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大爷(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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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李曼瑞,1997年出生于陕西西安,从小热爱文学,梦想成为作家,写出抚慰人心灵的文字。初中、高中就读于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现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艺术批评系。 本篇系其处女作。
  新人自白
  因为热爱写作,我有许多机会听别人的故事。然而我一直知道,听故事却不全是为了写作。
  我从小爱听故事。一天之中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小桌前,对着旧旧的录音机听故事磁带,《九色鹿》《哪吒闹海》《夸父逐日》……这些传统神话故事里充满忠义仁孝。我有几十盒这样的磁带,听完后把它们按顺序摆好,统统锁在刷着乳白色漆的抽屉里。这是我的宝。
  故事听多了,我也爱讲故事。
  读小学时在学校托管,午休时往往管纪律的老师刚关上门,睡房的同学们就叫着我的名字,要听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我自己编的原创故事。想当时,我也是蛮厉害的呢,相当于同时开了好几个长篇小说。睡房的同学经常会高声争执,抢着说要听自己爱听的故事,而我是没有立场的,声音大的一方要听哪个故事,我就续讲哪个。
  终于有一天,我妈对我说:“曼曼,把你想讲的故事写出来吧,我来看。”
  于是,我就开始写作了。
  我也采访同龄人。那时候,会感到很神奇。自认为最独一无二的人生,每一次大笑和痛哭都是鲜明自我的人生,却在听故事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我感恩所有听过的故事,它们给我一个宽广的视野,让我看到我没机会经历的人生。但我的故事,却不全靠耳朵去听,更多时候我用我的心去听。我是一个容易被生活细节触动的人,不需要谁讲给我,只消一个场景、一个动作,甚至一次擦肩而过,我的心就能听到故事。这些故事常常感动我,于是我拿笔写下听到的故事,希望感动更多的人。
  就像某个夏日午后,我去学校美术馆看展,一位北京老大爷,穿着背心短裤,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戴着老花镜,前弓身体,在速写板上一笔笔地摹画。我进去时他在画,我看完展览,他还在画。我统共只看了他两眼,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否在央美读过书,他有没有在收发室工作,这些都不重要。但就是因为这两眼和我心里听到的故事,才有了短篇小说《万大爷》。
  莫言说,我不是个作家,我是个讲故事的人。
  而我,说到底,是因为喜欢听故事,所以讲故事,所以写故事。
  中央美院的门卫万大爷是一位传奇人物,他曾才华横溢,也曾壮怀激烈,当年不如他的同学已经成为学校领导,而他逐渐成为社会边缘人物,甚至连门卫的岗位都将失去……十七岁的90后小作者,刻画他们父辈的60后,故事和人物背后,是两代人思想和情感的一次历史对谈。
  在中央美院,万大爷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画和他的脾气一样有名。
  而全美院的老教授差不多都给学生们讲过万大爷的故事。老校长每一年致辞时都说,我们中央美院是个恋旧的地方,打个比方,我从上央美附中到留校当老师,几十年了,开学第一讲的故事,永远都是关于“万大爷”。
  没错,万大爷的故事靠老师学生们口口相传,却几十年来,从没传走样过。这在从不追求严谨和一致的美院,算是个奇迹了吧。
  说白了,万大爷就是一个传说。
  一
  万大爷是有规矩的,更是有排场的,而在中央美院学生们的心里,这些就和画画一样门儿清。
  万大爷周一到周五都会坐在收发室的玻璃窗后面,他就算是央美东门收发室一景吧。这时候他得了空就会读些书,画小型的临摹。周六周末他会锁了门,收拾收拾他的小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是一小块公共的绿化草坪,只不过灌木修剪得比别处高,显得后面的景致挺私人的。万大爷种了不少浅粉色的月季花,但他最得意的却是一棵老槐树,两人抱那么粗,结结实实挡了烈日,是处好阴凉。树下摆了把藤条做的躺椅,万大爷常躺在上面给来来往往的学生画速写。
  谁若是在周末有快递,那就得打扰万大爷画画。万大爷却不立刻停下,他把速写板举远些看几眼,才慢慢坐起来,把盖在腿上的被单半叠半掩扔在躺椅上,又把速写板反扣在脚边的小马扎上。几根只有小拇指长的炭笔,削得又尖又长,散落在草坪里。
  万大爷眯着眼睛问学生话,一张口,纯正的北京味儿:取件儿?
  不等答话,他拿起皮带上穿的钥匙链儿,一把一把寻着,又猛地瞅这边一眼说,你怎么天天都有快递?都少买点东西,爹妈的钱就不是钱哪?
  他把钥匙塞进口袋,指着草地说,你,这儿等着!
  学生像被他钉在了原地,丝毫不敢动,直到万大爷站在只开了半扇的小门边喊:“来!”
  这样闹几回,学生们都央求快递员千万别周末给自己送件儿,送也送到南门。
  万大爷的收发室大门更是长年只开半扇,只在极少他能认同那快递价值的时候,才会主动把那另半扇打开。据说,曾有个博士生仗着跟他打了七八年交道,就要去开那另半扇门,方便用小推车装东西。万大爷却立刻翻脸,他并不从房间里出来,只说,给我关上!
  那学生还想讨价还价,万大爷声音却怒了:关上!你丫别他妈的臭来劲,在这儿我说了算。你们这帮小子,自己懒得动弹,在网上买这买那,多少人交接着一趟一趟才把东西送到这儿来。你们连快递员的脸都没见过,我可天天和他们打交道!下雪天骑着电动车停门口,手冻得直抖,连手套都扯不下来。你们真以为拿钱就是大爷啦!你们进来得费事儿点,嫌烦,也就少买几次东西了,尤其天儿不好的时候!
  万大爷的北京话很地道,“他丫的”和“你他妈的”是他常带的话把儿,可他毕竟是个艺术家,他只对小子们这样说,对那些丫头就话里干干净净。万大爷不喜欢学生胡花钱在吃喝玩乐上,这样的件儿取一次他就要训一次。学生们便只敢把书和画册一类的寄到东门,其余的他们宁愿跨越整个校园,去南门取。中央美院的南门也是有收发室的,只不过是纯电子化管理。
  取走快递时按理说该要签名的,可万大爷从来都懒得这样弄,有时会有学生主动要求签个名,他才懒洋洋把记录的小本子从窗口里扔出来,说:“画画的都心简单,我不信谁能拿这讹我。”学生一看,最近的签名日期也在幾个月前了。   万大爷说不上来是花眼还是近视,他看画册的时候有时拿远又有时拿近。他有一架金丝边的名牌眼镜,据说是他儿子买给他的,这眼镜他从不在找快递时戴,似乎只有画画和读书能配得上这架眼镜。
  在多数学生的眼里,万大爷永远都待在收发室,他仿佛要与那间小屋和小花园长在一起了。只有节假日,他才会关一天收发室的门,去图书馆看书。
  “看书”对于万大爷来说是个仪式感很强的大事儿,谁见过他的架势,都没法不好好对待书了。
  万大爷进图书馆前会先到洗手台子边净手,卫生纸擦过,再用烘干机彻底吹干,这才从上衣口袋取下金丝边框的眼镜,戴好。管图书馆的大妈跟万大爷很熟,见了他,就忙用自己的证刷进门开关,说,老万,一放假你就来看书,也不见你有点别的爱好!
  有时大妈也会央求万大爷教自己女儿画画,万大爷淡然说,得嘞,让丫头来吧。
  在图书馆里,万大爷依旧是有排场的。通常万大爷选好书,找过位子后,和他同一桌的学生都会收拾东西,另找地方坐。传说,很多年前,万大爷曾在图书馆里把邻座的男生叫出门去,他说,学生,你不能这样读书,“哗哗哗”地直翻,倒不说你影不影响别人,只说你这样能学到什么?
  那学生恭恭敬敬地解释,我没看文字,我在看画……
  万大爷说,我知道你在看画,你拿的是故宫出的《清明上河图》嘛,但画也是要读的,你搭一眼就翻,看一百张画就跟没看一样!
  没人因这反感万大爷,相反,美院的学生除了画册平时很少翻书,在图书馆里学习的也大多是准备考研的,万大爷反倒成了难得纯粹读书的人。万大爷不仅看画册,历史、地理、摄影、美术史、美学,图书馆有的他都看,也都看得很有兴致。还有学生见过他读一本拉丁文的原著,于是更多的人说,总有一天,万大爷会看完中央美院所有的藏书。
  万大爷读书的时候看着很费劲,他像是在抗争着什么,身子趴得很低,下巴却是扬起的,他的眼镜总滑到鼻子尖上,万大爷并不去推,手里还举着一把放大镜,慢慢地一点点地挪动着。看不过几行,万大爷便会盯着天花板,嘴里不出声地念叨着,像在琢磨什么。
  万大爷每次都看到晚上九点半,图书馆要关门才收摊,却不立刻走,他帮着收拾所有桌上扔着的空饮料瓶和废纸,还把学生抽得乱七八糟的书一档档摆好。这活儿挺费事,就连在图书馆打工的学生也多干不到最后就走了,万大爷却不嫌烦。
  图书馆最里面的两排架子,摆的全是老书,不是书的内容老,而是书的版本老。万大爷最喜欢收拾那里。这些老书让他想起老央美图书馆的作风,书外缝一个军绿色的硬皮壳,烫金的大字印着书名和“中央美术学院藏”,翻开内页,糨糊粘的纸口袋里插着借书记录卡,小小的手写字,长长的名单。许多本里,也有他老万的名字。
  有一次,他瞧见一本老书的壳和书全然分家了,内里更是破角折页惨不忍睹,他好一阵心疼。这书可是他当学生的时候就在这儿了!现在的学生对书太随便。
  他把那书拿给图书馆管理员,让她想法子修补修补。
  大妈却笑话他说,老万啊,你还是这旧脑筋,这书,最新一版的咱图书馆也有,这种老书从来没人借,就是留个纪念。
  万大爷却想不通,书,要那么新干啥呢,保护好旧的不就行了?
  万大爷还有一个固定行程,是去参观四年一次的“世界精微素描大赛展”。学生们都可惜,是参观而不是参加。这是全球巡展,中国站的展馆就在中央美院美术馆。这时,几乎没人认出他是东门收发室的万大爷。
  他的发型依旧大背,却像是去发廊吹过了,精神气派之极,一身黑色西服,肩线和裤缝都笔直,露出来的白衬衣领子上打了银灰色的领带,胸前别着玫瑰花和嘉宾的字条。偶尔有学生认出了他,却也不敢打招呼,“万大爷”明明是尊称,却在此刻配不上老万的学者气质。万大爷背着手,踱着步子从一张张画前走过,有的画前他会站很久,有的画他像是不用看就过去了,有时他快挨上玻璃框一樣趴得很近,有时却站得几米远。三三两两的学生认出了他,他们很快就会聚成一小股队伍,默契地悄悄跟随着万大爷,并不敢打断他或跟他交谈,只学着他看画的节奏。
  究竟是谁邀请了他,大家都不知道,但依旧是据说,曾有人见到系主任和他共同讨论一张画。或许万大爷真的和系主任是同班同学。每到这时,就会有许多学生讨论为什么万大爷不能留校,他当时可全校有名。
  传说,万大爷本来是最有机会留校的,但他年轻时是个愤青,参加了好几次学生游行,被抓到,就失去了留校的机会。也有传说,万大爷是农村来的,没一点关系,更不懂要跑关系,最后学校通知他不能留校的时候,才知道他把所有鸡蛋都放到央美的筐里了,没有任何垫底的工作。刚好收发室有空职,就让他去干了。
  哪一个回答也没得到过他的肯定答案,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第二天他依旧会换上他那惯常的一身,训他们乱花钱,可至少他在这一天很符合他们心中的艺术家形象。
  所以,排队跟他合影的学生,常常比跟校长合影的还多。
  二
  “考个中央美院就觉得自己牛逼烘烘了,想着功成名就该歇歇了?你们还真别觉得自己画画特厉害。我告诉你们,这美院里,神人多着呢。
  “说一人儿,东门收发室的老万,要论精微素描,全美院就没几个老师能画得过他,更别说你们了。你们还真别笑,我不逗你们玩儿,老万可是正儿八经的央美学生,他和你们系主任当年是同班同学,只不过一个留校了,一个没留成。老万跟中央美院有感情,不愿走,学校就让他留在收发室了。
  “可你们要知道,央美的老师们一搁假期就把孩子都送他那儿学素描,都觉得他画得最好,你们去问问,美院家属楼长大的孩子,谁没跟他学过?老万不过是中央美院一看收发室的,都如此了得,所以你们都好好想想,把翘天上的那尾巴都给我夹好。能在中央美院上学,偷着乐去吧,还不给我甩开膀子好好画?”
  十几年寒窗考进响当当的中央美院,学生们难免得意洋洋,恨不能眼睛长脑门儿上,觉得全天下自己画得最好!高考前,没日没夜画画,全靠“中央美院”支撑着心劲儿,猛然梦想实现,学生们就都心里松了劲,上课和画画多是应付,也再没了当年一天一张成品素描的勤奋。   老教授们都从学生时代过来的,自然知道他们的毛病。老教授有一个法子,那就是给学生讲“老万”。
  于是老万的故事,成了中央美院新生教育的固定环节。
  可学生们听这故事之后,大都半信半疑,收发室的老大爷这么有本事?
  系里总有脑袋活泛的学生,他竟从图书馆里借出一本《建校以来中央美院留校作品集》,万大爷的画赫然在上,而他的画是那一届里唯一的留校作品。学生们挤着抢着把那画拍在手机里,一遍遍地看,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画的东西很简单,是一双拖鞋,一只斜搭在另一只上,可那细节却真实得令人震颤。最妙的是,两只鞋,一个细致得俨然真鞋在眼前,另一只却特意抽象着只画了几笔,一紧一松。这是怎样的高人哪!
  新生们全都服气了,找着机会就往收发室钻,只想哪天能撞见万大爷画素描。
  看万大爷画画的机会不好等,可他的样子,所有人都记下了。学生们都说,还有谁,比他更像艺术家的?
  万大爷五十多岁的样子,大背头,后脑勺的头发却常支棱着,显得人特犟。他的脸看着也就刚中年,脸上却已经生了老年斑。他穿一件说不清是白还是米黄的翻领衬衫,扣子一个一个直系到了嗓子眼儿,衣服许是洗了很多次,软软地塌在身上。一条呼噜噜的黑长裤,倒像个练家儿。
  而万大爷所在的收发室,更是特别。
  中央美院的收发室和校门一样,朝东开门,两扇落地大玻璃,很光净。万大爷却不知为什么,用链条锁在把手上绕了两圈,彻底废弃了这道门。常有新生不知这情况,一天几趟地来玻璃门前看,以为是赶上了休息时间。
  万大爷从里面看见了,也从不主动告诉他们,他不喜欢这些成日网购的学生。
  常是门卫小哥从站岗的小屋里探出头说,去收发室要绕到墙后面,穿花园,走小门。
  这样通传过了,学生顺着指好的路才能找到他。
  三
  几乎央美的学生都曾希望在自己的学生时代,能和万大爷面对面发生点什么事,看他画一次画,或听他聊聊艺术,毕竟他是那样一个传奇。但只有排场的万大爷,就像褪了色的名人古画,缺些什么。只有谈起艺术,万大爷才真正衬得起他的传说。
  中央美院的门卫小哥们也不是一般人,他们大多家里条件不好,却怀揣艺术梦,复读多年也考不中,就为了离梦想的大学近一点,选择门卫这份工作。万大爷并不太懂为什么会有考好几年也考不上的事,他当年没跟任何老师学过画,甚至在考场上见到其他考生的铅笔,才知道该削成什么样子,但他不仅考上了,而且名次还挺前,画画这东西全靠天赋。
  可万大爷还是挺可怜这些孩子。有天晚上,他被外面男生女生的大笑吵嚷弄醒了,披着衣服出来看,发现是一帮学生,不知道晚上去哪儿疯了,半夜一点多才回来。他们没带学生卡,叫门卫小李帮他们开门。趁着小李离开,万大爷凑到他站岗的房子前看了一眼,白炽灯底下是小李临了一半的尼古拉费欣老人头像。从那以后,万大爷就打定主意,逮着机会一定要多帮帮这些孩子。
  万大爷帮忙的方式,就是给他们改画评画。
  谁想,他刚对着画说了两句,就有不少人围在身边,甚至不少站在外圈的还举着手机录像。学生们却发现,万大爷并不因为围的人多而不快,他反而更带劲了,画被他越举越高,他的金丝眼镜框也闪着亮儿。
  万大爷问,知道这个人体哪儿画得不对劲吗?
  他环视一圈听众们。
  见无人回答,他忽地压低声音说,因为画太死了。你们怎么观察模特?她是什么身材?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厚嘴唇还是薄嘴唇?这些得看,但光看这些是不行的,你们要看,她们像什么?
  学生都愣了,他冲人群一挥手,所有人不自觉地向他走近一步。
  他这才继续说,比如,你看模特额头窄,下巴寬,像什么?像个三角,你就要突出这里,抓住特点。再比如有的模特腮帮子大,脸蛋大,像个洋芋,你就把她当洋芋画。
  人群里响起了鼓掌声。中央美院的传统是大一刚入校要画一段的素描,扎实基本功。但不少学生苦恼自己的画跟在艺考班时比,没多少进步,倒不是不好,但除了像,没什么灵气,只显得用力。一着急,越画越多,竟还退步了。这几句话,不知道帮多少学生解了套。
  万大爷却还没有讲完,他说,还有,画素描要能画进去,一天绝不能画多。我当年学画的时候,老师严得很,一天只准用4H的笔画五角硬币那么大的面积,画多了是要挨罚的。你们艺考都是几个小时完成一张整画,怎么样慢慢地画深入才更是本事。
  那天万大爷讲课的视频刷爆了微信朋友圈,一条条评论都说,万大爷要是当年留了校,一定是个好老师。
  万大爷的精微素描画得好,但他不仅仅会讲素描。
  那个秋天,北京连下了五六天的雨。有积水渐渐漫进了收发室,虽然并不多,但不少纸箱子被泡掉了底。一个国画系学生取完自己的件儿,见万大爷着急地抢救着一箱画册,忙给他搭手。忙活着抬出来又重新捆好,万大爷捡了一本泡得不能用的翻开,国画系学生也同他一起看。像是学生的毕业创作画册,印得很简单,水墨国画旁边,却印着一句句西文,学生粗粗看着,是国外名家讲抽象和现代主义的话。万大爷翻一页,哼着笑一声,一直翻到了底,他叹口气把书扔在台子上。
  国画系学生趁机问他,万大爷,您觉得这画不好?
  他说,这是胡闹,没一点值得看进眼里的。
  他转身就要进小屋,拉开门又停下对学生说,你要是认识他,就劝劝他,有时间练练精微素描,多体会体会。
  国画系学生惊讶道,他画的是国画,大写意啊!
  万大爷一个转身,面朝她,挺逼人地说,大写意?拿个拖把蘸墨汁抹两笔就叫大写意了?可别糟蹋了大写意,那是中国画的最高境界。这就是个中不中、洋不洋的玩意儿!你以为素描是油画系的才画?精微素描就只能抠细节?你这丫头,真白当了中央美院的学生,咱们学校校训是什么?
  学生乖乖地答,尽精微,致广大。   万大爷依旧气呼呼地说,好好琢磨着去吧!
  四
  收发室出事儿了!
  整个中央美院都听说了。
  关于万大爷的传言伴着北京夹沙的大风吹遍了美院的角角落落,不同版本真假难分,事情却很清楚。有套一千多块钱的书,收发室找不到了。
  万大爷却觉得发生这样一件事,是他早有预感的。这一年对万大爷来说,实在难熬,那些倒霉催的事儿,像一把钻头,咯咯吱吱要撬开他的脑盖,直钻进脑仁儿里去,他想不烦都难。
  先是年初,美院里四处传,东门要翻修,不仅要修个更大更气派的校牌,还要改建收发室。
  万大爷说,修就修呗,也就放几个月假,我正愁没时间画个创作呢。
  门卫小郭更着急了,说,好我的万大爷,不是那回事!要改建成电子收发室,像南门一样。那以后就不要你坐里面了!这可不是放假,是辞了你!
  万大爷微微张了嘴盯着小李好一会儿,又反复摇头,说,那咋可能?绝不可能!从几十年前,王府井老校区,到现在的花家地,只要它还是中央美院,正门就不可能有没人的收发室!我把话掷这儿,你不信走着瞧。我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它!
  小李有些后悔,犯不着让万大爷发这么大火的。
  可没隔几天,又有了丢书的事。万大爷彻底像根蔫了的苇草,垂着头,没一点精神头。他不再训学生乱买东西,谁拿画册给他看,他也只把书推回去,不发一言。平时他会把快递按日期分堆,可如今也只是乱糟糟混在一起。
  有传言说,是万大爷弄丢了,他最近一直怪没精神的,或许是病了,就疏忽了。更有传言说,是万大爷自己昧了这书。
  多数学生都不信,谁能没个大意的时候?万大爷那是谁?是咱美院公认的大神!他压根儿不是偷书那种人,要不能甘愿待收发室?
  却也有人说,你就不知道了,咱学校最近要改建东门收发室,打算辞了万大爷,他又没编制,下个月就要走人了,万大爷肯定对学校一肚子气,就想着拿了这套书,谁也找不着他……我还听我学长说,那书是他们学院统一跟出版社买的,订了十来套,因为比较贵,他们辅导员还在订货前拿着样书去找过万大爷,提前告诉他要来一批书。当时万大爷可喜欢那书了,翻了好几遍,还问了价呢!
  挺万大爷的人依旧是多数,只要万大爷能把书找回来就好了。
  可学生们很快就知道了,万大爷就没打算找!没拿到书的学生叫曹建,他去收发室几趟,让万大爷帮他找,可次次都被训回来了。万大爷先是嫌他没跟其他人一起来,自己不守时。又吵他把书不当回事,快递送来半个月了,才想起来找,活该丢书!
  事情陷入了死结,丢书的曹建可不是好欺负的,他是当年的建筑系专业第一名。可比那更有名的,是他的自负和毒舌,所以得名“曹贱人”,他竟不生气,把这用成了微信昵称,得意地说,想贱也得有本事。也不知是因为不在乎还是心大,他常当着面揭人家短。
  曹贱人一开始的好脾气,纯是冲着对万大爷的敬畏,可如今,他笃定万大爷都不敢让他在收发室里找找,一定是偷了书。
  他四处说,那个老万,他是故意要偷我的书,他一早就打算好了。我刚开学的时候去他那儿取过一箱家里寄来的书,他特有兴趣地问我是什么书。我告诉他了,他眼睛直放光,夸我的书都是经典,还打听我的《敦煌壁画全集》是不是得好几千。他那时候就没安好心,他想着我好书多,就不在乎这一套了吗?
  同学反驳,万大爷一向这样,你难道不知道?他根本不记谁是谁,他的好脸是冲着书的。上次我邮了一套《世界美术史全集》,十来本,取完出门的时候,万大爷不仅跑过去帮我开了另外半扇门,还不准我拖着箱子走,说会把书磕坏。最后他自己蹲地上,把箱子抱起来给我,叫我一定要抱着回宿舍。但那次以后,他该训我还是训。
  曹贱人却不依,这事怎么也不是他的错,难道一千多块钱的书就這样没了,他万大爷连点愧色都没有?
  老万却没怎么想丢书的事,虽然这事早已吵得沸沸扬扬。
  一天又一天,长长的日子,万大爷只呆呆坐在收发室的玻璃窗口里,戴着金丝框眼镜,打量这垒满了纸箱的窄小房子。他觉得自己像只大地震前感知到征兆的猫猫狗狗,无力改变什么,更不愿相信。他安慰自己,改成电子收发室,这是多大一件事,总不至于现在都没人来告诉自己吧?
  可他不得不问自己,中央美院,不会连这收发室,都不让我留吧?
  万大爷想到这儿,心都要碎了。
  偏曹建这时又找上了门,他上来就指着万大爷的鼻子说,我最后给你个机会,你拿了我的书,大家都心里清楚,你还我就算,我懒得闹来闹去!
  万大爷瞪圆了眼睛,一把打掉曹建的手,骂,你他妈的说什么?我拿你的书?爷的画全世界获奖展览的时候,你丫还在你妈肚里呢。我什么好书没见过?啊?现在央美全是你们这臭德行,得亏我不干了!你甩脸子,爷还不愿意伺候呢!
  谁也没想到,万大爷竟在一场骂战后,锁了收发室的门,不见了踪影。曹建气急,在所有的美院群里发文声讨万大爷。而南门的电子收发室,也因为万大爷的罢工而一片混乱,取件的队伍常常绕出了南校门。
  终于,校网上发了一条公告,说关于最近发生的收发室事件一定会采取措施。
  所有人都知道,万大爷完蛋了。
  万大爷确实锁上了收发室。他忙着东奔西跑去找那套书的下落。
  连他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都偷偷来找他,叫他快把这摊屎擦干净,万大爷终于意识到,丢书的事真挺麻烦了。
  万大爷问所有快递员要了那几天有件儿的学生名字,挨个儿找到他们画室去问:最后一眼见桌上有几套书?有没有多拿书?
  有的学生像避瘟疫一样避他,只说没注意。多数学生还是努力帮他回忆,但那些破破碎碎的线索,万大爷在本子上记了又记,也理不出来什么。
  却有一个女生,对着万大爷红了眼睛,她说,万大爷,我不信你拿了书,可我也不想你这样去找,太跌份儿了。谁拿了书也不会承认的。你给他赔套书吧,一千多也就是你半月工资,再这样闹,学校搞不好真会处分你呢!   老万垂着眼睛不说话,没走出教室多远,那女生又追上来递给他几张卫生纸,让他擦擦汗。
  几十号人问了个遍,老万啥也没查出来。从教学楼出来,老万走得很慢。他抬起头想顺口气,却发现中央美院完全变了,没一点他熟悉的样子。什么时候这儿栽了两排银杏树?那么多教学楼又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万大爷忽然觉得自己挺逗,他以为自己一直待在中央美院里,一直是中央美院的人,其实,他算什么呢?
  万大爷觉得自己腿脚没了力气,他走不到东门了,他想歇歇。
  万大爷四下找着,竟没有一处能坐,所有地方都是供老师学生用的,哪有他的地方?万大爷又强走了几步,终于歇脚在图书馆外,罗丹思考者像的台座上。万大爷从兜里掏出女学生给的纸,在手里搓了搓,他就笑了,只有美院学生会出这样的错,她给自己的是画油画擦笔的纸,硬得刮手。
  远处的圆形剧场上,很多学生在排练民乐,动静挺大。万大爷却专心想着他的事,书是无论如何找不到了,他甚至想不起来那批书送来时,自己有没有数总数。他当时心里全是怒火,学校里新来的年轻领导,竟叫他一个月内交接好工作,离开。
  可他怎么就这么想留在中央美院呢?当年留不成校时,不少同学服气他的才华,主动帮他找活儿,连老师都劝他,那么多好工作呢,舞美啦,美编啦,先挣着钱,也别生了手,总有再当画家的机会。可他觉得,画家这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央美。会拿笔的都管自己叫画家,但中央美院的大名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回河北老家时,大家问他做什么,他只答,还在中央美院呢。大家眼睛里就都是羡慕了,谁管他在央美做什么呢。
  这几十年来他没啥遗憾的,却没想到,他以为自己已经退到了最角落,到最后还得被彻底推出去才算完。
  忽然,万大爷攥紧了那纸。谁说中央美院只有收发室能容我?像图书馆上书这样的杂活还多着呢。就算没了收发室,只要解决了书的事儿,也能留下来,就给那小兔崽子赔钱也不算什么。赔!现在就去找领导说清楚。
  天已经半黑了,学生们惊讶地停在路边,冲着一个背影指指点点。消失几天的万大爷又出现了,他居然在校园里狂奔呢。
  五
  许多年过去,又是一轮新生教育,依旧是老万的故事:
  “考个中央美院就觉得自己牛逼烘烘了,想着功成名就该歇歇了?你们还真别觉得自己画画特厉害。我告诉你们,这美院里,神人多着呢。
  “ 说一人儿,东门收发室曾经有个老万,要论精微素描,全美院就没几个老师能画得过他,更别说你们了。你们还真别笑,我不逗你们玩儿,老万可是正儿八经的央美学生,他和你们系主任当年是同班同学,只不过一个留校了,一个没留成。老万跟中央美院有感情,不愿走,学校就让他留在收发室了。
  “可你们要知道,央美的老师们一搁假期就把孩子都送他那儿学素描,都觉得他画得最好,你们去问问,美院家属楼长大的孩子,谁没跟他学过?老万不过是中央美院一看收发室的,都如此了得,所以你们都好好想想,把翘天上的那尾巴都给我夹好。能在中央美院上学,偷着乐去吧,还不给我甩开膀子好好画?”
  学生们听完半信半疑,依旧有脑瓜活泛的男生去图书馆借了《建校以来中央美院留校作品集》,所有人被一双拖鞋再次折服。新生们全都服气了,找着机会就往收发室钻,只想哪天能撞见万大爷画素描。
  可有学生这样说,万大爷早因为昧了一套书,被辞了,离开央美回河北老家了!
  立刻就有人反驳,哪儿呀!才不是呢!万大爷是因为在开“世界美术史大会”的时候,闯进教学楼和领导们理论才让学校开啦!他说不该撤了收发室,又说美院的学生离不开寄书寄画册,机器能讲画吗?得有个懂书懂画的人才行!
  领导说,学校要往现代化发展,收发室啊,图书馆啊,都要用电子技术处理。
  万大爷和他吵起来,惊动了教室里的学生,因为当时请了全世界的名家来做讲座,但好多学生都跑出来支持万大爷,场面很乱。结果万大爷就被保安以破坏秩序为由,拖出去了。
  听过这故事的人很多,一个女学生也补充道,我还听说,当时好多保安都跟他学过画画,所以不好意思把他拖出校门,只把他带出了教学楼。他坐在收发室的草坪上,只说了几个字,就走了。再也没人见过他。
  大家都问,哪几个字?
  他说,再不是过去的央美啦。
  大家不懂这什么意思,静了会儿又问,书真是他昧的?
  学姐说,可怜的就是这个,不是!没几个月就搞明白了,有個学生替同学多领了一份,领完他就去山西考察古建筑了,书锁在衣柜里,忘了说领过的事。
  学生们都叹口气,这算个什么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却折了一个艺术家?
  只是他们都没意识到,过去的几十年来,乃至以后的几十年里,老万从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万大爷”这名字会以如此方式补全了他一生的遗憾,不仅留校了,而且扎根进了中央美院的传承里,一届又一届。
  几个月后,中央美院又一次翻修东门,因为电子收发室频频出现故障,不仅很多大件的箱子塞不进小格挡里,程序也常坏掉,输什么数字也不弹开门。许多快递员不得不在学校大门口一个个等学生来取。一时间,中央美院门口像个大自由市场,摆满了小摊。
  学校觉得这样太影响形象,于是将收发室改回原来的方式。
  收发室里再次有一个老大爷忙里忙外。
  新生们很好奇,鼓足勇气问他,您是万大爷?
  他很和善地摇头笑笑,说,万大爷?那是中央美院的传说。
  (标题书法:王 靖)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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