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书

来源 :四川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nfe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茶之苦
  我喜欢茶略带一些苦味。好茶都有一丝苦味,只是这苦苦得漫不经心,苦得无所事事,蓦然回首之际又变成回甘。
  茶味的苦与平常的苦不同,茶味是清苦,苦瓜是甘苦,中药是锐苦。小时候最怕中药的苦,现在也怕。小时候怕茶苦,现在却唯恐茶甜。有人在茶里放糖,我不喜欢。总觉得那味道不伦不类,太杂了,糖不是糖,茶不是茶,喝在嘴里茶与糖上蹿下跳,不安分。周作人说:“喝茶以绿茶正宗,红茶已经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
  茶禅一味,这一味当系于茶之苦。禅宗公案里赵州和尚让人喝茶去,喝的肯定不是放糖的茶。
  清苦往往是贫瘦的,但茶之清苦落在舌尖,一点也不贫瘦,相反倒丰腴得很。茶苦的味道,是钟鸣鼎食之后的持斋把素,不见得怅然,更多是素然,素然里还有一份肃然,肃然里还有一份怡然,怡然且不自得,这是好茶的教养。
  茶是新的好,鲜美中一丝不易捉摸的轻苦。新茶恰恰需要轻苦来增添一份旧气。有了旧气,新茶的格调一下就高了,像宋元绢本上的青绿山水,让人愉悦。
  茶水倘或没有了苦,那些甘甜清香多么孤立无助。茶之苦,在舌尖上流连徘徊,琵琶轻弹,如烟似雾,苦得生机勃勃,充溢着生的呐喊与彷徨。
  茶之涩
  新得一款滇红,汤色端庄艳丽,更难得有涩味。入嘴有起落,格调就上来了。倘或一味甘滑,茶汤倒显得流俗了,非得涩来止一止才好,涩是禅宗的当头棒喝。
  涩是茶的本味之一。好茶涩得清远幽静,涩是大气度。周作人文章比旁人好,正好在旁人没有的涩上。
  周作人一肚子苦茶。
  记得有一年在西湖边吃饭,菜还没上来,朋友的朋友带了上好的狮峰龙井。茶泡在玻璃杯里,一棵棵如剑如戟。这一道龙井茶,香好、形好、味好——味好正是好在涩上。涩是这款龙井的点睛之笔。比我过去和后来喝到的龙井茶都要好。
  茶性俭,涩生俭。茶里的素淡家风,是涩给的。茶之涩,既素白又严肃,难矣哉。好茶是一次修行。
  涩的好,好在不逾规。回味之际的浅浅一涩如蜻蜓点水旋即离去,又像窗纸上的风声。
  茶之涩,过犹不及。涩得侯门深似海,涩得心事无人知,这样才好。涩过了头,茶沦为下品。
  茶之形
  碧螺春的茶形好看,螺字专指茶形,真真像南方夜市上常见的小螺蛳肉。碧螺春泡开之后茶形更好,在杯底细细点染,仿佛文徵明行草的线条。
  论茶形,太平猴魁是绿茶里的异数,有点桐城派大块文章的意思。泡开之后尤其苍绿老到,耸立于玻璃杯中,让人想起《水浒传》中云里金刚,魁梧壮实,肥厚磅礴,又想起鲁达醋钵大的拳头。《水浒传》上“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节,写鲁达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镇关西鼻子上。相反,桐城自产的小花茶,一朵朵开在杯底,像是晚明小品,一点也不桐城文章。
  同样产于皖南,黄山毛峰是太平猴魁的小妹,大妹是六安瓜片。毛峰的茶形有乱头粗服之美,泡在杯底,虽不及龙井、碧螺春精致,但随心所欲,素面朝天,处处可见本色可见本性。
  六安瓜片蓬蓬松松,肥大如瓜子,无芽无梗,绿里泛青。
  前些时,偶得了一款日照绿茶。这款茶茶形也不错,不输碧螺春,但少了吴门人家的小桥气流水气,毕竟是山东茶,多了一丝英挺。信阳毛尖也英挺,英挺又轻盈,在杯底如春天空中飘浮的游丝。
  岳西翠兰茶形小巧,龙井也小巧,巧如雀舌。龙井经过压制,三泡之后,头面变化不大,翠兰三泡之后,叶芽绽放,有点接近黄山毛峰的样子。
  徽茶名品里还有款老竹大方,据说此茶是由僧人大方禅师在徽州歙县老竹岭大方山创制。老竹大方我喝过,深绿褐润,色如铸铁,形似竹叶,比竹叶青的样子老气一些。老气不横秋,还是清水出芙蓉的样子。
  红茶黑茶岩茶之类,以味诱人,以香撩人,形神难言矣。
  茶之骨
  酒之骨,石也。酒有棱角,有峥嵘,有锋芒。哪怕是红酒黄酒清酒,喝在嘴里,兀自有热风。
  茶之骨,玉也。茶光润、圆融、清白。古人说茶性洁不可污,玉精神亦如此。损之又损玉精神。苏轼认为茶“骨清肉腻和且正”,有君子性,君子如玉。
  吃茶帖
  玩茶帖
  朋友来访,两人在家玩茶。泡了三道茶,第一道是信阳毛尖,不耐回味,泡了三开水,换成了汀溪兰香,略略滋味单薄,也泡了三开水,换成了黄山毛峰。黄山毛峰好,嗅之嫩香持久,观之玉白沉底,口感鲜爽,唇齿流香,入口绵甜有酥软之香,一点点诱人贪念不止。
  风月帖
  我喜欢岳西翠兰。
  翠兰是个好名字。岳西方言不甚悦耳,翠兰二字,倒说得缠绵细腻,柔和动人。翠字发音干脆,像豫剧唱腔,戛然而止中透着欢快。兰字吐词柔美,有昆曲的味道,颇似演奏钢琴后的余音,又像弹拨吉他后的轻颤。听在耳里,有些痴,眼前仿佛有一俏丫头倚门而立,虽不是风情万种,却让人眼前一新。
  岳西的山,湿润且肥沃,秋冬犹青,一株株茶树终年隐身于一片绿中。各类果木在山间交错杂生,树枝相连,根脉互通,花气、果香,环绕着翠兰茶的嫩芽。每当春月,百花竞放,翠兰凝结在那一片花海香风中,吸附着地之精华,天之雨露,花之芬芳。娇嫩可人的兰花也伸出羞涩的舌头,清幽恬静,如处子的体香,撩得人心柔软,泛起丝丝涟漪。喝翠兰茶时的心境也是软软的,软得连话都不想说,恨不得让人扶着。
  苏东坡写词赞曰:“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人间谁敢更争妍,斗取红窗粉面。”
  粉面让我想起女人,正如油头让我想起男人。女人我喜欢,何况还是粉面女人。
  说起女人,蓦然忆及春天在公园里荡秋千的女人,一晃一荡的,裙子都飘起来了,她的笑和媚眼穿过空气,甩在地上,溅了我一身,好风月也。
  干茶帖
  捧干茶于掌心,一股幽香如两条细线,滋滋蔓蔓,顺着鼻孔侵略着我的肺部,心里顿时一静。被侵略不是一件好事,哪里有侵略,哪里就有反抗。但我每次被茶气侵略,骨头都酥了,身子也软了,想反抗都不成,只得俯首称臣。   一道细白的水线,轻轻注入杯底,哗哗有泉水淌过石隙的声音。茶叶片吸水、膨胀,随着水的冲激,上下翻滚,变得鲜绿,像刚从茶树上摘下来,清水也随之被这些摇曳多姿的茶叶染成浅绿色,绿得恍惚。不怕烫,忍不住小呷一口,用舌尖抵住,香,香到腮帮子上了,牙齿没了,舌头没了,全化了,稀释在茶水中,汪洋,肆意,独余一片香甜……
  远方的天空有一朵彩云,茶壶里也有一朵彩云。天空的彩云在凝固,壶底的彩云已漾开,像一捧雾,一团烟。站在窗前,裹一身茶气打发着一天的最后辰光。深入水底,深入南方,深入茶叶的内核,深入到城市的最后一抹斜阳。黄昏过后,走进阳春三月,我飘浮着,如坠云雾。
  茶饭帖
  昨晚熬夜,睡至上午十点方醒。早餐为鸡蛋荞麦面。饭后泡茶,喝信阳毛尖。明前新芽,青嫩娇柔,杯底薄绒绒一层,换三开水,嘴里兀自一片清新的苍郁。
  开窗开门,夏风涌入,室内自然凉意。有人洗头发,洗发水的清香飘到我家来,真好闻。读书,写作。信阳毛尖喝残了,又换了龙井。泡绿茶得有耐心,水滚了不行,水凉了不行。
  中午炖海带排骨汤,海带极烂,排骨烂极。
  冬茶帖
  天气越来越冷,身子渐渐懒了,出游的兴致几近于无。孔子向往在水边沐浴,在高坡上吹风,踏歌而归的日子,但前提得是暮春时节,穿上新做的春服。冬天衣物厚,手脚不利索,差不多只有读书让人惬意。午间小憩片刻,醒来后,愣愣的有些恍惚,起身泡了杯太平猴魁。茶香与水雾扑面而来,方觉得鸟语花香。
  这些年,总要留一点太平猴魁打发冬天的茶水时光。太平猴魁生得魁梧,味厚,符合冬天的况味。安静而舒适的瞬间,坐在沙发上翻书喝茶,茶水有些热,入嘴温润,让人觉不出烫。
  雪夜帖
  窗外清风舞动着雪片在街巷中低吟浅唱,幕天席地一层层像筛下面粉。冬越陷越深,春天还很遥远,冷漠地徘徊在世界的另一个端口。下班回家的路上,雪兀自在下,衣服、鞋、头发,甚至睫毛都沾满有雪花冰凉的味道。路旁的绿化已经盖着层雪白,雪色中,越发显示出建筑物的灰暗。树梢的枯枝湿了,颤巍巍于寒风中萧瑟,马路上倒映着白色的水光。打了个寒噤,紧了紧衣服,大步往家里走去。回到家,喝了三杯普洱茶,我才觉得身体春回大地。
  龙井闲笔
  之一
  偶得了些龙井,手工古法制作。不知道是不是因法得意,这款龙井喝在嘴里仿佛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唐宋文章家何止八个,好事之徒非要排排坐,中国习气使然。
  古法制作的龙井如古文,其茶味可概之“沉”。茶水从唇边迈过牙齿,快速透过舌尖、舌心,向口腔漫过去,嘴巴沉甸甸的,咽水下喉,喉咙也觉得沉。
  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龙井。
  过去喝到的龙井都是青年,这一次的龙井是中年,难得中年人身上又保持了青年的锐气。这款茶,连泡三开水,入嘴兀自新鲜。
  龙井属绿茶,绿茶的滋味难得厚,更难得沉。厚而不实,沉而不着,厚而薄,沉而虚,厚而飘,沉而逸,厚而灵,沉而空,可遇不可求。所谓好茶,滋味绝不泥实。
  好茶不易得,比好文章更难。昨天读鲁迅的书,见其弱冠之诗:
  我有一言应记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这话与陆游“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说异曲同工,妙手要练,也正是得失不由天。
  如今喝到好的龙井不容易,龙已经不在井里了,或者飞龙在天,或者亢龙有悔,或者龙跃于渊,总之不在井里,蛟龙岂是井中物。过去井里有不少青蛙,现在井里青蛙也不常见了。
  少年时,老家村口有一井,水极清。井里有蛙,婴儿拳头大小,灰褐色,游动之际像一团洇开的墨。
  上次回家,那口井废了。
  之二
  今晚小冬有兴,下厨给我做了一道汤。以青菜、豆腐、豆芽做底,拌入新炸的花生,搅上蛋花,清白相间,红黄交错。也不知是她厨艺太好,还是我兴致太高,着实狠吃了一大碗。我觉得饭量回来了,仿佛当年长身体的时候。好久没有如此狼吞虎咽了。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吃完饭后,我说要书红。前几天逛文玩店,见有洒金红纸,买了点回来,本来准备过年时写春联用,今夜兴趣奇好,便裁成斗方,用浓墨写了几个“福”字,平常我不舍得这么浪费的。意犹未尽,在洒金红纸上提前拟写了一副春联:
  红梅香小院,玉兔下人间。
  写完之后,还是意犹未尽。冰箱有秋天喝剩的一点龙井,翻出来泡了一杯。茶叶保存得不错,汤色嫩绿,看不出年老色衰。滋味当然稍逊风骚了,不过心底还是欢喜的。
  龙井主要产于浙江杭州,杭州是人间天堂,人杰地灵的地方。以前没去杭州时,经常读张岱的《西湖梦寻》。《西湖梦寻》我很喜欢,读了之后,不禁西湖梦往。后来去杭州前的一个夜晚,居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第一次喝龙井在杭州。那时周末常和一朋友逛书铺、淘旧书。一日回家,恰逢大雨,没好去处,逃至一茶楼,顺势要了壶龙井。雨前新芽,泡在杯里,茶叶立在水中载浮载沉,颇像倒竖的剑戟。汤色宜人,芬芳馨馥,入口香浓,直透肺腑。
  极爱“龙井”之名,龙和井组合之后,有喜气。字与字的搭配,也是星汉灿烂,洪波涌起,有的是字形熨帖,有的是字音般配,有的是字意高远。
  喝龙井茶最好在春天,其茶虽清淡,入嘴却不寡,有一份丰腴惬意。更主要是色鲜味美,能给春意锦上添花。雪中送炭、急人所急的事情,反正是没有了,索性顺水推舟、顺水人情、锦上添花。
  春雨夜,微凉之际,泡一杯龙井,滋味更加长远。惜乎近年常失眠,此间夜茶滋味不敢消受。
  喝龙井的时候,最好读宋词,或者李商隐的清丽诗句,或者《牡丹亭》或者《西厢记》,最为相得。茶汤在唇边袅气,一个早上,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我泡龙井,会将开水晾片刻,水太滚,嫩茶经不起折腾,一泡就老。龙井泡老了,有涩味,颜色泛黄。我泡龙井,喜欢后投。茶叶浮在杯口,热气一蒸,香味清幽幽在鼻底弥漫。
  故乡人把喝茶当做最重要的日事,龙井被视为茶中极品。小时候有邻居去城里走亲戚,回来后,兴高采烈地说:“今天喝了一杯龙井。”骄傲的样子,至今想来,兀自历历在目。
其他文献
王安忆在《短篇小说的物理》一文中开篇便说:“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他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这真是一个精到形象的譬喻。尤其在快节奏、轻阅读的现代社会
<正> 将文化问题纳入社会发展理论研究的视野,这是当代社会发展现实所提出的一种内在要求。众所周知,在20世纪,文化问题越来越凸现于人的社会实践层面。随着当代文化的突飞猛进,人类需要一种健全自觉的自我意识来对文化进行价值导向与规范,以使其朝着有利于社会进步、有利于人的全面发展的方向发展。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红楼梦》的两位女星,她们的形象照耀着文学的天空,可以说流芳百世。林黛玉和薛宝钗到底谁更迷人一些,贾宝玉到底喜欢谁更多一些,一直是《红楼梦》问世以来
甩掉城市的尘埃,远远的,家乡的群山跃入眼帘。打开车窗,让风儿吹散疲倦,把轻松带进来。  道路蜿蜒,绕水依山。踏上故乡的土地,小草的芬芳沁人心脾,泥土的味道醇香甜美。家院里,有爸爸媽妈守望着的身影。  爱的呼唤,心的眷恋。回家的感觉真好!  心灵深处,总是有一种感慨,为了我们生存的环境,生活的时代,我们都应该懂得责任的存在。只要付出耕耘的汗水,相信有一天,我定会满载收获地归来。  梦醒夜半,微微睁开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期刊
泥工舅舅  原本荒草丛生的平地上矗立起一栋初具规模的房子,建筑工人马不停蹄地忙碌着,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蜿蜒的马路像一条被滚烫的开水烫伤的蛇,此刻正冒着缕缕白色的热气。建筑工人每一滴汗珠的浇灌下,荒草丛生的废墟上慢慢盛放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时光可以让绝大多数建筑如花一般凋谢,轰然一声,坍塌在地,成为一片废墟。建筑工的出现,像花粉的传递者,又让每一栋建筑慢慢绽放,拥有花一般盛放和凋谢的周期。从远处看
古诗词为文言文,虽用词较少却能够表达深刻的内涵,同时也是古人抒发情绪的一种有效方法。古诗词是我国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也是我国精神文明的象征,学习古代诗词,有利了解
【主持人按语】司法社会工作是一个新议题,目前学界对其内涵和属性的探讨尚未达成共识。这就需要我们从多角度、多方面去看待这一议题。这次我们有幸邀请到刘继同教授和张昱
经常,噢旅行者,这片苍白的景象  凝望着你,你这同样苍白的人  不知道是谁的诗句,只觉得喜欢。那紧紧的凝望,那目光里的苍白,我一直以为说出了我某一段某一时刻的内心。  关于对旅途的描述,在多年后,我以为这两句诗,也只有这两句诗,真正让我为之心动。至少,在我曾经的旅途上,我从中看到了我以及自己的影子,苍白的影子,相互凝望。  1993年暑假,我去昆明看姐姐。姐姐在昆明打工,因为放心不下,我便去看她。
活下来的都是有污点的人,至少是道德不够完美的人,  我若描写苦难、描写集中营里人们互相压迫、互相摧残,  就难免要让读者觉得我比他们都高尚  “我写的不是短篇小说,也不是什么个人回忆。”《科雷马故事》的作者瓦尔拉姆·沙拉莫夫如此描述自己的书。既非虚构又非非虚构,那这些残酷悲苦的故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替他作个回答:在零下五十度的气温下,真实还是虚构,已经没那么分明了。  科雷马,俄罗斯的一角,东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