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床垫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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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地是这个世界最后的救赎。
  ———亨利·戴维·梭罗
  “醒醒,阿雅……”
  感觉这声音已经叫了很久,阿雅终于睁开眼睛。爷爷正站在床前望着他,爷爷斑白的头发在洒进窗户的阳光中显得晶莹剔透。
  “什么?”阿雅揉着被早晨的阳光刺痛的眼睛。
  “快起来,领你去看个好东西。”爷爷说完,已经走出小屋。门开着,阳光像决堤的洪水一拥而入,暖融融地将阿雅淹没。
  他用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走,他的肩膀撞在原木的门框上。也许皮肤上会留下松树皮粗糙的花纹吧,阿雅想。
  这个夏天,爷爷已经是不止一次要领阿雅去看好东西。头一次是在一个雨后的早晨,空气湿度大概已经达到百分之百,人在向前走时都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水分粘附在脸上,迅速地凝结成硕大的水珠,流淌下来。阿雅跟在沉默不言的爷爷身后,像一只不小心落入水中、刚刚上岸的小狗,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珠。那个早晨走了很久,最后,阿雅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爷爷突然停下了,低着头走在后面的阿雅一头撞在爷爷的腰上。阿雅随着爷爷躲在一棵白桦树后。阿雅很小心,尽量不弄出任何声响。在森林这么长时间,阿雅已经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发出声音,而且要发出很大的声音,什么时候却不能哪怕有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顺着爷爷手指的方向,在他们所处的陡坡下面是一片小小的水塘,水边生满已经结出蒲棒的高大蒲草,狭窄的水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浮萍,几只红色的蜻蜓大概还没有从昨晚低温的僵冻中暖和过来,生硬而寂寞地在水面上盘旋。
  阿雅没看出那里有什么好东西,这水里因为水生植物过多,耗费了太多的氧气和养料,连鱼都少得可怜。
  他不解地转头看了看爷爷。爷爷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水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没有汗水,紧绷的皮肤下似乎就是骨头,没有一点多余的肉。很快,爷爷的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微笑,阿雅也听到大量的水被倾倒的巨大声响,他顺着爷爷的目光向下面的水塘看去。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水中央的一个小洲,但此时那小洲竟然摇晃起来,随后,掺杂着绿色浮萍的水从那小丘的上面流泻下来。最先浮出水面的似乎是一块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板状木头,上面又生出很多的枝杈,然后呈现在水面上的是一头巨兽的头颅,那头大得不可思议,在最前端又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鼻子。
  如此丑陋的一头动物。当它完全从水塘里站起来时,感觉像是升起一座小岛,一次小型的造山运动。阿雅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头体长近三米、高达两米的巨兽。它巨大鼻子下的唇吻沉重地嚅动着,松软的唇角垂落下一缕翠绿的水草,那与巨大的脑袋不成比例的小眼睛生硬地鼓突起来,茫然地注视着阿雅和爷爷所在的方向。一身棕灰色的毛皮被水浸湿之后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阿雅发现,它的肩部高高地隆起,像单峰驼的驼峰。
  “堪达罕*。”爷爷低声对阿雅说,尽管阿雅还没有来得及问这个问题爷爷已经回答了,大概是怕他冒冒失失地发出太大的声音吓跑了堪达罕吧。
  不过,尽管爷爷没给阿雅提问的机会,阿雅还是弄出了声响。谁知道呢,如果想在还没人类足迹的森林里行走而不发出任何声音,恐怕也只有爷爷能做到吧。其实阿雅只想挪动一下被早晨的露水浸湿的脚,但他脚下的一块石头松动了,这小小的声响足以让这头巨兽受到惊吓了。
  它以令人难以想像的沉稳而迅捷的动作调头跑开,像一艘行动迅速的独木舟划开厚重的绿色水面,灵巧地爬上湿滑的岸边,然后消失在旁边茂密的林地里。那是茂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的丛林,那巨大的野兽进入之后像是融化在其中了,阿雅甚至没有看到枝条的摇晃。
  只是在下面水塘绿色的水面上留下一个黑色的缺口,不过,浮萍很快就会将它填满的。
  那个早上爷爷并没有责备阿雅,爷爷就是想让阿雅看一看这种难得一见的巨兽。再不看,大概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爷爷经常这样对阿雅说。
  
  今天早上,阿雅不知道爷爷又要他看什么好东西。不过爷爷一再告诉他,好东西已经越来越少了。
  爷爷走在前面,后面的阿雅可以看到爷爷的背已经被汗水洇出一片正在不断扩大的痕迹。但爷爷的脚步一直没有放慢,尽管脚下并没有什么路,只有纵横交叉的树根、刺破丰厚落叶层的尖利的石头和朽烂如被斩断后保持着痛苦的扭曲姿势突然间僵住的蛇一样的断枝。爷爷却总是可以准确地找到落脚点,他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却沉稳有力地一直向前走。
  阿雅却走得跌跌撞撞,不是踩在石头上险些崴了脚,就是踏在哪根枯枝上,那在地上干枯了很久的枝杈终于找到机会发出声音,那像呻吟一样的折断声总是吓他一跳。当然,还有当他的脚落下,踩进深及踝骨的落叶层里时,突然地钻出的像绒球一样的林地小鼠,也总是让他心惊肉跳。阿雅紧紧地跟着爷爷,不想落在后面。
  第一次跟爷爷进入森林,他不时要求爷爷停下休息一下。那次回去后爷爷说:“这孩子的身体真的不行。”
  这片林子终于结束了,前面出现一片平缓的坡地。阿雅从来没想到在这黑沉沉的林地里会有这样一片夹峙在其中的绿色坡地,绿色的草地像绒毯一样平铺过小小的谷地,阳光毫不吝惜自己的光芒,在这绿色的地面上留下闪亮的光辉。
  阿雅像在光滑的冰面挣扎之后终于走上河岸的小鹿,面对坚实的地面竟然有点不知所措,于是他就这样跟随着爷爷走上平坦松软的草地,像走进一个绿色的梦。
  这是一个温暖而无风的地方,在这林间空地集结了众多的红蜻蜓,这些林地的小精灵,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什么气流所左右,围绕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中心盘旋着。
  “小心,不要踩在水里。”走在前面的爷爷提醒阿雅,他显然已经看出阿雅失神了。
  晚了,阿雅走了一早上闷在球鞋里的脚感受到了久违的清凉。此时已经走进了绿色谷地的最低处,整个夏天的雨水汇集在这里,形成一个季节性的小湿地。随着爷爷和阿雅的脚步,青蛙跳进水中的扑通声此起彼伏。
  爷爷选择了一条在草地中若隐若现的小路,干爽的小路。
  阿雅并没有走上这条小路,甚至对它视而不见,他蹚着水走,惊起更多的青蛙跳进湿地的深处,裤子上留下抽穗的蒲草黄色的种子那粉一样的痕迹。
  爷爷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走过两座小山之间的湿地之后,他们开始爬坡。
  爷爷已经不知不觉间放轻了脚步,那是一个长久在森林中行走的人所特有的步伐,脚很有选择地落下,避开可能发出声音的松脆枯枝或随时会滑动的小石块,每个落脚点都精确而恰到好处;抬脚时同样如此,像是整个脚掌的滚动,所做的一切只是不要发出声音。有时候,这似乎是森林中一个必要的准则,不要惊扰这安静的世界。
  阿雅当然知道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但他已学得很好,而且已在学习中接近完美———他这样认为,他甚至从爷爷放松耸动的后背的动作上感受到某种满意的赞同。
  他们就这样缓慢地爬上山坡。
  轰隆一声,阿雅感觉自己踩在一颗地雷上,那爆炸的气流自下而上地贯穿他的全身,最后在他的耳边炸响,伴随着令他感到头晕目眩的呼啸声。
  阿雅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时,那只鸟已经飞出很远了,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正试着在湿地边的一块草地上降落。是一只鹌鹑。
  阿雅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尽管吃了一惊,但是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吓得大叫,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大概是因为这种鸟身体过于沉重,而且又是在地面上垂直起飞,所以不得不像发疯一样高速地拍动翅膀,起飞时才会造出那样颇有声势的声响。这种鸟总是一动不动地藏在草丛里,直到人走到身边时实在藏不住才会突然飞走。
  阿雅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刚才爷爷走过去它并不起飞。尽管身后发出这么大的响动,爷爷却连头也没回,甚至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向前走。尽管爷爷没有说什么,阿雅也很清楚确实可以为自己这次的表现自豪了。   爷爷的脚步出现小小的停顿,阿雅也跟着停了下来。这是一个经常在森林里行走的人在辨别自己所处的位置或方向,那标志物也许只是某棵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枯树,或者是上一次经过时故意折断的树枝。
  爷爷回头看了一眼阿雅,并没有什么表情。
  在安静的林地里交流,只用眼神就足够了。阿雅感到满意,他一直期待着爷爷用这样的方式与自己交流。他相信自己正接近完美。
  他们正在接近那个好东西,确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太阳已升得好高了,阳光穿过重重树障落在地上,林地间的湿气正慢慢升腾,在半空中出现彩虹般的色彩。阿雅可以更多地感受到这种宁静,自始至终,阿雅都只能听到远远的林地里一只啄木鸟敲打树干时发出寂廖的笃笃声,在森林里这声音可以传得很远。
  有风,吹过林地顶端的枝梢发出了轻微细小的沙沙声。
  当然也有那种小鸟的合唱,你根本看不到它们在哪里,但它们那比赛一样高昂的合唱会让人恍然以为自己正参加一个盛会。有些早上,阿雅会一个人到小屋后面的那片白桦林里听鸟鸣,它们总在天刚刚亮叫得最响亮。阿雅曾经试着将鸟鸣录下来,但他发现重放与原来的感觉非常不一样。于是他放弃了这种复制鸟鸣的想法。
  爷爷已经领着阿雅登上小丘,一棵棵巨大的松树笔直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爷爷告诉阿雅,这是一种让所有的松树都可以获得良好光照的共生方式。
  阿雅从松树上掰下一块已经凝固的深棕色树脂,放进口中。一种苦涩的清香顿时在他干得发疼的喉咙里蔓延开来,林子里的人总是把它当做清洁牙齿的口香糖。
  爷爷此时的动作像在水中行走一样缓慢,感觉在接近静止。最早与爷爷一起进入林子时,阿雅还小,他觉得这样的动作十分可笑,或者有点小题大做。慢慢地,随着进入林地的次数多起来,阿雅开始理解这种安静的必要、不打扰一切的态度。不发出任何声音,似乎就是林地的一部分,如果站着一动不动,感觉自己就像一棵树。一次阿雅和爷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中,当然他是在爷爷的示意下这样做的。并没有等多久,一头鹿出现了,先是枝杈一样的鹿角,然后是俊美的头颅,修长的脖颈,挺拔的腰身,那身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不紧不慢地低下头,嘴唇灵巧地从地上拾起松软的块菌,它抬起头时看到了阿雅和爷爷,它发现了他们。但是它的眼睛里并没有恐惧,阿雅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和而安详的眼睛,黑色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那样平静地注视着他。它的目光显然相信他们也是这森林的一部分。后来它慢慢地走进林地深处了。阿雅心跳加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如你做得好,就成为林子了。爷爷告诉阿雅。
  
  爷爷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前,慢慢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阿雅,然后指了指前面。好东西就在那里了,阿雅屏住呼吸,尽管因为兴奋和紧张,本来他已经呼吸困难了,此时更是憋得满脸通红。这时阿雅知道自己动作一定像是在胶水里游泳一样缓慢滞重,但这是保持安静不发出声音的最好办法。
  阿雅终于靠到爷爷的身边,为了使自己的每一步都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发出声响,他觉得自己像个怕跌倒被打碎的瓷器人。
  
  小山另一侧的山坡上只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树,是大片开阔平坦的草地。这是观察好东西的绝佳位置,从这里望过去,整个山坡都在视野之中,一览无遗,而又可以很好地利用前面的巨大松树作为屏障。
  一个破旧的床垫,在下面的草地上有一个与周围那种鲜亮的绿色格格不入的床垫,也许是因为面料的原因,那床垫在阳光下白得耀眼。当然,在这深山老林里出现一个现代化的弹簧床垫是有点让人感到奇怪,不过也不至于让爷爷说这是好东西呀。而且,阿雅知道,几年前在离这里不远的一片林子里有人开了一家度假村,但很快就倒闭了。据说是因为来这里的人适应不了没有水电的生活吧。也许是哪个好事的人顺手把床垫扔在这里的。
  这也算是好东西,阿雅第一次对爷爷的权威感到疑惑。他扭头看爷爷,爷爷一动不动地站在他旁边,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俯瞰着那块小小的绿色谷地。
  阿雅知道爷爷在等待什么。对于森林,阿雅知道爷爷了解多少。他与爷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在一个大雪的夜晚,阿雅已经在暖融融的炉火的烘烤下昏昏欲睡。正借着油灯光摆弄一块鹿角的爷爷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将那块已经是半成品的鹿角———猎刀已经在上面雕琢出一头母鹿哺乳小鹿的轮廓———放在桌上。
  爷爷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倾听,然后回头看了阿雅一眼。爷爷在笑,那种笑意带着某种得逞般的快意。阿雅顿时清醒,他试着从爷爷的眼睛中发现什么。
  爷爷调暗了油灯,走到窗前,示意阿雅一起过去。
  阿雅用手指在结霜的窗子上融化出一个窥视的小洞。在明亮宁静的月光照耀下,雪后的林地安谧而隐秘,像俄罗斯荒野中最遥远的童话。阿雅看到了那两只俊美的小兽,其中的一只正抬起俊俏的头向窗子这边张望。是两只狐。爷爷兑现了诺言,来到爷爷的木屋后阿雅就央求爷爷带他去看狐,他想看到火红色的狐。
  它们已换上了厚实漂亮的冬毛,蓬松粗壮的尾巴轻飘飘地拖在身后,在月光下浑身上下闪烁着古铜般的华美光泽,像暗藏在森林里的精灵。它们正在木屋前的雪地上觅食。
  “狐,还用去林子里看?”当时阿雅提出这个要求时,爷爷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不过在那天晚饭后,爷爷就将剩饭菜倒在小屋前空地上的一棵树下。
  那是阿雅第一次看到野外的狐,当那两只狐悄悄地走出黑暗的森林,来到小屋的空地上时,爷爷就知道它们来了。这森林里所有的事爷爷都知道。
  于是,阿雅此时也保持着被冰住的僵立姿势等待着。
  毕竟是大型动物,当它在对面的山坡上出现时,还是撼动了一棵结着红色浆果的灌木。雨水充沛的季节里它将在这森林里所有可以找到的食物都吞进肚腹之中,化为腰腹间丰满的油脂,它摇摇晃晃地走出灌木丛,以熊族特有的慢吞吞的步伐向这边走了过来。除了人类,熊在这森林里几乎没有任何敌人,而猎人这个职业已经是一个正在消逝的词语。它是一头生活在天堂里的熊。一头熊大摇大摆地出现已经足以令阿雅震惊,更加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向那个床垫走了过去,而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接近陌生事物的小心翼翼,或特有的谨慎。
  它走到床垫前面。在本能的驱使之下,它还是停了下来,先向四周巡视了一圈,然后扭动着粗大的脖子,迟疑地翕动着鼻子,检嗅着空气。
  阿雅屏住了呼吸,他下意识地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因为过于紧张嘴里干得厉害,不过他还是用那少得可怜的唾沫濡湿了手指,然后哆嗦着将手指举到面前。尽管这测试风向的办法并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他只是感到手指发凉,并没有完全确定风的来向。但从爷爷的赞许的目光中他已经确信,他们此时位于熊的下风。
  这测试风向的办法爷爷前不久才教给他。
  那熊对自己的嗅觉相当信任,也对检查的结果感到满意。它突然直立而起,只是用两只后爪支撑着,露出胸前一片月牙形的白毛。尽管它们有时会用这种方式发现开阔地里的猎物,但直立并不是它们擅长的动作或行为,只是短短地站立了几秒钟,它猛地扑下,两只前爪重重地落在床垫上。
  远远地阿雅听见床垫里的弹簧发出了嘭嘭声。
  熊就这么做了三次,就在阿雅怀疑它的扑击会超过弹簧的承受力时,它慢悠悠贴着床垫边趴下了,以一种蠕动般 的动作慢慢地将全身蹭上了床垫。它在床垫上躺下了!这么说它刚才的那些动作竟然可以解释为是在睡前将床铺拍松。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阿雅看了看爷爷,爷爷并没有什么表情,眼前的一切显然并没有给他带来像阿雅一样感到的欣喜或激动。
  爷爷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在带阿雅来之前他就已经选好这个处于下风的绝好观察地点。熊惬意摊躺在床垫上,大概是为了遮住耀眼的阳光,它将左前爪举到眼前,摆出一副海滩度假者般慵懒的姿势。它好像睡着了,就那么一动不动,然后突然间它极其愤怒地举起爪子在耳边挥舞着,显然是驱赶闻风而来的蚊蝇。   也许是因为需要保持这种静止的姿势本身就让阿雅感到疲劳,他将身体重心转移到左脚,以此种方法休息一下另一只脚,于是当身体的重量全部都压在这一只脚上时,他一直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埋在松软腐叶中的一根枯枝折断了,随着那石破天惊的声响,阿雅恨恨地想这根树枝大概从树上落下那一天就开始盼望着这一天了。
  熊顿时提前中止了自己的阳光假期,它惊愕地抬起了头,向这边张望,不过并没有像阿雅想像的那样一跃而起,掉头逃进丛林里。它极不情愿地爬了起来,显然这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碎了它在这温暖夏日晒太阳的好想法,它也失去了继续躺下去的兴趣,慢悠悠地向灌木丛走去,在阿雅的视线里只留下一个丰硕的臀部。在进入丛林之前,它还回头怨恨地向这边望了一眼。熊走了。
  阿雅回头时,爷爷已经转身往回走了。阿雅多少为自己不小心弄出声响感到懊恼,进入森林已经很久了,阿雅认为不应该出现这种错误。但他感到,爷爷并没有因为熊的离开而表现出什么,甚至倒好像是希望这种表演快一点结束而感谢阿雅弄出了这响动。
  回去他们走得不快,天已近正午,太阳升入正空中,将巨大的热量投入到森林里,但直参云天的树木挡住了这一切,森林里凉爽而安静,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只有执拗的细碎阳光穿越树冠细小的缝隙,在林地间留下碎金般耀眼闪亮的光斑。有袅袅的水汽升腾而起。
  阿雅注意到爷爷后背上的汗水正在被体温烘干,呈现轮廓分明的粉末状的汗渍。几乎每次进入森林都会这样,他们遵循着在丛林中行走的法则,悄无声息地行走,不惊动森林中的神。偶尔,爷爷会放慢脚步,肩部轻轻地耸动着,也许是见到一副野猪骸骨或巨大如塔状的猴头菇,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告诉阿雅森林中的一切。
  
  他们登上最后一座小山的山脊,已经可以看到小木屋了。爷爷站住,从肩上取下绿漆斑驳的水壶,递给阿雅。阿雅拧开壶盖,喝了一口被爷爷的体温烘得微温的水。爷爷也抿了一小口。
  每次他们外出,爷爷都会选择适当的地点休息。他眯着眼睛望着一直绵延至天边的黛色林地,这里是看不到地平线的。阿雅知道,这片直到天边的林地,只住着爷爷一个人,当然,现在还有他。一片广袤无边的林地,此时,有风吹起,远处山坡上的松树发了大海般沉稳的涛声,更多的落叶树在风吹过时,叶片翻动,露出绿色叶片的背面,像以缓慢的速度游动着的深海鱼群,闪露出银色的肚腹,但倏忽间又消失在深海中了。其实大片的森林都在以一种人的肉眼几乎不易觉察的幅度在风中轻轻摇动,更像一种巨大无法感知的绿色的呼吸,阿雅知道自己就在呼吸。
  森林中是有声音的。
  “那熊,”阿雅说,“不应该那样,是吧。”
  爷爷没说什么,把水壶重新背好。他们开始下坡,下山总是比上山更累。阿雅也闭紧了嘴,后倾着身体,他已经学会怎样下山,第一次下山因为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向下跑去,直到怪叫着扑倒在一片草地里。草地太柔软了,他并没有摔伤。从那次以后,阿雅知道下山时如果太陡可以半侧着身体,一腿在上,一腿在下,慢慢地走。
  
  阿雅和爷爷几乎是一同起床,他们走出小屋时,阳光还没有穿过树梢照进这片林间空地。
  因为前一天已经走过,他们今天走得很快。此时每一棵植物都像饱含着水分的池塘,每个叶片都蕴积着指肚大小的一汪露水。阿雅和爷爷小心地不触碰任何一株植物,其实这是一种可以随时从天而降的小河。但在林地里行走不触碰任何带叶片的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当阿雅不小心地碰到一棵小树时,就制造了一场小小的雨。
  阿雅和爷爷走到那片林间空地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快湿透了。太阳升起来了。因为走得太快,他们都感到有些累了,于是坐在一棵枯树干上,让阳光慢慢地晒干身上的湿衣服。爷爷取下水壶,递给阿雅。阿雅喝了一口水,然后将水壶还给爷爷。爷爷并没有喝水。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阿雅感到身上的衣服正慢慢地干爽起来,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水汽被蒸发的过程。他看了一眼爷爷,果然是这样,爷爷的身上真的像腾云驾雾一样升腾着水汽。
  大概是晒干了身上的羽毛,林地里的鸟活跃起来。各种各样的鸟以独特的方式开始鸣叫。不进入森林,很少听到这么多鸟一同鸣叫。那是几百种声音的结合,像孩子的口哨声、击打木棒的声音、野猫受惊般的惊叫声,这些多为一种模仿。但更多的是一些真正意义上的让人欣喜得颤抖的美好叫声,清新如这林地早晨的阳光。阿雅相信如果这林地失去了鸟的叫声,就会突然间如墓地般岑寂。
  阿雅努力试图在这种鸟的合唱中发现从未听过的崭新品种的鸣叫声,那将是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欣喜,当然自己也许永远看不到这小小歌唱家在叶片下闪动的小巧的影子。这陌生而美妙的啼鸣会被鸟群的叫声所覆盖,也许只是它需要短短的停歇、小小的停顿,一个休整。阿雅会耐心地倾听,直到那歌声像山石间突现的泉水,由汩汩细流慢慢地清晰,有别于其他的鸣叫声。它会唱得很久。这个夏天,阿雅已经发现了三种新的鸟鸣。
  但阿雅也经常警告自己不要被鸟的叫声欺骗了。阿雅曾经在一个早上被一阵洪大清亮、孔武有力的叫声惊醒,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在苇塘边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多么大的一只鸟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叫声。当那只鸟终于结束晨唱心满意足地振翅飞走时,阿雅发现不过是一只隐藏在苇秆间自我陶醉的颜色灰暗的小鸟,并不比一只大山雀大多少。那是一只苇莺。
  阿雅最喜欢的还是林莺的鸣叫声。那几乎是一种墨绿色的小鸟,就在小屋前的灌木丛里做巢,那是一个由叶片和各种纤维织就的比鸡蛋还小的巢,刚孵出的小鸟竟然比豆子还小。阿雅计算过,它们从孵出到离巢共需要十二天。于是阿雅每天就在林莺清亮而似乎永远不会终止的鸣叫声中醒来。它们选择在这里筑巢是因为这里不会受到野生动物的侵扰吧。
  终于,轰的一声,远远的林地上空升起一股浓烟。但它不像无风的烟柱那样袅袅直上蓝天,而是在随意地变换着宽度,并以惊人的速度在空中移动,而且烟雾的浓淡也不时地发生变化。粗的部位淡一些,细的地方浓一些。那是集体外出觅食的灰椋鸟群,它们互相催促的聒噪声与翅膀扇动时急骤的声响交汇在一起,发出类似一阵携带着巨大水量的急雨击打叶片般嘈杂的声音。那种声音如此浩大,那可是成千上万只鸟在一起飞翔,这些弱小的个体集聚在一起时,就会产生以席卷一切可怕的龙卷风般的气势从林地上空飞过,眨眼间消失在森林后面。当这强大的群体呼啸而过时,连鹰也会不知所措,晕头转向,这也是灰椋鸟的一种生存方式吧。
  新的一天开始了。
  “开始吗?”尽管身上暖洋洋的,阿雅还想继续晒一会儿太阳,不过他还是从枯树干上跳下,问爷爷。
  爷爷没说什么,站了起来。
  床垫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弹簧床垫,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不过是在一个边角有一个磨损的洞,这就是它被丢弃的原因吧。床垫上的装饰是几朵已经褪色的俗艳的百合花。阿雅蹲下,仔细地搜索着床垫的表面。
  “找什么?”爷爷问。
  “没什么。”阿雅站起身,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合适的木柴。其实他是想找一找床垫上是不是会留下熊的毛。
  阿雅从附近的灌木丛里一次次地运回干枯的树枝、干得发脆的落叶,爷爷则将这些堆在床垫上。爷爷不许阿雅向林子更深处寻找木柴:“熊,说不定就在附近。”
  不一会,木柴已经将整个床垫掩盖起来。爷爷取火在柴堆中点燃。柴堆中冒出一缕细小的青烟,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了。也许是木柴不够干,太潮了吧,不过爷爷在下雨时也可以生起篝火的。正在阿雅怀疑火是不是已经灭掉了时,噗的一声,柴堆的正中冒出一朵小小的火苗。
  火迅速地着了起来,热量炙烤得阿雅感到脸上发烫,他不得不离得远一点。火让阿雅感到兴奋,爷爷从不许阿雅玩火,不许他在森林里点起哪怕最小的火苗。几乎没有什么烟,火焰腾起一人多高,枯枝噼噼啪啪地炸响。
  
  火烧了半个多小时,中间阿雅又填了一次柴。当火熄灭时,只剩下白色的灰烬和十几个被烧成黑色的弹簧。阿雅知道,几场大雨过后,这些弹簧就会慢慢生满红锈,并最终化为红色的粉末,融入泥土之中。
  
  阿雅和爷爷登上山坡,爷爷做了个手势,阿雅立刻停住自己的动作,恰好此时他们的位置在一棵树后。
  俯瞰下去,那头黑熊正从对面山麓间露出身影。它闻到了火的气味,犹疑不定地站在原地,拼命地翕动着鼻子,其实它完全不必做这个动作,火代表着人类的到来。
  它小心翼翼地又向前移动了几步,目标是那堆白色的灰烬。
  然后,它掉头逃走了。阿雅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堪达罕:哺乳纲,鹿科,驼鹿的蒙文称谓。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大兴安岭北部的原始森林中。是全世界现存的4种鹿中最大的一种。最大的重达500多公斤,堪称“森林巨人”。栖息在湖沼附近。善游泳,不喜成群。生活场所和食物随自然条件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寿命一般达三十多年,长寿者可活七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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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简单而正直,像一支苇笛,让你来吹奏音乐。  ———泰戈尔《吉檀迦利》    一颗葡萄在细雨中幻想    一颗葡萄在细雨中幻想  绛红色的葡萄  少女纯真的眼眸    霏霏细雨忽然散去  瞳仁里映现洁白的鸟群  飞翔的羽毛和树叶  她们相约在这里  开始一次秘密的启程    把自己交给流浪  交给一次任性的远足  一次失败的初恋  让爱在雨地迷失  放浪形骸像一条野鱼  即使心被淋湿  也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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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信:在异国他乡的我,常常会忆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想起你我共同喜欢的蓝色。还记得临别的那天,你曾经对我说过,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让心蓝着。是的,读身边的风景只需要一个好的心情,但拥有一种定力来把握好自己的内心,则需要一等的智慧。你如今过得好吗……信是我少年的伙伴晓伟写的。多年以来,我们天各一方,但始终在一种蓝蓝的氛围中好好地活着,在一种蓝蓝的心绪下畅谈人生,开启着我们万里晴空的胸襟。  晓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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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皖南山区的牯牛降大山脉,有一条很长很深的峡谷,叫龙池坡。龙池坡大峡谷里古木参天,遮天敝日,谷底流淌着一条终年不干涸的小溪。小小的、娇柔的小母鱼秀儿就出生在这里。  秀儿跟着妈妈花朵儿一天天幸福地成长。  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花朵儿让女儿秀儿在家睡觉,自己串门去了。秀儿独自躺在小石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稍稍地动一下,水中的月儿就晃动无数下。秀儿说月儿呀你怎么这么烦人呀,你看天上的月儿多乖呀,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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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施小峰了。大概是学前班的时候罢。他是第一个摸我脸的男孩子。那时4岁,我承认我是极其早熟的。当时可能是讨论女孩子们的皮肤问题,他一个一个看过去,到我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我的皮肤不好。”我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他咧开嘴笑了:“是哦!”手指缓缓滑过我的脸。不经意间留下永恒的回忆。  然后长大,一起长大。可以说,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  六年级的时候,我喜欢穿牛仔裤,并且用宽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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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青少年来说,家庭、学校和平时的生活环境就似大海对于鱼,而青少年的擅自出走,无异于鱼想游出赖以生存的大海。后果不堪设想。  离家出走严重地影响着青少年的学业和身心健康,也会给亲人带来极大的痛苦和损失。而且因为青少年并未成年,在经济上没有自立,生活质量无法保障。同时因为社会经验少,对是与非、善与恶缺乏最起码的辨别能力,很容易受到不法分子的侵害或受其引诱而误入歧途。  离家出走的原因无非就是为了回避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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