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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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断定多数读者会意外:入选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的龚曙光并不陶醉于商国的传奇经历而魂牵梦萦于故园梦溪。其实,解读曙光,梦溪才是密钥性质的符码,烙印着曙光的初心与归心,不走近梦溪,曙光便暧昧不明,如雾里看花。
  童年的一天,祖父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蜷缩着儿时的曙光。祖父在梦溪码头停住了脚步,小曙光跃出箩筐,沿着石阶,雀跃地登上高高的码头……这是曙光文集中最冲动的段落,暗示着一生的启程与归属,类似《圣经》故事里的创世记或《伊索寓言》里的罗陀斯。总归,曙光认定,梦溪是他的施洗地:“梦溪不是一条水,是我生命中以往的一段童年和少年;夢溪不是因水而生的一个小镇,是大地上千万个小镇以往的一个缩影和宿命……”
  古希腊先哲有三大终极天问:我是谁?我从何来?我将何往?曙光答:我是梦溪的儿子,我从梦溪来,我将沿着梦溪的水向东走。他果然从梦溪出发一直走到今天。曙光当然不是先知先觉,不过后知后觉的曙光没有忘怀梦溪,便足以超越芸芸众生而成为明白人。世人都是由实启程,向虚而去,最终化作一缕青烟。尤其是勋业的诱惑与装点,会使人越活越虚荣而忘乎所以。于是,哲人就有存在与虚无的忧思。显然,曙光属于最易迷途的群体,他的旅途鲜花盛开,忘乎所以也是人之常情。令我意外的也在于此——他居然没有忘记梦溪,而且点点滴滴铭刻于心,不仅是担着箩筐将他托付给梦溪的祖父和双亲,还有诸多卑微的梦溪居民,更夫、乞丐、郎中、疯女乃至戏台、酱园、杂货铺、石板街,历历在目,纤毫毕现……
  我的惊讶还不止于记忆的清晰、感觉的细腻,更在于诉述的安宁。在安宁的叙述中我感到梦溪已不再是曙光儿时的过往,而是其躯体不可毁灭的胎记: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都与梦溪同行。这意味着曙光活得清醒,他明白何为浮云过眼,何为根脉所在。他在琳琅满目的生命故事中选择了安宁的梦溪而不是喧嚣的勋业,说明他懂得虚实之道,换言之,他懂得什么是永恒,时髦的说法就是不变初心。马克思断言,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于是人的社会性和群体性便难以规避,以至于人类总是由个体向群体沉陷,个体便在沉陷中消失。一个严峻的拷问也就诞生了:人如何在群体化的进程中依然坚守个体的存在?我觉得梦溪在提供暗喻。由于梦溪的呈现,在哲理层面,曙光实现了本我的存在。
  梦溪无疑在重复一个世俗的美学主题——乡愁。那么,在众语喧哗的乡愁抒情中,曙光的乡愁如何别具一格而赢得美学的微笑?我以为,曙光的梦溪抒情成功实现了个性辨识,从而使梦溪成为曙光的梦溪,继而,曙光的乡愁也就在林立的乡愁文本中风姿摇曳。
  一般说来,乡愁文本很难摆脱道德观照,亦即用善恶尺度去描述乡土的生灵姿态与悲欢离合,例如黄世仁和白毛女之类的乡村故事,便是道德概念在主宰乡土,让乡愁迎合着某派社会学的印证,从而激发读者概念化的爱或恨。这是诸多乡愁叙事习惯的套路。但是曙光显然在淡化对梦溪子民的道德追问,而突显梦溪世界更本我、更个性的生存逻辑。
  比如三婶的偷情,基于道德审判,便属于人品缺失,于龚家而言便是恶劣的背叛,然而曙光居然毫无追问,更无谴责,只是平和地叙述下去。为了维护龚家颜面,祖父坚决阻止了儿子离婚,后来复员回乡的三叔也因睡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营业员而声名狼藉,接着祖父又出场了,砍了一块肉,提了两瓶酒,要儿子把回娘家的媳妇接回来。从此,三叔和三婶又重归于好,过上了热火的小日子。你会发现,梦溪龚家自有区别于常规道德的生存逻辑,他们不为道德的荣耀而生,而是依循现实的幸福可能而活。
  还有大家闺秀、名校之花的母亲下嫁了出身尚好却“打小病病歪歪”的父亲,这该是常人的遗憾,母亲却风风雨雨和丈夫厮守终身,用母亲的话说,嫁给丈夫是追求进步。曙光写道:“如今看来,其实是一种宿命。诸多从旧家庭叛逆出来的知识女性,最后便在家庭中建了一个小小的港湾,多多少少躲避一点社会变革的风浪……我不知道母亲是因为拥有共同理想而看重父亲的追求进步,还是为了寻求庇护而看重。或许两者皆有,但结果却是父亲娶了母亲,便失去了追求进步的资格,作为入党积极分子的父亲,之后再也没人谈及他的入党事宜。”从这样的文字中我读出了时代的遗憾,问题在于曙光却轻描淡写,甚至漫不经心,其实是举重若轻。他将遗憾化作日常风情。日子就是这样过来,面对生存压力,梦溪父母自有博弈智慧,在屈服中坚守主见。可以说,曙光父母用卑微的生存蔑视世俗的艰辛,在时代缝隙中一路搀扶着走过,曙光也因此诞生,历史的长廊中便弥散着野花的芬芳,无所谓幸与不幸,自然也无所谓概念意义的善恶以至于爱恨填膺。
  诚然,曙光并非道德虚无主义者,只是他发现了别样的梦溪伦理而区别于主流概念的道德研判,不仅是祖父、三叔、三婶,也不仅是父母,还有青敏、高伯、韩麻子、金眼镜等,均难以用时尚概念来称唤。在此要解释一下,我所谓道德观照或道德概念是指孔子以来赓续至今依然具有生命力的思想体系,我认为这种体系的本质是伦理思维。因此曙光的突围就在于对这种体系的质疑。曙光写道:“江山改姓,皇城易帜,小镇依旧是白昼开门迎客,夜晚闭门教子。民国以来隔三岔五的社会变革,大多治标不治本,换汤不换药,到头来依然既壮不了小镇的体,也医不了小镇的病。”曙光敏锐地发现,在庙堂伦理之外,还有一种更原始的民间伦理,这种民间伦理可能被庙堂伦理所笼罩,却始终未崩溃,支撑梦溪世界的廊柱恰恰是这种民间伦理。于是我们便发现曙光乡愁中的理性与格局,从而区别于另一些仅仅依赖于直觉和深情构建的乡土世界。例如,沈从文构建的乡土世界。
  高僧行思有云:观世有三重境界,一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不言而喻,第三境最高。原因在于,这种境界以理性驾驭了感性,圆融了表象的真实和本质的真实,复归且升华了我们对世界的体悟。我觉得,曙光的梦溪书写达到了这种境界,字里行间闪烁着理智之光。坦率地说,我从不认为理智是文学的敌人,反而认为理智是文学的神父。曙光的梦溪叙事之所以能让我怦然心动,就在于我在字里行间感受到曙光用哲思照亮了梦溪的风景。
  其实曙光也承认了这一点。他如是自序:“时代只是一日一日的日子,历史只是一个一个的个人……我一直质疑所谓的大历史观。见史不见人,是历史学家们的特权。对文学家来说,任何历史都是不可替代、不可重复的个人史。史学家评判的昏暗岁月,一定有过光彩的日子;后世人艳羡的幸运人群,一定有着悲怆的个人。在生命的意义里,光彩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也不可被忽略;悲怆的个人,即使只有一个亦不能被丢弃。”可见,曙光绝不是仅仅基于肾上腺冲动而是带着世界观一起进入梦溪。于是,曙光的乡愁就真正地归属于曙光;于是,梦溪山水风物就有了气度和格局。再往大里说,曙光成为梦溪的司马迁,秉笔书写了梦溪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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