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３年１１月２８日凌晨６时，陈凌走在通往公园的马路上，满眼都是尚沉浸在暗色里的苍凉冬景。每天他都要这个时候起床，到公园和师父一起练拳。需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个寒流突然袭来的早晨，北风从西伯利亚浩浩荡荡地刮过来，在所有的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刀子一样刮过，直至让人睁不开眼。好在从家里到公园不太远，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吧。
　　陈凌被寒冷驱赶得很匆忙，口鼻呼出的白汽迅速从脸颊向后掠去。前面马路边上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柜，陈凌每天都要看见它两次。但这一次走过的时候，他从眼角看到里面有一个东西，感觉怪怪的。于是折回去看，整个人就呆住了。
　　那是一个人！准确地说那是一具被抽去生命的尸体。
　　陈凌看到一个小小的躯体裹在一身碎花布棉袄里，正躺在垃圾上面。他的目光快速上移，定在一个梳两条小辫子的后脑勺上，非常熟悉的样子。那里的头发从两边分开，中间露出惨白的头皮——陈凌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又发生了一桩命案！
　　一个月前，陈凌所在的小区明泽苑发生了一桩命案。那天早上，他走出楼门的时候，远远看见两个男人从另一幢楼出来。当天晚上，就有警察拿了一张照片来让他辨认，那是一个美容院的女老板，前一天晚上被人杀害后碎尸，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案件到现在也没有侦破。从此小区对外来人如临大敌，整天都有保安在小区内巡逻，寻常外人是不能进入的，即使你想托保安送束鲜花都不可能，因为业主知道会骂人的。
　　陈凌回头看看道路，一个人也没有！他大着胆子上前，用颤抖的双手把尸体翻过来。尸体已经冻硬，陈凌感觉到从手掌传达到内心的刻骨寒意，心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喊，是她！
　　她叫小翠，一个捡破烂的南方人家的女孩。
　　街上常有一些奇形怪状的残废人，展示着他们的痛苦向人们乞讨。陈凌总会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暗骂城管不负责任，影响了市容。几乎在每个地下通道的出入口处都跪着一个老人或妇女。而小翠，陈凌以前是把她也归在这一类的。在陈凌的眼里，他们是这个美丽城市的疥癣。
　　但陈凌与小翠认识了，并且这种认识具有戏剧性。
　　那时陈凌的脸上总是洋溢着一种骄傲和冷峻，惹得学校里的小女生背后直叫“帅呆了”，对他崇拜得不得了。自从父母离婚以后，他变得更加骄傲和冷峻。因为每天练拳，甚至有些剽悍。他用剽悍压抑自己的情感，寻找各种机会打架，只为验证自己的功夫是否有长进。
　　那一次打架陈凌下手有些重。他练的是通背拳，此拳的特点是放长击远，如鞭子一般的手臂暴风骤雨般落在对手的面门上，把对手打得晕头转向。对手狗急跳墙，他看见白光袭来，敏捷地一闪，一把刀子从他的腋下穿过！好险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划了一条口子。陈凌十分生气，他练杂技一般迅疾把脚跟举到了脑门处，用力下击，只听一声惨叫，对手的鼻梁骨折了。
　　第二天，陈凌被堵在校门口。对方找了一个练散打的人来报复，据说还在市内散打比赛中得过名次。陈凌以前见过他，大家都叫他黄头。
　　黄头说，我知道你是公安局长的儿子。
　　他冷冷盯着对方没有作声。
　　现在咱们是公平决斗，你敢应战吗？
　　我不会告诉我父亲的。
　　那场对决很残酷，但很公正。最后陈凌被打倒了，一丝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黄头说，你得感谢你老爸，如果你不是公安局长的儿子，我会废了你，记住你的承诺！
　　陈凌的伤很重，他几乎昏迷过去。就在这时，小翠蹲在了他的眼前，脏脏的小手小心地从纸袋里抽出了一张餐巾纸，把糊在他眼睛上的鲜血擦掉。她跷起的小指从他的额前轻轻划过那一瞬间，陈凌感觉到传递过来的温暖，心中充满了感激。
　　就是小翠把他扶回了家！
　　从此陈凌注意上了小翠，看着她在街上垃圾柜里翻拣或背着个大蛇皮袋慢慢地走，心中多了一种情感。小翠是个既不漂亮也不丑的女孩，大约十几岁的样子。她读过两年书，后来随父母到大连来。陈凌了解到她还有一个弟弟。每次陈凌想帮助她的时候，她都会羞涩地坚决拒绝。只有他把家里的酒瓶子、易拉罐给她，她才会接受。
　　陈凌心中满是疑团，到底是谁杀害了小翠？是黄头？不像。是那两个杀人碎尸的人干的？小翠有什么财物可劫？对了，是不是小翠看见他们运尸被灭口？一定是这样？陈凌飞快掏出手机，给当公安局长的爸爸打电话。
　　警察很快到来，陈凌把大致情况说了以后，公园也没去，就去学校上学了。这一整天陈凌都没上好课，每次下课他就给爸爸打电话问情况。第一个结果是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一时左右。第二个是解剖结果出来了，不是他杀。后来爸爸开会去了，关了手机，急得陈凌团团转。下午放学之后，陈凌飞跑回家。爸爸说，大惊小怪，这不是命案。调查结果是小翠生了重病，她父母没有钱给她看病，就放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昨天晚上，小翠病死。不想花钱去火葬，就把她丢到垃圾柜里了。
　　听完爸爸的叙述，陈凌呆住了，一个生命，就这样没有了？病死了就当垃圾一样送到了垃圾柜？他知道现在贫富分化得很厉害，穷人的命不值钱，却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陈凌从来认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应该的，无论他学习得怎么样，无论是否考得上大学，他都不会缺钱花，都有一个轻松美好的未来。父母离婚了，他感觉到极度的痛苦，现在想来那痛苦在死亡面前显得太小儿科了。
　　晚上，他约了同学宋严喝酒。
　　失恋了，宋严问。
　　放狗屁！陈凌痛骂。
　　问你到底怎么了？
　　陈凌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她不过是一个捡破烂的孩子。宋严沉默了一会儿说。
　　可是，她有权利和我们一样生存。
　　一样生存？看看你住的小区吧，我们进得去吗？
　　……
　　我的父母辛苦了一辈子还买不上房子，可你们，你们住着最好的房子。
　　那个冬天的晚上在陈凌的记忆中变得格外的冷，走出酒吧以后，宋严的安慰话随着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弥漫在黑色冰冷的夜空中，最终消失不见，如小翠幼小的生命。
　　陈凌开始注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从远古走到今天，还将继续走到不可知的明天。在这个时空里，他开始明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脚，不断向前。陈凌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小翠的死会给他带来如此的惶惑和思考，难道只是因为她的小手轻轻划过？是的，那一划划在了他的灵魂深处了。人在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事。有些事你知道了，然后就过去了，没在你的心里留下一丝痕迹；有些事则不同，表面与你不相干，但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闯入你的内心，使你突然成长。
　　成长是什么？以前陈凌用打架、逃学来验证自己的成长，现在想起来很没意义。他不再打架，他发觉课本里的东西不再那么让人生厌，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据说，爸爸小时候也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没想到日后却有这样所谓的成就。陈凌总是没有时间去问爸爸，生命中到底有哪些事情触动了你的心灵，一定有这样的事情。但陈凌最终还是忍住了，不为什么。
　　每次到街上的时候，陈凌总给孩子们钱，那些孩子从小就跟着父母乞讨，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向过往的人们伸出可怜的小手呢？
　　宋严说，这样给是没有终结的。
　　那怎么办？
　　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一代人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全中国的人都不再贫困……
　　陈凌笑，你以为你是谁？毛泽东呀！
　　宋严很严肃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是毛泽东呢？
　　这回陈凌不再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明亮而生动，他接下来说，对啊，让全中国的人民不再受苦受难，也许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这一年陈凌一直在沉默中度过，每当经过那个垃圾柜的时候，他的眼前就会闪现出小翠的眼神，那眼神总会在虚空中将他的灵魂抽离身体，似乎在这一瞬间将他的身体抽离这个世界。风在黑夜里刮起来的时候，颜色也变成黑的了。陈凌又一次想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上的那天，心也是绝望而冰冷的。小翠的手划过他前额的时候，他觉得全世界的温暖都从这一划的瞬间接触中给予他了。
　　陈凌无数次在心底问：小翠，你在那个世界里冷吗？小翠的死，让他觉得失去了一种极其宝贵的东西。失去和得到，这是一个多么难解的命题呀。这样想着，他听见鸟的翅膀在天空中划出寂寞的声响。
　　一年过去了，陈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好孩子，除了每早去练拳，每天总是穿行在校园里，安静地待在教室里做题。偶尔去书店买书的时候，他被一个少年撞了一下，他停下来抬头看对方，对方却瞪着眼睛粗鲁地大骂：“看什么看？你他妈的想挨揍？！”陈凌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走开了，他惊诧于自己的平静，若是在一年前，他不打对方一个满脸桃花开就不姓陈呀。陈凌一直都觉得自己像一棵在夏天里拼命喧哗的树，如今叶子落尽，简约而朴素。对于人生和苦难，澄明如河水一样，从他的心底流过。青春年华静静地感受着，并且在感受中渐渐成长。
　　陈凌照例早起去练拳，那天走过黑暗的客厅的时候。陈凌看见父母的房间透出一丝灯光，隐约听见母亲欣喜的回响：“这一年，咱们的儿子长大了……”这时的父母又复合了，大人们总在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合了就合了呗，还把原因硬扯到孩子身上，说要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其实在生命当中，每个人不都是正在成长的孩子吗？
　　陈凌静静地停了一会儿，父母已经不再说话。于是他继续蹑足走到外面，发觉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北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走过那个垃圾箱的时候放慢了脚步，那里空空如也。可陈凌觉得小翠仿佛就躺在里面，这样想着，他突然感觉心脏被什么攥住一般，醒悟到这是２００４年１１月２８日凌晨６时，垃圾柜落到身后的时候，脸上便有两行隔年热热的东西，漫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