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吟歌手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mchenst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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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宣布: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日裔英国籍作家石黑一雄。授奖词是:“他的小说富有激情的力量,在我们与世界连为一体的幻觉下,他展现了一道深渊。”
  1954年11月8日,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长崎,1960年随家人移居英国,先后毕业于肯特大学和东安格利亚大学,并于1982年获得英国国籍。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群山淡景》《浮世画家》《长日将尽》,短篇小说集《小夜曲》等。石黑一雄先后获得了在英语文学里享有盛誉的“布克奖”、大英帝国勋章、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等。与鲁西迪、奈保尔被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莎拉·丹尼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对石黑一雄的创作给予高度肯定:“他结合了简·奥斯汀和卡夫卡的风格,还有一点普鲁斯特的味道。他是一个真诚的写作者,直视问题本身,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本书都非常棒!”石黑一雄的作品结合了日本文学中“物哀”和“幽玄”的美学风格,将东方和西方的文学传统嫁接起来,创造出一个既属于他自己,又具国际性的文学世界。为此,我们特别精选两个短篇,并附相关访谈,以飨读者。
  托尼·加德纳坐在游客中间让我认出来的那个早晨,春天刚刚来到威尼斯这儿。我们已经在户外广场上表演了第一个整星期——跟你说吧,那么长时间憋屈在咖啡馆后边,碍手碍脚挡住上楼客人的去路,一朝解脱,可真是舒泰。那天早上颇有些风,崭新的大帐篷四下里猎猎作响,但我们都觉得多了一丝欢快和清新,我想这一定流露在音乐里了。
  听我的口气,倒像是乐队的正规成员。其实,我只是一个“吉卜赛人”,其他乐师就是这样称呼我们的——我是在广场上四处游荡、三支咖啡馆乐队哪支要人就去哪支帮忙的那群家伙中的一员,多数时候我就在这里的拉维纳咖啡厅献艺,但是到了忙碌的下午,也许会和男孩四人组一起表演一组节目,再去往佛罗里安咖啡馆,然后穿过广场回到拉维纳。我和他们全都十分融洽,跟跑堂也混得不错,换了任何别的城市,到现在我都该有个固定位置了。但是在这个如此执着于传统与往昔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是上下颠倒的。在任何别的地方,做吉他手是很受年轻人青睐的。可是这里呢?一把吉他!咖啡馆经理要坐不住了。它看起来太现代,游客不会喜欢。去年秋天,我给自己买了把极好的爵士吉他,带一个椭圆形的音孔,这种东西强戈·莱恩哈特①可能彈奏过,这样谁也不可能把我误认作摇滚乐手了。事情因此稍微好办一点,但是那些咖啡馆经理,他们依然不喜欢它。说穿了,如果你是吉他手,就算你是乔·帕斯②,他们还是不会在这个广场上给你一份正式工作。
  当然,这也和我不是意大利人——更别提威尼斯人了——有点小关系。那个吹中音萨克斯管的大个子捷克人也是如此。客人很喜欢我们,其他乐师也需要我们,但是我们算不得正菜。只管弹你的,闷声大发财,那些咖啡馆经理总是这么说。这样游客便不会知道你不是意大利人了。穿上套装,戴上太阳镜,保持头发往后梳,就没人看得出来,只是别开口说话就好。
  但我干得还不坏。所有三支咖啡馆乐队,特别是他们不得不在旗鼓相当的帐篷里同时演奏的时候,都需要一把吉他——柔和、结实,但加强了力度,从后面将和弦猛力奏出。我想你在纳闷吧,三支乐队同一时间在同一广场上演奏,听来那该是一片了不得的嘈杂。但是圣马可广场那么大,容纳得下。广场上闲逛的游客会听到一段曲调淡出,另一段淡入,就好像在调收音机。游客们总也听不厌的是古典的东西,所有那些器乐版的著名咏叹调。好吧,这儿是圣马可广场,他们不想要最近的流行乐曲。不过每隔几分钟,他们也想听听能够欣赏的东西,也许是茱莉·安德鲁斯③的一支老歌,也许是一部著名电影的主题曲。我记得去年夏天,一次我从一个乐队串到另一个乐队,一个下午就弹奏了九次《教父》主题曲。
  总之,那个春天的早晨,我们正面对一大群游客演奏,这时我看见了托尼·加德纳,端着咖啡独自坐着,几乎就在我们正前方,离我们的帐篷怕只有六米之遥。广场上我们经常碰见名人,也从来不大惊小怪。一曲终了,也许一个名字会在乐队成员之间悄悄传递。瞧,沃伦·比蒂④来了。瞧,那是基辛格。那个女子,她在那部两个男人换脸的电影里出现过。我们都习惯了。毕竟这是圣马可广场。但是,我意识到坐在那里的是托尼·加德纳时,那就不一样了。我真的很兴奋。
  托尼·加德纳曾是我母亲的最爱。在老家,在共产主义时期,弄到那样一张唱片是非常困难的,可是我母亲差不多集齐了他的全部唱片。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有一次把一张珍贵的唱片划坏了。公寓住得十分狭窄,而像我这个年龄的男孩总有静不下来的时候,尤其是在那些寒冷的冬月,你没办法去外面玩。所以我就玩一个游戏,从小沙发跳到扶手椅上,有一回没看准,一下子撞到了唱机上。唱针吱的一声划过唱片——那时CD问世还早着呢——母亲从厨房跑进来,开始对我咆哮。我难受极了,不只是因为她大声责骂我,还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张托尼·加德纳的唱片,我知道对她有多珍贵。我还知道这张唱片从此有了间歇性的噪声,自始至终伴随他低吟那些美国歌曲。多年以后,我在华沙工作,听说那儿有唱片黑市,我就给母亲购买,替换她所有听坏了的托尼·加德纳专辑,包括我划坏的那张。这事花去了我三年多时间,但我一直在淘,一张一张地淘,每次回去看望她,我都会给她捎张新的。
  这下你明白我如此兴奋的缘由了吧,我认出他时,他离我才六米远!起初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和弦转换我恐怕都慢了一拍。托尼·加德纳!要是我亲爱的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说呢!为了她,为了她的回忆,我必须上前跟他说点什么,不要管其他乐手是否笑话,说我像个酒店服务生。
  但是我当然不能推开桌椅,直接朝他奔过去。我们的组曲还得演奏完。我可以告诉你,那可真是难熬,还有三四个曲子,每一秒钟我都觉得他立刻就要站起身来走开。但他一直坐在那里,独自一人,盯着他的咖啡,搅拌它,好像实在弄不明白跑堂端给他的是什么。他的外表与别的美国游客没有两样,穿一件浅蓝色马球衬衫,一条宽松的灰色长裤。他的头发,在那些唱片封套上是那么黑、那么亮,现在几乎全白了,但头发还是很浓密,还是那么完美地梳理成从前的式样。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墨镜是拿在手里的——我怀疑要不是这样,我还认不出他来——但是随着乐曲的进行,我不住地观察他,见他戴上又取下,取下又戴上。他显得心事重重的。见他并没有真的在听我们的音乐,我有点儿失望。   我们的组曲演奏完了。来不及跟其他人说一声,我便快快冲出帐篷,朝托尼·加德纳那桌赶过去,这时我有片刻的慌张,不知道怎么开口搭话。我站在他后面,但他似乎有种第六感,转过身来,抬头看我——我猜想是那么多年被歌迷追逐养成的吧——随后我自我介绍,告诉他我多么仰慕他,我怎么会在他刚才听的乐队里,我母亲是如何对他着迷,所有这些都一股脑儿倾泻而出。他表情沉重地听着,每隔几秒钟点点头,像是我的医生。我不停地说,他只是时不时插进一句:“是吗?”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该离开了,刚转身,只听他说:
  “这么说你是从那些共产主义国家来的。一定很不容易吧。”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愉快地耸耸肩,“我们现在是自由国家了。民主国家。”
  “那好啊。刚才给我们演奏的就是你的乐队吧。坐吧。要来杯咖啡吗?”
  我告诉他我不要占他便宜,但是现在加德纳先生却礼貌而温和地坚持起来:“不要走,不要走,坐坐。你刚才说,你母亲喜欢我的唱片。”
  于是我坐下来,再给他讲一些有关我的母亲、我们的公寓、黑市唱片的事情。虽然我想不起来那些专辑的名称,但我开始凭记忆描绘封套上的图片,我每次这么一讲,他都会高高举起手指,说这样的话:“噢,那恐怕是《无与伦比》。《无与伦比的托尼·加德纳》。”我觉得这个游戏我们玩得都非常开心,这时我注意到加德纳先生的眼光离开了,我扭过头,刚巧看到一个女人朝我们这桌走来。
  她是那一类的美国女士,非常优雅,拥有极好的头发、服饰和身材,除非近前观看,你不会意识到她们已不那么年轻了。远远地,我也许把她误认作那些光亮的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了。可是等她在加德纳先生旁边坐下来,把墨镜推到前额上,我才意识到她一定过了五十,也许年纪更大。加德纳先生对我说:“这是林迪,我妻子。”
  加德纳夫人对我有点儿勉强地略微一笑,然后对丈夫说:“那么这位是谁?你又交了一个朋友。”
  “没错,宝贝。我在这里很快活,跟这位朋友聊天。对不起,朋友,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简,”我接口道,“不过朋友们叫我简内克。”
  林迪·加德纳说:“你是说你的昵称比真名还长?那能行吗?”
  “别对人家不礼貌,宝贝。”
  “我没有不礼貌。”
  “不要拿人家的名字逗乐,宝贝。那才是好女人。”
  林迪·加德纳转向我,带着有些无助的表情,“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我冒犯你了吗?”
  “没有,没有,”我说,“一点儿也没有,加德纳夫人。”
  “他老是说我对歌迷太粗鲁了。可我没有。刚才我对你粗鲁吗?”然后对加德纳先生说:“我用一种自然的方式跟歌迷说话,亲爱的。是我的方式。我从不粗鲁。”
  “好吧,宝贝,”加德纳先生说,“我们别纠缠这事了。不管怎么说,这位先生,他不是歌迷。”
  “噢,他不是?那他是谁?一个好久不见的侄子?”
  “礼貌些,宝贝。这位朋友,他是我的同道。音乐家,专业音乐家。刚才他一直在给我们大家演奏。”他朝我们的大帐篷做了个手势。
  “啊,对了!”林迪·加德纳又转过身来,“刚才你就在那里演奏吗?唷,真是不错。你拉的是手风琴,对吧?拉得真好!”
  “非常感谢。其实,我是吉他手。”“吉他手?你开玩笑吧。就一分钟前我还在看你演出呢。就坐在那里,低音提琴手旁边,手风琴拉得那么美。”
  “不好意思,拉手风琴的其实是卡罗。那个秃顶的大块头……”
  “你肯定吗?没跟我开玩笑?”
  “宝贝,我跟你说过。不要对人家无礼。”
  严格地说他并没有咆哮,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而愤怒,于是只剩下一种奇怪的静默。随后,加德纳先生自己打破了它,温和地说:
  “对不起,宝贝。我不是有意要凶你的。”
  他伸出一只手,捉住她的一只手。我隐约觉得她会甩掉他,可是不然,她在椅子上动了动,靠他更近些,然后把她闲着的一只手也放在那双扣紧的手上。他们就这样坐了一阵子,加德纳先生勾着头,他的夫人越过他的肩膀茫然地凝望着广场对面的大教堂,虽然眼睛似乎并没有在看任何东西。那一刻,就好像他们不只是忘圮了我还陪坐在那里,甚至忘记了广场上所有的人。然后她说,几乎是耳语:
  “没事儿,亲爱的。是我的错。让你那么烦乱。”
  他们继续那样坐了一小会儿,两人的手扣在一起。然后她叹了口气,放开加德纳先生,看着我。她先前也曾注视过我,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的魅力。就好像她有这么一个刻度盘,从零到十,而对于我,那一刻她决定把它拨到六或者七,但是我却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她的魅力,如果她要我替她做点事——比如说如果她要我穿过广场给她去买些花——我会很高兴地去做。
  “简内克,”她说,“是你的名字,对吧?对不起,简内克。托尼是对的。我没有权利对你那样说话。”
  “加德纳夫人,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我还搅乱了你们两个的谈话。音乐家的交谈,没错吧。听着,我走了,你们两位接着聊吧。”
  “干吗走呢,宝贝。”加德纳先生说。
  “噢,当然有理由了,亲爱的。我特别特别想去看看那家普拉达店。刚才过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得久一点儿。”
  “好的,宝贝,”托尼·加德纳第一次坐正了,还深深吸了口气,“只要你确定你乐意就好。”
  “我會在店里逛得很开心的。那你们两个,好好聊吧。”她站起身,碰了碰我的肩膀。“保重,简内克。”
  我们目送她离开,随后加德纳先生问我一些在威尼斯做乐手的事,特别是男孩四人组乐队,那一刻他们正好刚开始表演。他似乎并没有认真听我的回答,我正准备告退,他却突然说:
  “朋友,有点事我想跟你说。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打算的,你可以拒绝,要是想拒绝的话。”他靠过来,压低声音,“跟你说吧。林迪和我第一次来威尼斯这儿的时候,是我们的蜜月。二十七年前。为了保留对这个地方的所有美好回忆,我们再也没回来过,总之没有一起回来过。所以在计划我们这次旅行、这次特别旅行的时候,我们对自己说一定要在威尼斯逗留几天。”   “是你们的结婚周年吗,加德纳先生?”
  “结婚周年?”他显得十分惊愕。
  “对不起,”我说,“我只是瞎猜,因为你说这是你们的特别旅行。”
  他的惊愕表情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一种隆隆的大笑,于是我突然间记起了妈妈老是在放的那首歌,歌曲的中间他有段独白,说是不在乎这个女人离开他什么的,随后便是这个讥嘲的笑。现在这同样的笑隆隆回响在广场上。然后他说:
  “结婚周年?不,不,这不是我们的周年。但是我要提议的,也差不太远。因为我要做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我要给她唱小夜曲。正宗的威尼斯风格。这儿就需要你了。你弹吉他,我唱歌。我们在刚朵拉上做这事,我们把船划到窗下,我朝上对她唱。我们在不远处租了一所大宅子。卧室的窗户正对着运河。天黑以后,就再好不过了。壁灯的光照恰到好处。你和我在刚朵拉上,她走到窗前。都是她喜欢的曲子。我们不必弄得太久,晚上还有点冷飕飕的。就三四首歌,我就想到这么多。我会给你很好的酬劳。你觉得如何?”
  “加德纳先生,对我来说绝对是太荣幸了。我告诉过您,在我眼里您一直是个重要人物。您想什么时候去?”
  “如果不下雨,何不今晚就去?八点半左右?我们早点儿去吃晚餐,那时就回来了。我会找个借口离开房间,过来和你会合。我会安排好一艘刚朵拉,我们沿着运河回去,停在窗下。这样就完美了,你觉得如何?”
  你可以想象,这就像是梦想成真。而且,点子听来是多么甜蜜,这对夫妇——他六十多岁,她也五十多了——就像十几岁的孩子在谈恋爱。其实这个点子甜蜜得令我几乎——虽非彻底——忘记了刚才亲眼所见他们之间的那一幕。我的意思是,即使在那时,我内心里也知道,事情不会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随后几分钟,加德纳先生和我坐在一起讨论所有细节——他想唱的歌,他喜欢的调性,所有这类问题。我该回帐篷去表演下一组节目了,我站起身,跟他握手,告诉他晚上我绝对不会让他失望的。
  那天晚上我去见加德纳先生时,街道暗黑又寂静。那些日子,我只要走出圣马可广场远一点儿,就一定会迷路,所以即使我给了自己充裕的时间,即使我认得加德纳先生告诉我要去的那座小桥,我还是迟到了几分钟。
  他就站在街灯下,穿一件起皱的黑色外套,衬衫开到第三四颗扣子,这样你可以看见他的胸毛。我为迟到道歉,他说:
  “几分钟?林迪可是和我结婚二十七年了。几分钟算什么?”
  他没有发怒,但他的情绪显得阴沉而严肃,一点儿也不浪漫。他后面是那艘刚朵拉,在水面上轻柔地摇晃,我看见桨手是维托利奥,这个家伙我不太喜欢。维托利奥当面总是很友好,但是我知道——我那时就知道——他到处说我这样的人,也就是他称为“从那些新国家来的外国人”的坏话,各种各样的坏话,全都是胡说八道。因为这个缘故,那天晚上他像兄弟一样向我打招呼时,我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他扶加德纳先生上刚朵拉。然后我把吉他递给他——我带上了我的西班牙吉他,不是有椭圆音孔的那一把——再自己上了船。
  加德纳先生在船头不停地变换姿势,终于沉重地坐了下来,差点儿把船弄翻。但他似乎没有留意,我们出发时,他一直盯着水面。
  好几分钟,我们默默无语地漂流,经过黑暗的建筑,穿过低矮的小桥。然后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
  “听着,朋友。我知道我们商定好了今晚的曲目。但我还在想,林迪喜爱那首《当我来到凤凰城》。我很久以前录过这首歌。”
  “沒问题,加德纳先生。我母亲总是说你的版本比辛纳屈⑤的好。也比葛伦·坎伯⑥的名唱要好。”
  加德纳先生点点头,随后一小会儿我看不见他的脸。维托利奥发出刚朵拉桨手的航线招呼,声音回荡在周围的墙上,然后转过一个街角。
  “我以前总给她唱,”加德纳先生说,“嗯,我想今晚她会喜欢听到这首歌的。你熟悉曲调吗?”
  这时我的吉他已经拿出匣子了,于是我弹了几个小节。
  “升高一点,”他说,“升高到降E大调。专辑里我就是这么处理的。”
  于是我就在那个调上弹起了和弦,也许过去了一整段,加德纳先生才开始唱,非常轻柔,声音很低,仿佛他不太记得歌词了。但是在那条安静的运河上,他的声音回响得很好。事实上,听来真的非常美。一时间,就好像我又变成了小男孩,回到那间公寓,躺在地毯上,妈妈则坐在沙发上,疲倦,也许是心碎肠断,而托尼·加德纳的唱盘就在房间的一角旋转。
  加德纳先生突然停下来,说:“好。我们就用降E大调唱《凤凰城》。然后也许是《我太容易坠入爱河》,照我们的计划,最后我们以《一杯给我的宝贝》结尾。这些就足够了。再多她也不要听了。”
  说完,他似乎又沉回他的思绪里,于是我们在维托利奥轻缓的击水声中穿过黑暗,继续漂流。
  “加德纳先生,”我终于说,“希望您不在意我问一句。加德纳夫人知道有这次独唱会吗?还是说要给她一个美妙的惊喜?”
  他沉重地叹口气,然后说:“我想我们得把它归在美妙的惊喜那一类。”然后他补充道:“天知道她会怎样反应。说不定我们还唱不到《一杯给我的宝贝》那里呢。”
  维托利奥带着我们又转过一个街角,突然听到了笑声和音乐,我们正划过一间灯火明亮的大餐厅。似乎每张桌子都没空着,侍者来回穿梭,就餐者都显得十分快活,尽管在这个节令,运河边上不可能如此温暖。我们刚刚从寂静和黑暗中穿行过来,这家餐馆便有那么点儿使人不安。就好像我们不是动的一方,倒是在码头上观看,看这流光溢彩的派对船滑过身旁。我注意到有几张脸朝我们这边看了看,但没有人多么留意。很快餐馆落在了身后,我说:
  “真有意思。您能想象吗,如果这些游客意识到,刚过去的船上坐着传说中的托尼·加德纳,他们会做什么?”
  维托利奥虽然不懂多少英语,倒也听了个大概,他笑了笑。但是加德纳先生好一阵子没有回应。我们又回到了黑暗中,沿着一条窄窄的运河经过那些光线暗淡的门廊,这时他说:   “我的朋友,你来自共产主义国家。所以你不了解这些事情是怎么运转的。”
  “加德纳先生,”我说,“我的国家再不是共产主义了。我们现在是自由人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抹黑你的国家。你们是勇敢的人民,我希望你们赢得和平和繁荣。但是我想对你说的是,朋友,我的意思是,从你的国家来,很自然,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正如你们国家的很多事,我也会不懂。”
  “我想是这样的,加德纳先生。”
  “比如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些人。假如你走过去说,‘嘿,你们有谁记得托尼·加德纳?’那么也许有一些人,甚至大多数人会说记得。谁知道呢?但是像我们刚才那样从旁经过,即使他们认出我来,会感到兴奋吗?我不觉得。他们不会放下刀叉,不会打断烛光下的贴心话。为什么要?不过是个过去时代的低吟歌手罢了。”
  “我不信,加德纳先生。您是大艺术家。您就像辛纳屈或狄恩·马汀⑦这类人。有些卓越的表演,它们永不过时。不像那些流行歌星。”
  “你真是善解人意,朋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是唯独今天晚上,不是哄骗我的时候。”
  我正要抗议,但看他样子,知道还是把这整个话题放下为好。我们继续前进,无人讲话。说实话,我现在开始暗自嘀咕我卷入什么了,这整个的小夜曲谋划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他们都是美国人。我可知道,加德纳先生开始唱的时候,加德纳夫人说不定会拿上杆枪走到窗口,朝我们下面开火的。
  也许维托利奥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因为我们从墙边一盏灯下经过时,他瞧了我一眼,好像在说:“我们这下惹上怪人了,不是吗,朋友⑧?”但我没有回应。我不愿和他这样的人一伙,来和加德纳先生作对。照维托利奥所说,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我们四处游荡,骗游客的钱,往运河上扔垃圾,总之把整个该死的城市给毁了。有时候,如果他情绪不好,他会声称我们是劫匪,甚至强奸犯。我有一次当面问他是不是真的在到处散布这类言论,他赌咒发誓说这全是造谣。他有个犹太人舅母,他敬她如母,怎么可能是种族主义者?但是一天下午我在演出的间隙消磨时间,正倚靠在多尔索杜罗区一座桥上,一艘刚朵拉从下面经过。船上坐着三位游客,维托利奥高高站着给他们把桨,口里滔滔不绝,全世界都听得见,冒出来的正是这些垃圾。所以他在我眼前爱咋咋的,我是决不会跟他讲交情了。
  “让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加德纳先生突然说,“一个关于表演的秘密。音樂家跟音乐家讲。很简单。你需要了解,你需要了解一点听众的情况,不管是什么。它足以让你,在你心目中,把眼前的听众同昨晚的听众区分开。比如说你在密尔沃基。你必须自问,密尔沃基的听众有什么不同,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什么使之与麦迪逊的听众不一样?想不出来,你就要不停地想,直到想出来为止。密尔沃基,密尔沃基。密尔沃基有很好的猪扒。那就行了,你站在那里时,那就是你能用上的。你不必对他们说一个字,那是你对他们演唱时浮现在你脑海里的。你面前的这些人,他们是吃上佳猪扒的一群人。对猪扒,他们有很高的标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那样的话,听众就变成了你认识的人,你可以为之表演的人。喏,那就是我的秘密。音乐家跟音乐家讲的。”
  “嗯,谢谢您,加德纳先生。我还从来没那样想过。您这样的人讲出来的窍门,我不会忘记。”
  “好,今天晚上,”他继续道,“我们将为林迪表演。林迪就是听众。那么我就给你讲一点有关林迪的事。你想听听吗?”
  “当然,加德纳先生,”我说,“我非常想听听她的故事。”
  随后大约二十分钟,我们坐在那艘刚朵拉中,不停地绕着圈转悠,加德纳先生则讲着故事。有时候他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咕哝,好像他在自言自语。另外的时候,当一盏灯或经过的窗口投射出一点光线,照在我们的船上,他就会想起我来,于是提高嗓门,说这样一些话:“你明白我说的吗,朋友?”
  他告诉我,他的妻子来自美国中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她那里的学校老师们总为难她,因为她不学习,总是在看电影明星杂志。
  “这些女士没意识到,林迪是有远大计划的。看看她现在。富有,美丽,游遍了全世界。而那些学校老师呢,如今在哪里?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假如她们多看一些电影杂志,多一点梦想,那么林迪今天的一切她们可能也会有一点。”
  十九岁时,她搭便车去往加利福尼亚,一心想去好莱坞。好莱坞没进去,她却落到了在洛杉矶郊外一家路边廉价饭馆当女招待。
  “想不到,”加德纳先生说,“这家饭馆,高速公路边上寻常不过的小地方,结果竟是她能找到的最好去处。因为那些野心勃勃的女孩全都到这里来了,从早到晚。她们常常在这里聚会,七个、八个、十几个,叫上咖啡、热狗,一坐就几个小时,聊。”
  这些女孩,都比林迪大一点点,来自美国各个角落,已经在洛杉矶地区漂了至少两三年。她们来这饭馆交流八卦新闻和倒霉故事,讨论策略手段,查看彼此的进展情况。但是这地方招引人主要还是因为梅格,这个女人四十多岁了,和林迪一起干女招待的活儿。
  “在这些女孩眼里,梅格就是她们的大姐,她们智慧的源泉。因为她从前跟她们一模一样。你必须明白,这些都是认真的女孩,真正野心勃勃、决心坚定的女孩。她们像别的女孩那样谈论衣服、鞋和化妆品吗?当然谈。但是她们只谈论哪款衣服、鞋和化妆品可以帮助她们嫁给明星。她们谈论电影吗?她们谈论演唱会吗?毫无疑问。但是她们谈论哪些影星、歌星还是单身,哪些婚姻不幸福,哪些即将离婚。而梅格,你看,她能告诉她们所有这些,甚至比这多得多的事情。梅格在她们之前走过这条路。要说怎样嫁给明星,她知道所有的规则,所有的诀窍。于是林迪跟她们坐在一起,把什么都听进去了。那间小热狗店是她的哈佛,她的耶鲁。明尼苏达来的十九岁女孩?想想她会遭遇什么,现在都令我战栗。但是她运气很好。”
  “加德纳先生,”我说,“对不起打断一下。如果这位梅格什么事情都那么通达,怎么她自己没有嫁上一个明星?为什么她还在这馆子里端热狗?”   “问得好,但是你不太了解这些事情是怎么做的。好吧,这位女士,梅格,她没有成功。然而关键是,她见过那些成功的。你明白吗,朋友?她一度跟那些女孩没什么两样,而她见过一些人成功,其他人失败。她看到过陷阱,也看到过金楼梯。她可以给她们讲所有这些故事,而那些女孩要听。其中有些人还学。比如说,林迪。我说过,那是她的哈佛。它塑造了她。它给了她今后所需的力量,哦,她的确非常需要。她花费了六年时间,她的第一个好运才来到。你能想象吗?六年的部署、计划,让自己置身于那样一条队列中。一次又一次碰壁。这跟我们的行当很相像。你不能遭到最初几次挫折就转身放弃。那些放弃的女孩,你可以随处看到她们,在无名的小镇里,嫁给无名的人。但是她们中就有几个,像林迪那样,她们从每次挫败中汲取教训,她们卷土重来时更加强壮,更加坚韧,她们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你以为林迪没有遭受过羞辱?甚至以她的美貌和魅力都免不了?人们不了解的是,美貌连一半的作用也起不到。用得不好,你会被人像妓女一样对待。总之,六年以后,她的运气终于来了。”
  “那时她遇上了您吗,加德纳先生?”
  “我?不,不。我还要过些时候才上场。她嫁给了狄诺·哈特曼。你从没听说过狄诺?”加德纳先生略带刻薄地笑了笑,“可怜的狄诺。我猜想狄诺的唱片没能流传到共产主义国家去。但是那个时候狄诺是有些名气的。他在维加斯唱过很多次,有几张金唱片。我说过,那是林迪的大运。我初次见到她时,她是狄诺的妻子。老梅格解释过,事情向来就是这样发生的。的确,有的女孩可以一开始就运气特好,一步到顶,直接嫁给一个辛纳屈或白兰度。但是事情通常不会那样发生。一个女孩必须做好准备在二楼就下电梯,四处走走看。她需要熟悉那一层的空气。然后,也许某一天,在二楼,她会遇见某个从顶楼下来几分钟的人,也许是来取东西吧。于是这个人对她说,嘿,跟我一道上去,到顶楼去怎么样?林迪知道事情通常就是这样上演的。嫁给狄诺并没有使她松懈,她没有降低野心。而狄诺又是一位谦谦君子。我一直很喜欢他。那就是為什么尽管我对林迪一见倾心,却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我是十足的绅士。我后来发现,正是这个让林迪更加决心坚定了。伙计,你应当钦佩这样的女孩!我得告诉你,朋友,那时我是非常、非常红的明星。我猜想你母亲听我的歌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吧。可是狄诺,他的人气开始迅速下落。对那时很多歌手,这是很艰难的。世事在变。年轻人在听披头士、滚石。可怜的狄诺,他听起来太像平·克劳斯贝⑨。他试着出过一张波萨诺瓦音乐专辑,只赢得大伙儿的嘲笑。绝对是林迪跳出来的时候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指摘我们什么。我觉得甚至狄诺也没有真正责难过我们。这样我行动了。她就是这样上了顶楼的。
  “我们在维加斯结婚,我们让酒店把香槟灌满浴缸。我们今晚要唱的那首歌,《我太容易坠入爱河》,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首吗?你想知道吗?我们结婚后不久,去了一次伦敦。我们吃完早餐回套房去,服务员正在那里做清洁。可是林迪和我跟兔子似的急不可耐。所以我们进去,还能听见服务员在我们的休闲室吸尘,但是我们看不见她,她在隔墙那边。于是我们踮着脚尖悄悄溜过,好像我们是小孩子,你明白吗?我们溜进卧室,关上门。我们看得出卧室已经清扫过了,所以也许她不需要再回来,但我们并不那么肯定。不管怎样,我们不在乎。我们扯掉衣服,在床上做爱,从头到尾服务员都在另一边,在我们的套房里走动,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们进来了。我告诉你,我们是猴急猴急的,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发现整个事情太好笑了,我们只管不停地笑。我们做完爱,躺在彼此的臂弯里时,服务员还在那里,你猜怎么着,她唱起歌来了!她已吸完尘,于是开始扯着嗓子唱,哎哟,她的声音真糟糕!我们笑了又笑,但努力保持不出声。然后你猜咋的了,她不唱了,打开了收音机。于是我们突然听到了查特·贝克⑩。他在唱《我太容易坠入爱河》,声音优美、缓慢、醇厚。林迪和我,我们就这样一起横躺在床上,听查特唱。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跟着唱,十分轻柔地,跟着收音机里的查特·贝克一起唱,林迪蜷缩在我的怀里。事情就是这样。那就是为什么我们今晚要唱那首歌。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鬼知道呢?”
  加德纳先生不说了,我能看见他抹眼泪。维托利奥带着我们又绕过一个街角,我意识到我们将再次经过那家餐馆。那里看起来比先前更热闹了,一位钢琴手正在角落里演奏,这家伙我认识,他叫安德里亚。
  我们又一次漂进黑暗中时,我说:“加德纳先生,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我能看出,您和加德纳夫人之间最近可能有些事不顺。我想让你知道,我理解那样的事情。我母亲以前经常变得忧郁,也许正像您现在这样。她觉得她找到了一个人,她很高兴,告诉我这个人将成为我的新爸爸。开头几次我信了她。之后,我知道那事成不了。但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放弃信念。每一次她情绪低落时,也许就像您今晚这样,您猜她做什么?她放上您的唱片,然后跟着唱。所有那些漫长的冬天,在我们那间窄小的公寓里,她就坐在那里,盘着腿,手里端着一杯喝的,轻声跟着唱。有时候,我记得,加德纳先生,我们楼上的邻居会砸天花板,特别是当您唱那些节奏快、声量高的歌时,比如《大大的希望》《他们都笑了》。我看着母亲,但是她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一心在倾听您唱歌,跟着节奏点头,嘴唇跟着歌词动。加德纳先生,我想告诉您。您的音乐帮助了我母亲走过那些日子,它一定还帮助过千万别的人。它也应该帮助您才对。”我笑了笑,本来是想以此给他一些鼓舞的,但笑声比我预期的响亮很多。“今晚您可以信赖我,加德纳先生。我会拿出我的全部本事,让我的伴奏不输于任何乐队,您就看吧。加德纳夫人会听进去的。谁知道呢?也许你们之间的事情又会开始好转。每对夫妇都会经历艰难日子的。”
  加德纳先生微微一笑,“你真会安慰人。我感谢你今晚帮我排忧解难。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多谈了。林迪现在进房间了。我看见灯亮了。”
  我们正航行在一幢大宅子边,之前至少两次经过这里,现在我明白为什么维托利奥带着我们绕圈子了。加德纳先生一直在等待某个特定窗户的灯光亮起来,而每次他看见窗户还是黑的,我们就继续前进,再绕一圈。这一次,三楼的那扇窗户可是亮了,百叶窗也打开了,从我们所在的下面可以看见一小方天花板和黑色的木头横梁。加德纳先生对维托利奥做个手势,但他已经停止划桨,于是我们慢慢漂过去,直到刚朵拉正好停在窗下。   加德纳先生站起身,又一次使船令人惊恐地摇晃起来,维托利奥不得不快速行动,稳住阵脚。于是加德纳先生开始呼唤,声音太轻柔了:“林迪?林迪?”终于他响亮得多地叫喊道:“林迪!”
  一只手把百叶窗推开一些,然后一个身影来到了狭窄的阳台上。一只灯笼固定在我们上方不远处的大宅墙上,可是光线不好,加德纳夫人只能照见个轮廓。不过我还是能看出她把头发盘起来了,我在广场上见到她时还没那样,也许是为他们刚才的晚餐才盘起头发的。
  “是你吗,亲爱的?”她扶着阳台围栏探身下问,“我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呢。你让我急死了。”
  “别傻了,宝贝。像这样的城市里能有什么事?不管怎么说,我给你留了条子。”
  “我没看到什么条子,亲爱的。”
  “我留了条子给你。那样你就不会着急了。”
  “在哪里,这条子?上面写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宝贝。”听起来加德纳先生现在有点急躁了,“就一张普通便条。呃,说我要去买香烟什么的。”
  “那就是你正在下面做的事情?買香烟?”
  “不是,宝贝。这可不一样。我要给你唱歌。”
  “这是开什么玩笑吧?”
  “不,宝贝。不是玩笑。这里是威尼斯。这里的人都这么做。”他朝我和维托利奥做了个姿势,好像我们的在场便是明证。
  “外头冷飕飕的,我受不了,亲爱的。”
  加德纳先生长叹了一口气,“那你可以在房间里听。回屋里去吧,宝贝,怎么舒服怎么来吧。把窗户打开就行了,你会听得很清楚的。”
  她继续朝下盯着他看了一阵,他也继续向上凝视,两人都一言不发。然后她进去了,加德纳先生显得很失望,尽管这正是他提议她做的。他低下头,又叹了口气,我能看出他在犹豫是否继续下去。于是我说:
  “来吧,加德纳先生,我们开始吧。我们演唱《当我来到凤凰城》。”
  然后我轻轻弹了一小段起首音型,还没有加入拍子,这种东西可以引出一首歌,也可以同样容易地消散掉。我试图弹出一些美国味儿来,忧伤的路边酒吧,漫长的高速公路,而且我可能还想到了我母亲,我走进房间的情景,只见她坐在沙发上盯着她的唱盘封套,那上面是一张美国公路的图片,或者也许是歌手坐在美国汽车里的照片。我的意思是,我试图弹得能让我妈妈以为音乐来自那同一个世界,她的唱盘封套上的世界。
  这时,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还没有稳定好节拍,加德纳先生就唱起来了。他站在刚朵拉里,姿势很不稳定,我担心他会随时失去平衡。但是他的声音正如我记忆中的那样流淌出来——温柔,几近沙哑,但是十分浑厚,好像透过一个隐形的麦克风。而且就像所有最好的美国歌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倦怠,甚至一丝犹豫,好像他还不习惯以这种方式敞开心扉。所有伟大的歌手都是这样唱的。
  那首歌我们过了一遍,歌里满是旅行与再见。一个美国男人离开他的女人。穿越一座又一座城镇,他一路上都在想念她,歌词一节接一节,凤凰城、阿尔伯克基、俄克拉荷马,沿着一条漫长的路开下去,这是我母亲永远无法做到的。真希望我们能像那样放得下抛得开——我猜想妈妈就是那样想的。要能那样抛开悲伤就好了。
  我们到了结尾,加德纳先生说:“好了,我们接着唱下一首,《我太容易坠入爱河》。”
  这是我第一次与加德纳先生合作,我必须处处小心摸索,但是我们合作得很好。因为他告诉了我有关这首歌的故事,我不停地抬头望那扇窗,可是加德纳夫人那边没有任何反响,没有动静,没有声响,什么也没有。我们唱完了,岑寂和黑暗又在我们周围沉积。我能听到有个邻居推开了百叶窗,也许是想听得真切些。但是加德纳夫人的窗户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杯给我的宝贝》我们唱得非常慢,实际上根本没有节拍,然后一切又回复寂静。我们一直仰望着那扇窗户,终于,也许过了整整一分钟,我们听到了。你刚刚能分辨出来,但绝对不会有错。加德纳夫人在那里抽泣。
  “我们成功了,加德纳先生!”我轻声道,“我们成功了。我们打动了她的心。”
  但是加德纳先生似乎并不怎么欣喜。他疲倦地摇摇头,坐下来,向维托利奥作了个手势。“绕到那边去吧。是我进去的时候了。”
  我们再次动身的时候,我想他是在回避不看我,似乎为我们刚才所做的感到羞耻,我开始怀疑也许这整个计划是个恶意的玩笑。就我所知,对于加德纳夫人,所有这些歌曲都带有可怕的寓意。因此我把吉他放在一边,也许有点愠怒地坐在那里,我们就这样走了一会儿。
  我们来到一条宽得多的运河,立刻就有一艘水上出租迎面驶来,“嗖”地擦身而过,激起的浪摇晃着刚朵拉。但是我们已经快到加德纳先生宅邸的正门了,维托利奥让我们向码头漂去。这时我说:
  “加德纳先生,您曾是我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部分。今天晚上对我也是非常特别的一夜。如果我们现在就这样说再见,将来再也见不到您,我知道我一生都会迷惑不解的。所以,加德纳先生,请您告诉我,刚才,加德纳夫人哭泣是因为快乐,还是因为烦恼?”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身影不过是船头这个弯腰驼背的形状。但在维托利奥系缆绳的时候,他平静地说:
  “听我那样唱歌,我猜想她是喜欢的。但是确实,她很烦恼。我们两个都烦恼。二十七年是很长一段时间,而这次旅行之后,我们就要分开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同行。”
  “加德纳先生,听您这样说,我很难过,”我轻轻地说,“我想很多婚姻都会走到尽头,即使经过了二十七年。但是至少你们能够像这样分手。威尼斯假日。刚朵拉上的小夜曲。没有多少分手的夫妇能保持这样文明的。”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保持文明?我们仍然爱着对方。那就是为什么她在上头哭泣。因为她还爱着我,就如我还爱她一样。”
  维托利奥已上了码头,但是加德纳先生和我仍然坐在黑暗中。我在等待他再往下讲,果然,他继续道:   “我告诉过你,我第一眼看到林迪就爱上了她。但那时她爱我吗?我甚至怀疑这个问题是不是闪过她的脑子。我是明星,这是她唯一在意的。我是她梦想得到的东西,是她早就在那个小饭馆里计划赢得的。她爱我还是不爱不在其中。但是二十七年的婚姻可以产生有趣的效果。许多夫妇,他们开始是彼此相爱的,然后厌倦了对方,最终互相憎恨。有时候倒是正相反。经过几年时间,一点一点地,林迪开始爱上我。我开始并不相信,但是一段时间后我不能不相信。我们离开餐桌时轻轻碰碰我的肩膀。在房间里远远抛给我一个滑稽的微笑,其实没有什么可笑的事,她只是闹着玩儿。我打赌她也一样为此感到惊奇,但是事实就是如此。过了五六年,我们发现我们对对方宽容了。我们彼此担心,彼此照顾了。我说过,我们彼此相爱。而且今天我们仍然相爱。”
  “我不明白了,加德纳先生。那么为什么您和加德纳夫人还要分开呢?”
  他又叹息一声,“我的朋友,你来自不一样的国家,你怎么能明白呢?不过你今晚对我很好,所以我试着给你解释吧。问题在于,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有名了。你尽可以争辩,但是在我们那里,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办法避免的。我不再是明星了。现在我只能接受现实,慢慢隐去。生活在过去的荣耀里。要不然我就说,不,我还没完呢。换句话说,我的朋友,我可以复出。很多人跟我的情况差不多,更差的也有,都复出了。但是复出不是个容易的游戏。你得准备好作很多改变,有些是很艰难的改变。你改变你现在的样子。你甚至改变你的所爱。”
  “加德纳先生,您是说因为您的复出,您必须和加德纳夫人分开?”
  “看看别的人,那些成功复出的人。看看我那一代仍然活跃的人。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都重新结婚了。两次,有时三次。每个人手臂上都挽着年轻妻子。我和林迪都快要成为别人的笑柄了。而且,已经有那么一位年轻女士,我看入眼了,她也对我有意思。林迪了解游戏套路。她比我知道得還早,也许自从那些日子在饭馆里听梅格传授经验,她就知道了。我们已经谈过这事了。她理解我们到了分开的时候了。”
  “我还是不明白,加德纳先生。您和加德纳夫人所来自的那个地方,不可能跟别的地方如此不同。那就是为什么,加德纳先生,那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您在唱的这些歌,任何地方的人都能懂得,甚至在我曾经生活的地方。这些歌唱的是什么呢?如果两个人没有爱了,他们必须分开,那是很可悲的事。但是如果他们还彼此相爱,那么他们应该永远待在一起。这些歌说的就是这一点。”
  “我理解你所说的,朋友。我知道这事你听来也难以接受。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听着,这也和林迪有关。我们现在这么做,对她也是最合适的。她现在还一点也不显老。你见过她,她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需要现在就走出去,趁她还有时间。有时间再次找到爱情,建立另一个婚姻。她需要走出去,不然就太晚了。”
  我不知道该对此说点什么,但随后他就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你的母亲,我想她永远没有走出去。”
  我想了想,平静地说:“是的,加德纳先生。她永远没有走出去。她活得不够长,没能看到我们国家的变化。”
  “那太不幸了。我相信她是一位美好的女士。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音乐有助于她快乐,这对我意义重大。她没能走出去,真太糟了。我不希望这发生在我的林迪身上。不,先生。不能发生在我的林迪身上。我要我的林迪走出去。”
  刚朵拉轻轻地磕着码头。维托利奥轻声招呼,伸出手来,过了几秒钟,加德纳先生站起身,爬了出去。等我也带着吉他爬出去的时候——我不准备向维托利奥乞求免费搭船回去——加德纳先生拿出了他的钱包。
  维托利奥似乎对他的报酬很满意,说了些他说惯了的漂亮话,作了几个手势,便回到刚朵拉,沿着运河划走了。
  我们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随后,加德纳先生拿了一大把钞票塞到我的手里。我对他说这太多了,说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极大的荣幸,但他就是不肯收回一分钱。
  “不,不。”他说,手在他的眼前直摇晃,好像他不但要打发掉这些钱,还要打发掉我,这个夜晚,甚至他整个这一段的人生。他开始朝他的宅子走去,但是走了几步后,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我们所在的这条小巷、这段运河,一切都寂然无声,除了远处一台电视的声响。
  “今晚你弹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说,“你的触感很不错。”
  “谢谢您,加德纳先生。您唱得好极了。永远是这样好。”
  “也许离开之前,我会再来广场转转。听你和你的同伴们演奏。”
  “希望如此,加德纳先生。”
  但是我再没有见过他。几个月以后,到了秋天,我听说加德纳先生和夫人离婚了——佛罗里安咖啡馆的一个跑堂在某处读到,告诉了我。于是我又想起了那个晚上的一切,再次回忆起来让我有一点伤感。因为加德纳先生看起来是一个正派得体的家伙,不管你怎么看,复出还是不复出,他都永远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注释:
  ① 强·莱恩哈特(1910—1953),吉卜赛爵士吉他乐手,欧洲最早的杰出爵士乐手之一。
  ② 乔·帕斯(1929—1994),美国杰出爵士吉他乐手。
  ③ 茱莉·安德鲁斯(1935—),英国著名影星、歌星和童书作家。
  ④ 沃伦·比蒂(1937—),美国电影演员、制片人、剧作家及导演。
  ⑤ 辛纳屈(1915—1998),美国著名歌手、演员。
  ⑥ 葛伦·坎伯(1936—),美国杰出乡村歌手、吉他手,也做过演员和电视节目主持人。
  ⑦ 狄恩·马汀(1917—1995),美国著名歌手和演员。
  ⑧ 原文为意大利语。
  ⑨ 平·克劳斯贝(1903—1977),美国杰出流行歌手和演员,二战前后其唱片最为畅销,影响许多后辈歌手。
  ⑩ 查特·贝克(1929—1988),美国爵士乐手。
  标题书法 曲菁晨
  选自《世界文学》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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