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望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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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兹比格涅夫·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1924年出生在利沃夫。十五岁时,德国入侵波兰,他加入了一个地下抵抗组织。在战后波兰斯大林政权强力控制文学的十年间,如他所說,他只是“为了抽屉”在写诗。他的第一本书于1956年才出版。他的手法,正如约瑟夫·布罗斯基所指出的,是降低语言的温度,直到它像冬天的铁栅栏一样燃烧。他的诗高度简约,柔和,清晰,又深具反讽意味。当他调动诗的想象力,正如他自己所说,“就像抬担架救护者迷失在大雾中”,这个表达尤为明智,多疑却又坚定。兹比格涅夫·赫伯特还是一位散文诗大师。
  纽扣
  最好的童话故事总是关于我们曾是如何的小。我最喜爱的诸如,有一次我吞下了一只象牙纽扣,而我的母亲急得要哭。
  公主
  公主最喜欢的是仰面躺在地板上。地板闻上去有灰尘、蜡和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味儿。地板缝里藏有公主的财宝——一串红珊瑚念珠,一个银项链,还有别的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发了誓。
  醉汉
  醉汉是那种一杯上来就干到底的人。但他们又不情愿这样,因为从杯底渣滓中他们又会看到自己。他们通过酒杯观看一个恍惚的世界。如果他们多读点书,有更好的口味,他们可以成为天文学家。
  铁路风景
  铁的枝丫上,所有信号的红色和绿色的果实成熟了。那些安静的站台,悬挂着塞米勒米斯女王的微型花园和一些阴影。
  只是旱金莲花和迷失的蜜蜂感觉并不好,当钟盘的圆形断头台指向12点31分,所有这些被一个靠近的黑色魔鬼吞噬,在一声白色空气的嘘声中。
  烟囱
  在房顶上生长着另一个房子,只不过没有屋顶——烟囱。烟囱是公道的,它让厨房的气味和我的叹息同时从中飘出,而不会把它们分开。它就这样冒烟,如同我写诗。
  物体
  无生命的物体是无可指责的。不幸正在于,它们在任何方面都难以挑剔。我从未见过一把椅子将一只脚移向另一只,或是一张床用它的后腿撑立起来。即便是一张桌子,在它疲惫的时候,也不至于屈膝。而我纳闷物体这么做是出于示范的需要,以时时责备我们的脆弱与不稳定。
  古羽管键琴
  事实上,它是一个胡桃木做成的带黑色边框的壁橱。你可以认为它惯于用来储存发黄的信笺、吉卜赛钱币和绶带什么的——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纠缠在银色灌木枝叶中的布谷鸟。
  矮人族
  矮人族在森林里成长。他们有着奇怪的笑容和白胡须。他们偶尔露面。如果那些奇怪的笑容和白胡须能被收集,晾晒,并挂在门口上——我们也许会拥有一些和平。
  从物体中提取
  从物体庄重的沉默里,提取精华既不需要谋划,也不算犯罪。
  一扇门冰封的深红色颜料,被一个醉汉的敲打震落,一只高脚杯坠落到镶木地板上,像一只受伤小鸟突然尖叫,而一栋房子着火后哔剥作响,以火焰喷涌的语言、大声喘气的史诗语言,述说着床上,和胸腔里的,以及不再飘动的窗帘未曾说出的一切。
  音乐会之后
  在一片交响乐队隔断的头顶上方,仍然悬挂着合奏的盾剑。空了的听众看台,像是从抒情器乐里垒出的赤裸鸟窝。你看到三个层面的沉默:教堂像是雷霆声冷却的巨桶;抓取的低音贴着墙脚睡着了,像醉了的飞蛾;更低处,所有角落的低处,一支木头回旋曲被推刨去,被一个鞠躬。
  皇帝
  从前有个皇帝。他有着黄色的眼睛和一个掠食的下巴。他住在充斥着雕像和警卫的宫殿里。独身一人。夜里他会醒来尖叫。没有人爱他。他最爱的消遣是恐怖和猎杀。但他摆好姿势与孩子们和花朵一起照相。他死后,没有人敢挪走他的肖像。看一看。或许在你自己的家里也有一幅。
  死者
  作为存在的结果被囚禁于黑暗之中,一个不透气的居所,他们的脸完全变了。他们愿意讲话但是嘴巴里塞满了沙子。他们只是偶尔用拳头抓住一丝空气并像婴儿一样笨拙地探出头来。没有事物可以使他们愉悦,无论是菊花还是烛火。他们无法使自己与环境和解,即使他们的躯体已经腐烂。
  钟
  初看上去它像是一位磨坊主满足的脸,饱满,闪亮,如一个苹果。只有一绺黑发在上面慢慢移动。但是如果你往里面看:蠕虫的窝穴,蚁冢的通道。这就是那种假想能引领我们进入永恒的东西。
  爷爷
  他很善良。他喜欢金丝雀,孩子,大队的人马。他爱吃棉花软糖。人人都说:爷爷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而有一天这颗心丢掉了,爷爷死去。他放弃了他的善良和麻烦的身体。他成为一个鬼魂。
  去德耳菲的路上
  那是在去德耳菲的路上。经过一道红褐色岩石时我看见阿波罗正从对面直接走来。他走得很急,对什么都不留意。当他靠近,我发现他捧着美杜萨的头颅,那头颅因砍下很久已经枯萎。他边走边喃喃低语,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他是在一遍遍嘀咕:“一个魔术师必须探测到那残暴的最深处。”
  诗人旧居
  某种呼吸曾印在这里的窗玻璃上,那烤面包的味道,镜中恍惚的脸。现在,这是一座纪念馆。地板缝里的花神已被根除,手提箱也空了,所有房间打上了蜡。窗户在尽头日夜敞开着。老鼠也离开了这怪怪的房子。
  床铺很整洁。但是无人会在这里过上一夜。
  而在他的书柜、床和座椅之间——一道缺席的白色轮廓,锐利,如同他双手的投射。
  晚年普罗米修斯
  他在写他的回忆录。他在其中试图论证英雄在一个必需体系中的位置,化解存在之理念与命运之间的矛盾。
  火焰在壁炉里欢快地噼啪作响。他的妻子在厨房里忙碌——一个易动感情的女孩,她没能为他生一个儿子却坚信她早晚会进入史册。晚餐就要准备好了,为常来拜访的当地牧师,还有药剂师,普罗米修斯现在最亲近的朋友。
  火焰在壁炉里噼啪作响。墙上,一只装填的山鹰标本,一封来自高加索暴君的致谢信,他因成功焚毁一座反叛者之城而感激普罗米修斯的发明。   而普罗米修斯对他自己轻声笑了。现在,这是他表达他与世界不苟和的唯一方式。
  母亲
  他从她的膝头落下像一团毛线。他没有在急忙中弄伤自己就蹦跳着消失在远方。她握有生命的線头。她虔敬地把它缠在手指上,像一个戒指。她要庇护它。他从一个陡坡上滚落,时而又很费劲地爬上山去。他失魂落魄地回来而又什么都不说。他将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膝头上的那个甜蜜宝座。
  她的伸出的手,如同那座老城,空空荡荡。
  墙
  我们倚墙而立。我们的青春被收走,像一件被宣告有罪之人的衬衣。我们等待。在那颗壮硕的子弹访问我们的脖子前,十年或二十年过去了。墙,高而坚固。墙背后有一棵树和一颗星。树用根茎拱着墙脚。星星像老鼠啮咬着砖石。一百年后,或是二百年,那里将会有一扇小窗。
  王朝的终结
  那时,整个王室挤在一间屋子里。窗外是一堵墙,墙下,一堆垃圾。那里,大老鼠常常把猫咬死。但是这无人看见。窗户一直被石灰封死。
  当行刑队到来,他们看到的是一种日常景观。
  他的圣三位一体的王权统治在有规律地改进。占星术士菲利普试图用他的提议来缓和女王的神经,而加冕的王子缩成一团,在扶手椅里睡着了。大(而极瘦的)公爵夫人在唱一支虔敬的歌并整理她的亚麻布。
  而那个贴身男仆,则靠向隔墙并试图与挂毯上的某个人物混为一体。
  引自神话学
  最初,是一个夜和暴风雨的神,一个无眼的黑色偶像,围绕着他,人们跳跃,赤身裸体,以血涂抹。后来,在共和时代,出现了许多神,拥有妻室,孩子和嘎吱作响的床,无害的雷霆时而爆发;到最后,只有迷信的神经官能症,一粒盐被带在衣兜里,代表着讽刺之神。那真是一个末流的时代。
  然后野蛮人来了。他们同样膜拜小小的讽刺之神。他们可以用脚后跟把它碾碎,并把它放在他们的饭碗里。
  女裁缝
  整个早上都在下雨。越街而来的女人也将被送葬。女裁缝,她梦想一个结婚戒指,却死于手上的顶针。每个人都觉得这有点可笑。可敬的雨丝将天幕织向大地。但什么也不会因此发生。
  变成一切除了天使
  如果在我们死后,他们想把我们变成在一小团顺风摇曳的微弱火焰——我们必须反抗。生活在永恒安逸的空气怀抱、黄色光晕的阴影下和二维合唱团的咕哝声中又有何益?
  人应该进入岩石、树木、流水和大门的开裂中。即便成为地板的嘎吱作响声,也比那眩目的显而易见的完美要好。
  船长望远镜
  我是从那不勒斯街头的小摊上买下它的。他们说它本属于圣母玛丽亚号船长,在一个大晴天,在那金色海岸,它失事于一场神秘的海难。
  一个多余的仪器。无论怎样我还是把它调对好,我正好看到了两种蓝色色带——一种是黑宝石的,另一种是天蓝色的。
  庞培之救助
  谢谢政府的大力动员、救火队员和青年团组织们,在长达二十个世纪之后,两千个威苏维火山的受难者被救了出来!他们(这一点必须马上说)的形体保存完好,他们的生命现在在危险之外了。情侣们对挤搡进来的记者和天国的老太太们转过了后背,带链条的狗因被系住而狂吠,而街上的一个淘气鬼被赠给了历史,它的名字是某个婊子的名字。
  图书馆轶事
  金发女孩俯身于诗。她以铅笔尖为刀,将一个个文字镂刻在空白纸页上,并演绎为笔触,发音,停顿。一个坠落诗人的悲哀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只被蚂蚁吃掉的蝾螈。
  当我们将他从机关枪的弹火下救出的时候,我相信他那仍有余温的躯体终将在词语中复苏。但现在,我看到这些文字在挣扎,我意识到毁灭的无穷无尽。在我们身后的黑色大地上惟有散逸的音节会留下——那越过虚无和灰烬的余音。
  在橱柜中
  我总是怀疑这城市是一种冒牌货。但只是在一个早春的有雾的下午,当空气闻起来有米浆的味道,我才发现了欺骗的缘由。我们是住在一个橱柜中,生活在遗忘的最底层,在断裂的极柱和关闭的箱盒间。六面棕色的墙,云的裤腿垂在我们头顶上,而那种直到现在我们还以为是大教堂的东西,不过是一个黑不溜秋的蒸馏香水的瓶子。
  哦,可怜的夜晚,我们向那掠过的飞蛾彗星祈祷。
  图斯库卢姆
  他从不信任船头缆索的运气,所以他买下一处那样的带花园的房子,至少,他可以与自然相处并从容写作了从一个高塔从那些必死的枝叶之间。
  荒草间,永不休歇的昆虫之战、动物的交媾典仪、盲目的相互吞食。只有一条沙石散落的小径穿过混乱提供些许安慰。
  他很快从这个无错的选择中撤回以至于无人敢于问他。
  那种想要飞离的耻辱。
  赫尔墨斯,狗和星星
  赫尔墨斯在世上独行。他遇见一条狗。
  ——我是神——赫尔墨斯客气地介绍自己。
  狗嗅嗅他的脚。
  ——我好孤独。人们背叛神。不过我们需要的,是些没有自我意识的凡俗动物。在整日漫游后的黄昏,我们将坐在一棵橡树下。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感到衰老并想要死去。让你来舔我的手,这是个必要的谎言。
  ——当然——狗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会舔你的手。它们冰凉,闻上去有点怪怪的。
  他们同行,不久遇见了一颗星。
  ——我是赫尔墨斯——神说——变出一张他最英俊的脸。——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到世界尽头?我会尽力来安排,因为那里有点吓人,你得把头靠在我的臂膀上。
  ——好吧——星星用玻璃般的声音说。我不在乎我去哪里。但是,你在说世界的尽头纯真无邪。遗憾的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尽头。
  他们同行。狗,赫尔墨斯,和星星。手握着手。赫尔墨斯自己思忖:下次出来找朋友,他将不会如此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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