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上午10点半,上海西岸,丁乙为我们打开了他工作室的大门。如果不是采访,此时此刻,他应该已经换上藏青色工作服,点上一支古巴雪茄,站在那台只能容下一人的升降车上,继续创作那幅高达45米、已经绘制了多目的作品。那是他为今年4月中旬即将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的群展特别创作的,也是他继2018年广东美术馆个展中两幅3.6米高的新作之后的又一幅“大画”。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这场展览是一场群展,丁乙却对其相当重视,这个大尺寸也是他自己“讨”来的。“馆方告诉我,场馆灯光可以打到的墙体最高是4.5米,我就这么决定了作品的尺寸。”这次的参展艺术家包括李禹焕、Yves Klein等当代抽象艺术领域举足轻重的人物。巧合的是,这些艺术家都有过类似水墨的创作,丁乙也决定从此切入。“實际上,我要画的是一张黑白画。我用丙烯颜料来代替水和墨。我不将它视作中国传统的延续,它是一种表现当下的画法。”这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令人不免联想到此前他曾创作的黑白基调的“十示”系列作品,但同时它又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作品之间的关联与发展正是丁乙在每一幅作品中所探索的,正在创作的作品往往会激发他的下一幅作品:从一个中心到两个中心,从这个角度倾斜变为另一个角度,从四角聚拢到中间发散……“年底之际,回望这一年,看到自己一直在思考、推进,而不是在复制,这就是成绩。”
但具体到日常的工作,这种成就感常常微乎其微,尤其是在近期这些大尺幅绘画的创作中。他每一天所做的工作是在画面的不同位置画一个个点、一条条线,深深浅浅、反反复复。这样一天下来,站在作品前看,却只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去年,丁乙前所未有地接连创作了3幅大尺幅作品,这令他经常感到心力交瘁,甚至“特别绝望”。“只有我自己知道,必须冲过去,必须不断完善与丰富它。”这种心力交瘁对他来说又是艺术家必须经历的。他时刻保持着警觉:“我特别注意,每幅作品画到画面最后一个角,都是和最前面的一个角是一样的。艺术家应当要有这样的意志,让作品在起头和结束时都精神饱满。”
这就是丁乙,秩序之下暗涌着一股较劲与挑衅的能量。这早在他于1988年开始用十字图案作为创作语言时就已彰显。当时,中国很少有人能够接受纯粹的抽象艺术,丁乙因此决定在创作中采用十示符号,让人一眼即可将其区别于当时的主流绘画艺术。“我觉得艺术就是要打破一些规则才能走出来。”此后,他参与了包括1993年柏林中国前卫展、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在内的诸多国际重要展览,但也是在那段时期,丁乙开始意识到,自己这些不带显著中国形象的作品不是西方艺术圈里的“流行”,这注定了他“始终不会登上一号领奖台”。他自己也坚决不要做“明星艺术家”,很早就看明白了艺术圈甚至人生的起起伏伏。“艺术真的是一生的事情,它不会让人靠着耍耍小聪明就能一直闪亮。艺术家最终要拼的就是时间和创作的稳定性。”在丁乙嘴中吐出的雪茄烟雾中,我们仍然能感受到他眼镜镜片背后的锐利目光。他不紧不慢地说:“要站在不败之地,就不能跟随潮流,而是要在你的能力范围里,创作出最极端、最完善的作品,这就是好艺术。”
尽管出于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丁乙曾从事过教学、策展等社会性工作,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喜欢社会活动,他最享受的是独自站在升降车上创作的时时刻刻。如今,卸下所有外界工作、推掉几乎所有社交活动、在工作室里潜心创作的丁乙终于找回了1990年代事业刚起步时无人打扰的最佳创作状态。哪怕是1月中旬即将前往巴黎,出席自己在德国老牌画廊KarstenGreve巴黎空间的个展,他也只打算逗留3天时间。“通常我坐早班飞机回到上海,就直接拉着行李箱到工作室接着创作,不需要倒时差!”
巴黎对他已不再有年少时的强烈吸引力,近年来,他更常出入古巴、柬埔寨等第三世界国家,这些旅行带给他很大的启发,帮助他理解世界正在发生的变迁。“说到‘国外’,很多中国人的第一反应是欧美国家。这其实就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在我看来,世界正在面临一场转折,可能会建立新的平台,艺术家也需要有新的担当和角色。此外,作为一名中国艺术家,我的视角和作为就应当是与欧美艺术家有所不同的。”
作为一名职业艺术家,丁乙归根结底关注的是艺术本身,希望得到来自外界的最高褒奖莫过于是一名“好画家”,这意味着“独创一种画法,画得好,并且能够始终保持这样的状态”。兴许正是为了保持这样的状态,他从2015年开始立下计划:每年在国内美术馆举行一场展览。不同的美术馆空间也给予他灵感与思考。他每次都会根据空间专门创作新的作品,令作品之间有尺度和空间的渐进、呼应。
相比无人打扰的D90年代,如今的丁乙无疑已经是一位公认的成功艺术家。始终内敛、自觉的他却很清醒:“人生在任何时期都是考验。你没有成功的时候,有‘没有成功’的考验,成功是最大的吸引力。但当你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后,要如何保持住状态,并不断有新的发现与探索,这是另一种考验。这种考验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