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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3日,埃及史上首位藉自由选举产生的总统穆罕默德·穆尔西显然低估了军方48小时前下达最后通牒时的决心,拒绝下台,并要求军方“靠边站”。
当外交部长穆罕默德·卡迈勒·阿姆鲁、总统发言人以及内阁发言人在内多名高官辞职也还没有让穆尔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接着,两年多前似曾相识的一幕再度上演,埃及军方出面控制了总统,穆尔西所属团体穆斯林兄弟会(下称“穆兄会”)及其政治组织自由与正义党的多名高层相继被军方控制。
与两年前不同的是,军方此次并没有直接出面主导权力过渡期的国家事务。在罢黜穆尔西当晚,埃及国防部长、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与反对派领导人一同发表电视讲话,同时军方任命最高宪法法院院长阿兹利·曼苏尔为临时总统。这显然是吸取了穆巴拉克下台后由18名高级军官组成的最高军事委员会接管国家权力期间的教训。那时军方备受诟病,认为其阻挠了埃及的民主化进程。
尽管塞西一再强调军方将“远离政治”,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两年后埃及军方在关键时刻的决策与行动再次改变了这个北非国家探寻民主道路的轨迹。
埃及《金字塔》披露了军方下达最后通牒时提出的具体要求:穆尔西拿出让示威者满意的方案,否则要么辞职要么被夺权;组建临时政府,其中应包括宪法法院院长与军队高官;中止穆尔西政府去年12月推行的有争议宪法;在一年内重新制定新宪法,并在之后举行议会和总统选举。截至目前,埃及在穆尔西下台后的政局发展基本没有走出军方设定的框架。
兰德公司中东问题高级研究员杰夫里·马蒂尼(Jeffery Martini)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对埃及未来不无担忧:“尽管穆尔西是一位争议性领导人,但他毕竟是该国第一位经合法选举程序当选的总统。将穆尔西赶下台,会让埃及未来的政治进程变得更加艰难。”在他看来,穆兄会的自由与正义党仍然是埃及最大、最具组织纪律性的政治参与者。
谁“窃取”了权力
在被软禁前的最后一次电视讲话中,穆尔西始终强调自己是埃及的民选总统,他有义务在宪法规定的任期内完成自己的职责。穆尔西还警告,如果军方以非宪法规定的方式推翻合法政权,那么埃及接下来面临的将是更多的流血与冲突。
7月5日,穆兄会的最高领导人穆罕默德·巴迪亚表示,在穆尔西的权力被恢复前,穆兄会不会停止抗议,他用煽动性语言向穆尔西的支持者表示:“我们的胸膛比子弹更坚硬。”三天后,自由与正义党通过Facebook官方账号发布声明,呼吁所有埃及人起来反抗那些“用坦克和装甲车窃取革命果实”的人。
不过,美国传统基金会的中东问题专家詹姆斯·菲利普斯(James Phillips)认为,尽管短期来看,军方的行动将使埃及的民主转型雪上加霜,但是从长远来看,军方从逐渐显出专制倾向的穆兄会手中夺回了在埃及真正实现民主的机会。
引发军方强硬行为的导火索,是反对派在穆尔西执政一周年时(6月30日)在埃及各大城市举行的反穆尔西游行。
据当地观察者称,游行的规模甚至超过了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政权时。军方统计数字为1400万埃及人参加了当天的游行,反对派们称他们获得了2200万埃及民众的签名,要求穆尔西下台并提前举行总统大选。这种不满情绪已经酝酿多时。
在自由派、世俗力量以及基督徒组成的反对派眼中,他们才是在2011年推翻穆巴拉克政权的主力军,在随后加速军人过渡政府下台的抵抗努力中功不可没。穆尔西只是在之后的竞选中说服了许多持中间路线的非伊斯兰选民——他将会力求包容、关注经济,不会将埃及政权伊斯兰化,并因此获得51.7%的得票率。在反对派看来,恰恰是这位穆兄会的总统“窃取”了他们的革命果实。
世纪基金会的高级研究员迈克尔·瓦希德·汉纳认为,尽管穆尔西上台之初面对各种棘手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问题,但他当时有很多选择,可以通过与其他政治派别建立信任和包容关系来解决这些问题。不幸的是,穆尔西错误估计了他的力量:选举中的压倒性优势,并不意味着他和穆兄会在埃及社会就占据了主导地位。
穆尔西上台后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对军队实行大规模洗牌,2012年8月12日,穆尔西解除了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主席坦塔维和总参谋长阿南的职务。相比之下,土耳其用了近20年的时间才逐步削减军队对政治的影响力,实现文官政府对军队的控制。
去年11月,穆尔西又发布新宪法声明,规定总统有权任命总检察长,政府不受司法审查,并允许总统“采取任何决定或者措施来保护革命”。此举引发埃及民众的强烈抗议,迫使穆尔西不得不撤消这一声明,但是他所表露的意图已经足以使他丧失中间派埃及选民的支持。12月,穆尔西政府又强行举行公投通过宪法草案,草案由有宗教背景人士主导的制宪委员会制定。
不断丧失民心的同时,穆尔西政府在改善埃及经济状况以及惩治腐败等迫切的问题上也少有建树,难以得分。穆尔西和他的穆兄会走进了死胡同。
军方的控制
埃及国防部长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在罢黜穆尔西的当晚与反对派领导人一同发表电视讲话,宣布中止带有明显伊斯兰色彩的宪法,军方再次在埃及政治发展扮演关键性角色。
马蒂尼对《财经》记者说,军方此次退居二线,实际上控制埃及政权临时过渡的做法不失为明智之举。但是,军方扣押穆尔西、解散穆兄会主导的舒拉议会(即埃及议会上院)、逮捕自由与正义党的多名高层成员,将穆兄会逼到了墙角,接下来很有可能引发穆兄会支持者上街抗议,进而导致穆兄会与军方之间的直接冲突。 7月8日凌晨,埃及军方便对在共和国卫队司令部门前聚集的穆尔西支持者开枪,共有55名穆尔西的支持者被打死,400多人受伤。军方称,先是有一名士兵被“恐怖团伙”开枪打死,之后军方才予以还击;而示威者则称,他们当时正在做礼拜,突然从共和国卫队司令部方向传来了枪声,军队在这次行动中使用了橡皮子弹、催泪瓦斯以及实弹。
面对其他国家的一致谴责,埃及军方随后再度发表强硬声明,称当前的权力过渡期将会非常艰难和复杂,但绝不容忍任何势力从中破坏或阻挠。紧接着,埃及检察院以“煽动暴力冲突”的罪名对穆兄会的高级领导成员发出了逮捕令。局势不断发酵,被推选为临时总统的曼苏尔以及反对派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迅速恢复政局稳定,与各派别之间达成和解。主要反对派联盟“全国拯救阵线”代表、国际原子能机构前总干事穆罕默德·巴拉迪说:“无论什么理由,我们都不应该诉诸暴力,暴力必须受到强烈谴责。埃及现在最需要的是和解。”
在7月8日枪击事件后,曼苏尔在最快时间内颁布了过渡时期的时间表:埃及将组建一个法律委员会,自组建日起30日内对宪法进行修订,由一个50人组成的具有广泛代表性的专门小组在60天内批准新宪法草案,随后在30天内对新宪法草案举行全民公投。公投通过后,将在15天内举行议会选举。新议会举行第一次会议后的一周内,就将进行总统选举。曼苏尔随即于9日任命前副总理兼财政部长哈齐姆·贝卜拉维为临时政府总理,负责组建过渡政府;同时任命国际事务经验丰富的巴拉迪为副总统,主要负责处理过渡期的外交事务。
但是,这一路线图几乎立刻招致了各方的反对。埃及两大主要反对派阵营“全国拯救阵线”和“反抗”(Tamarod)均认为在这份路线图出台前,曼苏尔并没有征询过己方的意见。两个阵营分别代表埃及的中产阶级和草根阶层。
汉纳认为,埃及世俗派不会在一份带有明显缺陷的路线图上签字而结束这场革命,“他们不愿变成军队的玩偶”。
在这次世俗派与军队的短暂合作中,扮演主角的军队达到了自己的主要目的——维护军队的特权、保护军办企业的利益,以及维系社会的稳定。但在此之后,双方的合作基础日渐薄弱。世俗派作为获利的一方显然有更宏大的政治抱负,如果他们之间继续因为各种利益纠结而争吵不休,军方很快也会厌烦他们的纷争。此前穆尔西始终没有将反对派放在眼里,恰恰是他们内部不团结的顽疾所致。
穆兄会何去何从
“看着穆斯林兄弟会领导的埃及政府倒台,对我来说最有意思的一个问题是:当我们有一天回望这一历史时刻,会不会将它视作‘政治伊斯兰’溃退的开始?”《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在7月4日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政治伊斯兰(Political Islam)即个人或团体通过伊斯兰教义来表达政治诉求或指导政治行为。
世界上的第一个政治伊斯兰组织便是哈桑·班纳于1928年在埃及伊斯梅利亚市创立的穆兄会。
随着2011年“阿拉伯之春”打开中东国家革命的盒子,一波政治伊斯兰的高潮席卷了这些国家。在突尼斯,伊斯兰复兴党赢得41%的议席并获得执政;在摩洛哥,伊斯兰党派正义与发展党也走马上任;2012年的选举中,穆兄会在埃及获得了优势更为明显的胜利。但是,穆尔西和穆兄会的溃败凸显了这个最大的伊斯兰政党显然仍不具备现代政治的包容性、仍然执迷于用伊斯兰传统教义来解释和解决现实政治生活的问题。
汉纳认为,穆尔西的溃败在于他无限制地使用了选举胜利所赋予的权力。
然而穆兄会下台也并不意味着伊斯兰势力在埃及的彻底出局。马蒂尼对《财经》记者说,“尽管此次执政经历以失败告结,但穆兄会仍是埃及最有组织的政治力量。而且长期来看,穆兄会也很难拒绝选举政治的诱惑,因为这意味着放弃领导埃及政治的机会。”
菲利普斯对《财经》记者说,如果穆兄会选择合作,军方主导的政治路线图还有一线成功的可能,而且穆兄会也一定会在将来的议会和政府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以穆兄会为代表的伊斯兰主义者会强力反击,让任何政治过程都变得十分艰难。7月10日,穆兄会发言人塔里克·穆尔西已经拒绝了参与组建过渡政府的邀请,称不会与“反叛者”达成任何妥协。
此前军方一直试图拉拢的埃及第二大伊斯兰政党光明党(al-Nour)也因不满军队对穆尔西支持者开枪,宣布退出组建临时过渡政府的谈判。
法国伊斯兰研究学者奥利佛·罗伊相信,穆兄会下台可能会导致其内部的分裂,一些人会沿袭他们传统的政治路线,另一些人则会试图寻求与其他现代社会活动者的积极沟通。
尽管伊斯兰复兴党在突尼斯的执政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但是其总理阿里·拉哈耶德的评价也许对埃及穆兄会有所启发:“在埃及上演的一幕绝不可能在突尼斯出现。我们始终秉承的政治原则是协商一致与伙伴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