缠足的人不多,我们家乡是个蒙昧不开化之地。”三娘认真看她一眼,说:“小妹的谈吐不俗,一定念过书的。”北黎低头叹口气,说:“我娘教我和弟弟,她是真正读过书的,我只能算认得几个字。”三娘说:“女孩儿能识字的也很难得,我们天云戏班的这些孩子多半不识字,戏词都是临时教,死记硬背。”
  吃饱肚子,两人又在街市上逛了一阵儿,眼看天黑透了,这才回货栈车马店,戏班申班主正领着众戏子乐工在吃饭。陆笃诚走过来,吊着脸子让北黎不要到处乱跑,北盛镇是个乱地方, 一不留神就被人坑蒙拐骗了。他手里端着个碗,盛着菜和馍,是车马店的大锅饭,给北黎送过来,听她说跟三娘在街上吃过了,就把碗搁桌上,让她明天当早饭。又说他还有事要找王掌柜商量,明天一早还要去找菜贩,把车上的瓜菜干货卖了,让她没有什么事,就在车马店里安静待着,最好不要出货栈大院。又说了一些这儿很乱坏人多之类警告的话。三娘笑道:“你别吓她了,北盛镇是人杂些,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陆笃诚说:“这孩儿没有出过远门,人生地不熟,万一走丢了,去哪里找她?我刚才寻她不见,出了一身冷汗,就怕她出个意外。”陆笃诚说完走了,施三娘撇嘴说:“你这个大伯父,倒是挺挂牵你,婆婆妈妈的,真把你当三岁小孩哩!”
  塞外天还是冷,入夜更是寒气袭人,两人早早钻进被窝,三娘就说明天在山西会馆唱的戏是《桑园会》,没她的角色,正好落得清闲,就让北黎接着讲她爹娘的身世故事,以及她在陆家川的遭遇。北黎看三娘确实想听,便把她知道的关于她娘的经历,怎么和爹相识,又怎么到了陆家川,爹后来怎么去的新疆,从此音信杳无,以及娘得的什么病,怎么离开人世的,一五一十都娓娓道来。她讲得很真诚,完全把三娘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和心中悲苦的亲人,所以她连娘怎么沦落风尘,怎样不被族人接纳,怎么备受冷落,到死都没有得到族人村人同情的境况毫无隐瞒地说给了三娘。说到动情处,忍不住泣不成声,施三娘也是泪流满面,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住地抚爱安慰着。
  三娘说:“小妹,你爹娘替你把人间的罪都受了,会给你留一个好报的!你施姨走南闯北,看遍人间,笃信这个理,所有的苦难终归都得报偿。 ”
  北黎说:“施姨你宽我的心哩,我娘经的苦难够多了,老天爷为啥给她那样苦的命呢?年纪轻轻就撇下我和弟弟走了,得了个治不了的肺痨病,天天咳血,直到咳完最后一口血,最后吊死在野岭荒山一棵老树上,人瘦得皮包骨头,脸白得像纸,我一想起娘最后的样子,心里就刀割般地疼……”
  三娘热切地说:“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让你娘看!你就是你娘没有完成的念想,她会在天上看着你,你活好了,就是对你娘最好的报答! ”
  两人说话说到鸡叫三更,还无睡意。三娘说她的出身也很寒苦,老家在河北保定的皇琢村,她四岁的时候父亲就没了,娘不到三十守寡,拉扯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只好改嫁,走的时候,夫家的一针一线都不许带走,等于净身出门。族人的无情无义三娘早有领教,所以北黎娘在村里的处境她完全能够理解。三娘母亲改嫁的那人是个货郎,人倒是个好人,但是太穷,靠挑货郎担子养家糊口,自己还有两个没娘娃,加在一起,成了一个七张嘴的大家庭,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实在艰难。后父打听到镇子上来了个唱河北梆子戏的戏班子,有意要招两个孩童学艺,管吃管喝。后父就同娘商量,决定把自己的儿和娘带来的一个孩子送到戏班去,这样至少两个孩娃不挨饿了,家里少了两张嘴,吃不饱肚子的窘境也可以缓解一些。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兄妹长得清秀伶俐,戏班同意了。从此这两个孩就跟着这个草台班子东奔西走,去的都是舟车不便之地 ,挣的也是辛苦血汗钱,但是好歹度过了最艰难的日月,学艺也算学有所成,而且增长了见识。弟妹们齐刷刷长大,都在苦水里泡过,都能吃得苦,受得累,不但能自食其力,还能补贴家用。这样,穷苦家境渐渐有了起色,温饱没有问题了,不好的是,一家人聚少离多,后来分成了好几处。后父靠一副货郎担子,穿州过府,走到乌兰察布,结识了一帮蒙古人,做起皮毛生意,有了些规模以后,需要帮手,就把一家人都接到了乌兰察布,只留下他的二儿子在皇琢村守原来的田地,每年都有很好的收成,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三娘说,进戏班子的两个孩子,就是她和申班主,一对异姓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在一起相处久了,就有了感情,谁也离不开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不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两人很自然地成了夫妻。而且,两个人出奇地情投意合,过惯了走南闯北的生活,就都喜欢上了这种高天阔地、无拘无束的活法。戏班成了他们最好的家,在老班主过世之后,她和丈夫不想让戏班解散,在最困难的关头,挺身而出,把人心聚集起来,认真排戏,认真唱戏,受到观众欢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很好的人气。
  施三娘身上有一种豪气, 把什么事都看得很开,心地宽坦,胸襟开阔,没有什么愁烦之事是化解不开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以克服的。北黎很喜欢施姨这样的性格,初到一个陌生之地,能遇到这样一个好人,真是幸运。和三娘聊了一夜,她心里变得踏实多了。   第二天陆笃诚忙着去交易他的瓜菜干货,到中午又去见王掌柜,两人一起去了趟魏府,见了魏府管家吴升,落实和东家见面的时间。得到确信后,两人回货栈,在王得胜的屋里待了将近一个下午。陆笃诚到货栈旁边的马三宝野味店要了两个菜,让送到屋里。两人就着一盘红烧兔,一盘炒驴钱,一碟油炸花生米,喝酒叙旧,喝掉了两斤地瓜烧。回到客房的大通铺,倒头就睡,直到申明远带着一班人回来,他还没有醒。
  陆笃诚所以要喝这酒,是有些话想跟王得胜说,有些事想问。这些话和事,他心里琢磨很久了,一直想同王掌柜说说。凭他的感觉,王得胜是知道很多事的,但王得胜总是对他守口如瓶,完全把他陆老大当外人。这家伙狡猾得很,他可以同你称兄道弟,同你一起喝酒,一起说下流话,甚至一起去逛窑子,但是有些事你要想掏他的话,难得很,他一旦觉察你想从他这儿打听什么,立刻岔开话题。
  今天,他想从王得胜嘴里知道一点陆笃本和魏府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想让王得胜说说魏府老爷有没有同陆笃本做过合伙人的事情。
  因为他听人说过,魏府老爷涉足商圈以后,曾经同人合伙做过几笔大生意,其中就有陆笃本。这件事情陆笃诚是被蒙在鼓里的,他觉得这是不对的。作为陆笃本的大哥,不应当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
  王得胜老奸巨滑,含糊其辞,说知道笃本在生意上同魏府老爷有过一些往来,但到底怎么往来的不甚清楚。魏伯琛涉足商贸前后约有十年左右时间,大约六年前把商务摊子交给二少爷魏良栋主持,他退居其后,赋闲逍遥,幕后给二少爷一些指点。魏府在生意场上的事,外人无法知道深浅究竟,自己不过一个货栈小掌柜,说难听点,一条看门狗而已,能知道主人家多少事?
  “你想要打听的事情,问我白搭,我劝你也不要再瞎琢磨胡猜疑了,笃本的便宜你已经捞不少了,适可而止吧!”王得胜阴阳怪气地说。
  于是陆老大便打消了同王得胜说老三笃本的事的想法。得胜的为人,历来如此,早该想到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你不愿说就算了,但是有一件事你总得给我个说法,那一年,那个到陆家川送抚恤金的人,说是从西口外古城子来的,是你带到陆家川我家的,你也说那人是古城子的,这我可记得很清楚,你想想有没有这回事?”
  王得胜说:“这事我怎会不记得?那人带了二百两银子的抚恤金呢,不认得路,正好遇上我,我就亲自陪他跑了一趟。是我把那人直接带到你家的,要带到笃本的遗孀屋里,你连一个子儿都占不上!那些抚恤金你给笃本的妻儿才给了多少?不都让你拿着跟贾仁进合伙开烟馆了吗?”
  陆笃诚脸烧了,说:“你别他妈的血口喷人!那钱是笃本的养家钱,天地良心,我原封不动都给笃本媳妇了,我要真占那钱,我还是人吗!”
  王得胜冷笑道:“那你让贾仁进骗掉的钱从哪来的?就凭你陆老大在陆家川的土坷垃里能刨出二百两银子吗?你要真把那些银子都给了那孤儿寡母,她们的日子怎么会过成那样?到如今,好端端的大闺女得卖到大户人家当侍女?”
  陆笃诚笑骂,说:“你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好人都让你做了!烟馆的事你笑我要笑到几时?还有,这么多年,我没有亏待过孤儿寡母,我老陆问心无愧!不管咋说,笃本是我亲兄弟,他待我好不好不说,我可对得起天地良心。”
  王得胜说:“你今天又翻出那件陈年旧事是啥意思?你说那个古城子人怎么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你又翻出来,是不是又怀疑哪儿不对劲了?”
  陆笃诚盯着王得胜的脸,说:“那个人,大约一年以后,我又在张北遇上了,我家老二笃忠也见过,他不是古城子人,我打听了,他是魏府的人。”
  王得胜笑笑,说,“那又怎样?世上长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时隔一年,你看到的是那个古城子人吗?你说他是魏府的人,是啥意思?是魏府在陆笃本的死上做了手脚?我王得胜是个助纣为虐的帮凶?你白拿了二百两银子嫌少了?”
  陆笃诚有些尴尬,说:“我不过随便说说,笃本人都不在了,我能干个啥?”
  王得胜说:“我给你提个醒,话说到我这里为止,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咱们是老朋友,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
  王得胜说着说着不笑了,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阴沉,陆笃诚自觉无趣,便不再说笃本的事,同王得胜一心一意喝酒,说女人,说窑姐儿。他知道说这事不犯忌,王得胜好这一口儿。两人喝得高兴,把两斤地瓜烧喝个精光。回到客房,倒头大睡。
  陆笃诚这一觉睡得死沉,很是解乏,到天麻麻亮时醒来,想起昨天和魏府管家吴升说好的事,就翻身起来,急忙去打水洗脸,折腾了好一阵儿。天色露出鱼肚白,太阳迟迟不肯出来,他想去叫北黎起床,又怕吵着施三娘,只好满院子乱转。不知道为什么,陆笃诚有点怵这娘儿们,尽管这娘儿们不过是个戏子,下九流,但他总觉得她阅世很深,目光敏锐,北黎和这娘儿们在一起时间长了,肯定会坏事儿。所以他不希望她们黏在一起,他想早早把北黎叫出来,见了那大户人家,把事情了结了心静。
  后来他发现自己过于猴急了,王掌柜不起来,急有什么用。于是他就静下心来,在客房里等。以申班主为首的这班戏子睡得吼天震地,睡相难看,陆笃诚抽着老烟叶子,认真地看这些人的睡相。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唱戏的人台下的样子,他们的睡相 实在是狰狞。除了丑角,这些人在台上都很英俊光彩的,怎么现在看着都龇牙咧嘴,丑得像妖怪一样?
  陆笃诚忽然又想昨夜里同王得胜的谈话。王得胜对那个古城子人的回答算是回答吗?他说世上长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是你陆老大认错人了,那个人不是魏府的人。是不是魏府的人呢?他想着,没有继续想下去,也许真是认错人了,人看走眼的时候是有的,就像这些睡相狰狞的戏子,你能说你把这些脸都记住了吗?他们醒来又会是一个样子,你是不可能记住戏子的脸的。凡人也是一样,那个古城子人是个狭长脸,眯缝眼,那样长相的人真是到处都是。王得胜他妈的说得没错,动这个脑子干啥?
  昨夜的地瓜烧不好喝,他脑袋晕乎乎的,这时戏子中间不知哪个放了一个怪声怪调的长屁,让他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不时地往另一间客房那边望。东天朝晖初露的时辰,他看见那间客房的门开了。
  少女北黎昨天一天都和三娘在一起, 三娘带她逛了白天的北盛街市,给她买了条驼毛头巾,又见了戏班里的小姐妹,还和戏班的申明远班主等人去山西会馆戏台,清扫演出现场。晚上看《桑园会》,会馆里挤满了观众,热闹得像赶庙会一般。申班主和三娘给她找了个前排位置,是戏班的备用马扎。三娘坐在旁边,边看戏边讲解戏里的故事和唱词。台上的演员,个个艳丽如花、光彩照人,让她怦然心动, 戏里的人多美啊!怪不得人们都爱看戏哩!
  三娘说,《桑园会》只是戏班里常唱的戏中的一部,还有《蝴蝶杯》《窦娥冤》《铡美案》《玉堂春》等数十部呢。还有折子戏,看客点什么唱什么,就为方便大众。这就是小戏班的好处,能随时满足看众要求,所以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三娘的角色在明天,是《铡美案》里的秦香莲,这是出苦戏,北黎盼着能看施姨的精彩演出。
  少女北黎不知道,就在她和三娘看戏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戏台上的时刻,这双眼睛里放出的光是歪斜的、冰冷的、淫邪的、扭曲的,像蛇鳞的幽暗闪光。
  陆笃诚和王得胜因喝酒而误了看戏,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会急不可耐地跑到会馆来,他们曾经安排过让此人偷窥过北黎一次,想不到他看着不过瘾,还要再近距离窥一次。
  陆笃诚看到北黎从那门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少女在朝晖中的姿态和容颜,脸上显现出惊异的表情。先前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的这个侄女,在他这个当大伯的长辈眼里,这闺女不过是个沾了她娘晦气邪气臭气的黄毛 丫头,只是出于某种需要才向王得胜大夸这丫头如何如何美若天仙,从没有想过这苦命丫头和美能有什么联系。
  现在他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美少女,亭亭玉立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明眸皓齿,光彩照人。陆笃诚的嘴张大了,眼睛也瞪大了,他不相信这就是他从来不想用正眼看的亲侄女。
  是啊,亲侄女,亲亲的同胞兄弟的闺女,亲亲的亲侄女!真正美若仙子的亲侄女!
  他的内心在瞬间隐隐地感到了一点痛,一丝惭愧和不安,这不过短短的一刹那,比疾风还快。之后,就是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还有说不出的嫉恨,让他的脸抽搐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串恶声。
  陆笃诚骂了起来。
  他骂魏家缺德, 骂魏府的老爷盛气凌人,骂三少爷阴阳怪气,骂他们目中无人, 拿乡下人不当人看。他进了魏府几次,没见过他们的一次笑模样,就连管家吴升都一副居高临下的傲慢嘴脸,他受不了这个。陆老大虽然是个乡下人,但是受不了被人小看的滋味。把如花似玉的侄女送进这种地方,供这些人役使玩弄, 这是什么事啊!这是把好端端的闺女往火坑里推啊!这是伤天害理,天良丧尽啊!
  做这样的不仁不义之事,怎么对得起自己的亲兄弟啊!
  后面的话他没有骂出来,咽在了喉咙里。当愤怒发泄过后,他的心平静了下来。那句骂自己的话,他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让人知道。
  八、浴室中的生死博斗
  在天津卫的逃跑,事后没有人提及,家丁雷垛子也没有向主人禀报告发过,就好像北黎夹着小包袱溜号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几年以后,北黎才知道,雷垛子的嘴,是二少爷用两个银元封住的。
  二少爷把陪三弟看洋医生的任务完成后,很快就离开了魏府,北黎没有再见过他。关于他赠送银两的异常举动,她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到这会是他的善意帮助,因为这不合魏府的理,同时也不符合常理,魏府花重金把她买到府上,是让她给残人做妻室的,怎么可能再花银子让她逃走呢?
  北黎无法解释,所以认定这是个小小的阴谋和圈套,二少爷城府深得很,又是个奸商,不上他的当是正确的。
  于是她又重复着魏府高墙深院的封闭生活。每天大部分时间去上房陪大奶奶,到晚饭时回房,关于天津卫洋医生看病的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
  三少爷还是一切照旧,每天不管北黎在哪里,都要陪坐一阵儿。他那不和曹老大调笑玩耍的承诺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除了每天例行和北黎见面,他经常要见的人一个是曹老大,另一个是北盛镇澡堂老板田仁宝。田仁宝是天津人,其父早年是个担货郎担的小贩,挑着担子远走他乡,一路到了北盛,发现这里地处商道要冲,没有澡堂,就动了脑筋,停下不走了,用辛苦挣来的钱,加上以前的一些积蓄,开了北盛镇有史以来的第一家公共澡堂,生意火爆。田父做了近三十年,到老得不能再下床,才把这份家业交给儿子。田仁宝接手他爹的事业,也才几年时间。仁宝是在澡堂里认识三少爷的。三少爷陪大老爷魏伯琛去天津澡堂洗浴,自己却不洗,让仁宝觉得奇怪。仁宝是个好男色的人,无孔不入,从三少爷的神色和语气中立刻嗅出异味。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私情。
  良才是阔少,仁宝乐得同他打交道,两个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男色女色通吃,渐渐有了龌龊名声。魏伯琛听到传闻,觉得这个混账儿子太辱没门风了,得好好管教管教,就把老大魏良柱、老二魏良栋叫到一起,要他们出面管管自己的兄弟。兄弟俩就带了几个家丁去天津澡堂,要教训仁宝。仁宝江湖中人,不怕动武,拍胸脯说:“是你们家良才来找我的,又不是我勾引他,只要他以后不来找我,我保证不会再同他来往。”
  得了田仁宝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后,魏府就同三少爷约法三章,不准他再出门胡作非为,如再敢同田仁宝来往,魏府就以私刑伺候。良才自此不敢再去见田仁宝,暂时安静下来,这期间就又有了再次婚配的动议。魏府的三少爷名声实在太糟,又有前两次失败的婚姻众所周知,没有哪家的女子愿意嫁进魏府。终于有了陆家川来的女子,把三少爷的心收住了。这个媳妇是花高价买来的,已是铁板钉钉,不会有什么变故的,反正迟早都是自己的人,三少爷规矩了几天,渐渐又开始不耐烦关禁闭式的日子。他是个浪荡惯了的人,哪里能耐住关在高墙深院失去自由的生活。所以,看管他的人稍稍放松,他就又旧病复发,偷偷和曹老大、田仁宝这些人暗中来往起来。   魏府里真正能管住三少爷的人,是他的两个兄长,但他们都忙,很少在府邸里住。二少爷管着几个商队,经常来往于京津和晋冀蒙商路,在魏府见他一面很不容易。这让北黎放下了心,她认为在天津没能逃走,是二少爷看出了她的企图,做了周密安排,才使她的逃跑泡汤。但事后二少爷对此事只字不提,也不对家里人说,让北黎隐隐地感觉,这个魏良栋对她的逃跑好像并不为怪,似乎还有一星半点的同情。
  北黎发现,从天津卫回府后,魏良才对自己的病能根治不再提起,好像有点灰心丧气,破罐破摔。家里给他立的规矩,也不像前些时那样认真对待,常常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府,玩乐到半夜才回来。
  北黎一直在酝酿着自己的出逃计划,只是伪装得让魏府的人看不出一点她要出走的痕迹。
  她在暗中多做一些刺绣活,积存到十天半月,再托大院伙房的郑妈带出去,在集市上找人卖掉,每次都能换回来一些碎钱。郑妈是伙房的班头,每天都要上集上采购肉鱼禽蛋和新鲜蔬菜。北黎不让老婆子白帮忙,每回都给老婆子一些抽头。郑妈也乐得做这好事。如此日积月累,北黎多少有了一点积蓄。她原来打算从大奶奶屋里偷几件首饰的计划,被她自动放弃了。至于偷老爷屋里的古董,更是没有机会,不只是奶奶管束得紧,她自己也不愿进老爷的屋,她觉得老爷看她的眼神,更加怪异,让人胆寒。的确,偷窃不是她真心想做的事,何况这样做也太冒险,有了郑妈的暗中帮忙,她夜里加工赶活更加勤奋。反正刺绣用料无人检查,她多做的活计没有人发现。
  魏府有几个家丁是护院守门的,夜里轮班巡查,大门和后院尤其严密。北黎想从大门口逃出去,是绝无可能的。她暗暗地侦察到,有两处地方可以作为逃跑出口。一是厨房后墙与院墙的夹道里,有半人高的硬柴垛,踩着柴垛上去,可以攀上墙头,但是从墙头往外跳,有跳进暗渠的风险,那一段墙体外是一条很深的排水渠。渠的对岸又是陡墙,那是另外一家的院墙,即使能够翻越过去,也是要被人发现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条道不能走。
  她侦察的最好出口在后院的浴室。因为有老爷和大奶奶的特许,她可以在后院主人用的浴室洗浴。这是她在森严壁垒的魏府里唯一可以享受的特权。她在这里洗浴过几次,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偷窥。被偷窥是能够感知的,就像蛇信闪烁的感觉,冰冷而又炽烈。从第一次脱衣进入浴桶,她就有一种被蛇触的感觉。那次她仔细地检查了浴室的四墙和位置,除了门,还有一个小窗,小窗外面,也是一个夹道,紧挨着后院墙,墙的外边,是魏府的马厩,只要能进入到马厩,就可以从马厩逃出去。
  原来南头的勤杂院和一道门通马厩,漆星河就是买通了曹老大偷偷从这道门进魏府同北黎见面的,事败后曹老大受到吴升的严厉训斥,门被青砖砌死,北黎原先想好的这条逃跑路线,不得不放弃。
  魏府后院的浴室,是个单独的灰砖屋,有小径通上房和老爷的书房、起居室和烟室,中间被密树修篁遮掩,位置很是隐蔽。北黎在浴室洗浴,总有被偷窥的感觉,但是几次检查,确实没有发现可以偷窥的孔洞。心想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疑神疑鬼。尽管确信不会有人偷看自己洗澡,她还是减少了到这里来的次数。
  立冬以后,她又进了澡堂一次,为的是再次勘察逃跑现场。被自己脑子过滤了无数遍的出逃的路线,到将要实施的时刻来临,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踏实。她进浴室后,先是准备生火。这是佣人干的活,但她洗澡,是不好意思使唤女佣的。魏府的浴室,是老爷学天津澡堂的雅室建造的,自建热水系统,有铁炉升火,加热的水通过管道流进浴桶,可以根据需要调节温度。浴桶很大,跟天津澡堂雅室的那两个大桶差不多大。大老爷喜欢在浴桶里泡热水的感觉,浴水里加点香料,香气扑鼻,热气氤氲,真是赛过神仙。如果有个年轻女人和自己一起泡,那就再好不过,老爷娶二房、三房的时候,就让两个妾和自己一起冼浴,被大奶奶严厉阻止后,不敢再有这样的享受。老爷多少有点怵大奶奶。大奶奶的家族门第比魏府高贵。跟大奶奶家比,魏府只能算个土豪。
  魏老爷在浴室里还安置了床和躺椅,以及几案。洗过之后,神清气爽,在床上或躺椅上躺一躺,泡壶香茶,更是心旷神怡,飘然欲仙。
  当然,这个浴室用得最多的,是老爷自己。大奶奶也用一用,但自从知道老爷和小妾在一起泡澡,大奶奶就不用了,嫌肮脏。此外,能进此室的,就是三个少爷,还有偶尔回一次魏府的两个女儿,她们都嫁出去了,一年难得回娘家一次。而三个少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在外边的时候多,回到魏府才用。三少爷也用得少,自从勾搭上田仁宝,他就常在天津澡堂的密室里洗浴。
  北黎能在这里洗浴,是一个身份确认,即,她已经是魏府的媳妇了。
  她把水烧好后,再次爬上后窗,脚踩着木床,认真目测从后窗到马厩的距离。她看清楚了,浴室灰砖房旁边的老槐树,有棵很粗的旁枝伸向后院墙,从这棵粗枝上是可以溜下身子够上后院墙墙头的。这个预想,在她脑子里盘桓了很多回,现在是再一次目测落实。只要踩上后墙,就可以下到马厩的顶上,然后溜进马号院,出马号院门,就算自由了。
  她对这一次的侦察很满意。水烧得很热,她把自己脱得精光,在温热的暧流中看镜子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面容姣好,鲜艳如花,光溜溜的身子亭亭玉立,乳晕鲜红如桃,乳峰挺耸如笋,饱满而圆润的臀,黑密如漆的隐私处,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得目瞪口呆、丢魂失魄的。这个从乡下来的农家女,从没有认真地在镜子里看过自己。别人都说她长得秀丽,连娘都夸过自己的女儿,说她长得好看,取了爹娘的优点,女人该长好的地方没一处长得不好的。
  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镜子中的女子让她脸红。
  这一次,她没有被偷窥的感觉。她被自己的逃跑计划激动着。
  
  北黎从大奶奶嘴里知道,魏府把三少爷的婚期提前了二十天。据寒露和郑妈说,老爷和大奶奶已经风闻三少爷又和田仁宝那帮人鬼混到一起了。还有家丁及大管家吴升反映,三少爷经常到马号院子和曹老大一起喝酒取乐,愈发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了。老爷和大奶奶准备把曹老大辞退,让他回家种地去。至于田仁宝那样的无赖、滚刀肉、街痞,魏府毫无办法,和这个有黑帮背景的恶人闹下去,魏府只会更加声名狼藉,不会有更好的结果。魏府唯一的办法是迅速让三少爷成家,有个女人拴着他,也许这个不阴不阳的浪荡鬼会变得安分些。   婚期既定,北黎原来设想的五六月时节出逃的计划不得不提前了。
  大奶奶告诉她魏府的这个决定时,她低眉顺目地表示顺从,温顺的样子让大奶奶满心喜欢。正是看着主人高兴,她不失时机地提出一个要求,再过两月要过年了,她想请几天假,去张北看看弟弟。她只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弟弟,唯一亲人,自打娘死后,再没有见过面,她太想弟弟了,也不知道他在张北过得怎样。
  大奶奶现在吃斋念佛,心地慈悲,听北黎说完,出乎意料地说:“你要说你想回陆家川,看你那个大伯,我不会让你去,那个人不是个善人,把你卖了他得好处,最后还趁机加价,这样的人你看他做什么?但是你弟弟是该看一看的,这是同胞手足,人之常情嘛!”
  大奶奶点了头,但不让北黎独自出张北,得跟着二少爷的商队一起走。二少爷现在还在归化路上,等他回来再去张北时,带上她去北盛,之后再一起回。北黎明白,魏府不会放她单飞,没有再回的把握,他们绝不会给她走出魏府高墙的自由。
  如果能随魏良栋的驼队去张北,当然再好不过。这是她的预想中没有的机会。只要能走出魏府的高墙深院,到了张北,可以再找逃跑的途径。这比她在魏府偷偷侦察的逃跑路线要好多了。但是,她盼着的魏良栋却一直没有出现。寒露说,二少爷在归化城的交易可能不太顺利,或者遇到了别的什么事,耽误了行程,要不早回来了。
  北黎不知道等魏良栋回来还要等多久,眼看那个可怕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再不行动,逃走的可能越来越渺茫了。
  她不想再等了。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这一天的白天,她把随身的行囊早早地包裹好,下午到伙房和郑妈坐了一会儿,又到上房陪大奶奶坐,同寒露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表面上很安静,内心却急跳不止,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好像得了伤寒症一样微抖不止。时间过得真慢,好不容易熬到天擦黑,她对大奶奶说想到后院洗个澡。得先过去把炉子生起来,把洗澡水烧上。大奶奶的眼睛一到天色黑下来,就变得模糊,视力越来越差,一点没有察觉这女子今天有什么反常,更没有看到她脸上神色的紧张变化。北黎说要到后院洗澡,大奶奶信以为真,这是魏府给这闺女唯一的优待,但女子很少过去享用,今天要用一回,也不奇怪,她同三少爷的婚典快到了嘛。
  从上房里出来,再返回勤杂院自己的房子,带着早准备好的包袱到了后院。后院的月洞门连着三条小径,一条通上房,一条通老爷的书房和烟榻客厅,还有一条弯曲着通向浴室。魏府的前后院多古木大树,还有假山灌墙,小径曲折其间,很是幽静。
  北黎进了月洞门,碰到家丁马石头,正从上房去老爷书房,见了她,马石头很恭敬地弯腰低头向她问好。魏府的家丁和下人们都知道她是魏府给三少爷买来的媳妇,背后都很同情她的可悲遭遇,叹她命苦,卖给了一个游手好闲、臭名远扬的二夷子恶少。大家都替她惋惜,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好闺女,要叫三少爷给糟践了!
  但是大伙儿当面可都是另一副嘴脸,对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她可知道这表面的恭敬是怎么回事,她怕看他们这副把她当主人的假谄媚样子,因此,在魏府的高墙深院里,她尽可能地减少同下人的来往和接触,除了郑妈,她不想和勤杂院里的其他任何人来往。
  她看着马石头进到老爷的那座雕花楼,又认真看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向浴室走。魏府做浴室的房是一座灰砖房,和后院别的建筑物分开着,是一个隐蔽的去处。
  她把浴室门打开后,为了掩人耳目,她把火炉生着了,炉火烧起来后,她在昏暗中等着夜幕降临。从小窗外,能听到花炮和爆竹的响声,还有高墙外货郎叫卖的嗓声,新年的气氛已随绵绵白雪充溢人间。而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寒季,为躲开悲惨恐怖的命运而选择逃跑,在茫茫无际的冷酷世界寻找一线光明和生机。她想到了自己如果不如此抗争, 没有人会来拯救自己,结果可想而知,一生都囚在这个高墙深院的坟墓里,永远不见天日。
  她现在很沉着镇定,下午和郑妈及大奶奶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全身打冷战的紧张感消失了,真正开始了行动,她反而不慌张了。时间需要等待。看看天色,还有点早,她决定在这里最后一次洗个澡。点着了汽灯,试试水温,水很快被烧热了。她把衣服脱了,跳进浴桶,把自己 的裸身子完全浸在热腾腾的洗澡水里。
  她在浴桶里泡着,又熬过去了一段时间。起身后,穿好衣服,把汽灯拧小,踩着木床,探头看小窗外的形势。窗外的院墙落上了一层薄雪,院墙外的马号静静的,连马的响鼻声都听不到。被雪覆盖的马号院里,有一束黄光在雪地上卧着,除了有一声没一声的爆竹声,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一个人影都不见。屋外是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浴室里的温暧和舒服会转瞬失去,此处不可久留,万一再来个人呢!
  她把小包袱挎好,在床边长吸一口气,重新跳上床,拉开小窗上的两个插销,猛地使劲,把小窗推开,正要纵身跃上去,却听到房门被撞开的声音。
  撞进浴室的是魏伯琛,他身后站着提着马灯的三少爷,他们都在笑着。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魏老爷抻了抻脸,说:“我知道你要跑,我一直在留意你,从你第一次登那床,我就知道你想干啥!”
  她只慌张了一小会儿,现在她不慌了。她跳下床,站住,盯着老爷,说:“我不会嫁一个阴阳人的,我死也不会嫁!我是你们合伙骗进魏府的,我不情愿!”
  魏老爷笑一声,说:“是你那个大伯把你卖进魏府的,我们留着卖身契呢,我们花了不少银钱,你那个贪心大伯订契的那天,变本加厉又逼我们多加了好多光洋,他把钱都拿走了,闺女,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呢?”
  她说:“谁拿了你的钱,你们去找谁!”
  老爷说:“订了契,就是铁案,无法更改的,闺女,在我们这大院里当个少奶奶有什么不好?逃能逃到哪里去?你就是真能逃出去,也没有用啊!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跑不出我们的掌心。你要想明白了,就不会干这样的傻事了。”
  北黎看着老爷臃肿的笑容,厉声说:“你们听着,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嫁进你们魏府!不要逼我,逼急了我死给你们看!”   老爷依然笑眯眯地说:“嫌我家老三不配你是不是?你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了是不是?让我这个当长辈的告诉你吧,我家老三是有些不方便之处,他腿根子的东西确实没长完备,但是他一样可以传宗接代,一样可以做男欢女爱的好事,你要不信,可以试试!”
  老爷回头看着三少爷,拍拍他的肩头,说:“儿子,是个男人就做男人的事!放着这样一个鲜嫩水灵的女子不用,偷偷摸摸跟那些不男不女的人渣鬼混,你是真打我的老脸,丢我的人哩!”
  他指着北黎,对魏良才说:“她既然要跑,还跟她客气啥?你今天就把她做了!把她做了,她就是你的了!”
  老爷转过身,停了一下,又回过头,对她说:“你死去的爹,我同他打过交道,他输在不识时务,不识抬举!你也一样,我本来是要照顾好你的,你不听话啊,只好不客气了!”
  说着,朝魏良才瞪一眼,厉声道:“这是个贱货!你要想做个男人,现在就把她日了!”
  魏良才高高地举起马灯,照她的脸,扯眉挤眼地笑着。他今天喝了酒,就在隔墙的马号土房里和曹老大一起喝的。这场酒两个人喝得有点伤感,因为曹老大听说了要辞退他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两个人有了一种依依相别的离愁别恨,涕泪交加,喝掉了两斤酒,还没有来得及亲热,老爷打发的家丁马石头闯进屋,让他赶紧回大院后院老爷书房,有要紧事要办。他不敢违背老爷指令,撇下郁闷的马夫,慌忙来见父亲。魏伯琛已等在浴室门口,把马石头打发走,老爷从浴室屋的灰砖墙上抽出一小块砖,露出一个蚕豆大的小孔,让他往孔里看,就看到女人影影绰绰的裸身,在拨小的汽灯下擦身穿衣。接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女子动作麻利地跳上床,推开了后窗。
  魏良才知道父亲有偷窥的恶习。早几年自己的两个媳妇,曾经说过浴室有人偷看,她们都在这里的浴桶里泡过澡,后来都不泡了,因为感觉不对劲。后来魏良才发现了这个窥伺孔,就知道了老爷的秘密。这个窥伺孔开得很巧妙,很隐蔽,藏在一丛蔷薇后面,不认真仔细找,很难被人发现。知道老爷有这样一个癖好后,三少爷对自己更加放任。老爷平时道貌岸然,俨然正人君子,背地里也是男盗女娼,这样的父辈,让他打心眼里失去了崇敬感,所以他也就纵情声色,放任自流了。
  现在老爷已经彻底撕破脸皮,明令他该干什么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事。女子要逃跑,这让他愤怒了起来,加之酒性发作,他的样子变得狞恶疯狂了。当着老爷的面,他把女子脖子掐住,啪啪给了两记耳光,骂道:“臭婊子,嫌弃我要跑是吧?这么些日子了,老子把你当个人看,你就这么回报我啊?你真是不领我的情,真是不识抬举啊!”
  他的巴掌掴得很重,北黎站不住,被掴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魏伯琛见状,拍拍儿子的肩头,满意地说:“这就对了!无毒不丈夫, 对不识抬举的贱人,就是要这么教训!想要她服服帖帖跟你,你得拿出点男人的气概来!”
  魏伯琛说完,抬脚走人。拉开门,又回头对魏良才说:“你今天把男人该做的事做了!甭管她情愿不情愿,日她!好好地日她!日她个天翻地覆,让她心服口服!她就是魏府花了大钱买来的一个婊子,跟她有啥好客气的!”
  魏伯琛出门,把门拉死,又把铜锁拴上,眯眼在窥伺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回上房睡觉去了。他要让他不争气的三儿今夜好好当一回男人,把这个不服管束的女人脱个精光,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折腾她,蹂躏她,把她弄得死去活来,欲仙欲死。女人,就得这么治,把她的骚性整治出来,她就老实了,死心了。魏老爷对女人深有体悟,再傲性的女人,只要把她干舒服了,最后都会服服帖帖。魏老爷相信这个女子也不会例外。他偷窥了她好几次,她的身子像妖精一样迷人,让他垂涎欲滴,但他知道,再眼馋也不可自己先上,这是儿子的媳妇,得让儿子先把她的身子占有了,然后才挨上自己。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老爷对女子的逃跑,尤其不能容忍。
  魏良才等老爷的脚步声远了,把北黎拨小的汽灯再拨大,屋里有了两盏灯,变得明晃晃的。他看着女子的嘴角,血正往下流着,立刻换了副腔调,说:“我舍不得打你,我想心疼你哩!我一直想心疼你,稀罕你,爱护你,你看不出来么?你到魏府这么长时间了,我没有动过你一指头,我客客气气,规规矩矩,就是想明媒正娶地让你当我的老婆,我是诚心诚意的,你居然要跑!你太不给我面子了啊!魏府哪点对不起你啊?”
  他说着落了两滴泪,抹把眼,说:“你是不是还在想汪老婆子的那个儿子啊?告诉你吧,他被吴升找的人差点打死,如今连影子都找不到了,你还想他做啥?漆星河一个穷酸混混,他哪点比我强啊?”
  北黎摸出手绢,拭了试嘴角的血,冷冷地说:“让我做使女,做佣人,我情愿,这是我的命,但是让我嫁一个废人,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不男不女,臭名远扬的恶少,是你们痴心妄想!”魏良才气歪了脸,粗气大喘,说:“老子不是废人!老子的家伙一样可以日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日给你看!”
  他说着就扑了上来,北黎闪开身,没扑上。魏良才越发亢奋,加上酒性发作,动作疯狂,冲撞数次,北黎到底没有躲过,被他紧紧抱住,扔到床上,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接着把她的衣服扯开,摸她的乳房,伸出嘴像猪拱食一样舔咬她的胸和脖子,目光迷离,嘴里发出呻吟般的低吼。北黎拼死反抗,双手撑住木床床帮,屈起膝朝他身上猛蹬两脚。魏良才踉跄后退,裤子掉下去,露出大腿根那不堪的东西,女子在瞬间看到的是一副残破的畸型的物件,如同吃进了蛤蟆和苍蝇,差点就要吐出来。魏良才大惊,提住裤子,愈发恼羞成怒。女子怒睁杏眼,悲愤交加,指着他,说:“三少爷,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走吧!我求你了…… ”
  魏良才狞笑,吼道:“你已经把我的货看了,我没顾忌了!要我放你也可以,但是你得好好躺在床上,让我痛痛快快做一回你的男人,把老子伺候好了,让老子舒服了,你可以走。”
  说着趁女子不备,猛地把她推到床上,左右开弓又是一顿耳光,一边咆哮,一边扯她的裤带。北黎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恍惚中感觉到这个禽兽正往下脱她的裤子,嘴里发出猪拱食一般的低吼,紧接着是他的手伸进了她的下部。她全身打颤,猛地挣开,跳下床,抄起铁炉边的火钩子,朝他挥了过去。她听到了一声惨叫,看他跌撞着向床头栽去,她又朝他挥了一下。她听到了他倒地的声音,如同倒下去一头被放了血的驴。同时,她鼻子里冲进了鲜血的味道。   从魏良才的衣袋里掉出来两块光洋,她毫不犹豫拾了起来,塞进小包袱。然后,她从容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倒地的人,脸朝地卧着,生死不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祸事已经闯下,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逃离。
  她把马灯熄了,踩着床,从小窗钻出去,抓紧窗棱,伸脚上了老槐树的那根粗大旁枝,很容易从粗枝上溜到院墙,从院墙上翻进马号院子。曹老大房里的马灯已经熄了,黑暗中可以听到马夫排山倒海般的鼾声。她知道正是夜深人静,天空飘雪,不会有人在寒夜里看到她逃遁的痕迹。她大步朝马号院外奔去。
  九、北征跟着星河走了
  北黎在黑暗中狂跑。塞上的夜风冰冷刺骨,她疾步如飞,穿街过巷,没有碰到什么行人,看天上的星子在蒙蒙雪雾中清冷闪烁,才想起此刻已是深夜,不会有人在街上走。这使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一些。她知道她是往迎风的方向跑。在慌乱与恐惧中她没有选择,但双腿不由自主地奔向北方。
  北方不远处,就是故乡。那里的野岭上躺着她可怜的娘,但她现在不能回到娘的身边,魏府的人会找到那里的。她要奔去的地方是张北,弟弟北征在那里,她唯一的亲人,娘临终相托过,要她和弟弟相依为命,要照顾好弟弟,她没有做到。现在在亡命途中,不管逃往何处,都得和弟弟见一面。
  说不定,是最后一面。
  现在,她可能已经是个杀人犯,一个负有命案的亡命者。
  那个人,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他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许真死了。她想起了她挥起火钩朝他砸去的那一瞬,那重重一击是他相逼太甚逼出来的,她用了平生最大的臂力,朝他挥了过去。她记得好像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发出了金属相撞般坚硬的脆响,紧跟着是他的一声惨叫,接着又挥去一击……
  她能记起来的最后一刻的场景,就是这些。那时,她好像闻到了血腥味。是的,他的血喷了出来。她看不见自己身上是否有血,但内心一片绝望。看样子三少爷是死了,他死了,她的活路也绝了。
  她没有想到会杀人,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对人没有仇恨,即使被欺侮损害,她也能忍耐。所谓反抗,不过是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绝没有想到要主动地去侵害别人。在魏府被囚的日子,她一心想要逃离,让悲惨的命运变得稍有生机,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置人于死地。
  但是,她如今的逃离变成了逃命。
  她的命本来就不好,如今变得更加绝望、更加凶险了。
  老天爷为啥如此不公?为啥要把世上最难堪、最不能忍受之厄运都推给一家人、一个人?老天爷要有眼,为啥不惩治那些恶人,总是让不幸的人变得更加不幸?
  她问苍天、问大地,天地无言,只有无边的黑暗、朔风和刺骨的寒冷。
  但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坚强刚毅,同时感到了自己在雪路上的步子迅疾而强劲。她知道这是她选择的对命运的回答。
  无论陷入怎样的恶境,都不能屈服、不能绝望,都应该坚强地往前走。
  在疾奔中,她想起了星河临别时和她相约的那些话,现在都不可能实现了。马学文家,漆亮河大姐家,都不能去了。星河在哪里?如今都顾不上细想,自己成了一个逃犯,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测了。
  她在茫茫黑夜中挺起胸膛,迎着塞上朔风寒雪,疾步如飞。
  
  北黎进到张北的街子时,放慢了脚步。尽管她知道北盛镇那边发生的事,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能传到张北,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变得谨慎小心。是个阴天,现在已经过中午了,街上行人不多,小雪还在飘落,远远近近的爆竹在响,新年的气氛同样预先弥漫在塞外的这个小城。跑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她的肚子很饿,累得眼看要散架,看街边有家面馆,就进去要了一碗素面,找了张靠炉子的地方坐下,让自己歇息一下腿脚,喘口气。面馆窗台上有面镜子,她偷偷看了一眼,怕脸上的血迹没有收拾干净,还好,雪水把脸洗净了。原来的罩衣在昨夜也换过了,没有人会特别留意她,何况面馆里并没有什么食客。这时街上有一支驼队通过,逶迤看不到头尾,但驼铃喧响,此起彼伏,势如钟罄,激荡人心。那些驼工们面孔黪黑,雄壮孔武,征衣猎猎,如同大军出塞,很是壮观。等面的时候,看到这支十几连的驼队走过,北黎心中的凄凉一扫而光,胸中有股豪气升起。吃了面,长了精神,寻到西头一条巷子,北征当学徒的酒楼就在这条巷子。馆子对面,是个很大的货栈,刚才在街上走过的驼队,有几连进了这个货场。她在巷子口稍站了一会儿,前后左右认真巡看一番,这才进了酒楼。
  这个酒楼改了名号,原来叫“聚仙酒楼”,现在叫“聚仙客栈”。门店后面增建了后院,新开了客房,所以把名号变了,但是馆子里还是八张桌子,三个包间在楼上,二楼是半敞的,有折拐的明梯通上去。北黎见几个穿皮袍子的蒙古人正在啃一盆羊骨头,三个操山西话的驼夫在吃面,很大的海碗,三个人吃得呼哧呼哧的。她往柜台方向看,又往厨房里瞅,没看见北征的影子。正要往二楼上看,从柜台后面转出来了店掌柜。北黎记得他叫侯九治,原先是个大厨,后来成了掌柜。侯掌柜认真看了她两眼,认出了她,就让她坐,还张罗着让伙计给她上饭菜。北黎谢了,说刚吃过饭,是来找弟弟的。
  侯九治转过身,从柜台的一个抽屉里翻出一个信封,说:“北征娃走了有两个多月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他跟一个姓漆的小伙子一起走的。他们一共是四个人,说是要到新疆古城子闯天地去,我劝不住。年轻人异想天开,那个姓漆的小哥还带着伤呢,根本不听老人劝……”
  北征的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姐,我和星河哥、学文哥还有金明子他们走了,星河哥说你知道,他同你商量好了的,我们先走一步,有人要害星河哥,我们不得不走,你随后来吧,在古城子会合,说不定我能找到爹呢!”
  侯九治说,北征的信是明信,他也看了,信里写的和四个年轻人在一起商量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按那姓漆的小哥的意思,是要把你等上一起走,或约在乌兰察布、兴和这样近一些的地方碰头,然后再往远处走。大家都商议好了,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们没有再争论,急匆匆就走了。   侯掌柜说:“我跟他们说了,古城子远得很,要走好几个月呢,又是冬天,冷死人,去受那罪做什么?但是劝了没用,小崽子们鬼迷心窍,根本听不进去,就是着了魔一样要往西边去!”
  侯九治是张北的名厨,看北征聪明伶俐,正想好好带带他,北征的杂役期满,很快就可以进入真正的学艺期,他觉得北征走得有点可惜。北黎知道北征跟星河、学文、金明子走了,反而放下心来,四个年轻人结伴往古城子跑,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和遇到的困难险阻,他们会有办法克服的。她更高兴的是,心爱的人星河终于有了下落,魏府的毒打并没有打死他,他还活着,带着伤,依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带着北征到古城子寻生路。虽然不能和他走在一起,但是只要他在前方走着,就是她的希望。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双眼依然是明亮的,因为心爱的人在远处高擎着火把,照着她的前路,她就不会迷失方向。
  北征在聚仙酒楼打工,两年中做的都是琐碎的杂活,包括端盘子跑堂、洗碗担水、哄孩子、生炉子、劈柴挑煤、打扫店堂卫生,所有劳动都是没有报酬的。侯掌柜不让他闲着,除了睡觉,他连一刻钟闲空都没有,这是所有学徒都要经过的劳役。北征亲口给姐诉过学徒之苦,不但累,有时连肚子都吃不饱。张北的风气就是这样,所有的掌柜都像约好了一样,不给学徒们好脸色看,他们的理由是,要长出息,必须受得了苦中苦。
  尽管北征给侯掌柜尽了将近两年的苦役,北黎还是再三感谢了侯掌柜,同时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大叔,北征他们去古城子的事,能不能替他们保个密,那个星河哥把魏府得罪了,说不定还要追着他,继续找他麻烦呢!”
  侯九治炯炯地盯着她,笑一笑,说:“他的麻烦是因你引起的吧?魏府的那些糗事,我听说了一些,放心吧,我不会吐半个字,假如他们真找上门的话……”
  侯九治想了想,又说:“这两天,魏府的二少爷正好在张北,他是从归化过来的,老喜欢在我这馆子吃饭,他喜欢我这里的饭菜,他好像知道你有个弟弟在我这里当学徒,打听北征,我跟他说了,北征走了……”
  北黎吃了一惊,说:“他怎么会知道北征在这里当学徒?他打听这干啥?”
  侯九治说:“他不过随便问问,北征当学徒,一定是你告诉他的,不然他怎么会想起来问?”
  北黎想起来,北征当学徒确实是自己告诉魏府的,在去天津卫的路上,跟二少爷也提过这事。她着急地说:“大叔有没有提古城子的事?他知道北征他们往西边走了吗?”
  侯九治说:“我只说他走了,没说往哪儿去,他也没再问,放心吧,他如果再打听,我就说我不知道,这不就结了吗!”
  正说着话,侯九治忽然抬起头往窗外看,嘴大张着,满脸惊讶,说:“真他妈怪事啊!正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北黎转过身,顺着侯掌柜的目光往店门外看过去,一个人正从一匹高头大马上翻身下来,牵着缰绳,在门前的拴马桩上把马拴了,抬头亮相。她的心噌地跳到喉咙口,身上一阵发凉。她看清了那张清瘦的俊脸,正是魏府的二少爷。
  侯掌柜轻轻推她一下,耳语说:“躲帘子后面去!从后堂夹道走,出后院就是路!”他边说着,边换了一张灿烂的笑脸,朝门口迎了上去。
  北黎没有回头,闪身躲进柜台后面的布帘子里,看到一道门连着一条两尺宽的窄道,暗幽幽地通到一个有水槽的拐角房,便跑了过去,从拐角房再过一段巷子,就出了客栈后院。
  在刺骨的冷风中,惊魂未定,她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现在的危险处境。魏府二少爷突然就在眼前出现了,这昭示着凶险无处不在。他若是知道他的亲弟弟被杀了,他那温良的假面具会立刻撕掉,露出狰狞可怖的真面貌。魏府对付他们的仇人、对手、敌手,从来都是凶狠无情、毫不手软的。
  一条瘦狗穿街而过,前面的枯树枝上两只寒鸦在呱呱地叫,一阵冷风平地卷来,扬起一片雪粉。她望望西边天,混混沌沌透出一点白日的晕圈,那晕圈也快要接近地平线了。世界冰冷,无处安身,只有走在路上才是安全的。她想,今天无论如何得离开这个地方。她从包袱里摸出狗皮帽子,这本是给北征买的,现在他用不着了,她正好可以用它来御寒。她把狗皮帽子戴上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了躲避追踪,可以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
  (节选自《旱码头》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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