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

来源 :中国铁路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LF11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警察,由于没有心理准备,一颗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咚咚、咚咚咚”,连跳动的频率也乱了,仿佛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似的。
  “你叫黄祖华?”
  “啊?是、是啊,你们找我?”她的眉头不由得堆成一个川字,目光里百分之百的疑惑与不安,仿佛外面那个躁动的世界。面对着那个壁立千仞的瘦高警察,她感到脊梁骨“嗖嗖”地直冒凉气,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以抵抗那种“嗖嗖”的感觉。
  她就是想一千个原因也想不出警察找自己的原因。
  “李克是你儿子?”
  “我儿子怎么了?”她的心跳更快,也更没有规律了。
  瘦高个儿警察看她一眼,却答非所问。“这两天你儿子回家没有?”
  “我儿子上大学呢!只,只星期六才回来,他出了什么事?”
  两位警察就像没听见她的话,绕过她径直朝屋里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碎步跟在警察身后,话音里带着几分胆怯、恐惧而生出的颤抖。“你们……”
  老式的两居室,小门厅只有五六平米,两步就到了卧室门口。两间卧室并排在一侧,对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因为门厅过于狭小,整个屋子显得紧巴巴的。
  警察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重又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严峻了。高个儿警察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撕下那页纸递给她,说:“你儿子可能涉嫌一件刑事案,如果回家,请你打这个电话。”
  “您说什么?是不是弄错了?我儿子是大学生,正在学校念书,怎么可能……”奔涌的疑云把她的心和身体全都笼罩住了。
  “如果知情不报,将会涉嫌藏匿嫌疑人,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如能自首,好处就不多说了。”说完,高个儿警察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说“我们走”,便带着另一个矮个儿警察出门去了。紧接着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她呆呆地立在门里,脚底下像抹了强力胶,抬不起腿,挪不开步,她像条濒临死去的鱼,干张嘴发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再没了一点声音,她这才转身关了门,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像尊泥塑般把自己放到椅子上。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怎么也择不出个头儿。儿子上大学已经快两年了,虽说只是一个大专生,但平时寡言少语,老实得像个大姑娘,怎么能扯上什么刑事案呢?啥叫刑事案?盗窃?抢劫?杀人?这怎么可能?警察一定是弄错了。想到这儿,她心里好像恢复了些底气,站起身飞快地抓起电话……号码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闭上眼睛都不会拨错,可她连拨两遍,儿子宿舍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再拨手机,又是两遍,全是关机……怎么回事?儿子从来也不关电话呀?这……一种不祥的預感像张大网般把她罩在里面,泪腺也突然打开了闸门……
  墙上的电子表已指向4点,准确时间已经是4点5分。电子表慢下来的5分钟是半年多积攒下来的,她早就想调,可家里平时就她一个人,儿子每周才回来一趟,便懒得去调。不行,得赶紧走了,已经晚了5分钟。她慌慌张张地找衣服,本想套件外衣却拿起条裤子,等出门后下到二层台阶才发现,脚上还穿着两只拖鞋……
  ……
  她十年前与丈夫离了婚,那时儿子才九岁。
  关于她离婚的原因外界猜测很多,但真正的原因她对谁也没露过半个字。她老实本分,丈夫在外边也从不沾花惹草,夫妻双方似乎没有离婚的理由,这件事连丈夫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夫妻二人都是一般的企业工人,没学历,没特长,生活虽不富裕,也并不十分窘迫,生活就像一艘小船缓慢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无风无浪,当然也没什么美好的前程和希望。儿子落生后,她觉得前方似乎有了些亮光,这亮光是梦想,就在儿子的身上,有朝一日梦想成真,儿子成才,这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和希望。
  报纸和电视上的专家们都在说:孩子健康,最好是母乳喂养,对此她深信不移。可事与愿违,生完孩子后,她的奶水就像大旱季节的雨水,又稀又少,根本无法满足儿子的需要。一切为了未来,为此她坚定不移地改变了饮食结构,从原来几乎吃素到顿顿大鱼大肉,全是下奶的玩艺儿。听人说母乳喂养多吃盐不好,她就尽量少吃或不吃,有时恶心得不行了,她就舔两下咸菜……为保证奶水质量,她无怨无悔。
  付出果然得到了回报。半个月后,她那两只乳房变得又白又大,仿佛成了两座“富矿”,奶水又浓又多,两个钟头不喂,奶水就会像漫漶的洪水,弄得她衣服上总是洇出大片“地图”。有了上好的奶水,儿子就像气儿吹的一般,又白又胖,一天一个样。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儿子很快长到两岁,按理说早就到了断奶的年龄,可儿子却对“富矿”产生了强烈的依赖,一天不吃又哭又闹……丈夫对此颇为不满。
  因为吃奶问题,丈夫曾和她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天,丈夫在外边喝了酒,进门见儿子又在吃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话里也多了几分火药味儿。
  “你就这样惯着他可不是办法,你去打听打听,哪有两岁多了还天天吃奶?”
  “吃奶怎么了?”
  “多大了还吃?这要吃到什么时候?”
  “又没去吃别人的,我是他妈,我愿意!”
  “愿意?那你就让他吃,吃到八十,你跟他过一辈子!”
  “母乳对孩子有营养,这样的孩子聪明!”
  “聪明?我就不信能吃出个状元来!”
  “你少跟我说这些,你那点小九九谁还看不出来?哼!”
  “我什么小九九?你说!”
  “你自己心里明白!”
  丈夫本来就看不惯她的做法,今天又喝了酒,再听她如此一说,就像火药桶里蹦进个火星,瞬间爆发。他三步并成两步窜到她面前,把酒气和咆哮一块儿喷到她脸上。
  “我明白什么?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自从有了孩子,她对男女那点事确实没了兴趣,有时丈夫想亲热亲热,她也只是应付应付了事,从不曾主动。睡觉她和儿子一屋,丈夫单睡,三口之家,却已是一分为二的格局。按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方面有点要求并不为过,可她总拿孩子吃奶作挡箭牌,这一点两人谁都心知肚明。
  看着丈夫那张被酒精烧红的脸,当时她的心里确曾掠过一丝歉疚,不过只是像闪电般一掠而过。因为她对那种事的确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一种天然的抵触,话也就说得有些重了。
  “你不就是想那点事吗?告诉你,我不愿意!”
  “对,我就是想那点事,你不愿意也得做,这是我的权利!”
  “你甭想!爱上哪儿去上哪去,我就是不伺候!”
  “你敢!我今天就要让你……”
  说着男人扑上来就要动手,她见情势不妙,站起身抱着孩子跑出门去……
  关于这件事她觉得确实有点对不住丈夫,可又不愿违心去做,为这事两人一直处在冷战状态……
  二
  黄祖华原本在市属一家电器厂干组装电气柜的活儿,工作不是很累,一天到晚却闲不住。后来她怀孕了,一线工作毕竟还是有些不方便,就想找厂领导调换个岗位。刚有这想法,还没等她去找,厂长竟先找了她,居然把她调到了厂办,专门负责收发报纸和文件的工作。
  在办公室工作应该算干部,可她学历不够,自然提不了职,可一个普通职工能在厂办谋个差事,也算是草鸡变凤凰,一步登天了。
  更让她知足的是,厂办工作又多又杂,不是写材料就是迎来送往搞接待,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唯独她挺自在,除了分分报纸收收文件,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可算得上是全厂最轻闲的一个人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她不知道这是有人特意关照的结果。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按照厂里规定,女职工产后可享受两年产假,产假休完仍不愿上班的,还可停薪留职,工龄累积。出台这么优厚待遇的主要原因就是富余职工太多,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可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停薪留职肯定不行,虽说自己挣得不多,但若突然少了一个人的收入,那生活肯定大受影响。何况丈夫工作的那个厂几年前就半死不活,朝不保夕了,停薪留职的路她连想也不敢想。
  要回厂里上班,便牵扯到孩子入托的事,可厂里早有规定:厂幼儿园只接收夫妻双方都是本厂职工的孩子。丈夫跟自己不是一个厂,单位又有这项规定,这事谁也作不了主,非厂长点头不可。这下她可真犯了难,她不愿去找厂长,因为她觉得厂长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究竟怎么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点那个。
  厂里有这种看法的人并非她一个,好多女职工在背地里都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没敢言声罢了。没言声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懷孕后被调到厂办的事,这件事的确有点蹊跷,厂里那么多女职工,哪一年没有怀孕的?哪个女职工能有这个待遇?为什么偏偏照顾自己?这件事她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因此她什么也不能说,就像在嘴上贴了封条一样。
  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自保,她对厂长敬而远之,平时连话也很少说。在厂办帮忙那段日子,少不了每天要到厂长办公室送报纸、送文件,厂长除了有时问些“家里有什么困难”之类的话,并没任何过分的言语和轻浮的举动,且态度和蔼,平易近人。尽管这样,她还是把心里的篱笆扎得紧紧的,每次把报纸或文件往写字台上一放,转身就走,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在厂长办公室多留一秒钟。
  厂长姓徐,五十几岁年纪,身体略有些发福,长相虽然一般,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那张脸稍微大了些。黄祖华心里曾多次生出过疑问: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要不就是大伙儿对厂长有偏见?这段时间在厂办近距离接触厂长,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正经呀!哦,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甭管他是什么人,心里有什么想法,自己洁身自好,少接触,少搭话,少来往,别人有想法也没机会。可今天碰到孩子入托的事,这事只有厂长一人说了算,否则肯定解决不了,这可怎么办?
  她硬着头皮给厂长挂了电话。
  厂长在电话里说:“孩子入托的事?这会儿正开会,下班再说吧。”听不出厂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孩子入托对于厂长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件小事,既然厂长说下班再说,也合情合理。
  离下班还差几分钟,她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口。
  天气虽然挺热,她还是换下那件白衬衫,找了件蓝色的运动衫穿上,她觉得白衬衫多少有点透,里边的内容若隐若现。蓝色运动装不透亮,把它们罩起来,想必能阻隔住男人的欲望和想象。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来,她也动了心思,太早了厂长没空,太晚了厂长又走了,只有找这个别人要下班没下,厂长又相对空闲的时间段,不能给厂长留下和自己独处的机会。可不想她连敲了几下门,屋里却没有动静,拧拧那个圆形的门把手,门却是锁着的。
  楼门口总有下班的人路过,她不想跟熟人多打招呼,便转身来到楼道顶头的拐角处,只用耳朵搜寻着厂长的脚步声。大约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楼道里终于有了动静,门响了,她再等一分钟左右,这才敲响房门……
  厂长对着镜子正在挤脑门儿上的疙瘩,见她进门,忙用餐巾纸擦着脑门儿上的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嘿,你瞧,这几天太忙,又上火了,怎么样?最近挺好吧?孩子怎样?听说是个带把儿的?快坐快坐,你稍等,我去擦把脸。”说完拿着毛巾出了办公室的门。
  虽然这办公室几乎天天来,她却没敢正眼看过屋里的陈设。屋子挺宽敞,有三十多平方米,墙上挂着张镶了框的书法条幅“厚德载物”,字是谁写的她不认识,写得怎样也不懂,看着倒是挺端庄的;正面是一套沙发,沙发的左侧是张写字台,右侧是一排木质四扇屏风,分别为梅、兰、竹、菊;透过屏风的缝隙,能看到后边支着的单人床……
  厂长擦着脸回来了,可能是由于凉水刺激的原因,她看见厂长脑门上那两个红疙瘩瘪了,也不怎么红了,一张脸显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她迅速将目光从红疙瘩上挪到自己手上,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你电话里说的什么事来着?哦,孩子入托的事,对吧?”
  “我的产假休完了,过几天想上班,可孩子没人看,想送咱厂托儿所,所以……”
  “噢……就这事啊?”厂长走到写字台边停下脚步。
  “我不是厂里的双职工,不符合规定,可是……家里的情况又实在困难,也不知该怎么跟您说。”
  “哦,是这么个情况呀?厂里确实有规定,我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吧,你写个申请,把困难写得多些,我想想办法。”
  “厂长,真不知该怎么谢您了。”
  “谢?那不就见外了?”
  “那您看申请啥时给您?”
  “抓紧呗!现在就写,明天正好开厂办会。”说着厂长坐到写字台后边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叠稿纸,“就在这儿写,写完我帮你改改。”
  厂长的话着实让她感动,她顺从地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纸和笔,指着茶几说:“我在那儿写吧?”
  “那儿咋写?坐这儿。”说着他起身离座,自己拿起张报纸坐到沙发上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坐这么舒适的椅子,真皮的,不但松软还能左右转动,她有些诚惶诚恐。
  厂长手里举着报纸,话却跟报纸没啥关系。“你这身材可真好呀!生完孩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一样。”
  厂长的话让她下意识地抻了抻蓝色运动装,头却没敢抬,也没敢答话,只是盯着眼前几张稿纸发呆。
  “孩子是吃母乳还是吃牛奶?”
  “母乳。”她的声音像只病蚊子一样小。
  “母乳好母乳好,又健康又方便,奶够吃吧?”
  厂长的话让她心里有些发慌,脑子也有点乱,手中的笔不知往哪儿落,好像一下子连字都不会写了。女工们背地里说的那些话瞬间浮上她心头。她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眼睛盯着笔尖说:“这申请都写什么?”
  “你就写丈夫工作忙,老人又不在身边,自己又是工作需要,得赶紧上班,所以……”说着他站起身来到她的身后,一只手顺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像被电击了似的“腾”地站起身,“您……”
  厂长的脸上满是笑,脑门上的红疙瘩还往外渗着血呢!
  厂长的两只手使劲把她按回到椅子上,说:“快写吧,眼下想进托儿所的人多了,我可一个也没答应,要不是你……”
  一想到孩子得进托儿所,她使劲咽口唾沫,没再执意往起站,可话音里却明显多了几分冷淡。“我知道您照顾我,可……”她脑子里乱得像一桶糨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我说你写……”话音不落,肩膀上的一只手已经移到了她的胸脯上……
  她的脸“呼”地红到了耳朵根儿,下意识地抓住胸脯上游动着的那只手,急速地喘着粗气说:“你、你快别、别这样,让人看见,我还……还怎么……我不写了,不写了……”她想站起身,却被肩膀上的那只大手使劲按着。
  “哪儿还有人?早都下班了,就摸一下,不干别的,真的,说话算数……”话音未落,一只手已顺着她的衣领伸到里边去了……她想挣脱那两只手的纠缠,可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的筋也像被抽走了,浑身没了一点力气……
  三
  孩子顺利入托,她也正常上了班,困难迎刃而解,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没荡起一丝涟漪。后来她曾找过厂长,要求回车间,可厂长就是不答应。过去给厂长送报纸或文件,有时还跟他说句话,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她几乎连眼皮也不敢抬,进门把报纸文件往茶几上一放,扭头就走。虽然表面上她表现得平静如水,心里却狂跳不停,写申请那天的情景就像电视里重播的广告片,没完没了地滚动,搅得她心神不定。后来,她在楼道里也曾与厂长相遇过两次,可每次她都装作看不见,加快步伐,匆忙而过,像只受伤的兔子一样。一次,廠长在办公室截住她,悄声说了几句如何想她之类的话,她只狠狠地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吐出四个字:恶心!无聊!
  ……
  事情虽然过去了,波澜不惊的,再说她与厂长之间也没有更深一点的发展,可不知怎的,这事对她来说就像是个魔咒,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那个魔咒的控制,且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那天的场景随时随刻都会浮上心头,弄得她心里像扎上根竹刺,饭吃不香,觉睡不着,一天到晚心神不定,内心里还隐隐作痛。
  这件事更直接影响到了她与丈夫的关系。
  本来她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就不怎么感兴趣,自从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只要丈夫想亲热,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厂长那张大脸和脑门儿上那两个红疙瘩,一种恶心厌恶的感觉就会从心底突然涌到心头,仅存的那点欲望也会像海水退潮一样,转眼间变得风平浪静,无声无息……
  因为这,夫妻关系变得愈发紧张,丈夫不明就理,她却又不能解释,因此冷战便成了常态,而且在逐步升级,有时几个月谁都不理谁……
  她知道这事怨不得丈夫,丈夫则认为全是她溺爱孩子所致,两人就像两股道上相向而行的火车,越跑离得越远……
  他们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从哪天开始,厂里的生产效益突然像雪崩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没过几天厂里就发出了通知:三分之一的职工将下岗,买断工龄,自谋职业。
  厂子要裁员的消息黄祖华早就知道了。办公室毕竟是厂里的信息中心,虽然她不管事,只做些收发的工作,但任何消息都会在第一时间汇总到办公室这个地方,她自然知道得比别人要早一些。关于职工下岗的通知还没下发,她心里就打起了鼓:虽然自己人在办公室,却不是正式编制,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的,发发文件分分报纸,办公室里哪个人都能干,甭说三分之一下岗,就是十分之一下岗,第一个裁掉的不是自己能是谁?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可一旦买断工龄下了岗,日子怎么过?儿子怎么养?为这事她愁眉不展,见了人连话都懒得说了。
  那天,在楼道里她与厂长走对头,本想低头而过,不想却被他挡住,话也说得直截了当。“小黄,下岗的事你甭操心,有我在,不会轮到……”   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两股不屑已从她的鼻孔中喷出:“哼!用不着!”说完,她使劲推开对方,昂首挺胸地朝前边走去……
  几天后,她成了全厂几百号职工中第一个自愿申请下岗的人。
  ……
  工作没了,买断工龄的那点钱要吃饭,要养孩子,要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前景不用多想,这是一道连小学生也能算得清的数学题。好在她年龄不是很大,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下岗后她便开始自谋职业……她曾跟别人一块儿倒过服装,贩过蔬菜,摆过小摊儿,开过电梯,甚至还发过小广告儿。可是,那些活儿挣钱少不说,还朝不保夕,根本无法维持她和儿子的生活,为此她很是伤了一阵脑筋。后来,她又去了一些公司招聘过几回,可像她这样既没学历又没特长的中年妇女,想找份工作的确太难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送孩子上学后,她在一则招聘启示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川菜馆儿,见到了那位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经理。当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介绍后,女经理显然动了恻隐之心。
  “负责卫生行吗?”
  “行行行,干什么都行,只要您要我就行!”
  “……”
  她终于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双方说好,女经理每月给她开一千块钱,负责大堂、卫生间的卫生清扫工作,上午十点上班,中午忙完可以回家,下午四点再上。这份工作让她感到十分满意,工作累点或轻闲点都无所谓,关键是家庭和工作都能兼顾,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一份差事。为了表达女经理聘用自己的感激之情,她在工作中就特別卖力气,自己的事做完她从不闲着,不是到厨房择菜、洗鱼就是到工作间刷盘子刷碗,忙得像只陀螺一样……
  女经理在当月的工资里就给她加了五百块钱……
  四
  下午的班儿肯定没法再上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儿子。尽管情况还没弄清,可怎么说警察到家来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她谎称老家来了亲戚,十几年不见,得请两天假陪陪客人。女经理答应得很痛快,对员工的爱戴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晚饭别做了,到饭店来,咱们招待他们一顿儿,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家忙活。”
  她歉意地拒绝了经理的好意。
  从饭店出来,她心里烧着的那团火越来越旺,一分钟也没再耽搁,坐上公交车直奔了儿子的学校……
  儿子上中学时学习一般,后来只考上个大专,虽然她有些不满意,可又不敢多说,生怕儿子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自己本身就没学历,说别人自然心虚,再说她也不愿招儿子不高兴。
  儿子上学的学校她并不生疏,报到那天,是她送儿子来的学校,又是她帮儿子收拾的行李,还专门为儿子找了个既靠窗又背风的床位,生怕儿子受委屈。两年来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学校来一趟,有时给儿子送换洗衣服,有时给儿子炖点肉、做点好菜,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身体……
  她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奶牛,吃着劣质的草,挤出优质的奶,生活上只保持最低标准,却要尽一切可能满足儿子的要求……她并不知道含辛茹苦这个词,只是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泻到儿子身上,目的只有一个: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出人头地的上等人。
  ……
  到学校后,她没敢跟谁打听情况,她怕影响儿子的声誉,因为她坚信这件事是派出所的人搞错了,儿子啥事也不会有。
  儿子的宿舍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在看书……
  “请问这位同学,你知道李克到哪儿去了?”
  男孩儿抬起头,把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了推,摇摇头说:“不知道呀!两三天没来上学了,我们都以为是他家里有什么事呢。”
  “两三天没来上学了?”她浑身一冷,心跳几乎戛然而止,嘴唇疯狂地颤抖着。
  男孩儿想了想说:“大概三天吧,今天是星期六,从周三他就没来,要不您去问问学校,兴许老师知道。”
  男孩儿说完,便把眼镜后边那双专心致志的目光移到书本上去了。
  她什么也没再问,紧忙抽身离开了宿舍……
  这可咋办?看样子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这……她站在宿舍楼旁的梧桐树下再次给儿子拨电话,依然关机。要么去问问老师?可跟老师说什么?如果真是儿子在外边犯了事,学校还不知道,这一问不是全都知道了?真要是那样儿,儿子的前途不就全都毁了?可不找老师怎么办?到哪去找儿子?不,不能去找学校,这事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暗下来,四周笼罩着一种铅灰色,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样。
  晦暗迅速地吞噬着周边的光亮。
  学校大门外有条小路,顺小路往西走,便是一片柳树和槐树撑起的园林。看样子园林工人刚给小树剪完枝,树挺整齐,也挺茂盛,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枝杈,四周弥漫着树木的香味儿。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此时的工地显得很冷清,既没搅拌机的轰鸣,也不见有干活儿的工人……此时她突然感到头有些晕眩,忙找块石头坐下,脑子里更是乱得不行。
  警察说是刑事案,莫非他真的去偷去抢了?可这怎么可能?尽管家里的经济条件的确不很宽裕,可从来也没让他在钱上受憋屈啊!外地学生一个月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块钱的生活费,可自己每月给儿子都没少过一千块,周末在家里吃不说,买衣服买鞋还单独给钱,他怎么可能去抢去偷?要么是跟人打架了?这也不太可能呀!儿子从小性子就蔫,几乎没跟人红过脸,怎么可能跟人打架?莫非、莫非是男女之间的事……想到这儿,她不禁倒抽口凉气,突然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儿子总去歌厅唱歌儿,有时回到家就玩儿电脑,她曾经发现儿子在电脑上看那种男女光屁股的片子……她知道儿子看的东西不健康,想说又没敢说,在她的心底里有一个想法:儿子毕竟已经二十岁,那方面有点要求也不过分……
  想到这儿,她顿时感到脊梁骨一阵阵冒凉气,有种东西在心里一抽一抽的……她茫然地看看四周,很静,一个人也没有,眼前却忽地浮现出电脑里看到的那些画面……她使劲挥挥手想赶走那些画面,可赶走了却又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潮水般向她涌来,一波连着一波……   在派出所,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三天前的晚上九点钟左右,在学校旁的建筑工地上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受害人在与犯罪分子的搏斗中,从对方衣服上扯下一枚校徽……受害人报警后,公安机关经过侦察分析,最终锁定李克为重大犯罪嫌疑人……
  戴校徽的人多了,也许还是他们搞错了,她想。
  五
  她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气,寂静使她的心里愈发无法平静。今天是星期六,按以往这个时候儿子早该到家了,可今天……她的肚子“咕咕咕”发出几声饥饿的叫声,可却又没有一点食欲,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着楼道里不时响起的脚步声。脚步声一次次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也一次次升起破灭,破灭又升起……如果警察没搞错,儿子为啥突然失联?再说,警察如果没有把握,怎会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唉,李克呀李克,电视上天天都在说法网恢恢,你能跑到哪儿去?要真是你做下的事,就赶紧去自首吧,那样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儿子仍然一夜未归。
  心乱如麻,心神不定地挨到第三天,终于等来了确切消息:儿子在学校旁边的一个网吧里落网……
  她再次来到公安局,好话说了一大堆,最终也没能和儿子见上一面。
  办案警察告诉她回家等信儿。
  庭审那天是出事以后她与儿子的第一次见面,儿子瘦了很多,在灯光的照射下,那张原本就白皙的脸像张纸一样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法庭上人不多,除了受害人家属,旁听席上只坐着她一个人。庭审只进行了三十分钟,之所以如此短暫,是因为李克对检察院的指控没有任何异议,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详细讲述了犯罪过程和地点,并当庭表示不辩护,不上诉,唯一的请求只是单独和母亲说句话。
  法庭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法庭外面的过道里,她表情呆滞地看着戴着手铐、一脸漠然的儿子,看着那张熟悉、被自己宠爱、此时却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所有的希望在那一瞬间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此时此刻,她真想狠狠给儿子一个耳光。可是,面对着这个瘦弱的、被自己无私疼爱的、用自己乳汁一点点养大的儿子,她几乎无力抬起手臂。
  “儿子呀,你、你……你怎么……那事真的是你干的吗?难道你……”
  儿子漠然地看着她,低声说:“妈,我……”
  “他们没打你吧?”她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
  “没有。”
  “你呀你呀,怎么就干出那种事?你让妈可怎么活呀……”
  “妈,儿子对不起您,儿子给妈丢脸了,妈,事到如今,我、我只想……”
  “想什么,你快说……”
  “妈,儿子只想再、再……”
  “你说,啥事妈都答应你!”
  “妈,我想再吃口妈的奶……”
  她像没听懂儿子的话,疑惑地睁大眼睛问:“你、你、你说什么?”
  儿子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的,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目光却又是坚定的,充满了那种不容质疑的坚定。他不再说话,只慢慢弯下双膝,仰着头,乞求的目光死死盯着母亲的眼睛……
  “这……这……”看着儿子像只羊羔般跪在面前,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到了头顶,原本就破碎的心更是破碎得七零八落……
  她不由自主蹲下身子,面对着那双乞求的目光,一种悲悯从她的心底缓缓升起……
  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解开了纽扣……
  儿子闭上眼睛,把脸慢慢贴了上去……
  泪水滂沱大雨般落在儿子那还不曾生出一根白发的头顶上……
  冰冷的双手和冰冷的手铐托住了湿热的乳房,一阵冰冷从她的胸脯直沁心底,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凝固着……
其他文献
题记:四十年风云变幻,大地上的事物荣枯更迭,一列列火车飞驰如电,“中国速度”让大地见证中国铁路的迅猛发展。  一  时间是一列巨大的虚幻的火车  满载着一切,不断向前飞奔、飞奔  一路甩下贫穷、疾病、阴暗、怀疑和泪水  一路携上希冀、渴切、光亮、肯定和露珠  每一节车厢,都是一个迷宫,我们深陷  其中,身不由己,被它裹挟着一往无前  在每一个点,每一个空间  万种花蕊的芳香与柔软,同泥土一起  重
期刊
澳门回归的时候正是京九铁路开通后的第三年。那年冬天,广东和平地区下了一场大雪……  “叮铃铃!叮铃铃!”刚上班,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一阵骤响。  我拿起话筒问:“喂,哪里?”  “小苏,车在楼下等你,马上出发!”秦处长语调不高,声音急促而沙哑。干秘书这一行,我的脑细胞能在瞬间激活并做出快速反应:有任务!  我放下话筒,习惯性地瞅一眼桌上台历:2月9日,正月初五。然后,把钢笔夹在日记本扉页,塞进衣兜里
期刊
接到同学会通知时,我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赵勇在电话那头的兴奋之情,通过电波转化成高分贝的声音刺激着我耳膜。我把电话从耳旁拿开,生怕他那声音一不小心把我耳膜穿个孔。即使这样,我依然听得到他兴高采烈的声音。  他和我说了半天同学聚会的时间地点和起因,然后又抛出了参加聚会的人物。赵勇说:“你知道吗?这次聚会咱们班女生能去37个!刘萌萌也去!”  我虽然还没清醒,却也听明白了这才是他和我说的重点。我本以为他
期刊
“油饼汪”家的油饼肉馅足,油汪汪的,每张出锅时都灿烂得像小太阳。跑通勤的铁路人吃一张下肚,大半天都管饱了,浑身都是劲儿。拎一张在手上,引得流浪狗追上好几条街。  “油饼汪”的饼摊摆在铁路家属区的巷弄口,去火车站必经的路口。油饼摊不知道摆了多少年了,赶车的铁路人买上张大油饼,拎着就往车站跑,跳上车,车子一摇,一车人胡侃乱侃,大口地嚼着饼,大声地说着话,一节车厢满满都是油饼的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郭
期刊
断崖上的斗士  春末夏初时节,我在山中游览,时值雨霁天开,山色焕然一新,令人赏心悦目。我信马由缰地走进一条曲里拐弯的峡谷,以期探索大山幽美的真谛。乳白色的薄雾在谷底消散升腾,大山犹如春眠初醒的少女在雾气氤氲之中羞涩地洗浴。雾气时稠时淡,物象亦真亦幻,将旖旎的山色装扮到极致。我有些疲乏,就势坐在一坨卧牛石上小憩。稍停,山风渐大,雾气顿时消逝。极目仰望,碧空如洗,几朵纤巧的白云在不时地变幻舒展,恍若一
期刊
妈妈离开我已经三年多了,但每到冬月十六我生日这一天,冥冥中便会在半夜零点时听到清脆的电话铃声,醒来却是场梦……原来,我潜意识里一直都在等妈妈的电话,因为,我已习惯了每年生日这一天,准时接听妈妈的电话。我喜欢听妈妈喊我的乳名“小冬”,喜欢听妈妈在电话里柔柔地说:“小冬,今天是你的生日,别忘记回家来,我给你过生日。”每到这时,我都会感到无比温暖和幸福。  记得有一年我过生日,我答应妈妈中午回家吃饭,但
期刊
我讲的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亊,有的发生在我的身边,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现在想起来耐人寻味。  面包结良缘  面包结姻缘的事,发生在1960年。曾经在佳木斯房产建筑段汤原铁路房产建筑工区工作过的人都能记得,瓦工马玉林在火车上,用一个面包引来个媳妇,一时间成为美谈。  那时我在佳木斯房产建筑段劳资室工作,因为1956年我曾经在汤原铁路房产建筑工区工作过,这个工区又是我的下属单位,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很关注
期刊
不经沧海的搏击  哪有这一片桑田  不历春华的孕育  哪有这秋实的沉甸  曾经得失  于今才这么坦然  曾经比翼  方知单翅的艰难  走过了风雨  阳光更加灿烂  走过了春夏  秋色越发斑斓  噢,五十个秋冬  打造起一条金色的锁链  每个环扣  都是美好的故事  每个故事  都是牵情的诗篇  ……  今天  您漫步在异国的海岸  遐思  放飞在东行的云端  今天  您第五十次追思  母親分娩时的
期刊
一  七十年了,什么样的语言  能把这段历史描述  请告诉我,为什么在这冰封的季节  我们的激情,却火山一样喷薄欲出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把你  想象成一部书  一部写满沧桑的书  让你的每一页都承载着欢欣  并贯穿着艰苦  为什么,我要把你想象成一条路  一条成功与辉煌的路  却让我看到,你脚下的荆棘和肩上的重负  告诉我,请告诉我,为什么  我要把你想象成一首歌  一曲热血沸腾的歌赋  让车轮
期刊
一  依旧是冬霾无雪,天空迷蒙昏暗,世界一片混沌。  这混沌,仿佛是一个想醒也醒不了的梦境。  殷寻坐在红色宝来车里,看着包裹得圆滚滚的儿子一路小跑,进了中心小学大门,这才松开手刹,一脚油门,车子稳稳驶向位于古槐湾区的公司。  时间尚早,天气寒冷,马路上车与人都少,路边的柳树枝条上裹附着一层寒霜,瑟缩立于冬霾之中。车内空调暖烘烘的,广播里正播放一首没听过的歌,殷寻享受着驾驶的快乐。到达公司的时候,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