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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的天气总是多风雨。
母亲带着两岁的弟弟去看望在工地受伤的父亲。我就寄宿在伯母家。
还没到六岁的我，每天来回要走十多里路到邻村小学去上课。中午也还得回伯母家吃饭，伯母从不等我一同吃饭，我每回吃到的都是残菜凉饭。她还一个劲地骂我走路不够快。
对那个整天穿着黑衣服、头发扎得好像她养的那只黑山羊尾巴的大脚伯母，我得学会咬着牙去忍受。每当她用一张比自己脚还宽的嘴唠叨“你娘死在外头啦，还不回来，哪晓得你娘还要不要你……”时，我就直想离开那栋巫婆般的房子。
上学的路上要过一个低洼地，经过前个晚上的大雨，低洼地变成小河了。我将路旁比我还高的小竹竿插到水里，还没伸到底部，就不见竿头了。
我站在小河边流着泪。
我试着跳过去，怕掉水里弄湿了衣服挨冻受骂，只好站在那里不时地向离这不到一百步的伯母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伯母只冷冷地瞄我一眼就接着扯自己的猪草。
直到在邻村当校长的邻居路过这里，我才伏在校长的背上过小河。
母亲是不会像伯母这样的，她总卷起裤脚弯下腰背着我一步一步地移过水坑，然后看着我朝学校走去,才回家……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母亲了。可是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二)
正当我背着书包无精打采地回伯母家的半路上，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是母亲，是我夜以继日盼望能回到我生活里来的母亲。
我以眼泪隆重地欢迎母亲回家。“菲儿（我的乳名），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你瘦多了。”母亲心疼地说。
母亲回来后,伯母家里的人一下子对我好起来,叔叔居然还抱着我做鬼脸。有母亲在的日子我是最幸福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一天，村里有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阿姨，因与丈夫不和，一气之下喝下了一瓶农药，没多久就死了，她女儿在她身旁哭得死去活来。
我见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也逃离不了重演那个阿姨女儿角色的命运。看着那个哭泣伤心的小女孩，我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母亲也会有离开我的一天吗？
我把母亲的手牵得紧紧的，生怕她会撒开我。
在这没多久，父亲因病而退职回来，从此，再也没回工地。
父亲回来后，伯母几乎天天来我们家，不知为什么，母亲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了。
我感觉得到，母亲生活得很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伯母趁母亲外出挑水时告诉父亲：“秀玲（母亲的名字）常到村里单身汉卢疯子家里去，好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伯母为什么要这样无中生有地搬弄是非。
到了晚上，我在书房里听到客厅传来父亲打母亲的声音。我进去时，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抽烟，母亲躺在睡椅上佯睡，但是她眼角的泪却难以控制地往下淌。
第二天上课时，在我眼里总浮现出母亲无声流泪的画面，我不停地为母亲祈祷。回到家里，见父母相安无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晚饭后，母亲突然对我说：“菲儿,你要学会煮饭啦！菲儿,你要认真念书啊！”我当时只以为母亲是在关心我，所以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成了我生活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天。
刚上完第二节课，堂哥将我拉回家，一路上，堂哥憋住气，没跟我说一个字。
当我怀着好奇的心情回到家，见母亲披头散发躺在门板上，任凭弟弟在一旁哭闹，我瘫倒在地……
我确实重演了喝农药死去的阿姨她女儿的角色。
父亲被外公追得到处跑，家里的东西被舅舅他们砸得支离破碎。
我看到伯母拼命地用袖子在眼角挤出几滴猫尿，将一双猫眼擦得红红的。
我穿着孝衣跪在外婆面前，嚎哭不起，请求她们要将母亲的尸体早日埋葬。我不想让母亲再次目睹这个快崩溃的家。
(三)
面对家里的凄凉与冷漠，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了娘的孩子。
没娘的孩子的我，在生活中饱尝了酸甜苦辣。
读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位胖老师找到我，指着教室墙壁上的字问我：“是不是你写的？”我摇了摇头。她对校长说：“没娘的孩子不诚实。”她让教室里的同学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告诉他们，我在教室的墙壁上写她跟校长的脏话。还说，没娘的孩子没教养。
事后，她罚我跪在凳子上将墙上的粉笔字擦去。说实话，我还不认得墙上写的什么字。
我跪着擦字时，身旁站了不少老师和学生，他们一边笑，一边议论没娘的孩子原来这么不要脸。我在擦字时，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伯母提着空篮子从胖老师的办公室出来……
这次事件，虽没有给我肉体上带来什么伤害，但是使我的精神受到一次震撼，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是啊！胖老师，是你使我心灵上造成严重的创伤，使它备受痛楚。原来老师也这么无知，可以不凭实据任意将罪名按在学生头上，从那以后，我开始憎恨所有的老师。尤其是胖老师，每次见到她，我都不忘瞪她眼。
回家后，弟弟将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扯下腰上的皮带，关上门，在我身上抽了十多下，还骂我给他丢尽了脸，并警告我，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否则要我好看。
是祖母用红药水替我搽的伤口，祖母边哭边骂父亲下手不留情，还叹息背上的伤口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可是，祖母啊！您不知道，我心上有好大好大的伤口，我怕它永远都愈合不了呀！
（四）
父亲变了。他一见到我，就骂。
我不得不学着煮饭，有时祖母会来替我们干一些家务。而伯母却在村里到处说，我家有鬼，弄得乡邻都不敢来我家。
确实，我能依靠的人除祖母外，再也没了。
每当父亲骂我、打我，总是祖母护着我。一次，我烧的菜放多了盐，父亲想连菜带碗盖在我头上，是祖母拦住的，还替我挨了父亲一拳。
父亲从外面喝醉了酒回来时，他就会指着我大骂：你这个杂种，谁叫你住我家的，你给我滚，要不就陪你娘去。
我哭了。我决定选择去陪母亲。我将家门前那口池塘作为寻找母亲的地点。
我握着笔在纸上写：
遗书
父亲大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陪母亲去了。
我恨你，因为你像老虎，比祖母讲的妖怪还凶狠。
我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那比铁还硬的心，你打我、骂我，你以为我没有自尊心?你以为我得不到一点爱、一点关心也能够活下去?你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你待我残酷到了极点。母亲会看到这一切。
死后，我要和母亲来报仇的，我要做鬼来吓你。
最后，我要说，母亲是你害死的，我也是你害死的。
恨透了你的人写
写完了这些，我心里就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带着这种自由与胜利的思想，我睡着了。
早上起来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心想，时间还长着呢！先把遗书收起来再说。放学回到家，祖母对我说：“昨天你父亲喝多了酒，胡骂人，你甭在意。”可停了一下又说，“你伯母在你父亲面前说你跟他长得不像。孩子呵！你想少受点苦，就别和你伯母较劲。”
我不懂祖母的意思，但尽量照着祖母的话去做。
由于父亲有些证件还留在工地，需要去取，但这一去时间并不短。
父亲将我和弟弟交给祖母。祖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月光光，
水光光。
照田汉，
钓个鲤鱼两斤半，
娘吃头，
崽吃腰，
留个尾巴过三朝。
留个尾巴过三朝哦。
……
祖母总爱用这民间歌谣伴我们入睡。
我感觉像回到了母亲生前的日子。
一天回来，见祖母躺在床上哭泣。问清后，才知道，祖父打了她，并警告她，要立刻搬回去，要不然，就永远别再回去。我听了非常气愤，拿着锄头跑到祖父家，对着祖父吼道：“你凭什么打祖母，你为什么要欺负她，告诉你,以后敢再这样，小心你的脑袋，我饶不了你……”啪！重重一巴掌降在我嘴上，当我将捂在嘴边的手放下来时，我看到两颗门牙落在地上，血沾满了整只手。“卖千家的，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代……”祖父居然比父亲还凶。
在这没多久，父亲回来了，祖母也搬走了。
（五）
班里同学都不愿跟我玩。
我头上长了许多虱子，只要用手摸，就能摸到，有时照镜子，还能看到虱子在头发上打架呢！上学路上，总有那么些同学大叫我“虱子婆”。
我实在被虱子搅得睡不着觉，只好拿起剪刀将头发剪个一丝不留，我也由“虱子婆”变成了“尼姑”。
我将这一切怪罪于我没娘。
我没有朋友，于是，我把学习作为排除孤独的惟一途径，把学习作为向生活抗争的动力。我每天把课堂上老师讲的东西牢牢地掌握，回家自学高年级的课本。这让我自信了很多。老师开始看重我，有时还表扬我，能用多种方法解题。
家里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我从学校获得的奖状。伯母每回都会用失落的眼光瞄一下，很是无奈，但是，在她凶狠的眼光中，我预感她又会耍什么花招来损毁我。
我的成绩进步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父亲只是说，我学得再好也不会有出息。因为他没钱，他不会送我读大学。
（六）
伯母让我去叔叔家拿一元钱，我开始不肯，伯母说，已经跟你叔叔说过了。我去拿的时候，正好被叔叔撞着了。他将我提到父亲面前，把我偷钱的事一一不漏地全部讲给父亲听，在末尾还说了句：“在这之前，我家就丢过一百多块钱。”
父亲硬逼着让我说，为什么要去偷叔叔的钱？我说是伯母让我偷的。
父亲听了，脸色大变。
接着，父亲严厉地问我：“你母亲的那件新皮袄呢？”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前不久，伯母让我把皮袄拿给她了。我除了以不知道作答外，还真找不出用什么词来回应。
不久后，父亲说，他在伯母家看见了母亲的皮袄。父亲问是不是我拿给她的，我默认了。
我在隔壁房间听到父亲的叹息声，突然很心疼父亲。
小学毕业那年，祖母去世了。
看着即将长眠于地下的祖母，我悲痛不已。
想起：伯母命令我捉猪虱子放到祖母头上，让祖母痒了整整一个月，头发都快被抓光了。
想起：伯母命令我将正在燃烧的炭放到祖母饭碗里，老花眼的祖母不知道，她的孙女会谋害她，将火红的炭当蛋吃，烫伤的她足有一个星期吃不下饭……
我从心底恨伯母。
但是祖母，您为什么还老劝我，不要和伯母作对呀！
许多次我伫立在母亲、祖母的坟前默想，酝酿为她们报仇的计划。我的心不服啊！
爱我的人一个个走了，留下我饱受孤独。
我想，总有一天，我能改变，改变自己，也改变家。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等待。
（七）
后妈来后,父亲才停止了对我的打骂。后妈很疼我们，使我觉得她是母亲派来保护和照顾我们的。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开学那天，后妈牵着我的手到新班主任那里报到，再三托咐班主任，要多多关照我。
领书的地方很挤，后妈的衣服都给挤破了，但后妈没抱怨半句，要是父亲，他早就扔下我不管了。
在回家路上，伯母拦住我说：“你后妈买了很多衣服给她亲生孩子。”回到家，我嚷着后妈要衣服，后妈听了，只是叹息，没说话。
第二天，后妈果真买了件新衣裳给我，我居然很感激伯母的通风报信，但穿着衣服照镜子时，却觉得镜子里的人很丑。
然而，新衣服很快就被伯母花言巧语骗走了，而我，再也不敢找后妈要衣服了。
读初二那年,后妈不辞而别。父亲找到后妈时,后妈只是说：“离婚吧!我受不了你嫂子。”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后妈。但对伯母的恨又加深了。
我初中毕业了。
那天，伯母带来一个与父亲年龄相差不大的叔叔坐在堂屋。我端着那杯吐有唾液的茶递给伯母时,她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有种难言的恐慌。
他们走后，父亲叫住我:“你明天去街上买点菜吧,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今晚来的那个客人挺有钱,他对你还中意,想娶你。”
天哪，我就要嫁人了!嫁一个能做我父亲的男人!我才十六岁!
不可以，绝不可以!
我希望父亲能回心转意，我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父亲，求求您，让我读书吧……”我哭着哀求道。
“够了，回到你房里去，要不我割掉你的舌头。”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凶道。
一会儿，他又说：“读书可以,要是你考的是重点高中。”语气缓和了些。
我确信自己没听错后，才叩头重谢父亲。父亲还是没看我一眼就走开了。
（八）
我还真以全县中考生第一名的好成绩进入省重点高中求学。
父亲自然很高兴，在家宴请亲朋。宴席上只有伯母脸色最差。
我到省城求学去了。高中毕业后，我才回家。
此时，祖父病故了，伯父右腿瘫痪，叔叔左腿瘫痪，婶婶也走了。伯母每天以泪洗面。看着这个残缺的家，我内心沉沉的。
在那个夏天，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在送我的路上，只说了句：“咱家让你伯母给毁了。”
大三那年，收到弟弟的来信：前些天，伯母疯了，整天穿着那件新皮袄在村子里唱呀跳的……她再也没来过我们家。姐，你回来看看爸吧！这几年，爸老了好多……我们一起去妈妈和奶奶坟前祭拜一下……
看罢弟弟的信，我没有哭。但无声的泪，流成了河……
第二天，我买了回家的车票。
三月的天气总是多风雨。
母亲带着两岁的弟弟去看望在工地受伤的父亲。我就寄宿在伯母家。
还没到六岁的我，每天来回要走十多里路到邻村小学去上课。中午也还得回伯母家吃饭，伯母从不等我一同吃饭，我每回吃到的都是残菜凉饭。她还一个劲地骂我走路不够快。
对那个整天穿着黑衣服、头发扎得好像她养的那只黑山羊尾巴的大脚伯母，我得学会咬着牙去忍受。每当她用一张比自己脚还宽的嘴唠叨“你娘死在外头啦，还不回来，哪晓得你娘还要不要你……”时，我就直想离开那栋巫婆般的房子。
上学的路上要过一个低洼地，经过前个晚上的大雨，低洼地变成小河了。我将路旁比我还高的小竹竿插到水里，还没伸到底部，就不见竿头了。
我站在小河边流着泪。
我试着跳过去，怕掉水里弄湿了衣服挨冻受骂，只好站在那里不时地向离这不到一百步的伯母投去求助的眼神。可伯母只冷冷地瞄我一眼就接着扯自己的猪草。
直到在邻村当校长的邻居路过这里，我才伏在校长的背上过小河。
母亲是不会像伯母这样的，她总卷起裤脚弯下腰背着我一步一步地移过水坑，然后看着我朝学校走去,才回家……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想母亲了。可是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二)
正当我背着书包无精打采地回伯母家的半路上，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是母亲，是我夜以继日盼望能回到我生活里来的母亲。
我以眼泪隆重地欢迎母亲回家。“菲儿（我的乳名），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你瘦多了。”母亲心疼地说。
母亲回来后,伯母家里的人一下子对我好起来,叔叔居然还抱着我做鬼脸。有母亲在的日子我是最幸福的。
一晃两年过去了。一天，村里有位与母亲年龄相仿的阿姨，因与丈夫不和，一气之下喝下了一瓶农药，没多久就死了，她女儿在她身旁哭得死去活来。
我见了，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也逃离不了重演那个阿姨女儿角色的命运。看着那个哭泣伤心的小女孩，我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母亲也会有离开我的一天吗？
我把母亲的手牵得紧紧的，生怕她会撒开我。
在这没多久，父亲因病而退职回来，从此，再也没回工地。
父亲回来后，伯母几乎天天来我们家，不知为什么，母亲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了。
我感觉得到，母亲生活得很痛苦。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伯母趁母亲外出挑水时告诉父亲：“秀玲（母亲的名字）常到村里单身汉卢疯子家里去，好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伯母为什么要这样无中生有地搬弄是非。
到了晚上，我在书房里听到客厅传来父亲打母亲的声音。我进去时，父亲已经坐在沙发上抽烟，母亲躺在睡椅上佯睡，但是她眼角的泪却难以控制地往下淌。
第二天上课时，在我眼里总浮现出母亲无声流泪的画面，我不停地为母亲祈祷。回到家里，见父母相安无事，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晚饭后，母亲突然对我说：“菲儿,你要学会煮饭啦！菲儿,你要认真念书啊！”我当时只以为母亲是在关心我，所以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可是第二天，成了我生活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天。
刚上完第二节课，堂哥将我拉回家，一路上，堂哥憋住气，没跟我说一个字。
当我怀着好奇的心情回到家，见母亲披头散发躺在门板上，任凭弟弟在一旁哭闹，我瘫倒在地……
我确实重演了喝农药死去的阿姨她女儿的角色。
父亲被外公追得到处跑，家里的东西被舅舅他们砸得支离破碎。
我看到伯母拼命地用袖子在眼角挤出几滴猫尿，将一双猫眼擦得红红的。
我穿着孝衣跪在外婆面前，嚎哭不起，请求她们要将母亲的尸体早日埋葬。我不想让母亲再次目睹这个快崩溃的家。
(三)
面对家里的凄凉与冷漠，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没了娘的孩子。
没娘的孩子的我，在生活中饱尝了酸甜苦辣。
读四年级的时候，学校有位胖老师找到我，指着教室墙壁上的字问我：“是不是你写的？”我摇了摇头。她对校长说：“没娘的孩子不诚实。”她让教室里的同学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告诉他们，我在教室的墙壁上写她跟校长的脏话。还说，没娘的孩子没教养。
事后，她罚我跪在凳子上将墙上的粉笔字擦去。说实话，我还不认得墙上写的什么字。
我跪着擦字时，身旁站了不少老师和学生，他们一边笑，一边议论没娘的孩子原来这么不要脸。我在擦字时，眼睛的余光里看到伯母提着空篮子从胖老师的办公室出来……
这次事件，虽没有给我肉体上带来什么伤害，但是使我的精神受到一次震撼，直到今天，我还心有余悸。是啊！胖老师，是你使我心灵上造成严重的创伤，使它备受痛楚。原来老师也这么无知，可以不凭实据任意将罪名按在学生头上，从那以后，我开始憎恨所有的老师。尤其是胖老师，每次见到她，我都不忘瞪她眼。
回家后，弟弟将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扯下腰上的皮带，关上门，在我身上抽了十多下，还骂我给他丢尽了脸，并警告我，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孩子，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否则要我好看。
是祖母用红药水替我搽的伤口，祖母边哭边骂父亲下手不留情，还叹息背上的伤口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可是，祖母啊！您不知道，我心上有好大好大的伤口，我怕它永远都愈合不了呀！
（四）
父亲变了。他一见到我，就骂。
我不得不学着煮饭，有时祖母会来替我们干一些家务。而伯母却在村里到处说，我家有鬼，弄得乡邻都不敢来我家。
确实，我能依靠的人除祖母外，再也没了。
每当父亲骂我、打我，总是祖母护着我。一次，我烧的菜放多了盐，父亲想连菜带碗盖在我头上，是祖母拦住的，还替我挨了父亲一拳。
父亲从外面喝醉了酒回来时，他就会指着我大骂：你这个杂种，谁叫你住我家的，你给我滚，要不就陪你娘去。
我哭了。我决定选择去陪母亲。我将家门前那口池塘作为寻找母亲的地点。
我握着笔在纸上写：
遗书
父亲大人：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陪母亲去了。
我恨你，因为你像老虎，比祖母讲的妖怪还凶狠。
我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那比铁还硬的心，你打我、骂我，你以为我没有自尊心?你以为我得不到一点爱、一点关心也能够活下去?你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你待我残酷到了极点。母亲会看到这一切。
死后，我要和母亲来报仇的，我要做鬼来吓你。
最后，我要说，母亲是你害死的，我也是你害死的。
恨透了你的人写
写完了这些，我心里就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带着这种自由与胜利的思想，我睡着了。
早上起来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心想，时间还长着呢！先把遗书收起来再说。放学回到家，祖母对我说：“昨天你父亲喝多了酒，胡骂人，你甭在意。”可停了一下又说，“你伯母在你父亲面前说你跟他长得不像。孩子呵！你想少受点苦，就别和你伯母较劲。”
我不懂祖母的意思，但尽量照着祖母的话去做。
由于父亲有些证件还留在工地，需要去取，但这一去时间并不短。
父亲将我和弟弟交给祖母。祖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月光光，
水光光。
照田汉，
钓个鲤鱼两斤半，
娘吃头，
崽吃腰，
留个尾巴过三朝。
留个尾巴过三朝哦。
……
祖母总爱用这民间歌谣伴我们入睡。
我感觉像回到了母亲生前的日子。
一天回来，见祖母躺在床上哭泣。问清后，才知道，祖父打了她，并警告她，要立刻搬回去，要不然，就永远别再回去。我听了非常气愤，拿着锄头跑到祖父家，对着祖父吼道：“你凭什么打祖母，你为什么要欺负她，告诉你,以后敢再这样，小心你的脑袋，我饶不了你……”啪！重重一巴掌降在我嘴上，当我将捂在嘴边的手放下来时，我看到两颗门牙落在地上，血沾满了整只手。“卖千家的，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后代……”祖父居然比父亲还凶。
在这没多久，父亲回来了，祖母也搬走了。
（五）
班里同学都不愿跟我玩。
我头上长了许多虱子，只要用手摸，就能摸到，有时照镜子，还能看到虱子在头发上打架呢！上学路上，总有那么些同学大叫我“虱子婆”。
我实在被虱子搅得睡不着觉，只好拿起剪刀将头发剪个一丝不留，我也由“虱子婆”变成了“尼姑”。
我将这一切怪罪于我没娘。
我没有朋友，于是，我把学习作为排除孤独的惟一途径，把学习作为向生活抗争的动力。我每天把课堂上老师讲的东西牢牢地掌握，回家自学高年级的课本。这让我自信了很多。老师开始看重我，有时还表扬我，能用多种方法解题。
家里的墙壁上到处都贴着我从学校获得的奖状。伯母每回都会用失落的眼光瞄一下，很是无奈，但是，在她凶狠的眼光中，我预感她又会耍什么花招来损毁我。
我的成绩进步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父亲只是说，我学得再好也不会有出息。因为他没钱，他不会送我读大学。
（六）
伯母让我去叔叔家拿一元钱，我开始不肯，伯母说，已经跟你叔叔说过了。我去拿的时候，正好被叔叔撞着了。他将我提到父亲面前，把我偷钱的事一一不漏地全部讲给父亲听，在末尾还说了句：“在这之前，我家就丢过一百多块钱。”
父亲硬逼着让我说，为什么要去偷叔叔的钱？我说是伯母让我偷的。
父亲听了，脸色大变。
接着，父亲严厉地问我：“你母亲的那件新皮袄呢？”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前不久，伯母让我把皮袄拿给她了。我除了以不知道作答外，还真找不出用什么词来回应。
不久后，父亲说，他在伯母家看见了母亲的皮袄。父亲问是不是我拿给她的，我默认了。
我在隔壁房间听到父亲的叹息声，突然很心疼父亲。
小学毕业那年，祖母去世了。
看着即将长眠于地下的祖母，我悲痛不已。
想起：伯母命令我捉猪虱子放到祖母头上，让祖母痒了整整一个月，头发都快被抓光了。
想起：伯母命令我将正在燃烧的炭放到祖母饭碗里，老花眼的祖母不知道，她的孙女会谋害她，将火红的炭当蛋吃，烫伤的她足有一个星期吃不下饭……
我从心底恨伯母。
但是祖母，您为什么还老劝我，不要和伯母作对呀！
许多次我伫立在母亲、祖母的坟前默想，酝酿为她们报仇的计划。我的心不服啊！
爱我的人一个个走了，留下我饱受孤独。
我想，总有一天，我能改变，改变自己，也改变家。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等待。
（七）
后妈来后,父亲才停止了对我的打骂。后妈很疼我们，使我觉得她是母亲派来保护和照顾我们的。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开学那天，后妈牵着我的手到新班主任那里报到，再三托咐班主任，要多多关照我。
领书的地方很挤，后妈的衣服都给挤破了，但后妈没抱怨半句，要是父亲，他早就扔下我不管了。
在回家路上，伯母拦住我说：“你后妈买了很多衣服给她亲生孩子。”回到家，我嚷着后妈要衣服，后妈听了，只是叹息，没说话。
第二天，后妈果真买了件新衣裳给我，我居然很感激伯母的通风报信，但穿着衣服照镜子时，却觉得镜子里的人很丑。
然而，新衣服很快就被伯母花言巧语骗走了，而我，再也不敢找后妈要衣服了。
读初二那年,后妈不辞而别。父亲找到后妈时,后妈只是说：“离婚吧!我受不了你嫂子。”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后妈。但对伯母的恨又加深了。
我初中毕业了。
那天，伯母带来一个与父亲年龄相差不大的叔叔坐在堂屋。我端着那杯吐有唾液的茶递给伯母时,她笑着看了我一眼。
我有种难言的恐慌。
他们走后，父亲叫住我:“你明天去街上买点菜吧,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今晚来的那个客人挺有钱,他对你还中意,想娶你。”
天哪，我就要嫁人了!嫁一个能做我父亲的男人!我才十六岁!
不可以，绝不可以!
我希望父亲能回心转意，我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父亲，求求您，让我读书吧……”我哭着哀求道。
“够了，回到你房里去，要不我割掉你的舌头。”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凶道。
一会儿，他又说：“读书可以,要是你考的是重点高中。”语气缓和了些。
我确信自己没听错后，才叩头重谢父亲。父亲还是没看我一眼就走开了。
（八）
我还真以全县中考生第一名的好成绩进入省重点高中求学。
父亲自然很高兴，在家宴请亲朋。宴席上只有伯母脸色最差。
我到省城求学去了。高中毕业后，我才回家。
此时，祖父病故了，伯父右腿瘫痪，叔叔左腿瘫痪，婶婶也走了。伯母每天以泪洗面。看着这个残缺的家，我内心沉沉的。
在那个夏天，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父亲在送我的路上，只说了句：“咱家让你伯母给毁了。”
大三那年，收到弟弟的来信：前些天，伯母疯了，整天穿着那件新皮袄在村子里唱呀跳的……她再也没来过我们家。姐，你回来看看爸吧！这几年，爸老了好多……我们一起去妈妈和奶奶坟前祭拜一下……
看罢弟弟的信，我没有哭。但无声的泪，流成了河……
第二天，我买了回家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