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

来源 :都市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aeaut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经过近半年的筹备,我们在这一期推出了“山西作家儿童文学作品专辑”。在历时近半年的征集之后,我们收到了二十余位作家的作品,最终共有涉及各类体裁的八篇作品入选。另有些作品还在作家们手中进行着认真的打磨,我们只能延期至明年第六期再行刊发。
  由于种种原因,山西目前的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一直不够活跃,缺精品力作,缺领衔名家。作为一家省会城市期刊,我们觉得有责任肩负起这个使命,通过一些力所能及的行动来促进它,发展它。前不久,我们太原文学院和省作协影视部联合承办了我省第一次儿童文学创作培训班,据悉,省作协正在筹备儿童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再加上我们的此次征集活动,可以说,2019年是山西儿童文学创作再集结、再出发的开局之年。我们所做的这些工作,均以繁荣我省儿童文学创作、培养本土儿童文学创作力量、扶持青年作家及潜力作家的成长为目标。相信随着这项工作的持续推进,我们将会收获更多成果。
  儿童文学是每个人最早接触到的最重要的文学,对儿童精神生命的健康成长至关重要,优秀的儿童文学甚至可以滋养一个人的一生。当前,全社会都在关心、关注着儿童文学事业的发展,而孩子们也都在期盼着能看到更多更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每想到此,我们都深感责任重大。尽管我们深知这一期专辑中的许多作品还不够完美,但我们至少已经出发,走上了长路漫漫的征程。
  我们希望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同时也希望能得到广大读者和作家朋友们的支持与帮助。
  谢谢!
  天可真热,快把我热死了。奶奶穿着又厚又硬的黑衣服,拎着一只大肚子的旅行包,她还拉着我的手,怕我走丢,其实谁会走丢还说不来呢。
  我们来到了一个公园一样漂亮的小区。一进小区有一个大广场,广场中间有一个圆形的水池子,围着白色的护栏,护栏上站着五条鱼。那些鱼张着大嘴往高处喷水,像比赛撒尿一样。它们从不同的方向把水喷到池子中间的坛子里。那坛子有三层,像糖葫芦一样串起来。水落到最上边的坛子里,又溢到下边,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可真凉快。
  我盯着水池看,奶奶扯着我来到一棵五角枫的树荫里。树下有一条石凳,她把旅行包使劲提上去,横着放到中间,我们两个像警卫员一样坐在包的两边。奶奶脱下一只鞋,弯下腰揉她的脚。她连袜子都没有穿,臭死了。揉完了一只脚她又揉另一只,如果她像蜈蚣一样长着那么多脚,恐怕三天三夜也揉不完。
  奶奶说,这就是你四虎大爷住的小区。我还往水池那边看,她放下脚揪了我一把,凶狠地说,冤家,奶奶说的话你全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你都说了一百遍了。奶奶说,我再考考你,见了你四虎大爷你喊他什么?我说,你不是把答案都说出来了吗?奶奶说,那我第一次冲你眨眼,你该做什么?我说,哭。奶奶说,对,哭,就当奶奶死了。我点了点头,心想如果奶奶真的死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哭呢。奶奶又问,那我第二次冲你眨眼你该做什么?我说,磕头呗。奶奶说,对,使劲磕,不要怕疼,奶奶给你买一根雪糕。
  广场北面是一排门面房,有药店、理发店、洗衣店、超市,还有两家麻将馆,麻将馆里传来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那家超市门口有一台冰柜,盖着厚厚的棉垫子。奶奶穿好鞋往超市走,我跑到了前面。我说,我想吃草莓味的“冰工厂”。奶奶说,你吃什么厂都行,自己去冰箱里找。奶奶进了超市,她的钱全都装在黑衣服里边的口袋里。她问桌子后边那个戴眼镜的姐姐,姑娘你知道18号楼在哪儿吗?我找到一根山楂味的“冰工厂”,举起来冲那个姐姐晃了晃,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她不停地给奶奶讲,还配合着手势,奶奶总算听明白了,这才把一块钱递给她。
  我舔着山楂味的“冰工厂”,舌头凉津津的,像脱掉了一层皮。如果我提出来买两根“冰工厂”,或者三块钱的冰激凌,说不定奶奶也会答应。有两个男生跑到水池边玩,一个比我高,一个比我矮。高的那个站在护栏的底座上,抱住了鱼,探身捂住了鱼的嘴,喷出来的水流果然乱套了。奶奶又把旅行包使劲提起来,说,咱们去找18号楼,你四虎大爷下了班就回来了。
  我们拐了三次弯,奶奶又问了两个人,穿过一个爬满常青藤的长廊后终于把18号楼找到了。奶奶问我,石头,这个楼肯定是18号楼吗?我说,肯定。我指了指侧墙上挂着的蓝底白字的圆牌子,牌子上的数字清清楚楚。
  18号楼有两个楼门,都朝北开。20号楼和它一模一样,面对面站着。两座楼之间种着好多树,有几个长满青草的土堆,中间有一个凉亭。奶奶停下来想了想,带着我来到了凉亭里。
  凉亭六个角,六根立柱,中间摆着一个正方形的石桌,四个圆溜溜的石墩子。奶奶把旅行包拎到石桌上,桌面上的棋盘全被盖住了。奶奶说,这个地方凉快。奶奶坐在了南面那个石墩子上,掏出手帕擦汗。她还想给我擦,我赶紧躲开了。奶奶说,把你裤子上的土拍干净。我只好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我穿着绿校裤,白短袖,昨天晚上奶奶刚给我洗过。她一边洗一边哭,洗衣服是一件伤心的事情。
  天可真热,我很快就把雪糕吃完了,竹片还没有扔。我问奶奶,现在几点了?奶奶从黑衣服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她的手机只能打电话,任何游戏都不能玩。奶奶摸了摸另一个石墩子说,石头你也坐下来歇歇,奶奶给你讲一讲道理。我蹲在凉亭外边,脚下有个蚂蚁洞,十几只尖蚂蚁刚从洞口爬出来。我用竹片捅了两下,埋住了洞口,蚂蚁吓坏了。
  奶奶说,石头我和你说话呢。
  我说,我听着呢,两只耳朵都没有去卖菜。
  奶奶说,你要听话,要好好学习,别像你爹一样不争气。
  我想反驳奶奶,我爹不争气哪能怪我,还不是因为你没有教育好?我要这样说奶奶会生气的,她哭起来可真麻烦。
  我又捅了兩下蚂蚁洞,奶奶说,你看人家你四虎大爷,从小就爱学习,上初中时候就给人写对联呢,长大后人家当了官,住上了这么高级的楼房。我只好点了点头,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才不想当官呢,当官会被抓起来,我想当老板。
  奶奶说,我和你说话呢,你给我过来。
  我只好来到凉亭里。我对那些蚂蚁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我把竹片插到洞口,那些四散而去的蚂蚁看到它就可以找到家门了。   奶奶指着凉亭的一根立柱说,我现在就考考你,你给我念一念柱子上写的什么字?我顺口念出来,春风放胆来……奶奶说,看看,不认识了吧,你说说学习重要不重要?我赌气说,谁说我不认识,春风放胆来杨柳。我想蒙混过关,那个“梳”字我确实不认识,老师还没有教过。奶奶扶着桌沿站起来,指着那个“梳”字说,别蒙我,这个字哪是“杨”,这是“梳”,梳子的梳。我没想到奶奶居然认识这个字,太神奇了。我盯着那个“梳”字看,还以为有拼音,问题是奶奶也不认识拼音呀。
  奶奶得意洋洋地笑了。奶奶说,你肯定奇怪奶奶为什么认识这个“梳”字,奶奶以前买过一把梨木梳子,梳把子上就写着这个字,奶奶每天用梳子梳头,怎么会不认识?如果你每天把世界上的字全都看一遍,过几年就全都记住了。奶奶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好像手里正握着一把梳子似的,她这是嘲笑我呢。
  这时,18号楼东面那个楼门砰的一声开了。奶奶赶紧扭头看,从楼门里出来一个穿着圆领白背心、端着水杯的胖奶奶。胖奶奶从台阶上下来,朝我们看了看,并没有说话。奶奶嘴角抽了抽,看样子想笑。那个白背心奶奶先往东边走,从两个土堆中间穿过去,走进了20号楼和另一座楼中间的过道。
  奶奶说,咱们说话小声点,城里人不喜欢热闹。我心里说,是谁说话大声了,还不是你逼着我认字?我问奶奶,四虎大爷住在哪个单元?奶奶瞅了瞅东边的楼门,又瞅了瞅西边的楼门,这才说,反正他下班时候就回来了。奶奶说了一句废话,我白问了。我担心奶奶又让我认字,还有三根立柱上刻着字呢。我说奶奶,我想看一看树。我出了凉亭往东走,奶奶追上来说,不准乱跑。我说,我就看看两座楼中间这些树,奶奶你在凉亭里看着包,我不会走远的。
  奶奶果然没有再跟着我,她快把我烦死了。一楼的人家都有一个小院子,围着铁栅栏,种着黄瓜、豆角、西紅柿。我贴着栅栏往前走,一只猫突然从豆角架下钻出来,爬上了栅栏,吓了我一跳。我认识榆树、柳树、椿树,往前走又看到了桃树,桃花早落了,树上结着指甲盖大小的毛桃,恐怕一颗都不能吃。再往前走又可以拐弯了,我真想藏起来让奶奶找找,又觉得没意思。扭头再看奶奶,没想到一个高个子的叔叔正和她说话呢。我赶紧往回返,如果高个子叔叔是四虎大爷,这时候我就该哭了。我听到高个子叔叔说,老人家,你要找谁我帮你打电话联系一下。奶奶说,我不找谁,我在亭子里歇歇脚。奇怪,奶奶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等高个子叔叔走远以后我问奶奶,我们不是来找四虎大爷吗,你怎么说不找谁呢?奶奶鬼鬼祟祟地说,有些话不能随便讲。我说,为什么不能讲?奶奶说,因为我们给你四虎大爷带着礼物。我往凉亭里看,我快把那只旅行包忘记了。那只包好像小了些,奶奶好像瘦了。我们听到了说笑声,奶奶直起了腰。
  原来是那个白背心的胖奶奶回来了,她还领着一个矮个子的瘦奶奶。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大象后边跟着一只小猴子。白背心奶奶说,老糊涂了,说不定哪天连吃饭都会忘。矮个子奶奶说,不是老,是你家老头子把你宠坏了。两个人笑,矮个子奶奶的笑声又尖又亮。她们看到我们以后不笑了,犹豫了一下,冲我们走过来。奶奶拉住了我的手,好像她们要来揍我们似的。矮个子奶奶问奶奶,大姐你这是找谁呀?奶奶笑了笑,我说,我们不找谁。矮个子奶奶问我,小朋友,不找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白背心奶奶说,他们早就来了。奶奶又笑,嘴角撕扯着。矮个子奶奶说,要不要帮你们打个电话?奶奶赶紧把手机掏出来,使劲晃了晃,说我有手机呢。
  但矮个子奶奶还是掏出了她的手机。她的手机又大又亮。她要打电话,奶奶警惕地望着她。等白背心奶奶进了楼门,矮个子奶奶的电话也接通了,她说,王姐你快下来呀,四点半准时开始。然后她又给另一个人打,意思差不多,但她笑了两声。她打了四个电话,白背心奶奶又从楼门里出来了,捏着一沓白纸。矮个子奶奶收起手机后问我,小朋友你喜欢唱歌吗?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不喜欢唱歌,跳绳也不喜欢,我喜欢吃雪糕。矮个子奶奶说,我们成立了一个夕阳红合唱队,一会儿你就可以听到我们嘹亮的歌声了。
  她们走后,奶奶拉着我回到了凉亭里。奶奶说,城里人嘴可真多。我明白奶奶的意思,不是嘴多,是话多。我说,怪不得她们喜欢唱歌呢。
  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听到了歌声。歌声是从20号楼前面传过来的,果然嘹亮。她们先唱了两首歌,日落西山,送战友什么的,我好像听过。她们唱的第三首歌音乐老师教过我们,是“小鸟在前面带路”。奶奶或许累了,反正她不喜欢听歌,趴在石桌上闭上了眼睛。我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们哼哼起来,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奶奶突然把眼睛睁开了。奶奶说,一群老太婆,有什么好唱的?我赶紧把嘴巴合上。我不同意奶奶的说法,老太婆为什么就不能唱歌呢?老太婆还跳广场舞呢,奶奶肯定不知道什么是广场舞。奶奶拉开旅行包拉链,把手伸进去,摸出了她的水壶。这只水壶真难看,像乒乓球拍子的形状,绿色的油漆快掉光了,有好几个坑。奶奶灌了两口水,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这才想起来问我,石头你喝水不?我使劲摇了摇头。奶奶说,你嫌奶奶嘴脏?我不吭声,奶奶又说,你妈的嘴不脏,可她不管你。奶奶声音老高,也不怕别人听见,她无缘无故又生气了。
  这时候18号楼东面那个楼门又开了,出来一个光头爷爷。他也端着水杯,朝我们瞅了瞅。等他走远以后奶奶说,石头耐心点,下班时候你四虎大爷就回来了。我点了点头,不点头又能怎么样呢?奶奶说,我再考考你,我第一次眨眼你该干什么?我说,哭。奶奶说,那第二次眨眼呢?我说,磕头。这时候18号楼西边那个楼门也开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端出来一个手推车。手推车上罩着一块蓝布子,里边肯定坐着她的孩子。下了台阶,女人推着车往我们这边走,奶奶没有看她。快到凉亭跟前,女人说,宝贝,亭子里坐着个老奶奶,还有一个哥哥。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我冲她笑了笑,奶奶还是没有看她。
  歌声一直就没有停下来。如果我没有记错,她们都唱了七首歌了。唱完第五首后她们休息了一会儿,不停地说笑。她们唱的第八首竟然是《学习雷锋好榜样》。真有意思,她们这么老了还学雷锋呢。我又跟着她们唱,没有敢张嘴。奶奶总是板着脸,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欠着她钱似的,她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唱过歌。她把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掌护着脸,我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头疼。她头疼的时候喝去痛片,腿疼的时候也喝去痛片。又有两个爷爷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拎着个布袋子。他们看到了我们,胖爷爷“哎呀”了一声,说咱们换个地方吧。然后他们转身走了。我猜他们是来凉亭里下棋的,没想到我和奶奶把凉亭占领了。   天好像不那么热了。
  不光是18号楼,20号楼的两个楼门也出来好几个人。奶奶说,天一黑,鬼魂就出来活动了。我没有听懂她的意思,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呀?歌声停下来,她们又在说笑。起码有一节课,甚至两节课的时间过去了。我往天上看,突然发现找不到太阳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觉得十分漫长的时间,过去以后就觉得一点儿也不漫长了。这么说,我长大也不是一件发愁的事情,奶奶根本用不着发愁。奶奶又在看她的破手机,或许她也明白了这个道理。我问奶奶,现在几点了?奶奶说,快了,你四虎大爷快回来了。
  这时候,白背心奶奶和矮个子奶奶又回来了,她们和另外两个奶奶相跟着,说笑声比脚步声响亮。另外两个奶奶朝凉亭里看,她们四个人全都走了过来。奶奶站了起来,那样子像是迎接她们,又像是准备逃跑。矮个子奶奶说,哎呀,你们两个还在这儿呢。奶奶笑了笑。矮个子奶奶说,你们到底找谁,我赶紧帮你们联系一下。我说,我们不找谁。另一个奶奶说,小朋友那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奶奶说,我们是来走亲戚的。矮个子奶奶说,这不就对了,还说不找谁呢。她批评我,我耷拉下脑袋。矮个子奶奶又问,谁是你们的亲戚,在几号楼住?奶奶冲18号楼指了指,她的胳膊并没有抬起来。另一个奶奶问,一单元还是二单元,几层,东户还是西户?白背心奶奶说,你这样问容易把她问糊涂。奶奶果然不吭声了,两只手并在一起使劲搓。四个人互相看,矮个子奶奶说,说不定他们有什么难言之隐。她们就不问了,准备走又不想走,刚才没有说话的奶奶突然间变戏法一样冲我递过来一根香蕉。我没有接,她笑着鼓励我。她问,小朋友几岁了?我不吭声,她过来抓住我的右手,把香蕉塞给我。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吃香蕉。
  白背心奶奶领着三个奶奶进了楼门。门砰的一声合回去,她们的声音被赶走了。她们四个人说不定是去打麻将。唱完了歌去打麻将,她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我猜想,肯定是那个矮个子奶奶赢。我把香蕉递给奶奶,说,奶奶你吃吧。奶奶说,你吃,抓紧吃,你四虎大爷很快就回来了。我剥开香蕉吃了一点。我要不吃的话奶奶也许会生气的,谁让我刚才接过这根香蕉呢。我往18号楼楼上瞅,不清楚那个白背心的奶奶住在几楼。奶奶也往楼上瞅,她肯定在想四虎大爷住在几楼。她只知道四虎大爷住在18号楼。
  太阳躲到了高楼后边,院子里越来越热闹了。我把香蕉皮扔进18号楼西面那个楼门对着的垃圾筒。那边有个金黄色的跷跷板,一个女人保护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跷跷板上玩。我准备离开,小女孩喊我哥哥。那女人说,妹妹是想让你和她玩跷跷板呢。我过去坐到了跷跷板的这端。女人把跷跷板压下去,我被跷起来,脚尖离开了地面。然后我把跷跷板压下来,女人说,小朋友那是你奶奶吧,你们找谁呀?我说,我们来走亲戚。女人说,你们的亲戚是谁,是住在18号楼吗?我正发愁怎么回答,奶奶喊我了,赶紧跑了回去。奶奶低声问我,她和你说什么了?我说,她也问我找谁。奶奶说,你告诉她了吗?我摇了摇头。奶奶又说,城里人嘴可真多。
  奶奶真是说对了,大约是到了下班时间,好多人都回来了,不一会儿就有三个人停下来和我们说话,问着同样的问题。奶奶紧张起来,她离开了凉亭,往大路那边瞅。有一次走过来一个男人,她差点儿跑过去。回来后她嘟囔说,我就说嘛,你四虎大爷不可能长这么胖的。我问奶奶,四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奶奶说,他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又过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没有等到四虎大爷。奶奶说,会不会刚才我们没有看到他呢?我还没有说什么,奶奶又说,就算我们没有看到他,他也会看到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他在咱们家吃过五六次饭。奶奶说到吃饭,我肚子就饿了。20号楼的那些人家厨房对着我们,有几个女人正在里面做饭。如果我这时候说饿,奶奶肯定会生气的。奶奶举着她的破手机看了看,我说,奶奶你为什么不给四虎大爷打个电话呢?奶奶说,中午打过了。奶奶可真小气,再打一个电话又能花多少钱?
  又等了一会儿,18号楼大多数窗口都亮起来,东面这个单元还有三户没亮,西面那个单元两户。灯光一亮,天就暗了。我想四虎大爷家肯定就在这五户人家里边。他会住在三层还是四层呢,东面这個单元五层两户人家都暗着呢。
  好长时间没人来打扰我们,奶奶问我,石头你饿不饿?我说,我的肚子早就饿得说话呢。奶奶便回到凉亭里,从旅行包里摸出来一个面包。奶奶说,等会儿你四虎大爷留咱们吃饭,坚决不能吃,咱们是来求他办事的。我说,知道。我不想吃面包,它在旅行包里被压扁了,像一块臭抹布。我说奶奶,你快给四虎大爷打个电话吧,天都黑了。我这么一说天又黑了几厘米。一楼这户人家电视音量开得老高,吵死人了。
  奶奶果然举起了她的破手机。但她老长时间也不打。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驶过来,奶奶赶紧往凉亭这边退了两步。男人在凉亭前停住,单腿着地,看了看我们后冲楼上喊,刘小静,把钥匙给我扔下来。很快,四楼的窗户拉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喊,你猪脑子呀,怎么又忘了带钥匙?男人说,姑奶奶,把钥匙扔下来,我快饿死了。女人说,就不扔。男人说,明天我请你吃肯德基。女人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唰的一声,一个黑影飞下来,落在草坪里。男人停好自行车找钥匙,我飞快地捡起来递给他。男人说,谢谢小朋友,你们在这里等人?我说,我们走亲戚。男人说,谁是你们的亲戚?我往楼上胡乱指了指,奶奶凑过来说,小师傅,这是18号楼吗?男人说,对呀,你们找谁?奶奶说,郭四虎你认识不认识。男人摇了摇头,再没有说什么,提着车把上了台阶,一只手开了门,推着车子进了楼道。他骑的是山地车,车座调得很高。楼门砰的一响,奶奶叹了一声气。
  我催促奶奶说,奶奶你快给四虎大爷打电话呀,我明天可以不吃雪糕。奶奶又把破手机举起来,我真担心她看不清楚。我说奶奶,要不我替你打吧。奶奶说,我自己打,中午我已经打过了。奶奶果然把电话打了出去,我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说,请不要挂机,您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我说,奶奶你过一会儿再打。奶奶说,你四虎大爷怎么还不回来呢?
  这时候楼门一响,我听到了说笑声,那四个女人又出来了。楼门上边的声控灯亮起来,把她们的脸照得很亮。那个矮个子奶奶说,哎呀,这俩人还在呢。她们又向我们走过来,矮个子奶奶说,你们到底找谁?奶奶耷拉下脑袋说,快了。白背心奶奶说,大姐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奶奶摇了摇头。另一个奶奶说,孩子还没有吃饭吧?我赶紧把半块面包举起来晃了晃。白背心奶奶说,你们等等,我上去一下。   不多一会儿,白背心奶奶又下来了。她用塑料袋装着五个包子,另一只手还拎着更大的一个袋子。矮个子奶奶接过装包子的袋子,拿了一个包子递给我,快吃,还温着呢。我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不清楚奶奶愿不愿意让我吃。矮个子奶奶又递给奶奶一个包子,奶奶并没有接。奶奶说,我不饿。矮个子奶奶把装包子的袋子放到了旅行包的旁边。白背心奶奶说,大姐,我这里有几件夏天的衣服,你要不嫌弃的话对付着穿吧。奶奶没有吭声,她真是太不讲礼貌了。另一个奶奶说,咱们走吧,去晚了又要挨骂。然后她们就走了,我听见矮个子奶奶小声说,等咱们走了以后他们就会吃。
  果然,她们走远以后奶奶说,饿了你就吃吧。我咬了一口包子,还真香,吃第二个的时候打起了嗝。奶奶急着给我拿水壶,我只好喝了两口。我说奶奶,你忘记给四虎大爷打电话了。奶奶又把她的破手机举起来,嘟嘟地响了好几声,接通了。四虎大爷问,谁啊?奶奶说,四虎。四虎大爷说,啊。奶奶说,四虎,我在你家楼下等你呢。四虎大爷说,啊,我回不去,我身不由己啊。然后就挂了。
  奶奶的手机声音很高,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很生气。我说奶奶,你不是说四虎大爷很快就回来了吗?奶奶说,壁虎。我知道奶奶是在骂人。壁虎是奶奶的口头禅。奶奶骂人懒,就说比壁虎还懒呢。奶奶骂人馋,就说比壁虎还馋呢。奶奶骂人不得好死,就说像壁虎一样不得好死。总之壁虎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奶奶又骂了一声,壁虎。奶奶跺了一下脚。奶奶说,我死在这里也要等到你,我就不信你不回家。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我从一座楼顶上看到了月亮的半颗脑袋。但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18号楼和20号楼窗口的灯光亮堂堂的,树却变成了影子。我知道奶奶生气了,这又能怪谁呢?如果我劝奶奶回去,她肯定会生气的。奶奶又说,壁虎。然后她赌气坐回了凉亭里。楼门一响,18号楼西边那个单元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朝大路那边去了。楼门一响,东边这个单元又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也朝大路那边去了。一楼那户人家电视机的声音还是那么响,20号楼不知谁家在弹钢琴。不远处有更加嘈杂的声音传过来,一只音箱在唱歌,我猜想是从广场那边传过来的。
  我说奶奶,四虎大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奶奶又举起了她的破手机。她使劲摁她的手机,但电话并没有接通。奶奶说,壁虎。
  这时候楼门又响了,是18号楼西边那个楼门,出来的是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嘀咕了两句,然后两个人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手朝我们走过来。我早就认出了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女人说,宝贝,哥哥还在那儿呢。那个小女孩冲我喊,哥哥。我没有吭声,她又喊,哥哥。我张了张嘴,说不来发出声音了没有。女人走过来问奶奶,天这么晚了,老人家你们找谁呀?这一次奶奶没有说走亲戚。奶奶说,壁虎。男人问,他姓什么,是住在18号楼吗?女人说,她不是说了吗,姓毕,恐怕是老毕的毕。男人说,咱们单元好像没有姓毕的吧。我想笑,这两个人根本不懂奶奶的口头禅。奶奶說,他不姓毕,他叫郭玉虎,小名四虎。男人说,好像咱们单元没有人叫郭玉虎吧。女人问他,你可以肯定吗?男人说,等等。然后扭头跑去,跑到他们楼门前,从门上撕下来一张纸。然后又到东面这个单元门前撕下来一张纸。天然气公司抄表单上都有名字呢,他跑回来说,女人掏出手机照着纸,顺口读出来好多名字:罗宏伟、张建民、乔婵、高美峰、王金辉……
  女人把两张单子都读完了,并没有读出来郭玉虎。男人说,老人家,你是不是找错楼了?奶奶呼哧呼哧地喘。她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早就喘上了。女人说,老人家,你有没有你家亲戚的电话号码,我们帮你联系一下。奶奶说,壁虎。奶奶几乎是在吼叫了。她突然转过身去,大步回到了凉亭里,拎起包就走。我赶紧追上去,奶奶发脾气了。追出去十几步,我扭头看了看,我想和一家三口说一声再见,奶奶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奶奶还在呼哧呼哧地喘,喘得更厉害了。她忘记了拉上我,也不怕我走丢。我们不停地走,但我们迷路了。我记得来的时候是从南面拐过来的,奶奶也往南面走,绕了两道弯,我们并没有看到那个爬满青藤的长廊,更别说广场了。我想提醒奶奶走错了,但我不敢讲。到处都是楼房,到处都是亮堂堂的窗口,我们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里。我挨个儿看那些窗口,离我最近的三楼,一个女人正在拉窗帘。她先把一半窗帘拉过来,然后探身拽另一半,那动作像是要拥抱我。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留下来,晚上就住在那间凉亭。
  奶奶说,石头,明天想办法把你四虎大爷他爹请过来,我就不信他不认他爹。
  我好像没有听懂奶奶的话,月亮果然升起来了。
其他文献
地里的庄稼收回了粮仓,烟锅老人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细长细长的烟杆伸得很远,夜色下,烟锅里的烟火明明灭灭,像宝石悬在半空中闪闪烁烁。不一会儿工夫,一袋烟就吸完了。老人的目光盯在不远处一堆胡萝卜上,这堆胡萝卜足有几百根,皮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因为粮仓里已经塞得满满的,所以暂时把它们堆放在院子里。  “明天,去集市上买只兔子吧。”老人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天,老人起了个早,信步走出院子,走
期刊
一直觉得,民族文化的长河中,多的是有关各种各样的斗争的精神资源,缺少的是关于爱的精神哺育,即使在今天中国的社会转型期,虽然我们曾经伤痕累累至今未愈,虽然商业利刃又把我们划得鲜血淋淋,而爱应该成为时代主要的精神资源,但在这方面,似乎依旧缺乏民族整体性的觉醒,你就看看还有那么多的电视观众,还在沉迷于帝王戏、宫廷戏里男男女女的争斗之中,沉迷于谍战剧精彩的智斗之中;你就看看现在社会上那旺盛的戾气,一言不合
期刊
主持人语———  哲夫几十年跋涉江河湖海,步履坚定从未停歇。  评家常说,纪实文学是用腿写出来的,前几期谈论这一点不多,是为不足。  哲夫笔下产生环境觉悟,从青少年始,又在万里行走中不断成熟,持之以恒,终成当代中国环境文学大家。他的成就再次证明,智者行走不止,才是纪实写作的基础力量。不仅写环保如此,写其他作品也一样,走了太行不妨走走庐山,走了黄河不妨走走长江,在行走中突破保守趋向开放。多年来,山西
期刊
“听口音你是月球人?”  听到背后传来的这句问候,我的半边脸开始融化。好像奶油雪糕被晒化那样,我的半边脸开始融化,一部分流到我的衣襟上。不过我很快发现,这问候并不是针对我的。于是,我迅速恢复了原状。  几乎每天我都会这样流淌下去,害羞时,生气时,紧张时,以及某种不由自主的情绪来临的时候。但我必须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保持一种地球人的形象。这并不容易。“亚3333”(这是她的名字)说,控制情绪,是作
期刊
阳光强烈,你身后的影子  却很寒冷  你的坟冢上,芦花如雪  满山的松柏唱着悲歌  你扬起头,凝望着  晋国的土地  多么广袤的土地啊!  为何容不下一个臣子想做庶民的  愿望,为何没有你的栖身之所  十九年颠沛流离  晋国的复国大业是否还有你疼痛的记忆  两千年后  被那場火烧焦的大山依然苍翠  而你却一直困在火里  至今仍未走出  火一直在烧
期刊
我五岁前很少能见到爸爸,因为爸爸在遥远的地方当兵,据妈妈说,爸爸一年才回来一次,一次只能住短短的几天。爸爸在我脑海中是模糊的,甚至我都不能完全记清他的长相。  一天下午,我蹲在院子里玩捏泥人,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个手提包正快步朝我走来,满脸堆笑,嘴巴咧得好像快与耳朵连住了,在眉毛上扬无限贴近发际线时,额头上留下了几道褶子,他问我:萍儿,看看我是谁?我搜肠刮肚寻找答案
期刊
骆启明心里想,也许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可你已经花了一生的时间。他想起了母亲,这是他一生最幸运的事。“明儿,妈只是希望你好,你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妈去世前跟他说,“反正我知道你会做下去,我只能听你的。”他把他那部写作了五十多年的大部头作品,打印成文字稿,到邮局用一个大信封装好,再加外包装。填上地址、出版社名称、邮编、收件人和寄件人,付了邮资寄走,就准备回家里等了。他不知怎么觉得此生有点对不起朱明
期刊
夏日的夜晚在青蛙的欢歌声中终于降临了。时远时近的阵阵蛙鸣笼罩着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有一所小房子缩在离河塘不远处,屋里的灯没亮,黑夜里显不出它的存在。在敞开在天底下的那扇小窗前,尔里正趴着发呆,他朝天上望呀望,不一会儿,满天的星星就像田野里高高低低欢舞的萤火虫,组成了一条活泼涌动的河流,搅得人眼皮直打架。  “咕咚咕咚……”尔里摸索着抄起旁边的一碗凉开水利利索索地送下了肚,抹了一把嘴,就倒在
期刊
张卫平先生一直从事剧本写作,他的新作《永不放弃》(《黄河》2020年第2期)应该称为剧本小说。同主流文学的小说不同,这样的小说读起来更为流畅,情节跌宕起伏,更有戏剧性,语言简洁明快,叙事节奏紧凑。主流文学的小說通常更崇尚烦琐的现实主义,无限度追求细节,好比拿着显微镜观察事物,涩滞难耐,阅读体验往往受到影响。个人认为,这样的剧本小说应该占一席之地,既可以丰富小说的类别,也可以矫正小说中过度的烦琐。 
期刊
去年以来,我在颓废的低端匍匐,和要死的鱼一样,深深地埋着头,呼吸困难也不愿起身。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寂静的花园,是花园里一个干涸的井。我匍匐其中,在逼仄之地蜷缩着双腿和双脚,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现在。  其间,没有读书,也没有写几个字,我很害怕,非常非常怕,我不想就这样完蛋,可是,也没有能力自救。为数寥寥的人知道我变成这样,但我不能自救也拒绝被救。不想完蛋又没有能力自救,并且拒绝他人伸出援手,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