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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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过三更,城中正热闹着,被夜幕笼罩的天地之中,通明的灯火如同聚拢在腐草中的萤光,散着柔和欢快的光芒,也散着熙攘嗡嗡的、独属于人间的声响。
  人间,光怪陆离的人间。
  今日是城中大节,人们通宵达旦地闹,直到东方微白才会散去。
  召珠已经过了二十一个这样的夜晚,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她不和自家夫君一起上街游玩看灯吃糖饼,而是推病卧床。待夫君出了门,她便从大开的窗子蹿出去,化作一阵风乘着夜色一溜烟出了城。
  飞过城墙,她回头望了一眼,低眉在心里叹道,人间哪……
  人间之外有座奄山,山上住着个由岳泽之灵化成的代渌,已经活了近万岁。召珠二十一年前遇见过她,算是相识。
  召珠来到黑漆漆的奄山,天上无星无月,好在她一只狐狸能夜里视物。凭着记忆,她来到山腰处一间竹屋前,隔着爬满藤蔓的木篱笆喊了几声:“代渌,代渌……”
  身后忽有亮光接近,召珠詫异地回身,却见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提着盏绘着翠竹的纱灯,歪头定定地看她,看了许久恍然道:“你是二十几年前的那只狐狸!”
  召珠点头:“代渌,我有事来找你。”
  代渌伸手拨了拨灯下缠在一处的晃悠悠的穗子,眉间眼底尽是笑意:“我虽然记性不好,但还记得二十多年前你就求我帮过忙,欠着人情没还,这次你又要我帮你什么?”伸出一只手去,“先把你身上的绿竹精魄还来。”
  召珠退了退,靠在沾满露水的篱笆上,恳求道:“你再帮我一次,此事过后我把精魄连同自己的内丹都给你。”
  代渌想都没想便道:“行。说吧,要我帮你什么?”
  一
  召珠属妖狐一族,生于山野长于山野,常听那些到人间游历过的大妖们说起凡尘的种种好与不好,盈盈如玉的美人、鲜衣怒马的少年、鳞次栉比的街道、人山人海的庙会,还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权谋、尸骸相撑的沙场……她一直想着到人间走一遭。
  成年那日,比她大两百岁的同族虞邕带她出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到所谓的“城”中,一路跟在虞邕后面好奇地看各种新鲜事物,白墙黑瓦排得齐整的房屋,青石铺成的长街,街上往来的老幼妇孺穿着各色衣裳,有担着担叫卖的,有摆着摊吆喝的,一群孩童举着个纸鸢呼啦啦地跳着跑过去。
  召珠侧身一让,眯起眼看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叹道:“难怪你们都爱下山来,山外比山中热闹得多。”半晌后,又摇头,“只是这儿的人样貌都比不上咱那儿的,我瞧了这么久也没见到个美人,倒是瞧见许多歪瓜裂枣。”
  闻言,虞邕只是笑。妖狐幻成的人形,女的妩媚妖娆摄人魂魄,男的风流招摇迷人心窍,凡夫俗子自然是比不上的。他们走了半天,已引得无数路人注视。
  召珠自小就爱跟在族中美人身后跑,族中人都笑话她是个痴迷色相的。她原打算到凡间寻个比族中美人更好看的。
  召珠略有些失望,走累了,便喊住虞邕想在一家酒肆歇歇脚。虞邕还没答话,远处忽然骚动起来,满街的人很快朝着前方挤去,有人嚷道:“崔寻就在前面!”
  召珠好奇地问:“崔寻是谁?”
  虞邕数十年不曾到城中来,自然不认得崔寻是谁,摇头道:“大概是哪位艳动天下的美女。上回我曾遇到过类似的情景。”
  闻言,召珠一把拉起虞邕就跟着往前跑:“去看看。”
  可人实在太多了,不一会儿她和虞邕便被人群挤散了。她夹在人潮之中,一会儿向前倾,一会儿往后倒,像只被卷入海浪的鱼。不是有人踩了她的鞋子后跟,就是有人的胳膊肘捅了她肚子一下,一直到人群散去,她吃了不少苦头,却没能见到美人半眼。
  虞邕找到她时,她垂头丧气地坐在街边某户人家的石阶上,脚上白花花的袜子已经沾满了灰土。
  虞邕拎着她被挤掉的一只小鞋子,蹲在她面前,笑道:“还看不看美人了?”
  召珠瞪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鞋子穿上,不知和谁较着劲,气呼呼地说:“看,非得看到不可!”
  次日,他们一早便到南大街边上等着。
  日影移到屋檐上时,从北面来了辆驷马轩车,气派得很,行人纷纷避让。虞邕手里捧着碗酒,朝马车微微抬一抬下巴:“我打听过了,那车中人就是昨日的崔寻。昨儿个刚随父兄进城,许多人听到消息都候着要见他一面。”说着,他低头饮了口酒,“是个因貌美而天下人皆知的人物。”
  车子从他们面前过去时,虞邕轻轻吹了吹气,细竹编成的车帘竟卷了起来,露出车中人的侧脸,如绸的黑发以冠束起,眼睛像映在古井中的最亮的星子,薄唇微抿,笔直地端坐,像是暖阳里开得正好的春华,把所有景色都压了下去,春色只在他眉眼上。他偏过头来看了看竹帘,微微蹙眉,抬手将帘子放下,修长的手指让召珠真想咬一口。
  虞邕问呆呆愣愣的召珠:“看到了吗?”
  召珠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到了。”
  其他人也看到了,叫嚷着:“那是崔寻!”纷纷追逐着马车而去。
  召珠托着腮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忽而道:“若能得如此美人,死而无憾。”
  闻言,虞邕手一抖,洒出半碗酒来。
  召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你也算是族中翘楚,可还是被个凡人比下去了。”
  那之后他们回到山中,召珠对没出过山的小辈们讲城中见闻,讲到崔寻时总要深深地叹气:“美人如画世无双啊。”
  不久后,虞邕应邀到荒海好友家品新酒,召珠的日子愈发无聊,终日想着南街马车中崔寻的模样。族人都知道她犯了相思病,见了她便要取笑:“哎,召珠,怎么不下山去看你的心上人呢?再拖下去,他就要老死啦。”
  召珠嚅嗫道:“万一他看不上我……”
  他们便都笑起来,推了推她:“拿镜子照一照,我妖狐中人能配不上一个凡夫?”
  不知谁说了句:“前日听说隔壁青狐一族有人对崔寻下手了,使的狐媚之术。不动用术法,怕还真拿不下这凡夫。”   “狐媚术谁不会呀,召珠你听我的,今晚就去把人抢回来……”
  他们嬉嬉笑笑地出各种馊主意,召珠低头绞着衣角不说话,咬唇吸吸鼻子,差点哭出来。
  狐媚术会伤人元神,她才不要对崔寻用。
  二
  冥思苦想了三天,召珠找不出好法子,只能盘算着去和青狐拼命以保住崔寻。有时她觉得自己有点傻,不过是个见了一面的凡人,哪值得她这样牵肠挂肚,可那一面决定了她的一辈子,一见钟情真是世上顶奇怪的一件事。
  她准备妥当要出发时,遇到了代渌。
  要真论起来,应该说是代渌找到了她。
  穿着湖蓝短襦杏黄长裙的姑娘笑盈盈地在道上拦住她,要她交出什么精魄,召珠摇头道:“我没有什么精魄。”
  代渌依旧嘻嘻笑着:“你有,我家绿绿竹原本藏着十三枚精魄,后来散落各处,其中之一落入你母亲腹中,如今就在你身上。”
  召珠听母亲讲过,自己尚未出生时,母亲曾梦见有绿光掉入肚中,应该就是代渌说的什么精魄。可她还是摇摇头:“我有也不给你。”
  代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含笑看她。
  狐狸天生狡黠,召珠看出代渌是个有本事的,故意道:“我要去抢回我的心上人,你要是能帮我,我就把精魄还给你。”
  代渌心知若是召珠锁住魂灵,她硬抢只会伤到精魄,便点头道:“行,我帮你。”
  代渌出的主意比族人高明多了。
  她让召珠放了整整一碗血,以血为墨请人照着召珠的模样画了幅画,又将画晒了十五夜的月光。待红墨被月光晒成浅淡的粉色,她拿着根细树枝在画上一滚一揭,将画中人从纸上分离出来,塞到火中烧成灰,又将灰烬与一小瓶药粉混在一起兑了水,交给召珠吩咐道:“让你的心上人喝下去,从此他眼里就容不下旁人了。”
  召珠将信将疑地接过,代渌又道:“等你的心上人老死、你了了这桩心事,再将精魄还我。”
  “你不怕我反悔吗?”
  代渌笑得开心:“你要是反悔,我就打死你,再打死你的心上人。”
  召珠从奄山下来时,心中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这药有没有用、代渌可不可信,可事到如今只能一试了,毕竟她没多少把握能打得过青狐。
  崔寻已经被青狐折磨得下不了榻,精气殆尽、气若游丝,而病容也动人心神,春色依旧停住在他眉间。趁着青狐外出,召珠将代渌给的药水灌入昏迷的崔寻口中,又守了半个时辰,见他只是昏睡并无异样,才稍稍宽心地离开。
  很快,她就听说青狐被赶出了崔府。那只贪婪无度不顾人性命的狐狸回到族中哭了好几天,因为狐媚术对凡人无效,对狐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从此她难做狐了。
  召珠忙欢天喜地地到崔府门口候着——代渌说了,只要崔寻看她一眼,便再也离不开她。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蓝天澄净无垢,暖风熏人,她蹲在石狮子旁数着地上的蚂蚁。朱门开启的声音惊得她猛地站起身,依旧病着的崔寻被一众小厮簇拥着走出来,一低头便看见了台阶下紧张不安的姑娘,只觉得心上似有万千烟火和炮仗在一刹那间一齐炸开,再挪不开眼。
  他咳了几声,微微弯下腰去,漆黑的眼底盛着温柔的笑意:“这位姑娘,何事在我家门口徘徊?”
  召珠见他那神情,知是药效起作用了,压下心头的惶恐,勾唇低眼轻轻一笑:“城中皆说崔家公子美仪容,我来看看。”
  那算是他们初次相见,一人阶上,满面病容,一人阶下,满心欢喜。
  族中有人在城里开了间布铺,召珠托在她门下,只说是来投奔的同族姐妹。一月后,崔府到布铺下聘,崔寻很快便将召珠娶回了家。
  新婚之夜,族人来贺,围着召珠说了许多好话,嬉闹之际有人说了句:“可惜是个凡人,寿命太短,短如朝露,如今又在病中。”
  召珠一只手摆弄着腕上崔寻赠的金镯子,上面阴刻着缠枝并蒂花,枝叶蔓蔓。她低声笑了笑,道:“我会给他治病延寿的。”
  虞邕没有来,只是托人送了盒无条花的种子。
  召珠把它们全撒在窗子下。
  三
  代渌的药有用得很,崔寻对召珠百般好,几乎一刻也离她不得。
  召珠每日侍弄着窗子底下种出的花苗,清晨傍晚各浇一次水,蹲在花影中拔草,给个别长得柔弱的花株搭个木架子……这些活儿她都亲力亲为,除了崔寻谁也别想碰她的花,宝贝得像她的眼珠子一般。
  召珠嫁入崔府三月后,无条花开了,疯了一般地开,一茬接一茬,团团簇簇挤得绿叶都不见了踪影,风一拂,齐齐晃动,像是一蓬一蓬粉色的水烟。召珠每日清早把刚开过的花折下来,洗净了捣成花汁,加泉水煮沸了,端到房中给崔寻喝。
  崔寻的身子还是不大好,歪躺在榻上,半盖着薄被,手中握着一卷书。日光斜照,他整個人沐在深秋的暖阳中,比窗外的花还要惊艳动人。
  惊艳,这么个词用在男子身上,召珠竟不觉得奇怪。
  她端着碗走到榻边,弯身道:“吃药了。”
  崔寻放下书,从她手里接过碗时故意将她的手指轻轻一握:“什么药,分明是下了毒的糖水。”
  召珠不恼,坐在他身旁半就着他的手将碗送到他嘴边,催着他道:“是是是,你敢不敢喝?”
  崔寻粲然一笑,因在病中,这笑更有了别样的风韵。然后,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手指摩挲着碗沿,道:“只要你让我做的,有什么我不敢?”又揽过召珠的肩,将她拥在怀里,问,“这药真能医好我的病?之前请了多少大夫,都说只能吊着口气撑一年半载……”
  “他们瞎说!”召珠最听不得这样的话,“一群庸医!我家乡有许多人得过和你一样的病,都是这药治好的,如今下田劳作比黄牛还能干呢!”她伸出手摸了摸崔寻的脸,认真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鬼差都舍不得勾走你的魂魄。”
  她家乡哪有人会因被青狐使狐媚术迷住而精气散尽,但无条花汁能将精气渐渐养起来倒是真的,虞邕送的贺礼最得她心。   无条花并不好养,每日浇水时,召珠总是避开崔寻,偷偷地往桶内撒一点骨肉熬成的汤汁,花喝了这些汤汁才能在凡尘土地上生长。她的一条尾巴每天切一截、每天切一截,越来越短了,切的时候她疼得咬破了嘴唇,一边掉眼泪一边想,这能救崔寻的命,都是值当的。
  崔寻果然慢慢好了起来。窗子下的无条依旧疯了一样日日吐出花苞开出新花,那轰轰烈烈的盛开模样令人心慌,有下人议论其间藏了花妖,哪有从初春的和风到冬日的大雪里都能开得如此热闹的花?仿佛不要命地开。
  年后城中过大节,崔寻拿冬衣将召珠裹得严严实实,领她出门去游玩。整座城池处处点着灯,街道上高挂着的各式花灯似要把房子都烧起来般明亮,卖糖人面饼绢花等各色玩意的摊贩随处可见,三五步便能瞧见变戏法的、杂耍的,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时不时响起叫好声。召珠拉着崔寻在人群中东瞧西看,快活得像一尾鱼,鼎沸人声充斥着她的两耳,一处接一处的繁华景象让她眼花缭乱,灯光人气烘得她有些发热,于是脱了兜帽回过头来看崔寻,两颊红扑扑的,眼里映着万千灯火、映着灯火下站着的少年郎。
  “崔寻,我从没见过如此喧闹而繁荣的景象。”
  崔寻将她手里的兜帽接过,又将她鬓边一缕发往耳后一塞,微凉的手抚上她热乎乎的脸蛋,笑道:“你要是喜欢,往后我年年陪你来。”
  她欢快地笑着,扑到崔寻怀里搂住他的腰,仰起脸道:“好,我们每年都来。”说着偷偷瞥了瞥一旁走过去的姑娘,那姑娘原本一直盯着崔寻,被召珠一瞪,红了脸悄悄走开。召珠踮起脚冷不防在崔寻唇上亲了一下,乐呵呵地道,“你长得真好看,这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想着把你抢了去呢。”
  崔寻低下头,召珠身上的脂粉香气让他脑中有些混乱,一刹那竟不知今夕何夕,恍惚间似乎是在梦中,意中人在怀里,美景在眼底,任时光荏苒,这一夜的灯火都会不停地燃下去。他笑着搂住召珠,低声道:“你放心,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被人抢走。”
  大节过后,崔府的花终于消停了,不再玩命地长玩命地开。崔寻的身子彻底好了,召珠从此成了只没有尾巴的狐狸。
  四
  召珠一直记着新婚那夜自己说过的话,要为崔寻治病延寿。
  病治好了,她又忧虑起如何让崔寻长生。
  到凡间后,她见过府上有几个人,年纪轻轻的染病而亡、年迈的老死。凡人寿命那么短,一想到崔寻几十年后也会死去,她便觉得心头肉被刀割般疼。
  她跑去问城中的姊妹,如何让凡人和妖一样长生。她们嬉嬉笑笑地告诉她:“把你的心肝给他吃不就行了。”
  “从没听过狐狸的心肝能使人长生。”召珠不信。
  “狐狸不行,狐妖可以呀。咱这一族先前便是因为有能让人长生的心肝,遭人捕杀,后遁入山林与世隔绝。算起来该有几千年了罢,也难怪你不晓得。”
  召珠又问:“要水煮蘸酱吃,还是卤着吃好?”
  “傻呀,当然是生吃最好。”
  召珠犯了愁,煮熟了她还能哄崔寻吃下去,生吃……她躺在床上听见同族姐妹拿刀子划过她胸膛的声音,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沾湿了枕头,心里还在不停地盘算着如何哄诱崔寻。
  最后,她还是使了法术,操纵着崔寻将她的心肝生咽了下去。
  拿帕子给崔寻擦拭嘴边的血渍时,她忽然很满足地笑道:“从此万事无忧,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了。”
  这一过就是二十一年。
  崔府上下风传召珠并不是人——哪有人二十一年都不老的,召珠进府时身边跟过几个十五六岁的丫鬟,而今换成这些丫鬟的女儿来服侍她,她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比她们老。
  可崔寻的两鬓添了白发,眼中的神采也不复当年那般飞扬,尽管旁人见了他还是会赞叹他的仪容神态,然而曾经风华无双的他到底在岁月的消磨中渐渐老了,风华不复当年了。这点在旁人眼里理所当然的衰老姿态令召珠寝食难安,她突然明白,人和妖之间最无奈的是时间长短的差距,毕竟春日有时尽。
  虞邕隔几年会来探望她一次,最近一回是在半年前,他拎了从荒海捞来的几尾鱼——召珠爱吃鱼,他一直记得。两人对坐着饮茶闲聊,说到崔寻时,虞邕故意试探着问:“凡人命短,他如今年纪也……若是他去了,你跟我回去吧。”
  召珠拿热茶焐着手——自从没了心肝,她的手总是冰凉冰凉的——带着清香的热气扑到她的脸上眼上,她笑了笑,道:“崔寻不会死的,我早已把心肝给了他,他可以长生。”
  闻言,虞邕错愕地抬头,手一抖,碰倒了热腾腾的茶,茶水全泼在他的手背上,登时红了一片。他却浑不在意,只说:“你没告诉过我……”
  召珠望着他,苦笑道:“他若是能和你一样……不老……”说着又摇了摇头,“罢了。”
  那日之后,召珠总觉得不对劲。
  夜里崔寻站在她身后一面替她梳发,一面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召珠心不在焉地拨弄腕上的镯子,从铜镜中看到自己与崔寻的脸,忽而长长地叹气。崔寻手上动作一顿,俯身问:“怎么了?不舒服?”
  召珠摇摇头,笑道:“只是想起你头一次带我去城中过大节的情景。那时你站在朗朗灯光下,眉目半隐在灯影中,对着我柔柔地笑,真好看,比画还好看。”
  “这么多年过去,再好看也成明日黄花了。”崔寻将她的簪子取下来,“如今反而是我担忧你被人抢走。”
  召珠回身抱住他,笑道:“不会的。虽然我会嫌弃你老了的样子,但是不会抛下你的。”
  烛光摇曳,崔寻也对着她笑,她一恍神间仿佛看到眼前人变成了虞邕,惊得一把推开他。崔寻往后一踉跄,疑惑地看她。
  她定神再看时,眼前人分明又是崔寻了。
  后来,她常常会突然生出崔寻与虞邕长得相像的错觉,有时甚至迷迷糊糊的,分不清两人的容貌。她惊恐万分,问遍族人却无人知晓为何会如此,最后只好来找代渌。
  山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地响,寒意带着湿气透过罗衣,召珠一个哆嗦,仿佛做了噩梦般惊慌无助,靠着篱笆抱膝低声呜咽。   代渌等她哭完了才问:“那么,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找不到虞邕了……族中有人猜测是他一点点吞食崔寻的魂魄、想偷梁换柱……”
  代渌奇怪地问道:“这样不好吗?他顶替了崔寻的身体,崔寻便可不老不死,不正合你意?反正你爱的只是一副好皮囊而已。”
  召珠几乎要把肝肠给哭出来了:“我只要崔寻……崔寻……”
  代渌把灯挂在篱笆上:“行行行,你快别哭了,哭得我耳朵疼。”
  五
  召珠生了场大病。
  崔寻几乎衣不解带地在床边照顾着她,端水擦脸送药,事事亲为。药每日得喝两碗,黑乎乎的苦得令人作呕,召珠怕苦,总不肯吃。
  崔寻端着药耐心地哄:“良药苦口,吃了病就好了,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跑马。”
  召珠一双眼病得水汪汪的,说话也带着很重的鼻音:“不,我要去青湖泛舟,采莲子吃。”
  崔寻都应了,召珠抿了一口,两道眉纠在一处,推手道:“太苦了。”
  崔寻低头喝了一口,道:“不苦,你再试试?”
  召珠于是又抿一口,实在咽不下去:“苦得很。你替我喝一半吧。”
  于是一碗药一人一半分了,喝完召珠拿帕子给崔寻擦了擦嘴,又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同甘共苦。”
  崔寻陪着召珠一连吃了半月多的药。有时他有事外出,召珠歪躺在床上扳着手指头算,代渌就坐在她旁边研磨新药粉。
  “还要吃几天?”召珠半支起身子问代渌,“已经二十日了,再吃下去我毛都要变成黑乎乎的了。”
  代渌眼皮都没抬:“倘若他那身子里真藏了其他魂魄,至少也得吃两个月才能逼出来。”
  召珠一想起药眼里就泛泪花:“两个月……”
  代渌把磨好的药粉匀匀地抹在召珠的唇上,嘱咐道:“别舔。”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崔寻睡得正熟,召珠轻手轻脚地披衣起床,慢慢地推开窗子。窗下的无条花早已死了,崔寻改种了棵桑树,如今已经郁郁葱葱长过了屋顶,笼着银白的月色像一团绿色的浓云。平时召珠很少开这扇窗,仿佛窗子底下埋着她那条绒绒的尾巴。
  没有尾巴的狐狸很丑的。
  她倚在窗边,等月亮爬过了桑树梢头,便拢了拢披着的外衣,走回床边。崔寻依旧睡着,她伸手摸摸他的脸,暖暖的,像过节时城中挂着的花灯。崔寻鬓边的白发不知何时不见了,他是什么时候又变回少年模样的?召珠的手指停在他的唇畔,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指尖,带起一阵阵细微的战栗。
  都不重要了。她爱皮相,谁不爱皮相呢?可她也爱这皮相下的崔寻,就算他变成佝偻着背的老者、变成一具白骨,她也不会抛下他的。做人不能太贪心,做妖何尝不是?她要他长生,要他不老,差点害死了他。
  长生或不老,都不重要了。
  召珠俯下身子道:“崔寻,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
  房里没有点灯,月光照不到床头,黑暗中召珠一双狐狸眼看得分明,崔寻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她。她的手忽然往下移,掐住他的喉咙,咬牙道:“虞邕,从崔寻的身子滚出去!”
  按照代渌的说法,今晚药效发作,崔寻体内其他人的魂魄会被逼出来。召珠等了许久,崔寻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其他反应。
  召珠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咦?”代渌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探头看了看崔寻,“药失效了?”
  崔寻忽而抓住召珠的手,像抓住只蝴蝶般小心翼翼。召珠一个激灵想缩回手来,却见崔寻笑了:“我昨日刚和他见过面,你今日就知道了?”
  那样的声音、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崔寻,不是虞邕。召珠一愣,被崔寻用力一拉,就撞进了他怀里。
  “狐妖就是狐妖。”崔寻叹道,“比凡人警觉。”
  “狐妖”两字宛如霹雳砸在召珠的脑门上,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你你你知道?”
  “十几年前就知道了。”崔寻不急不缓地道,“容貌冶丽艳绝,能治人绝症,不病不老,往来亲朋个个貌美惊人……我怎么可能不疑心?你可记得家中曾请过捉妖师?那时你吓得要回娘家,其实我不过请他来看看你到底是何妖物,并没有让他捉你的意思。”
  召珠依旧愣在他怀中。
  “昨日有个叫虞邕的来找我,说是你同族,将他的内丹给了我服下。他说,召珠爱美人,若有美人长长久久地陪在她左右,她便能长长久久地欢喜下去。”崔寻替她将滑下肩头的外衣重新披好,“我该庆幸是在年少时遇见你,不然论样貌,我可比不上他。”
  狐妖失了内丹,便失了大半修为,只能变回原形。虞邕为了让崔寻不老,为了让召珠欢喜,先倾其所有,再悄然退让,代渌在一旁想,好傻的妖,能活这么久也是不容易……
  如此算是皆大欢喜了。
  代渌正要辞别,召珠却忽然在崔寻怀中痛苦地挣扎起来,一爪子挠花了崔寻的脸。
  六
  直到召珠疯了一般扑到崔寻身上咬他,代渌才想起来,崔寻身上没有虞邕的魂魄,召珠又怎么会恍惚间把他看成虞邕?
  代渌掌中生出火球,照亮整个屋子,看见崔寻半仰躺在桌上,茶壶杯子碎了一地,召珠趴在他身上,死死咬着他的肩头。
  他白色的中衣浸满了血,两手搭在召珠肩上,却不用力,只是虚搭着,皱眉问:“召珠,你怎么了?”
  怎么了?这是疯了啊,狐狸耳朵都出来了!
  代渌忙捏诀画阵,阵中伸出无数手指粗的明光扣住召珠的手脚,将她锁住。崔寻得以起身,一手按着伤口,焦急的目光落在召珠身上:“召珠……”
  代渌催动阵法,召珠一声惨厉的尖叫,吐出一口黑血,血中有只活物蹦跳着又要附到召珠身上,被一剑钉死在地上。
  崔寻气喘吁吁地壓着剑,正想将昏死在地上的召珠扶起,却见梁上一道青光落下,差点劈到他头顶。代渌早有预料,将手中火球掷出,堪堪打在青光上,将它打得在地上翻滚再起不来。   借着火球的光,代渌一脚踩在那青光上——一只青色狐狸,恰被踩住了肚子,四只爪子挥舞着不停挣扎。
  挣扎良久后,它又幻出人形,是个青裳美妇人,盈盈泪眼望住崔寻,弱弱地喊道:“崔郎,救我!”
  崔寻正跪在召珠面前将她抱起,听见那喊声时一愣:“卿缨?”
  是那只二十一年前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令他几乎丧命的青狐。
  卿缨媚眼流转,目光还没搜寻到崔寻的影子,已被一壶水兜头浇得哇哇直叫。
  代渌一面倒水一面笑:“都这样了,还想使狐媚术?”又指了指一旁被剑贯穿的血淋淋的东西,“那山魈是你养的?”
  “是……是……大仙饶命……”
  山魈,能呼人名,人若答应则会被害。有些妖会饲养驱使山魈,经过妖化的山魈会利用人的懦弱恐惧或贪痴憎怒,潜入人心,一点一点将人的魂魄吃尽。
  召珠这种没了心肝的妖,很容易被山魈附上。
  她的心给了崔寻,崔寻便是她心口莹润招摇的春色,填补空缺肆意生长,开出的花压倒世间一切美色,举世无双。后来这花渐渐显出颓败之色,她惶恐忧虑、惴惴不安。
  虞邕像是白玉雕琢成的香兰,昔日比不上崔寻,可当崔寻逐渐老去时,他仍旧是原来的模样。召珠望着虞邕时,心里想的是,如若崔寻能和虞邕一样不老就好了,春色不去、人间无憾。
  山魈便趁机入了她的心,慢慢蚕食着她的魂灵。
  在山魈的蛊惑下,她开始出现错觉,误把崔寻认作虞邕,可她还清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谁,不至于彻底被山魈操纵。她知道有蹊跷,她去找族人、找虞邕、找代渌……彼时虞邕为了寻找令凡人不老的法子,云游去了,她没能找到。
  代渌的药,她喝了一半、崔寻喝了一半,阴差阳错地将她体内的山魈逼了出来。
  阴差阳错,若不是这场阴差阳错,召珠的命就不保了。崔寻恶狠狠地瞪着卿缨,半晌后,从牙根挤出两个字:“毒妇!”
  青狐晓得他不会救自己了,垂下手哀哀地道:“召珠有什么好?你那么喜欢她?你怨我用狐媚术迷惑你,召珠能比我好到哪去?她当年和这姑娘合计给你下药,你才……”她忽而笑了,“世上哪有什么一见钟情?都是骗人的……你先是被我骗,然后被她骗,她骗了你二十多年,还害我被嘲笑了这么久……崔郎,毒妇是她,不是我。”
  代渌回头去看崔寻的神色,却只看到他低头细细地给召珠擦去血迹,于是转过脸来低头嘿嘿笑道:“挑拨离间?我确实和召珠一块儿给他下过药,不过,”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那药效只有三年。后来的日子里,崔寻对召珠的感情,可就不关什么药不药的事了。你当年吸尽他的精气,差点要了他的命,要不是召珠把整条尾巴割下来养花给他补身子,他早躺进黄土里了。再者,你口口声声崔郎崔郎,可愿意把你的心肝都给你的崔郎?”
  青狐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觉得胸口一重,却是代渌加重了力道,疼得她龇牙咧嘴。代渌弯腰从她口中引出一颗金黄闪烁的珠子,笑眯眯地说:“召珠如今这样,没办法取出内丹了,就拿你的来偿还吧。”
  青狐失了内丹,登时化为原形,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代渌不再理会它,走到崔寻身边伸出食指一勾,从召珠身上勾出缕微红的烟雾收入袖中。
  崔寻连忙抱紧了召珠抬眼看她,她耸耸肩道:“别担心,我只是拿回寄在她身上的精魄而已,于她无碍。”又指了指他怀里人,“召珠的魂灵毕竟有损,山魈虽除,醒来后她有可能只记得些零星往事,最糟的情况,或许会连你都认不得。你现今是不老不死之身了,何不弃了她修道求仙去?”
  崔寻的左脸有两条浅淡的血痕,肩头有一块血肉模糊的伤口,伤得不算重,但看着吓人。他抱起召珠,缓缓道:“我不会抛下她的。”
  代渌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摇了摇头:“奇怪的凡人,奇怪的人心。”
  城中盛传崔寻和他的夫人被妖怪抓了去,一夜之间消失了。
  十年后,曾经服侍过二人的老妇牵着孙女上街过大节时,看见人群中有对男女长得十分像昔日主人,都是少年模样。
  那女子微微低頭抿嘴偷笑,男子在她发间戴上花胜,两人低语了一会儿,便携手转身走入如潮的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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