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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水深火热中阅尽人间沧桑，尊严在支离破碎的格局中渺如草芥。乱世出英雄，千姿百态、不同凡响的声音、思索和抉择澎湃成潮，潮涌史河。萨镇冰，这个中国近代海军耆宿，一生一世在海上“随波逐流”，却又特立独行，锻造了一段风云际会的峥嵘岁月。走近萨镇冰，就是走近一部跌宕的中国近代史。
1859年，清咸丰九年，中国大地正在深深地思考如何抵抗英法联军的侵略。萨镇冰在这一年出生于福州澳桥（今福州鼓楼区东大路附近）。
萨镇冰的名字源于母亲阵痛前所做的一个梦：一望无际的海中，远山如黛，海鸥自由飞翔，蓝天下棉花般的云朵随风飘荡。这时，海浪突然热烈地翻滚，在一浪一浪的涨潮中，一个穿着红肚兜的红孩儿踩着水轮奔来。在孩子的父亲萨怡臣看来，这个梦境暗示着自己的儿子将以一鼓锐气行走在如水如冰的世间，延续祖上的胆魄，镇住不平的海波，乃取名“鎮冰”。这个梦为萨镇冰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1884年8月，中法马江海战爆发。名义上要开风气之先的李鸿章，实则骨子里仍是守旧派，目光迷离，不敢得罪法国人，下令敌不动我不动。由于福建水师“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尤斩”，不过半个小时，就被击毁兵舰11艘、运输舰19艘，700多名水师官兵沉于海底。在萨镇冰看来，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水师官兵没死在列强的炮弹下，而亡于清政府的懦弱无能与愚昧无知，实在太冤枉、太不值了！当其他教习依旧昏昏沉沉地在天津水师学堂混日子时，萨镇冰早已没了心思。特立独行的他坐立难安，一再请求上前线，保卫海疆。 春去秋来，整整两年，萨镇冰终于如愿以偿。1886年，他升任北洋海军“威远”练习舰管带，开始守卫那一片海。
1894年5月，萨镇冰晋升副将衔，调任北洋海军精练左营游击。是年7月，中日关系愈加紧张，几乎每日都有紧急军情从前方传来。而彼时，慈禧“老佛爷”正忙于准备六十大寿庆典。对海军庞大经费觊觎许久的慈禧，采取“昆明湖换渤海”的招数，把原本要放在海军方面的经费给挪用到颐和园的修治工程上。宫内张灯结彩，宫外却战云密布。即便如此，慈禧太后的心从来没有向天下苍生倾斜过。
日本海军挑起甲午战争后，清军节节败退。1895年1月，威海卫之战打响，萨镇冰奉命率部增援渤海湾口的日岛。种种忧心，加上环境恶劣难忍，又过度劳累，他结结实实地病倒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大病。远在福州的夫人陈氏竟也感应到了夫君的处境，千里迢迢，独自漂到威海卫探望。萨镇冰許久没有见过妻子，婚后十几年来，夫妻多分居两地，这次她来，本该好好相聚。但萨镇冰生怕扰乱军心，而且海战随时触发，乃令夫人速离，不许登舰。夫人泣涕涟涟，官兵极力相劝，萨镇冰仍显出少有的决绝与无情，断然道：“此地非同寻常，此时非同寻常，怎能允其登舰？告她当我已死，令其速回！”
1月底，日军集中攻打日岛，萨镇冰率部坚持抵抗了十多天。中方大势已去，他们的坚守并不能挽回什么，最后接到提督丁汝昌之命撤回刘公岛。由于李鸿章避战求和，陆上防备亦未加强，威海卫最后失守。海军提督丁汝昌宁死不降，自杀殉国。此次海战，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灭，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失败。这是中国海军史上最黯淡的一页。继而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为中华民族带来了空前的灾难。
甲午一战，同出于马尾船政学堂的邓世昌、刘步蟾等壮烈殉国，萨镇冰也带队战到了最后一刻。他和北洋海军残存的一批中高级军官，如叶祖珪、程璧光、刘冠雄等人何尝没想过自尽殉国，却都终于坚持活了下来，回到了陆地。他们并非随波逐流地苟活，他们此后的生命，为清末重振海军以及民国时期的海军建设保留了血脉，将甲午之耻及雪耻之念传到了中国海军的魂魄里。
国难国殇接踵而至，萨镇冰一腔悲情横贯漫漫长夜。他也进入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和北洋水师残存的海军官兵一样，遭革遣返乡。
梦里美满，梦外沧桑。朱紫坊内的深宅大院，已非他离开时那个美满幸福的家。母亲和父亲先后撒手人寰，夫人从烟台垂泪而归后也染病不治。“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这是萨镇冰为海军好友谢葆璋（冰心之父）所写的诗联，恰也是一种自励。念及夫人的好处与深情，萨镇冰终身未续弦，鳏居近60年。有人不解，他却道：“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夫人一样的，我就娶。”
天地还在，而曾经的天伦之乐化为了烟尘，无数陈年旧事在这里掩埋，生活开始露出它的蛮荒。由于这些年他都在海上奔波，对陆上的一切已是陌生，囊空如洗，连自己的两个子女也无力抚养，不得不把他们托付给岳家。生活一片狼狈，他只好到官绅家庭当塾师，挣钱糊口。
萨镇冰的心从来就在海上，而非四平八稳的陆地。这时，与福建一水之隔的台湾掀起了反割台斗争。萨镇冰恨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力回天，恨不能立刻回到海上，和台湾同胞一同抵御日军侵略。他四处打探投军之路。这一探，居然把两江总督张之洞给探来了！1896年，张之洞礼聘萨镇冰担任吴淞炮台台官，继而又安排他到自己组建的自强军任帮统。
1898年，甲午战后元气大伤的清廷作了许多革新决定，其中之一便是重建海军，分头向英国、德国买下“海天”“海圻”“海容”“海筹”“海琛”共五艘“海”字号巡洋舰。这么多舰艇需要配备将领，大批海军官兵被召回。清廷还开复了北洋海军副将叶祖珪的革职处分，委以水师统领之任。叶祖珪以萨镇冰学识、经验、为人远胜于己为由，推荐他来任此职。面对这位同乡、同僚，以及抵御外侮、保卫海疆、生死与共的挚友的美意，萨镇冰坚辞不受。后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效力的福州老乡郑孝胥也上折举荐，慈禧经查核，终于认定萨镇冰是个可放心的海军人才，下谕“副将衔补用参将萨镇冰著赏加总兵衔”。
1899年，萨镇冰重出江湖，先任“通济”练习舰管带，旋调任北洋海军帮统，翌年兼带“海圻”兵舰。“海圻”号排水量为4300吨，而其他“海”字号巡洋舰皆不过3000吨。
晚清的海陆皆不平静。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清廷在枪口下签订《辛丑条约》不说，议和大臣中竟有人提出将“海圻”等五艘南下参加东南互保、未及参与北方战事的大型军舰出售，以示清国绝无对外备战之意，好让外国放心。萨镇冰闻讯，马上强烈反对，后经叶祖珪等爱国将领同声抗议，此提议才被废除。
1905年，萨镇冰擢升广东水师提督。同年，总理南北洋海军，担负起重组北洋水师、复兴海军的重任。
国家要富强，海军很重要。此际正是各国海军竞相发展之时，西方列强更是围绕“大舰巨炮”的理念，展开了新一轮的军备竞赛。财力已被掏空的清政府，能有多少力量投资海军呢？萨镇冰一面力争，一面先从培养海军人才着手。从前的天津水师学堂已毁于兵燹，要培养海军人才，必须建立新的学堂。1900年，萨镇冰开始在烟台筹建水师学堂。鉴于天津水师学堂的前车之覆，他有意革新，打破旧制，亲自制订“开办水师学堂章程”，并进行大胆改革，专门培养海军指挥军官。1906年，中国首次派遣海军学生赴日留学，烟台海校有24人入选，居全国各海军学校之首。随着办学规模的扩大，烟台海校被正式命名为“烟台海军学堂”，成为全国海军的厚望所在，萨镇冰题写“才储作楫”四字以勉之。
为振奋国威、军心，聚拢海外侨胞对祖国的向心力，萨镇冰向清廷奏陈，今后每年应派舰访问南洋各地、抚慰侨胞，并于1908年亲率“海圻”“海容”二舰前往新加坡、印尼、越南等地，为近代中国政府要员宣慰海外华侨开了个始端。朝花夕拾，岁月如流。萨镇冰的名字随着海浪冲荡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成为侨胞心中最亲切最熟悉的海军舰长。 1909年，50岁的萨镇冰被清廷任命为筹备海军大臣，旋又擢升为海军提督，名义上成为当朝海军的第一号人物。
萨镇冰统帅中国近代海军的时代开始后，他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规划一一实施——合并南北水师，建立统一的指挥系统，以及统一的官制、旗式、军服、号令。这是中国近代海军第一次实行科学管理，萨镇冰的前卫与才华由此可见一斑。之后，他对全国海疆实施了一次全面而详细的考察，对重要之处都作了认真研究。这还不够，如何提升中国海军的水平能力，一直是他心头的大问题。西方发达国家的海军更专业、更系统，应该去国外走一走、学一学。于是，他带着清国舰队走访欧洲，访问了意大利、奥地利、德国、英国的海军学校和船厂等，并向意大利订购炮舰一艘，向奥地利订购驱逐舰一艘，向德国订购驱逐舰三艘、江防炮舰两艘，向英国订购巡洋舰两艘。1910年，萨镇冰一行又出访美日，参观船厂及其他海军机构，并向美国订购巡洋舰一艘，向日本订购炮舰两艘。
在这两次历时半年的出访中，萨镇冰再次目睹了列强诸国的蒸蒸日上、发达强盛，而清朝仍抱残守缺，不求改革进取，他在给友人李国圭的信中扼腕叹息：“旧染已深，时多牵肘，仍属徒有其义。”
抱怨中，他并没有加入满朝的文恬武嬉之列，仍然殚精竭虑，为这个百病缠身的国度提供必要的支撑。为吸取过去几支水师各自为战、终致覆没的教训，他打破旧例，把40多艘舰艇按种类分为巡洋、长江两支舰队，以便集中指挥、统一行动。一路风雨兼程，海军的每一个细节在惨淡经营中，都浸透了萨镇冰的心血与力量，可见他振兴海军的信心与决心。
在腐朽保守的清王朝内，萨镇冰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大胆地把自己的力量与风格渗透进中国海军，潜移默化中成为独领风骚的海军人物。中国近代海军在姗姗来迟中进入“萨镇冰时代”，耀然焕发没多久，便一头撞上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一声枪响，拉开了结束200多年清王朝统治和2000多年封建帝制的帷幕，各省紛纷独立。清政府下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舰队前往武汉江面炮轰起义军。
站在“楚有”炮舰上的萨镇冰，通过望远镜看到起义军和民众拼死抵抗的壮烈情景，不禁感慨地对身边的舰长朱声冈道：“足见清廷失去民心久矣！”他内心深处掀起了一股难以平息的波澜，密令家住武昌的轮机兵刘伦发上岸了解起义详情，以作决断。在此期间，庞大的舰队在江面上打了几发炮弹后，便静静地停泊于江心，只是处于戒严状态。
湖广总督瑞徵逃到“楚豫”舰上后，多次要求海军炮击武昌城以及往来于长江江面的起义军船员，萨镇冰一次次地拒绝了。即使有时下令发炮，也只是做做姿态而已，炮弹不是射向天空，就是落于水面，避免义军和百姓伤亡。
海军消极厌战，各舰“与民军少有冲突”“绝少开炮助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陆军的作战。英国驻汉口领事朱尔典看出了端倪，在给英国外交部的电文中明白写道：“水师提督萨镇冰所统之舰队，自始至今，对于清军行为殊为淡漠。”
轮机兵刘伦发返舰后，向萨镇冰报告所了解到的起义目的，同时还带来革命军政府政事部长汤化龙（前湖北咨议局议长）写给胞弟汤芗铭（萨镇冰随行参谋副官）策反海军之函，其云：“武昌起义，各地响应，正义事业，势在必成。望弟同海军袍泽早日反正，同立殊勋。”萨镇冰见后，并未对同船的汤芗铭有何防备。
不日，革命军政府都督黎元洪也差人给萨镇冰送来了密函。黎元洪早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就读时，与萨镇冰有师生之谊，其函称：吾师向来知道元洪为人一贯谨慎，这次起事，实是人心所向，经过再三考虑，乃接受此职。望吾师眼光看得远一些，与革命军合作。
萨镇冰是个明白人，历经末世，浮沉宦海，他对清廷的专制颟顸、官场的堕落腐败早有清醒认识，情知要使国家强大，正需要武昌起义所提倡的争取民主共和。然而他心在“汉”，身却在“曹营”。面对朝廷的指示，身为海军提督并在袁世凯组阁后被任命为海军部长的他又无法拒绝。这真是个两难的处境。到底是随波逐流，还是特立独行，世受皇恩的萨镇冰实在不好拿捏，陷入了沉思。
几天后，黎元洪的密函又至，称：“吾师救民，必不让华盛顿专美于前也。洪非为私事干求函丈，实为四万万同胞请命……”
以萨镇冰之智，已知新的政体必然诞生。此时他在军中地位，仅仅稍逊于同龄的袁世凯，其他如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曹锟等人均属后生小辈，倘若能如汤芗铭等人进言的那样，在清王朝摇摇欲坠时率领革命军所稀缺的海军易帜，参与政权更迭，必将成为新朝的大功臣。他并非不明就里、不识时务，却向来不是投机取巧之徒，固有的伦理道德使他无法恩断义绝地反戈一击。在激流拍岸、时代激变中，他终于有了在别人看来也许“另类”的选择：“今老矣，不忍见无辜人民肝脑涂地，若长此迁延又无以对朝廷。君等皆青年，对于国家抱急进热诚，我受清廷厚恩，不能附和。今以舰队付君等，附南附北皆非所问，但求还我残躯以了余生。”
萨镇冰没有顺应时变登高一呼，而是出乎本心地跟着道德准则走，这是他的局限、历史的遗憾，但他没有逆流而动，反而以离舰引退向部属暗示对改旗起义的默许。他搭乘英商太古公司轮船赴沪后，麾下舰队陆续反正，几乎都投向了革命军。
1912年，清朝落幕，中国的共和时代开启。
1916年，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后，曾拒绝袁世凯任命的萨镇冰出任海军临时总司令、海军总长。1918年，冯国璋成为大总统，萨镇冰入阁任海军总长。1919年，应总统徐世昌推举，萨镇冰暂代国务总理，并于次年再次出任海军总长。
在民国的纷争中，萨镇冰为海军立下了一个特殊命令：海军是国家的海军，职责是保卫海疆，不参与陆上军阀的混战。这种近似软弱无为的态度，以及程璧光率驻沪海军南下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时，萨镇冰曾受北洋政府之令前往阻止一事，常常为后人诟病，却不知此中既有无奈，也有智慧。暂且不说海军无法像陆军那样拉枪杆子进山造反，没了中央财政支持就彻底玩完；实际上，正是由于上述信条，海军才没有过多卷入军阀混战之中，其内部的几次分裂（包括程璧光率舰南下）也都没有造成大规模火并，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这个羸弱的军种始终存在，直至抗战才悲壮地沉舰于江阴封锁线上，为国防奉献了自己最后的力量。 一次次“随波逐流”，也一次次特立独行，萨镇冰以为自己的使命已完成，可以不再过问海军之事，没想到历史一次次地不放手。可萨镇冰真是老了，早已到了颐养天年之时。1921年，他终于卸下海军总长之职。但这个国家需要他，他还不能解甲归田。1922年，回到家乡的萨镇冰又担任了福建省长。
萨镇冰在清政府和北洋政府里，军阶已到最高级，按官场习俗，多少人会因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可他不是这样。当上大官后，他不在岸上享福，却常跟兵士住舰上，还把宝贝女儿许配给了水兵。他以“肃威将军”之尊转任地方后，积极改革官场陋习，要求官员平民化、廉洁奉公，并以身作则，不喝酒，不抽烟，步行上班，亲自接待老百姓，还以俸禄和卖字所得救济穷苦人家，时人称其为“平民省长”。在冰心的印象中，萨镇冰个人生活简朴，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布袜、呢袍呢马褂。终其一生，萨镇冰的生活和行为都平民化，这在旧社会如凤毛麟角。他最受人称道、最受人崇敬、最是“模范”处，也正在于此。
在福建省长任内，萨镇冰住在前清闽浙总督衙门。他下令只留几间办公室，余者拆除，辟为马路，以利交通，人称“肃威路”。为发展经济计，他建路造桥不少，闽地至今仍可见“萨公岭”等处纪念碑。
特立独行，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1926年12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入闽，萨镇冰审时度势，宣布下野，并无任何对抗，对嗣后南京国民政府请他挂名海军部高等顾问的任命也不热衷。不过，看到战争中玉石俱焚，他想置身事外都不成，于是又挺身而出，忙着办理筹款赈济事宜。
福州南港兵灾严重，附近93个乡一片焦土，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在1927年至1929年的整整三年间，萨镇冰与百姓一同住祠堂，睡公所，不分昼夜组织重建家园。还以“三山野老”的身份，先后发起“福州兵灾救济会”“南港兵灾善后会”等，为难民筹集捐款。见到百姓的泪水，他没有抵抗力；见到百姓的悲惨，他心中不安。百姓没有居所，他要居所做什么！在哪里“路见不平”，萨镇冰就去哪里“拔刀相助”，凭着一颗善心，扶贫济困，广造福祉，百姓以“萨菩萨”“活菩萨”相称，還建了“萨公长寿亭”，以感念他的功德。这时候的萨镇冰已是古稀老人。
为民排忧解难，就是为国排忧解难。除了福州，福建还有许多地方也在灾难中挣扎。年迈的萨镇冰胸怀大爱，奔赴闽西、闽东，并在龙岩、霞浦、南平等地督导灾民建屋、铺路、修路、筑桥、筑堤，一度四海为家。
心怀家国的萨镇冰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特立独行和洁身自好无法改变时代与时局，而且很多时候似乎还在“随波逐流”，但关键时刻，他总有属于自己的神圣责任和担当，毅然挺立在时代的激流前弄潮。
几度春秋几度泪，有甲午情结的萨镇冰恨透了日本人。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不时前来“问安”，并馈赠厚礼，每每都被他骂回。为了表明心志，1933年，他毅然参加十九路军在福州成立的反蒋抗日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回归政坛，担任福建省省长。“闽变”失败在即，他动员国民党海军司令陈绍宽对渡江南撤的十九路军网开一面。闽海寇氛日炽，有人劝他搬到乡间避祸，他说，仅仅打算保得自己安全，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一定要做出一些爱国的事情才有意义。萨镇冰组织爱国青年在福州城乡抗日，并准备从海军方面弄一批枪械接济。不料此举刚一开头，便因受蒋介石猜疑而作罢。
国共合作共举抗日大旗，振奋着萨镇冰那颗“廉颇不老”的心。他毅然踏波涉浪，前往南洋宣慰侨胞，大力宣传抗日救国道理，劝募抗日物资，继而翻山越岭，历经四川、贵州、湖南、云南、广西、陕西、甘肃等地，宣传抗日救国。
1946年，被授予国军海军二级上将的萨镇冰回到故里，居住在福州中山路仁寿堂，此房是他80岁时海军旧部陈兆锵等乡亲捐资建赠的。
1948年，萨镇冰虚岁90岁诞辰，社会各界成立筹备会为他祝寿。他拍摄了骑马照，自题“行年九十，壮志犹存，乘兹款段，北望中原”，作为答谢纪念物。
1949年夏，解放军发起福州战役前夕，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飞来福州，到福建佛教医院（萨镇冰领衔募捐所建）看望微恙住院、在国共两党都享有名望的海军元老，转达了蒋介石请其前往台湾的意愿，并表示“若拟乘飞机，即派专机，拟坐军舰，即派大舰”。萨镇冰以“年老久病，寸步难行”为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心里明白，中国共产党才是中国的未来。他要以年迈之躯拥护中国共产党，为建立新中国作力所能及的贡献。
他不曾离开，在他的影响下，闽系海军纷纷与中国共产党建立联系。萨镇冰与刘通、丁超五等知名人士还联署发出拥护中国共产党、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告市民书”。
新中国成立后，萨镇冰担任了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和福建省人民政府委员等职。
甲午悲歌，一生难忘；振兴中华，毕生心系。1951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攻进汉城的消息传来，萨镇冰激动不已，油然联想到50多年前那场与汉城有关的甲午战争。当年他一直耿耿于怀没能亲自率舰指挥作战，没能让国家扬眉吐气，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他当即作诗一首：“五十七载犹如梦，举国沦亡缘汉城。龙游浅水勿自弃，终有扬眉吐气天。”
受着父亲的影响，抗美援朝期间，萨镇冰的长子萨福均捐献了“萨福均”号飞机一架。萨福均系中国早期铁路的建设者、管理者，曾与詹天佑等被誉为中国铁路工程四大“技监”，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副部长兼西南铁路工程局副局长，曾主持成渝铁路具体工程建设。
1952年4月10日，出生于清朝，亲身参与并见证中国海军成长，经历清朝灭亡、民国成立、抗日战争、日本投降、新中国成立的萨镇冰，以93岁高龄安详辞世。临终前，他写下最后一首诗：“国疆昔小而今大，民治虽分终必联；人类求安原有道，俗情狃旧尚无边。忘怀富贵心常乐，从事勤劳志益坚；所望群公齐努力，相扶世运顺乎天。”
萨镇冰一生为家国，至死不敢忘。他身后的私财“仅旧衣一箧，残书半篦而已”，葬礼却十分隆重：毛泽东、周恩来发来唁电；中央人民政府给费治丧，福建省人民政府举行公祭；百姓一路相送，落棺于西门外梅亭。真可谓：生前有隆声，活时赢赞许，死后享美誉。中共中央统战部破例安排专机送萨福均回闽奔丧。
“胸有春秋全史，目无魏吴群雄。”这是萨镇冰写下的对联，底气十足，也傲气冲天。作为那个时代的海上王者、民间菩萨，他的影响力不仅仅局限为过去时，还是现在时，更是将来时。（编辑 赵鹏）
作者：中国作协会员、福州市作协主席
乘风破浪不是梦
1859年，清咸丰九年，中国大地正在深深地思考如何抵抗英法联军的侵略。萨镇冰在这一年出生于福州澳桥（今福州鼓楼区东大路附近）。
萨镇冰的名字源于母亲阵痛前所做的一个梦：一望无际的海中，远山如黛，海鸥自由飞翔，蓝天下棉花般的云朵随风飘荡。这时，海浪突然热烈地翻滚，在一浪一浪的涨潮中，一个穿着红肚兜的红孩儿踩着水轮奔来。在孩子的父亲萨怡臣看来，这个梦境暗示着自己的儿子将以一鼓锐气行走在如水如冰的世间，延续祖上的胆魄，镇住不平的海波，乃取名“鎮冰”。这个梦为萨镇冰的未来埋下了伏笔。
1884年8月，中法马江海战爆发。名义上要开风气之先的李鸿章，实则骨子里仍是守旧派，目光迷离，不敢得罪法国人，下令敌不动我不动。由于福建水师“无旨不得先行开炮，必待敌船开火，始准还击，违者虽胜尤斩”，不过半个小时，就被击毁兵舰11艘、运输舰19艘，700多名水师官兵沉于海底。在萨镇冰看来，这些与他血脉相连的水师官兵没死在列强的炮弹下，而亡于清政府的懦弱无能与愚昧无知，实在太冤枉、太不值了！当其他教习依旧昏昏沉沉地在天津水师学堂混日子时，萨镇冰早已没了心思。特立独行的他坐立难安，一再请求上前线，保卫海疆。 春去秋来，整整两年，萨镇冰终于如愿以偿。1886年，他升任北洋海军“威远”练习舰管带，开始守卫那一片海。
一曲甲午悲歌，铭记一生一世
1894年5月，萨镇冰晋升副将衔，调任北洋海军精练左营游击。是年7月，中日关系愈加紧张，几乎每日都有紧急军情从前方传来。而彼时，慈禧“老佛爷”正忙于准备六十大寿庆典。对海军庞大经费觊觎许久的慈禧，采取“昆明湖换渤海”的招数，把原本要放在海军方面的经费给挪用到颐和园的修治工程上。宫内张灯结彩，宫外却战云密布。即便如此，慈禧太后的心从来没有向天下苍生倾斜过。
日本海军挑起甲午战争后，清军节节败退。1895年1月，威海卫之战打响，萨镇冰奉命率部增援渤海湾口的日岛。种种忧心，加上环境恶劣难忍，又过度劳累，他结结实实地病倒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一次大病。远在福州的夫人陈氏竟也感应到了夫君的处境，千里迢迢，独自漂到威海卫探望。萨镇冰許久没有见过妻子，婚后十几年来，夫妻多分居两地，这次她来，本该好好相聚。但萨镇冰生怕扰乱军心，而且海战随时触发，乃令夫人速离，不许登舰。夫人泣涕涟涟，官兵极力相劝，萨镇冰仍显出少有的决绝与无情，断然道：“此地非同寻常，此时非同寻常，怎能允其登舰？告她当我已死，令其速回！”
1月底，日军集中攻打日岛，萨镇冰率部坚持抵抗了十多天。中方大势已去，他们的坚守并不能挽回什么，最后接到提督丁汝昌之命撤回刘公岛。由于李鸿章避战求和，陆上防备亦未加强，威海卫最后失守。海军提督丁汝昌宁死不降，自杀殉国。此次海战，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灭，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失败。这是中国海军史上最黯淡的一页。继而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为中华民族带来了空前的灾难。
甲午一战，同出于马尾船政学堂的邓世昌、刘步蟾等壮烈殉国，萨镇冰也带队战到了最后一刻。他和北洋海军残存的一批中高级军官，如叶祖珪、程璧光、刘冠雄等人何尝没想过自尽殉国，却都终于坚持活了下来，回到了陆地。他们并非随波逐流地苟活，他们此后的生命，为清末重振海军以及民国时期的海军建设保留了血脉，将甲午之耻及雪耻之念传到了中国海军的魂魄里。
国难国殇接踵而至，萨镇冰一腔悲情横贯漫漫长夜。他也进入了人生中最黯淡的岁月，和北洋水师残存的海军官兵一样，遭革遣返乡。
梦里美满，梦外沧桑。朱紫坊内的深宅大院，已非他离开时那个美满幸福的家。母亲和父亲先后撒手人寰，夫人从烟台垂泪而归后也染病不治。“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这是萨镇冰为海军好友谢葆璋（冰心之父）所写的诗联，恰也是一种自励。念及夫人的好处与深情，萨镇冰终身未续弦，鳏居近60年。有人不解，他却道：“天下若再有一个女子，和我夫人一样的，我就娶。”
天地还在，而曾经的天伦之乐化为了烟尘，无数陈年旧事在这里掩埋，生活开始露出它的蛮荒。由于这些年他都在海上奔波，对陆上的一切已是陌生，囊空如洗，连自己的两个子女也无力抚养，不得不把他们托付给岳家。生活一片狼狈，他只好到官绅家庭当塾师，挣钱糊口。
萨镇冰的心从来就在海上，而非四平八稳的陆地。这时，与福建一水之隔的台湾掀起了反割台斗争。萨镇冰恨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力回天，恨不能立刻回到海上，和台湾同胞一同抵御日军侵略。他四处打探投军之路。这一探，居然把两江总督张之洞给探来了！1896年，张之洞礼聘萨镇冰担任吴淞炮台台官，继而又安排他到自己组建的自强军任帮统。
中国海军的“萨镇冰时代”
1898年，甲午战后元气大伤的清廷作了许多革新决定，其中之一便是重建海军，分头向英国、德国买下“海天”“海圻”“海容”“海筹”“海琛”共五艘“海”字号巡洋舰。这么多舰艇需要配备将领，大批海军官兵被召回。清廷还开复了北洋海军副将叶祖珪的革职处分，委以水师统领之任。叶祖珪以萨镇冰学识、经验、为人远胜于己为由，推荐他来任此职。面对这位同乡、同僚，以及抵御外侮、保卫海疆、生死与共的挚友的美意，萨镇冰坚辞不受。后来，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效力的福州老乡郑孝胥也上折举荐，慈禧经查核，终于认定萨镇冰是个可放心的海军人才，下谕“副将衔补用参将萨镇冰著赏加总兵衔”。
1899年，萨镇冰重出江湖，先任“通济”练习舰管带，旋调任北洋海军帮统，翌年兼带“海圻”兵舰。“海圻”号排水量为4300吨，而其他“海”字号巡洋舰皆不过3000吨。
晚清的海陆皆不平静。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清廷在枪口下签订《辛丑条约》不说，议和大臣中竟有人提出将“海圻”等五艘南下参加东南互保、未及参与北方战事的大型军舰出售，以示清国绝无对外备战之意，好让外国放心。萨镇冰闻讯，马上强烈反对，后经叶祖珪等爱国将领同声抗议，此提议才被废除。
1905年，萨镇冰擢升广东水师提督。同年，总理南北洋海军，担负起重组北洋水师、复兴海军的重任。
国家要富强，海军很重要。此际正是各国海军竞相发展之时，西方列强更是围绕“大舰巨炮”的理念，展开了新一轮的军备竞赛。财力已被掏空的清政府，能有多少力量投资海军呢？萨镇冰一面力争，一面先从培养海军人才着手。从前的天津水师学堂已毁于兵燹，要培养海军人才，必须建立新的学堂。1900年，萨镇冰开始在烟台筹建水师学堂。鉴于天津水师学堂的前车之覆，他有意革新，打破旧制，亲自制订“开办水师学堂章程”，并进行大胆改革，专门培养海军指挥军官。1906年，中国首次派遣海军学生赴日留学，烟台海校有24人入选，居全国各海军学校之首。随着办学规模的扩大，烟台海校被正式命名为“烟台海军学堂”，成为全国海军的厚望所在，萨镇冰题写“才储作楫”四字以勉之。
为振奋国威、军心，聚拢海外侨胞对祖国的向心力，萨镇冰向清廷奏陈，今后每年应派舰访问南洋各地、抚慰侨胞，并于1908年亲率“海圻”“海容”二舰前往新加坡、印尼、越南等地，为近代中国政府要员宣慰海外华侨开了个始端。朝花夕拾，岁月如流。萨镇冰的名字随着海浪冲荡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成为侨胞心中最亲切最熟悉的海军舰长。 1909年，50岁的萨镇冰被清廷任命为筹备海军大臣，旋又擢升为海军提督，名义上成为当朝海军的第一号人物。
萨镇冰统帅中国近代海军的时代开始后，他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规划一一实施——合并南北水师，建立统一的指挥系统，以及统一的官制、旗式、军服、号令。这是中国近代海军第一次实行科学管理，萨镇冰的前卫与才华由此可见一斑。之后，他对全国海疆实施了一次全面而详细的考察，对重要之处都作了认真研究。这还不够，如何提升中国海军的水平能力，一直是他心头的大问题。西方发达国家的海军更专业、更系统，应该去国外走一走、学一学。于是，他带着清国舰队走访欧洲，访问了意大利、奥地利、德国、英国的海军学校和船厂等，并向意大利订购炮舰一艘，向奥地利订购驱逐舰一艘，向德国订购驱逐舰三艘、江防炮舰两艘，向英国订购巡洋舰两艘。1910年，萨镇冰一行又出访美日，参观船厂及其他海军机构，并向美国订购巡洋舰一艘，向日本订购炮舰两艘。
在这两次历时半年的出访中，萨镇冰再次目睹了列强诸国的蒸蒸日上、发达强盛，而清朝仍抱残守缺，不求改革进取，他在给友人李国圭的信中扼腕叹息：“旧染已深，时多牵肘，仍属徒有其义。”
抱怨中，他并没有加入满朝的文恬武嬉之列，仍然殚精竭虑，为这个百病缠身的国度提供必要的支撑。为吸取过去几支水师各自为战、终致覆没的教训，他打破旧例，把40多艘舰艇按种类分为巡洋、长江两支舰队，以便集中指挥、统一行动。一路风雨兼程，海军的每一个细节在惨淡经营中，都浸透了萨镇冰的心血与力量，可见他振兴海军的信心与决心。
在腐朽保守的清王朝内，萨镇冰一如既往地特立独行，大胆地把自己的力量与风格渗透进中国海军，潜移默化中成为独领风骚的海军人物。中国近代海军在姗姗来迟中进入“萨镇冰时代”，耀然焕发没多久，便一头撞上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暴。
一片情怀为家国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一声枪响，拉开了结束200多年清王朝统治和2000多年封建帝制的帷幕，各省紛纷独立。清政府下令海军提督萨镇冰率舰队前往武汉江面炮轰起义军。
站在“楚有”炮舰上的萨镇冰，通过望远镜看到起义军和民众拼死抵抗的壮烈情景，不禁感慨地对身边的舰长朱声冈道：“足见清廷失去民心久矣！”他内心深处掀起了一股难以平息的波澜，密令家住武昌的轮机兵刘伦发上岸了解起义详情，以作决断。在此期间，庞大的舰队在江面上打了几发炮弹后，便静静地停泊于江心，只是处于戒严状态。
湖广总督瑞徵逃到“楚豫”舰上后，多次要求海军炮击武昌城以及往来于长江江面的起义军船员，萨镇冰一次次地拒绝了。即使有时下令发炮，也只是做做姿态而已，炮弹不是射向天空，就是落于水面，避免义军和百姓伤亡。
海军消极厌战，各舰“与民军少有冲突”“绝少开炮助战”，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陆军的作战。英国驻汉口领事朱尔典看出了端倪，在给英国外交部的电文中明白写道：“水师提督萨镇冰所统之舰队，自始至今，对于清军行为殊为淡漠。”
轮机兵刘伦发返舰后，向萨镇冰报告所了解到的起义目的，同时还带来革命军政府政事部长汤化龙（前湖北咨议局议长）写给胞弟汤芗铭（萨镇冰随行参谋副官）策反海军之函，其云：“武昌起义，各地响应，正义事业，势在必成。望弟同海军袍泽早日反正，同立殊勋。”萨镇冰见后，并未对同船的汤芗铭有何防备。
不日，革命军政府都督黎元洪也差人给萨镇冰送来了密函。黎元洪早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就读时，与萨镇冰有师生之谊，其函称：吾师向来知道元洪为人一贯谨慎，这次起事，实是人心所向，经过再三考虑，乃接受此职。望吾师眼光看得远一些，与革命军合作。
萨镇冰是个明白人，历经末世，浮沉宦海，他对清廷的专制颟顸、官场的堕落腐败早有清醒认识，情知要使国家强大，正需要武昌起义所提倡的争取民主共和。然而他心在“汉”，身却在“曹营”。面对朝廷的指示，身为海军提督并在袁世凯组阁后被任命为海军部长的他又无法拒绝。这真是个两难的处境。到底是随波逐流，还是特立独行，世受皇恩的萨镇冰实在不好拿捏，陷入了沉思。
几天后，黎元洪的密函又至，称：“吾师救民，必不让华盛顿专美于前也。洪非为私事干求函丈，实为四万万同胞请命……”
以萨镇冰之智，已知新的政体必然诞生。此时他在军中地位，仅仅稍逊于同龄的袁世凯，其他如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曹锟等人均属后生小辈，倘若能如汤芗铭等人进言的那样，在清王朝摇摇欲坠时率领革命军所稀缺的海军易帜，参与政权更迭，必将成为新朝的大功臣。他并非不明就里、不识时务，却向来不是投机取巧之徒，固有的伦理道德使他无法恩断义绝地反戈一击。在激流拍岸、时代激变中，他终于有了在别人看来也许“另类”的选择：“今老矣，不忍见无辜人民肝脑涂地，若长此迁延又无以对朝廷。君等皆青年，对于国家抱急进热诚，我受清廷厚恩，不能附和。今以舰队付君等，附南附北皆非所问，但求还我残躯以了余生。”
萨镇冰没有顺应时变登高一呼，而是出乎本心地跟着道德准则走，这是他的局限、历史的遗憾，但他没有逆流而动，反而以离舰引退向部属暗示对改旗起义的默许。他搭乘英商太古公司轮船赴沪后，麾下舰队陆续反正，几乎都投向了革命军。
1912年，清朝落幕，中国的共和时代开启。
1916年，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后，曾拒绝袁世凯任命的萨镇冰出任海军临时总司令、海军总长。1918年，冯国璋成为大总统，萨镇冰入阁任海军总长。1919年，应总统徐世昌推举，萨镇冰暂代国务总理，并于次年再次出任海军总长。
在民国的纷争中，萨镇冰为海军立下了一个特殊命令：海军是国家的海军，职责是保卫海疆，不参与陆上军阀的混战。这种近似软弱无为的态度，以及程璧光率驻沪海军南下追随孙中山参加护法运动时，萨镇冰曾受北洋政府之令前往阻止一事，常常为后人诟病，却不知此中既有无奈，也有智慧。暂且不说海军无法像陆军那样拉枪杆子进山造反，没了中央财政支持就彻底玩完；实际上，正是由于上述信条，海军才没有过多卷入军阀混战之中，其内部的几次分裂（包括程璧光率舰南下）也都没有造成大规模火并，很大程度上保证了这个羸弱的军种始终存在，直至抗战才悲壮地沉舰于江阴封锁线上，为国防奉献了自己最后的力量。 一次次“随波逐流”，也一次次特立独行，萨镇冰以为自己的使命已完成，可以不再过问海军之事，没想到历史一次次地不放手。可萨镇冰真是老了，早已到了颐养天年之时。1921年，他终于卸下海军总长之职。但这个国家需要他，他还不能解甲归田。1922年，回到家乡的萨镇冰又担任了福建省长。
萨镇冰在清政府和北洋政府里，军阶已到最高级，按官场习俗，多少人会因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可他不是这样。当上大官后，他不在岸上享福，却常跟兵士住舰上，还把宝贝女儿许配给了水兵。他以“肃威将军”之尊转任地方后，积极改革官场陋习，要求官员平民化、廉洁奉公，并以身作则，不喝酒，不抽烟，步行上班，亲自接待老百姓，还以俸禄和卖字所得救济穷苦人家，时人称其为“平民省长”。在冰心的印象中，萨镇冰个人生活简朴，洋服从来没有上过身，也从未穿过皮棉衣服，平常总是布鞋布袜、呢袍呢马褂。终其一生，萨镇冰的生活和行为都平民化，这在旧社会如凤毛麟角。他最受人称道、最受人崇敬、最是“模范”处，也正在于此。
在福建省长任内，萨镇冰住在前清闽浙总督衙门。他下令只留几间办公室，余者拆除，辟为马路，以利交通，人称“肃威路”。为发展经济计，他建路造桥不少，闽地至今仍可见“萨公岭”等处纪念碑。
特立独行，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1926年12月，国民革命军北伐入闽，萨镇冰审时度势，宣布下野，并无任何对抗，对嗣后南京国民政府请他挂名海军部高等顾问的任命也不热衷。不过，看到战争中玉石俱焚，他想置身事外都不成，于是又挺身而出，忙着办理筹款赈济事宜。
福州南港兵灾严重，附近93个乡一片焦土，百姓苦不堪言。于是，在1927年至1929年的整整三年间，萨镇冰与百姓一同住祠堂，睡公所，不分昼夜组织重建家园。还以“三山野老”的身份，先后发起“福州兵灾救济会”“南港兵灾善后会”等，为难民筹集捐款。见到百姓的泪水，他没有抵抗力；见到百姓的悲惨，他心中不安。百姓没有居所，他要居所做什么！在哪里“路见不平”，萨镇冰就去哪里“拔刀相助”，凭着一颗善心，扶贫济困，广造福祉，百姓以“萨菩萨”“活菩萨”相称，還建了“萨公长寿亭”，以感念他的功德。这时候的萨镇冰已是古稀老人。
为民排忧解难，就是为国排忧解难。除了福州，福建还有许多地方也在灾难中挣扎。年迈的萨镇冰胸怀大爱，奔赴闽西、闽东，并在龙岩、霞浦、南平等地督导灾民建屋、铺路、修路、筑桥、筑堤，一度四海为家。
心怀家国的萨镇冰一直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特立独行和洁身自好无法改变时代与时局，而且很多时候似乎还在“随波逐流”，但关键时刻，他总有属于自己的神圣责任和担当，毅然挺立在时代的激流前弄潮。
英雄本色，至死不渝
几度春秋几度泪，有甲午情结的萨镇冰恨透了日本人。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不时前来“问安”，并馈赠厚礼，每每都被他骂回。为了表明心志，1933年，他毅然参加十九路军在福州成立的反蒋抗日的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回归政坛，担任福建省省长。“闽变”失败在即，他动员国民党海军司令陈绍宽对渡江南撤的十九路军网开一面。闽海寇氛日炽，有人劝他搬到乡间避祸，他说，仅仅打算保得自己安全，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一定要做出一些爱国的事情才有意义。萨镇冰组织爱国青年在福州城乡抗日，并准备从海军方面弄一批枪械接济。不料此举刚一开头，便因受蒋介石猜疑而作罢。
国共合作共举抗日大旗，振奋着萨镇冰那颗“廉颇不老”的心。他毅然踏波涉浪，前往南洋宣慰侨胞，大力宣传抗日救国道理，劝募抗日物资，继而翻山越岭，历经四川、贵州、湖南、云南、广西、陕西、甘肃等地，宣传抗日救国。
1946年，被授予国军海军二级上将的萨镇冰回到故里，居住在福州中山路仁寿堂，此房是他80岁时海军旧部陈兆锵等乡亲捐资建赠的。
1948年，萨镇冰虚岁90岁诞辰，社会各界成立筹备会为他祝寿。他拍摄了骑马照，自题“行年九十，壮志犹存，乘兹款段，北望中原”，作为答谢纪念物。
1949年夏，解放军发起福州战役前夕，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飞来福州，到福建佛教医院（萨镇冰领衔募捐所建）看望微恙住院、在国共两党都享有名望的海军元老，转达了蒋介石请其前往台湾的意愿，并表示“若拟乘飞机，即派专机，拟坐军舰，即派大舰”。萨镇冰以“年老久病，寸步难行”为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心里明白，中国共产党才是中国的未来。他要以年迈之躯拥护中国共产党，为建立新中国作力所能及的贡献。
他不曾离开，在他的影响下，闽系海军纷纷与中国共产党建立联系。萨镇冰与刘通、丁超五等知名人士还联署发出拥护中国共产党、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告市民书”。
新中国成立后，萨镇冰担任了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和福建省人民政府委员等职。
甲午悲歌，一生难忘；振兴中华，毕生心系。1951年，中国人民志愿军攻进汉城的消息传来，萨镇冰激动不已，油然联想到50多年前那场与汉城有关的甲午战争。当年他一直耿耿于怀没能亲自率舰指挥作战，没能让国家扬眉吐气，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他当即作诗一首：“五十七载犹如梦，举国沦亡缘汉城。龙游浅水勿自弃，终有扬眉吐气天。”
受着父亲的影响，抗美援朝期间，萨镇冰的长子萨福均捐献了“萨福均”号飞机一架。萨福均系中国早期铁路的建设者、管理者，曾与詹天佑等被誉为中国铁路工程四大“技监”，新中国成立后，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交通部副部长兼西南铁路工程局副局长，曾主持成渝铁路具体工程建设。
1952年4月10日，出生于清朝，亲身参与并见证中国海军成长，经历清朝灭亡、民国成立、抗日战争、日本投降、新中国成立的萨镇冰，以93岁高龄安详辞世。临终前，他写下最后一首诗：“国疆昔小而今大，民治虽分终必联；人类求安原有道，俗情狃旧尚无边。忘怀富贵心常乐，从事勤劳志益坚；所望群公齐努力，相扶世运顺乎天。”
萨镇冰一生为家国，至死不敢忘。他身后的私财“仅旧衣一箧，残书半篦而已”，葬礼却十分隆重：毛泽东、周恩来发来唁电；中央人民政府给费治丧，福建省人民政府举行公祭；百姓一路相送，落棺于西门外梅亭。真可谓：生前有隆声，活时赢赞许，死后享美誉。中共中央统战部破例安排专机送萨福均回闽奔丧。
“胸有春秋全史，目无魏吴群雄。”这是萨镇冰写下的对联，底气十足，也傲气冲天。作为那个时代的海上王者、民间菩萨，他的影响力不仅仅局限为过去时，还是现在时，更是将来时。（编辑 赵鹏）
作者：中国作协会员、福州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