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亲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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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年,总有人在背后说我飞黄腾达了,不知道他们怀着什么心思。我那年41岁,做一点承包的小生意,说白了不过是镇上的一个包工头。
  就是我们镇上那条二级路,开工那一年我和姑舅说好了,不管如何你要给我一个标。我哪有什么本事,我姑舅是县人大主任,镇上的这条二级路路基开了8年了,资金一直不到位,路面迟迟没有开始动工。眼看着这一年就要轮到我们镇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了,我也坐不住了,把退耕还林得到的3万补贴拿出来。我跟我老婆说,二级路开工了,让你姑舅拿一个最小的标给我,大钱我不图,先让我们挣够一辆四轮的车。
  姑舅也是爽快人,说给一个标就给我一个标。先不说这个标大不大,能不能挣够一辆车钱。最让我脸上贴光的是这是一个好标。怎么说呢?从罗洞路口到我们镇上,一共27公里的石山路,分成了8个标,姑舅给我拿了第8标。为什么说这标给力呢,按数目数过来,第1标、第2标、第3标……到第8标的时候恰好是到我们镇上的那一标。
  就这样,镇上都知道我承包了二级路的工程。一传十十传百,他们不知道工程是按“标”来分段承包的,还以为我包了县里到镇上的整条二级路,手下还管着好几百号工。说实话,别说3万块钱,300万都承包不下来。我说这个标好就好在给我脸上长光了,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敲我家的门,问我需不需要工人。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是个好事,俗话不是说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标是来了,叫不来工那可就闹笑话了。这倒好,接二连三的有自愿登门报名的,这让我想起了九几年的时候,广东的厂子来镇上招工,报名的人排长队伍,热闹。
  来的人多了就不好了。乡下人凡事总是图热闹红火,喜事要炸一晌午的鞭炮,不然別人要小瞧你,嫌你小气。白事的话要通宵有人来打扑克、摆龙门阵,总之就是图个人气。而这茬子,连连敲我门,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个叫到屋里坐下来聊,搞正工还是副工?路基过面做过吗?浇铸边栏会不会?我是做过几年副工的,搅水泥浆、挑砖都做过,所以这都知道一些。到了后来,人来多了,我就让我老婆说我到县里去了。
  我开始比较纠结。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亲戚的生意是最难做的。镇上卖菜、卖猪肉的王生,你去问问就知道了,卖给亲戚的一是不能少了分量,二是价钱要挨着本来。为什么说我纠结呢,就是我几个远房的侄子也来找我,这工他们也想做。我包给别人大概是10到12块钱一个平方,好家伙,我那几个侄子跟我说,帮能叔做工我们绝对低于别的老板,15的价格就做。
  我跟第7标的宋大鼻子是老交情。那几个大侄子我也不好推却,就想了一个法子,这回我可以做个中间的老好人了。
  我和宋大鼻子说,“你那7标离县里远着嘛。”宋大鼻子是土生土长的县城人,我在县里读初中那年我们是同班同学,他就睡我下铺。
  宋大鼻子知道我的意思,“能子的地盘我还慌个甚。”
  我说,“我有几个大侄子,常年在外搞路面,价格合适,我这刚答应包给了别人……”
  我话还没说完,宋大鼻子就说,“没问题,在县里有是有,人问多了口舌也烦躁。”
  我回来和几个大侄子说,“是这样的,叔不是说不包给你们,叔的脾气你们也都知道,做好了叔也高兴,要是哪里不满意了叔又忍不住要说你们,你们心里指定不好受……”
  就这样,我把工包给了跟我谈好12块的宋大鼻子,几个大侄子就心满意足地跟着7标干。
  有一天,我在家里教我儿子读书,正好读到《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我老婆进来说外面来了个骑摩托车的。我站起来正往外面走,那个人就迎面进了堂屋。“能侄啊,你就是我的业能侄子吧。”我心想,这是谁呢?脑子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印象。我蒙圈了,随口问到,“大兄弟从哪边过来的?”那人一个劲地冲我笑,我更犯傻了,心想,他都管我叫侄了,我叫他大兄弟,莫非他在笑我白活了40年?我正纳闷呢,我儿子见我一走,丢下语文课本屁颠屁颠地就跟出来了。“这是我孙子吧?一看就是狡灵(乖巧)得不得了。”这位大兄弟还真是会说话,我儿子在那蹭了蹭椅子靠背,害羞得咬了咬下嘴唇。倒是大兄弟又管我儿子叫孙子了,这让我心里犯嘀咕,这油头满面的家伙真是占尽我父子俩便宜还卖乖。
  我又问了一遍,“兄弟有什么当紧的事情吗?”我连下一句盘问都没有耐心再说出口了。他还是咧着嘴看看我、又看看我儿子。
  “我是你德明叔啊,能侄。”
  哪一个德明叔?我更是不解了。不过他这一说让我隐隐感觉到有那么点关系了,我爹叫德忠,莫不是我爹的哪个远房兄弟?
  我说,“叔,你坐你坐。”
  他就坐下来了,掏了好久,才从大衣外面胸口处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散烟丝。我儿子倒是机灵,桌子上拿了两张撕下来的田字格作业纸递给了这位德明叔,哼,这小子估计是得了夸奖才这么狡灵。德明叔笑得合不拢嘴了,连连夸我儿子、他孙子。我听得腻歪了,催着儿子写作业去。
  德明叔卷了一根烟递给我,我摇了摇手说不抽烟。
  聊了不一会儿我才明白,德明叔是县城三乐街的。我就说嘛,镇子上我们这个姓独门独户的,方圆十几公里没有哪个同姓的亲戚。而那几个远房的大侄子住在龙窑屯里,离我这骑摩托车也得半把小时。
  让我觉得我和德明叔有点关系的是,他说到我爹以前赶马车到县里,在三乐街不光和德字辈的,还和国字辈的都走动得多。这我是没什么印象了,我爹1974年去世的,我1971年才出生,坐过爹的马车。德明叔说的“书昌国德业宏伟”的家谱我是烙在心坎的,我爹叫德忠,我叫业能,我儿子叫宏杰。
  我说,“德明叔,天要黑了,我要到街上买点菜。”
  我老婆一大早就买好了菜,我说出口的时候,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德明叔估计是看出我的心思了,他站起身子来要走。我也不好上前说什么。
  德明叔骑上摩托车,我和他招手道别。临了,他又说了一遍:“工地上有需要,就打我那个号码,搬水泥的、伙夫的,你明叔我都能干。能侄,照应下你明叔,拜托了……”   姑舅不是我的姑舅,是我老婆的姑舅。应该说,姑舅对我好,那是我老婆的功劳。我跟我老婆说,你看手里头就3万块钱,开工起来了什么都要钱,你和你姑舅商量下能不能借几万给我们。
  我老婆是明白人,我又不在外面花天酒地,有几分钱都拿回家。姑舅也真是个好姑舅。我老婆开口,还没说要借多少,他就说,先拿10万去,等工程进度款到位了再还我。
  我问我老婆,你姑舅要利息吗?现在私人的利息一般是3分。我老婆不太清楚,问我3分是多少?我就说,3分呀,借100块钱要给3块钱利息,1000块给30,10000块给300,10万块要给3000。
  我老婆说,姑舅说了,其它的都不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就这样,姑舅借了我10万,没有要我的利息。加上我自己的3万,这就算第8标的工程启动资金了。
  二月初八那天,日子挑得好。我提前几天就安排好了,这一天挖机进场,工人到位,正式开工。正巧赶上个好天气,晴空万里,我在“天地君亲师”前上了3炷香,就要出门去了。
  我刚启动摩托车,准备去第8标场地,镇上转角处来了一辆摩托车。
  待我看得清楚的时候,那辆车已经开到我跟前了。我仔细一看,是龙窑屯的大侄子宏超。宏超下了车子,眼神里有点不太自然,我说:“超侄,宋大鼻子不是开工两天了吗?今天没上工?”
  他勉强笑了笑说,“开工了,二弟、满弟(最小的弟)在干着的,业能叔……”
  宏超有点支支吾吾,刚见他就知道心里藏着事情的,果不其然。事情是这样的,退耕还林的那片山,有15亩左右,政府给我补了3万块钱。按理说没什么问题,但麻煩的是那片山林原来不是我的,我手头的土地证上写的还是宏超的名字。
  宏超现在突然说,“业能叔,你手里方便的话,那10000块钱能不能给我……我实在是手头紧……业能叔……”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那一年他把15亩山林卖给我,18600块钱,我当时给了8600块的现钱,还欠着10000块,白纸黑字按着印呢,我能赖他账嘛。七八年过去了,宏超一直是悔青了肠子,说卖早了,卖给亲戚,亏死了。
  先不说这个转让手续合不合法了,宏超确实是亏大了。卖给我第二年,有老板来承包种杉木,给3500块一亩。我侄子跟人说,“早知道就不卖给我能叔了。”第四年前后,外省的老板来承包种刺梨,后来说又要种茶树,这回更狠,最高的时候给到15000块一亩。我那几年靠着这几亩地是赚了不少钱,有赚有花销,我家盖的房子,就靠那几年挣的。前年政策下来了,不给承包搞经济林了,退耕还林政府给补贴,就是补贴给了的那3万。我侄子又跟人说,“卖给业能的那15亩地便宜他了,倒给他时来运转了。”
  哪个大男人听了这话不憋一口气,这些年总想挣到钱还了兔崽子宏超10000块。今天他倒是开了口,最迟今年过年前砸锅卖铁也还了他。我说,“超侄,能叔不够意思,欠了你这么多年。眼下要开工了,能叔我也打紧……”
  我想能拖一段好一段,搞工程的,说白了就是钱生钱,有现钱和没现钱是一个天一个地的概念。等到8月份工程进度款下来,我肯定会还给他。
  宏超说,“能叔,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问过你,这样的话做侄儿的也只能去法院问问看怎么办了。”
  这不是威胁吗?算了,既然情面没有了,走法律程序那是要不得的。于是,我说,“超侄,晚上你来,我给你现钱。”
  我叫我老婆拿着存折去取了10000块钱出来,到了晚饭的时候,宏超就来拿走了。
  虽然还了宏超10000块,我手里还紧紧拽着12万,顺利开工的问题也不大。
  那一天,挖机刚剖开第一铲山墙上的土方,工地上就来了一个人。我站在挖机的西南方督工。路面加宽2.3米是按照施工图纸来的,我得看着挖机,纵深挖浅了监理要下来骂人,挖深了,就像钱白花花浪费掉一样。挖机是按天结算的,一天800块,拉废方的车子是6块钱1个平方,加宽路面其实就是掘山,愚公移山你说费劲不?虽然已经现代机械化了,但包工的人都知道,能省则省。
  我放大嗓门跟挖机师傅说,“捯饬平整就差不多了!”喊了几遍,师傅才向我点头,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才发现身边站了个人。
  “哎呦!吓死我了,鬼一样的怎么都不喊个话。”机械太嘈杂了,突然来了个人站在身边真是被吓一跳,我冲那个人喊道。
  “在坡脚下我就喊了,业能侄你没听见哇。”他咧着嘴冲我笑,我定睛一看,才认出是德明叔。
  “开工顺利啊业能侄,我等了大半个月了没接到你电话,就跑来看看……”
  德明叔不说我还真忘记了,他交待过我,工地上需要人手了拉他一把。
  “喔……喔,明叔,你要来我工地我没话说,就是我把工包给他们了。”我指了指不远处在路边装模板的8个工人。
  “这样吧,明叔你问问他们,他们说插得进一个人手呢你就来上工。”
  我本是料想他们不会让德明叔插进来的。因为我给他们的工钱总价是固定的,同样的工,多出一个人来,他们每个人分摊下来的工钱就少了一点。但是,不知道后来他们怎么协商的,一致同意德明叔来上工。我什么都没说,就让德明叔留下来了。
  我听到有人说我,传到我耳朵里,大概意思是:业能当个什么老板,吃了亲戚的便宜,连亲戚也不拉一把。
  我这个人的脾气还算可以,在家很少和我老婆斗嘴。但是不知道是哪些个背时的这样说我,让我一时间怒火攻心,恨不得抽他两个嘴巴子。
  有一阵子,我把这种怒气集中在一个地方。
  我一下工地,就常常看见德明叔和其他做工的一边做工一边摆龙门阵。有时候几个人说到什么事情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或者歇歇气的时候一边抽卷烟一边聊。我觉得这个德明叔真有张不赖的嘴皮子。
  但是有一天,我走到工地的时候,他们看见我来了,都操着铁铲子散开,德明叔还在抽着散烟,冲着我笑。我想起哪个背时的说我的那些,突然就来了怒气。   “德明叔,烟抽得自在噻,真是老板的命……”我话说出口,感觉自己以小辈犯老辈了,有点尴尬地立在那。
  德明叔掐灭了烟,还是冲着我笑了笑,拿起铲子就走开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话也就说说德明叔,说别人真不知道会不会和我打起来。从那以后,我对自己说,少一点风凉话,克制自己。
  宋大鼻子来我的标上,大老远就看见他和挖机师傅在聊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挖机师傅和宋大鼻子说,给业能做工的工钱真是低,这两年没见过哪个工地给这么便宜的工价。宋大鼻子感觉到自己吃了亏,就说,这死鬼真是会算计,我给他撑了高价的人情,背时的……
  做老板的,或者说做包工头的吧,没有一个不精明的。但是有很精明的,也有相对来说稍微钝一点的,螃蟹还有爬得快的和慢的呢。包工头之间比谁更精明,就是比谁会赚钱,怎么做工怎么省,怎么做工光鲜亮丽、经济节约又能验收合格。这还是需要点头脑的。
  宋大鼻子走到我跟前,我说,“老宋,我那几个侄子做工诚实吗?有哪里不合适的多说说,年轻人不斥几下耳朵硬。”
  宋大鼻子喘了喘大气,估计是这一路上坡累的。“大毛病没什么,还得多亏了你啊,可帮了我大忙。”
  我有点摸不清宋大鼻子的门道,我帮了他什么?我那几个侄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不给他宋大鼻子整出名堂来我还不信的。我应和道,“这说的哪门子的话,咱们什么交情了,能帮则帮。”
  “的确是帮了我大忙了啊。”宋大鼻子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他的鼻子又大又红,真像我见过的猴子屁股。
  “我开工的时候焦虑得很,去年在那桐乡的工地亏了几十万,钱不够啊,怎么开工?”没钱开工真是一件苦恼人的事情,就像你水煮沸了没有米下锅,能不焦急吗?宋大鼻子继续说,我没有打岔,站在那像木偶听书一样。“多亏你大侄子宏超借我15000,你二侄子3000,三侄子2600……”
  我听宋大鼻子这一说,就知道为什么宏超那么急着逼我还钱了。我心里有点儿不爽,但又不知道哪来的气。在哪座山唱什么歌,人啊,不都是这样的吗?再说了,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
  有人说我“吃亲戚的便宜,连亲戚也不拉一把”。我越来越觉得肯定有人故意使坏。德明叔又在坡脚下抽烟,神情悠闲的样子真像县里来的监理。我走过去,忍不住说出了口,“德明叔,你是监工的样子副工的命啊。”
  “业能侄,我这烟抽好了,一辈子活着就来劲。”德明叔话音刚落,站起身子顺势就扛起了一袋水泥,大踏步往坡上迈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烟圈一层一层的,德明叔弯曲的背影在阳光下缩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我似乎看见了我父亲常年赶着一辆嘎吱嘎吱的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缓缓地走着……当我回过神来,德明叔已经爬到了坡顶,烟圈早已经散去。
  三月初七的晌午,我来到工地,前天晚上下了一夜暴雨。我从第8标一直走到了第7标,心里暗暗高兴,“还好没有塌方。”
  暴雨冲刷过的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远处的挖机被雨水淋浴得如同新的一般。空气格外清新,阵阵凉风之中透着早春的丝丝凉意。
  高兴得太早不是一件好事。我爬到挖机的地方左右看了看场地情况,才发现我的2台炮眼钻机和1台150千瓦的发电机被山里的一股洪水冲没了。这下如遭到晴天霹雳一般,这些设备已经耗费了我好几万块钱,就这样没有了可怎么办?
  我正焦虑得不行,大侄子宏超从7标走过来。到了我面前,我才看见他一腿的泥巴。他喘着气说道,“能叔,你的钻机和发电机冲阴沟里去了,深得不得了,少说也有七八百米。”
  宏超说话间我才望见远处7标的山坳里山体塌方了一大半,顿时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口里低声叹到,“宋大鼻子工地折大了……”
  “嗯……能叔,怕是做不成了。宋老板被埋了,刨出來时都快断气了。二弟和满弟开车送县里去了,估计是活不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到腿脚软,就要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这时有一个人从两公里外的远处走过来,我知道是德明叔。前几天一直下雨,工人都停工了,就剩下德明叔在工棚里看管工地。
  宏超开口要说什么又打住了,我看出来了。缓了一会儿,他说,“能叔,你的钻机和发电机,我去刨宋老板的时候看见了,没有几个人怕是弄不上来。能叔……如果你愿意花这个钱,我叫几个人帮你搞上来。”
  我的心思全在那几台设备上,顺口就问,“多少钱?”
  “我们刨宋老板的时候,要的5000。这几台设备也不轻易,能叔,你给4800就好。”
  几台设备和一条人命能相比吗?当然是人命更重了。我一时间忘记了宋大鼻子的死活,就说:“只能这样了。”
  宏超说,“那我这就找人去。”他那双胶鞋已经粘满了泥巴,走起路来很吃力。我看见他走了没多远,把鞋子脱下来扔在了路边,赤着脚大步走远。
  挖机师傅也已经很多天不来了。我走近了挖机,只看见玻璃门上用红油漆写着,“挖机出租、转让,请电联:138XXXX4325,潘生。”停工了这个潘师傅倒是安逸,这阵子估计在家里睡大觉。晌午有了一点阳光,照在石头和泥土上,草叶里散发出淡淡的气味。我感到有点困意袭来,连打了几个哈欠,便弯腰坐在了石头上。
  德明叔的影子还在一公里以外缓慢地移动,他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路面,又看看山墙,或是走到路沿上看已经浇铸好的边栏。他双手像是搭在屁股上,后背已经驼得很了。我突然在想,德明叔多少岁了?60吧,不对,65应该有了。噢,爹如果还在世的话也应该是65岁了。我想不起爹的模样了,但是还记得那辆马车。爹如果活到现在,马上就能坐我买的汽车了。
  在昏昏睡意中,我像是进入梦乡了。危险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我几乎没有察觉。
  挖机身后的整个山墙顷刻间像是被炸药炸开了,当我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滚滚而下的巨石和泥土瞬间把挖机掀翻,洪水一样的冲力连续不断地从高处落下来,我和挖机一道被推下了深沟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很久,氧气罩罩在我的鼻子上,全身像是散架了一样。我老婆坐在病床旁边,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条又一条血丝,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流过她疲倦的面庞。
  我算是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是我不知道这条命是哪个神灵下凡救的。我老婆说,德明叔救的你。
  我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我只能靠想象来还原这个场景:德明叔肯定是看见我坐在挖机旁边的石头上了。挖机被推下去后,我从路沿上滚到了深沟里。挖机被摔得七零八落,也一定是这摔碎的挖机挡住了泥土和巨石的轮番碾压,才让德明叔在挖机的履带之间把我刨出来的。那深沟是那么遥远和深不可测,我无法想象驼背瘦弱的德明叔是怎么把我一步步背到了路基上,又背到了镇上的……
  事实就是这样的,德明叔是一步一步把我背出来的,他救了我。
  3个月过去了,工地又重新开工了。我把手里的钱都填进去了也难以弥补,姑舅说,“命在就是最大的福气,钱可以再挣回来。”
  10天过去了,15天过去了……1个月过去了,工地上没有再回来一个人。是的,就是德明叔。我出院以后一直想见到德明叔,但是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我老婆说,德明叔一身烂泥的样子,她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德明叔把我背到镇上卫生所的时候,全身都是泥巴,鞋子也跑掉了。我被救护车立刻送到县里医院,我老婆也跟着来了。德明叔在镇上、在人群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跟我老婆说,我们到县里三乐街看看德明叔,我儿子听见了,他说他也要去,我说,都去。
  我们挨家挨户地问,“德明家在哪边?”
  几个孩子俏皮地挠挠头,说,“在东边呢。”
  中年妇女说,“没有这么个人。”
  和德明叔差不多年纪的老汉说,“有倒是有一个,1985年就得肺病去世了。”
  这都几十年过去了,哪能是我们要找的德明叔。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到过我叫“德明叔”的那个人。
  责任编辑:张元

点评:


  覃昌琦《你是我的親戚吗?》是青年写作中另一种常见的类别“乡村叙事”。和一般以为的不同,就笔者担任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委的所见,“乡村叙事”依然流行于青年作者之中。《你是我的亲戚吗?》在空间、情节、人物的语调等多个维度较为精彩地模拟乡村场景,故事推进较为成熟。小说结尾尤有意味,表面上归于乡村叙事常见的道德训诫,实则人鬼不分,将“实”写“空”。不过,小说通篇读下来有些设计感过强,每个局部都很自然,反而导致全篇显示出作者的干预。
  黄平,1981年出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从事当代文学批评,出版有《自我的踪迹》《反讽者说:当代文学的边缘作家与反讽传统》《大时代与小时代》等著作,曾获唐弢文学奖等。
  覃昌琦,1991年生于广西乐业,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江》《江南诗》《延河》《椰城》等。曾参加第十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获第九届“包商杯”全国高校征文小说三等奖等,江苏省作协第29期青年作家读书班学员。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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