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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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如果可以重新织一颗心,你是想要慧心恒心灵犀心,还是细心狠心平常心?(我想要少女心!)问何人创作感悟,她答:“写这样一个稿子,最初只是想,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一颗心,那结果会是怎样?当然,只能选一次!”这是一个,三个不同的人与三颗不同的心的故事,兜兜转转,狭路相逢。然而,这世上最容易的便是喜欢上一个人,最困难的也是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你觉得呢?
  纵使喜欢一个人失落又难过,可他始终不后悔这半年来相思成灾的每一日。
  那是他生命里最真实、最动人的时光。
  【楔子】
  赤褐色双眸,恰如两点晶透琥珀。双眸中两粒漆黑的瞳仁,仿佛不经意凝入琥珀的浑圆墨汁,在漫长时光中雕琢天成。
  姜茶儿细细打量着跟前眼如琥珀的男子,他衣着独特,一袭白衣上书着随性笔墨与秀丽山河,虽是书生打扮,眉宇间却隐隐透出几分肃杀之气。
  “风流人羡的花心,利欲熏心的黑心,百炼成钢的石心,还有千金难求的真心,你想要一颗怎样的心?”
  姜茶儿一张脸隐入斗笠,看不真切容颜,却依稀能见嘴角若隐若现的弧度。她声音空灵,手心紧攒着无数细密银针,只待对方作出选择后飞针织心。
  男子琥珀般的眼里此刻却是凝满了伤心欲绝,低头沉思良久,竟是痴痴地望着姜茶儿手中的银针说不出话来。他好看的脸上刻满万般情绪,白衣深处多情魂。
  姜茶儿无声地看着,眼神恰如打量着过去所有客人一般。多年来求她织心的数不胜数,她先后织出过恒心细心名利心,欢心狠心是非心,见的伤心多了,自己一颗心便麻木了,这世间若非经历了些故事,谁又愿忍痛来换心?
  男子却在她走神之际猛地抬起头来,眼里伤心尽褪,只余满满坚决果断。他衣袖盈风,声音如金石崩裂。
  “我要一颗空心。”
  银针落地,心神恍惚,终不过昼夜晨昏日月轮转,山川星河雨过无痕。
  【空心】
  黑云翻滚,风雨欲来,下一瞬,大颗雨点如泼天黄豆,噼里啪啦溅碎在土壤黝黑的胸怀中。飞鸟尽去,天地俱静,只余雨声凄凄。
  姜茶儿持一柄油纸伞,小心翼翼避开深浅不一的积水。步行许久,这才立定在一方屋檐之下。
  湿漉漉的青石阶上侧卧着一个污秽的流浪汉,他周身恶臭,一件扯烂的衫子早已看不出成色,就如同他杂乱无光的头发般死气沉沉地贴在身上。姜茶儿的伞斜倾寸许,为他遮去迎面打来的锋利雨珠。
  流浪汉睁开惺忪的眼,只懒洋洋地打量了她片刻,随即又无动于衷地酣睡过去。他脸上满是泥污,一双手更是藏污纳垢,只在睁眼的片刻,才使人瞥见他眼底稍纵即逝琥珀般晶透温软的光芒。
  姜茶儿却是一直持伞站着,右手酸疲了便换上左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地上这个落魄潦倒的故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噼里啪啦地停了,姜茶儿一双手早已僵得无法动弹。而地上的流浪汉这才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胡乱抹了把脸,拧了拧身上衣衫里的蓄水便要离去,压根未正眼看一看姜茶儿。
  “看来这颗空心,你用得倒是淋漓尽致。”姜茶儿笑眯眯地说道,随手从腰间取下斗笠,重又扣回发间。
  流浪汉的身子猛地一颤,回身看来,这才恍然明白。他一双琥珀色眼眨巴了半晌,随即摸着下巴笑了起来。只是才笑了片刻,竟是神色突变转身即逃。
  姜茶儿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运起轻功只几步便追上了他。她也不嫌脏,白嫩素手大大方方紧握住了他的肩膀。
  “这半年来真是难为你躲我至此,不就是一千两酬金吗?”姜茶儿揶揄地凝视着对方懊恼的神色。他躲了她多久,她便也跟了他多久。看着他一介书生一路饱受欺凌,失了盘缠跑了马匹,最后彻底沦为一个街边乞儿。
  “我可以不要当初为你织心的酬金,顺道再撤去江湖上对你的追杀令。”姜茶儿深吸了口气,声音空灵动听。流浪汉的眼却是随着她的话音猛地瞪大睁圆了,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斗笠后若隐若现的面庞。良久,他才犹豫着摇了摇头,哑声道:“你凭什么如此好心。”
  姜茶儿松开他的肩膀,斗笠后的双眼满是笑意。
  “不然除了信我,你又还能如何?”她双眸如星,一头青丝因浸了雨水而润泽明亮。
  云破雨歇,日光点亮水淋淋的大街小巷,卖艺人悠扬的二胡声伴着顽童的嬉闹一路不见底。
  斗笠少女姜茶儿身后跟着一个流浪乞儿,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乞儿面上不见羞愧,眉目间反倒尽是无可奈何,颇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紧随着少女的步子,古怪的搭配惹得路人纷纷回首。
  待经过一间青楼时,姜茶儿竟是面不改色地大步入内。乞儿在她身后扮了个鬼脸,奈何她回身狠狠一瞥,当下也只好别别扭扭地跟了进去。
  满楼莺莺燕燕为这一对人惊破了歌舞升平,连老鸨都怔了怔,一时竟不知如何招待。姜茶儿自怀内掏出沉沉一锭金子,咚的一声扔在桌上,指了指身后邋遢不堪的流浪汉:“把他给我清洗干净。”那模样倒如同指着一件衣裳或一样器具。
  老鸨一愣,出神地望着那锭闪闪发光的金子,随即笑逐颜开地招呼姑娘们打水伺候。
  半年时光,终归是让我站在了你跟前。姜茶儿望着被众人推搡着前去梳洗的流浪汉,斗笠后的素颜竟浮起欢欣笑意,如莲面庞纵隐于斗笠也明艳生光。
  流浪汉本名来夜沉,半年前,他不付报酬便偷溜而走。她竟不怒也不恼,虽放出江湖追杀令,却又一路尾随次次出手护他周全。起初只是因着好奇,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为什么能豁出性命来找她织一颗空心?他大可要一颗考取功名的慧心,商贾千金的精心,为什么偏偏是一颗空心?却不想这一路跟来,眼见他受辱遇难,失了马匹步行千里,隐姓埋名露宿街头,她第一次生出恻隐后悔之心。再后来他不断遇着欲杀了他来向自己献媚的江湖人士,而她自己竟抑制不住地次次出手,日日夜夜跟踪相随,好奇淡去,牵挂渐起。
  她没见过空心,因此只挖去他原本的心,再织上颗空空如也的心放置进去。这一路来眼见他虽落魄至此,却终日不闻怨恼反乐得逍遥,想来必是那颗空心在作怪。   突听闻身后莺燕惊呼,姜茶儿回过身去,只觉周遭喧闹仿佛便在这刹那冻结,一瞬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那一抹身影。那个人焕然一新,披一件青色绸衫,琥珀色眼如茶水般一漾一漾晃动生光。他尴尬地避开周围女子,大步向她走来。
  “小祖宗,玩够了吗?”他虽是气恼语气,面上却看不出怒意。姜茶儿心一跳,故作镇定道:“你欠着我一颗心,自然得听我的。”
  来夜沉无奈地侧脸而笑,他笑时眼弯如月牙儿,两颊犹如徐徐绽开的烟花。直看得姜茶儿几乎是痴了,目不转睛盯了片刻,突又意识到什么般忙移开眼,一颗心震如鼓擂。
  他只是个空心人,虽看着与常人一致,却不会有真正的喜怒哀乐,更莫提心动与心痛。而她织心无数,到头来却喜欢上一个没有心的人,想来真是可悲又可笑。
  【痴心】
  夜风起,星光尽。
  姜茶儿折了节树枝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她身侧倚着树的则是正闭目养神的来夜沉。夜风温柔,吹拂得这二人衣衫水袖尽皆鼓荡飞扬。
  “你为什么会想要一颗空心?”姜茶儿停住把玩树枝的手,别过脸去,目光炯炯地问道。
  来夜沉犹如睡着了一般,一张鬼斧神工的脸沉静安详,倚着树未有丝毫回应。
  “如果你告诉我,那酬金的事就一笔勾销。”姜茶儿颇为无奈地丢掉树枝,干脆也倚靠着树合上了眼。
  一旁的来夜沉听闻此话猛地睁开了眼,片刻前冷淡的神情此时写满了心满意足。他伸了个懒腰,这才微笑着开了口,仿佛叙述一个旁人的故事。
  他的前半生,一心一意只为一个人活着。
  第一次见她,她一个人凄楚立在雨中,天大地大却独她形单影只,他竟是克制不住地上前为她倾伞遮雨。第二次见她,她纤纤弱质却试图采摘峭壁上的灵药,一个不稳险些摔下悬崖,幸亏他一个箭步拖住她的腰肢。
  喜欢一个人是否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心跳?他忘却功名利禄,抛却尘事种种,只惦记着她的一颦一笑。她随口一言,他可以从城东飞奔到城西,只为给她买一盒糕点。她无心一笑,他的世界便万点星光通明,而她垂眉一怨,他更是掏心掏肺直恨不得摘星揽月来哄她开心。
  他一介穷书生,却偏偏痴恋上她这么个官家小姐,除了一颗痴心又还能给她什么?他以为她也是喜欢他的,就算不喜欢,至少总该有过哪怕一丝丝的心动,只不过碍于地位悬殊不得不拒他千里。
  可笑的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她心里住着的一直是另外一人。她独立雨中是为他,她峭壁采药是为他,那人对她好时她便转过身来冲他笑,而在那人那儿受了冷脸,又回转过身来将满腔怒火撒在他身上。她从未对他上过心,他一颗自以为珍贵的痴心于她不过狗屁!
  他是那样恨,直恨不得与她同归于尽,可所有的恨意蚀骨,却最终化为一片伤心。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个同他一样的可怜人?一片痴心给了根本无心的冷血人,漫长的忍耐与等待,却还是换不来对方的真心以待。最后因那人的绝情,她想不开,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只是这次没有他拦腰而救,她一颗芳魂真正散于天地间。
  而他的心,也从闻知她死讯的那一日起彻底死去。每一个梦里都是她的身影,每一片星空下都是她的笑颜。回忆是张缠人的网,而他束缚其中颠倒了昼夜黑白。
  他的前半生,都受多情所累。付出的真心尽皆伤透,那还留着这颗心做什么?倒不如做一个没心没肺的空心人,不会感动也便不会心动,不会心动自然免于心痛。如此一来肆意洒脱,不再爱也不再牵挂,不再恨也不再伤悲,自由自在多快活。
  来夜沉声音温柔好听,谈笑地提起从前的刻骨铭心,竟如一个局外人般笑骂自如。姜茶儿怔怔听着,忘记了说话,只望着他的侧脸凝眸深思。
  “所以后来我找到了你,都说你可以为人织心,那便为我织一颗空心吧。”来夜沉瞥了眼姜茶儿,“能说的我都说了,酬金的事可不许反悔!”他笑眯眯地说道,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打了个哈欠重又倚树而睡。
  他睫毛纤长浓密,在月光下投下一层羽翼般的阴影。姜茶儿出神地看着,良久才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他终如愿做了一个空心人,不再难过也不再在回忆的泥潭中驻足不前,有一天甚至能微笑着提起从前的喜怒。最深的心事为了区区酬金也可以轻易出卖,那些恼人的爱恨终成昔日烟云。
  可是为什么她会难过,听他的故事她会心疼,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她会心痛。是她遇见他晚了一步,还是她和他的故事今生早便错了一步?从第一眼见他起,她的心就仿佛跌入了深深的峡谷,不见底也不着边。半年里风霜雨雪,吹软了她壁垒森严的戒心,坚固了她跌跌撞撞的决心。无法回头,她也不想回头。
  姜茶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踢着路上的碎石子,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她意识到时才发觉月光何时变得更为明亮晶莹,夜风竟似格外轻柔绵软,而几丈外站了一个人,正冲着她暖暖微笑。
  那人一双眼漆黑发亮,象牙色长袍在月光下尤为出尘。他负手而立,笑容里不禁融人暖意。
  “怎么是你?”姜茶儿讷讷道,一时猜不透他为何会现身此处。
  “为何不可以是我?”男子不答反问,眉眼间满是和煦笑意。
  姜茶儿皱了皱眉,困惑地摇头不言。半年前他也是她的客人,一掷千金要求换心,换的是一颗痴心,却不知他此时突然来此又是为何。
  “你跟了来夜沉多久,我便也跟了你多久。你亲手为我织的痴心,为何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你?”男子柔柔一笑,一双幽深双眸在月光下犹如两潭漆黑深渊。他看着姜茶儿错愕惊诧的神情,眉眼间的深情再也抑制不住倾盆而泻。
  他周身笼着淡淡月华,清澈明亮的双眸在黑夜里如同璀璨的珠宝。
  “本不想扰你清净,却不想听到了从前的故事,一时忍不住罢了。”男子声音低沉,姜茶儿却几乎是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来夜沉被她伤透了心,而从前的我则伤透了她的心。”男子对她的惊诧神色却并不意外,而是低下头自顾自地说道。
  多情的人从此想做一个空心的人,无情的人却渴望做一个痴心的人。他又如何不知她为他淋雨,为他采药,甚至是因他而死,可为何他除了惊讶却偏偏动不了情?如果可以,他倒宁愿像来夜沉那样明明白白爱一场也痛一场,而不是一颗铁石心肠永远事不关己,倾半生不知心动滋味。   “好在我终也如愿以偿有了一颗痴心,对你动了心。”男子顿了顿,轻声说道。
  【伤心】
  山间露湿雾重,千树万叶都披了层水汽薄纱。直等到崇山深处,一道炽热的光点猛地跃上九天,万道金光逼退四下森凉。
  姜茶儿弓着身子,专心致志地打量着树下来夜沉的睡颜。树旁是一条淙淙溪流,水声夹杂着她密如鼓点的心跳声不绝于耳。
  来夜沉一双眼闭得严密,眉头完整舒开,唇角竟若有似无地扬起一个卷翘的弧度,却不知是否正做着一个香甜的梦。姜茶儿望得痴了,不料他竟猛地睁开眼来,直惊得她站立不稳躲闪不及。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来夜沉却仿佛看一个怪物般上下打量着她,随后又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姜茶儿的心没来由地下沉,强自压抑住情绪,只作出嗔怒的模样道:“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儿?”
  “若没记错的话,我给你说故事,你免我千两酬金。那现在还纠缠我做什么?”来夜沉眨巴着眼,倒是一脸无辜姿态。他视若无睹姜茶儿逐渐涨红的脸,而是自顾自站起身来拂一拂衣衫上的尘土,转身便欲大步离去。却不想方回过身,便瞥见树后一抹象牙色身影,出神片刻,随即摇着头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温公子。”来夜沉一张脸虽是笑着,琥珀色眼里却沉淀着冰凉肃杀之意。
  温灼言并未看他,双眼只是牢牢锁定着不远处垂头不言的姜茶儿,他眼见着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来夜沉,神情犹如呵护一只掌心蝶,转眼却又为他无心一言,目光暗淡失魂落魄,一时竟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心疼还是难受。
  “原来温公子是为此而来。”来夜沉将他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当下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你虽是个空心人,却也曾经历过刻骨心痛,又何必无故惹人伤心?”温灼言淡淡道。
  来夜沉却好似听到件极其好笑的趣事般放声大笑,一双琥珀色眼光华尽绽:“就因为经历过刻骨心痛,所以才见不得你过得舒心自在。”他话音刚落,右手突然闪电般聚力而出,却并非是冲着温灼言。一旁的姜茶儿措手不及间,整个人竟被他活生生推入溪流!
  溪水不深,却湍急奔腾。入秋的湿气还未完全散去,姜茶儿一个哆嗦,身子已被水流冲出了数尺。温灼言想也未想便一个箭步上前,一手吃力地拖住她胳膊,一手牢牢擎住溪旁粗壮的树干。
  姜茶儿浑身湿透,只觉寒意一点一点浸入心底。她无声地看着来夜沉,一双眼如死水般不见波澜。温灼言拧紧眉,试图将她拉上岸来,可是她却无心挣扎,只任凭水花溅入眼底。
  “现在能明白我当初的心情了吗?”来夜沉笑眯眯地蹲下身,望着面色阴沉的温灼言,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他嘲讽完起身便走,从头至尾未看上一眼姜茶儿。
  待他离去许久,被抱上岸的姜茶儿依旧神情麻木,水珠顺着发丝下坠,和着温热泪水一同落入疏松的土壤。也不知是否在水中泡得久了,她一张脸苍白无血色,仿佛冻僵的琼膏。
  “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至于这样待你。”温灼言叹了口气,解下身上袍子替姜茶儿披上。其实他心下的难过只怕一点也不亚于姜茶儿,他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更见不得她露出那样绝望的神情。
  他跟随了她整整半年,她上路,他便也动身,她住店,他便也勒马而休。在那之前,他从未对什么事什么人上过分毫的心,即便是纵崖而死也激不起他半分怜意。他的世界是铜墙铁壁的堡垒,直到有一日被凿出一个小孔,她如光一般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第一次念一个人念得睡不着,头顶星辰也成她闪烁的双眸,第一次感受到满心满意是一个人的模样,皆是她醉人的酒窝嗔怒的恼。他跟着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影子够着了马背上她的如云青丝,他喜欢着她可她不知道,他胸腔内一颗痴心似还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喜欢一个人,是否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声心跳?
  “我亲手织就的空心,又怎么能怪你?”姜茶儿吸了吸鼻子,怔怔道。她抬起手来,出神地打量着藏在袖间的数枚银针,片刻后又傻笑了起来。半年前,是她一针一线,在石室里就着一盏枯油灯亲手织成那样的一颗心,到头来一切却不过是作茧自缚。
  这世间有奇人异士织梦画皮,自然也有织心术应运而生。织心术只可单传,所以师父直到死前才将法子授给了她,叮嘱她若非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切不可随意将之教给他人。年幼的她只觉新奇,丝毫未想过这天地间万物自有劫数,织的心多了,总有一日要伤心以偿。
  来夜沉便是她的劫数难逃。
  【痛心】
  日暮西坠,群山起伏如海浪滔天。
  姜茶儿放任自己的步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该去往何方。她知道身后不远处定跟着温灼言,这几日他们都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不扰她清净,却总能寻了珍馐美味搁置在她看得见的周遭。他知她介怀几日前落水屈辱,也不提起,只远远地看着她一如过去的半年。
  动错的心,除了愧疚又还能还他什么?
  再遇上来夜沉是在半个月后,飞鸟尽,新月如钩。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污秽潦倒,除了一双琥珀色眼还晶莹闪亮,周身再无一块洁净。不知道自哪儿得来的半只烧鸡,大口大口撕咬着,沾了满手满脸混浊的油腻。他见是姜茶儿,也不意外,低下头继续对付剩下的烧鸡骨头。
  姜茶儿于心不忍,从怀里掏出些碎银来,刚欲塞至他手里,却又猛觉不妥。他虽空心,却并不意味着会没有自尊心。不料就在她犹豫的片刻,来夜沉早已眼疾手快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银子。
  “只有这么点吗?”来夜沉略一掂量,皱眉抱怨道。
  姜茶儿一怔,忙从怀内掏出荷包来,叮叮当当抖落出全部钱币:“全在这儿了。”她不假思索道。
  来夜沉却依旧紧皱着眉头,一枚一枚拾好钱币,无比自然地塞入怀中。他不再看姜茶儿,而是继续啃食着烧鸡骨头。
  姜茶儿望着他落魄模样,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她只觉得心底里压着什么,吐不出来也沉不下去,哽得人难受。   “我可以为你再换一颗心,你想要什么便换什么。”姜茶儿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她偷偷打量着来夜沉的反应,却见他如未听见般依旧埋头吞咽着鸡肉。
  安静了许久,正当姜茶儿打算再次开口时,来夜沉却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竟凉如冰川。
  “说来说去,不过是打心眼里瞧不起现在的我,对吗?”等了良久,他只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姜茶儿感受到他不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稍一停留便挪了开去,轻蔑之意呼之欲出。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干脆不住地摇头。
  她怎么会瞧不起他呢?若是不入眼,又怎会入了心,放下了一切随他万水千山不回头?
  “你们女人最爱说一套做一套,既然不嫌弃我,那就证明给我看。”来夜沉不以为意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抬起手,将手中那只咬得不成样子的烧鸡冲姜茶儿递来。他做了个咀嚼的姿势,用眼挑衅地瞪着她。
  姜茶儿一愣,错愕地望着面前油腻污秽的烧鸡,莫说味美了,早已给撕扯得如破布一般。她自幼爱洁,对吃食更是挑剔讲究,一时只觉整个人都几乎僵硬。怔了许久,来夜沉早已等得不耐烦,撇嘴一声冷笑,正要缩回手去,却不料被她一手拉住。姜茶儿静静地凝视着他,犹豫着伸出手接过那半只油得发黑的鸡。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下了十成的决心,这才凑上脸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鸡来。
  也不知是味道怪异,还是风大迷眼,姜茶儿一双手始终颤抖着,眼眶里逐渐盈满一晃一晃的晶莹。
  隔了许久,她终是费力吃完了,双手与唇间俱是黏腻油污。来夜沉的神情也从片刻前稍纵即逝的吃惊转为平静,琥珀色的眼里不知沉淀着什么。
  “这样可以了吗?你想换一颗怎样的心?”姜茶儿放下鸡骨头,重又抬起头来,目光坚定。
  来夜沉却是扑哧一笑,如看一个怪物般打量着她,忍俊不禁道:“谁跟你说我愿意换心了?”
  姜茶儿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紧盯着他。片刻后,她又低头看了眼身下干净的鸡骨与自己满手的脏污,一双手竟是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来夜沉好笑地瞧着她此时的模样,目光犹如打量一只玩弄于掌心的鸟雀。他大笑着摇头道:“滚吧,比起从前傻瓜一样喜欢一个人,倒不如现在无牵无挂也自由自在。我永远不会换心,更加不会喜欢上你!”
  姜茶儿不发一言地听着,最伤人的字眼原来不过如此,最绝望的伤心其实也不过如此。她安静地起身,未再看来夜沉一眼,而是拖着僵硬的身子一步一步离去。她听见身后依旧没心没肺的笑声,也听见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打在衣襟上,想用手去擦拭,却不小心蹭得脸上也满是油腻。
  这就是她喜欢的人,这就是她一心一意追随了半年的人。她放下了江湖地位,放下了酬金万千,甚至不惜为之放下自尊心,到头来却也不过如此而已。喜欢一个人是如此不费力,作践一个人也是那样不经心。
  姜茶儿边想边笑,直到泪水彻底掩住了视野,足下一软,整个人竟失去重心向前跌去,好在被一人电光火石间稳稳扶住。
  温灼言心疼地看着她,一双眼里写着不尽的怜惜与失落。他从始至终在不远处看着,知道她要面子,定不想自己丢人的样子给他人瞧见,因此一直强忍住关心不愿上前。他恨不得杀了来夜沉,却更恨自己对她的伤心无能为力。
  他终于明白了从前的故事,从前的自己也是同样的空心冷血,作践过深爱自己的人,也糟蹋过来夜沉同样的真心。所以一切到今日不过报应而已,无论痴心与空心,到头来都换得伤心一场。
  “答应我一件事。”姜茶儿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油污黏腻的小脸显得憔悴不堪。她眼中满满的渴求,温灼言几乎想也不想便郑重点头。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哪怕是为之去死。可她却并非要他寻死觅活,而是垂眼淡淡道——
  “我把织心术传给你。”
  【织心】
  密闭的石室,幽暗的烛火颤抖着微弱的光芒。
  姜茶儿独自立于其中,望着石桌上一整排细密银针。银针长短粗细不一,根根闪烁着跳跃的银芒。
  半年前便是在这里,她织出了一颗痴心,以及一颗空心。
  她似想到什么般微微笑了起来,抚摸着那一排银针,仿佛依旧触碰得到半年前那一震一震的心跳。那时的自己见惯风霜,那时的他伤心欲绝,都不知未来会遇着此番故事。仔细想来这一切又都好似已远如天边。
  姜茶儿拾起银针,双手娴熟地飞针走线,一如那么多年来对待每一位满怀心事的客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是织给自己,织一颗死心。
  师父织心一生,到死也没打过自己的主意。可她却不得不如此,因为每当想起那个人,想起月光下他一漾一漾的琥珀色双眼,她的心便如被人拿着刀子反复绞割,疼得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来。
  织心术的规矩是只可单传,且传人后自己便不可再织心。她也不知这是对是错,到了最后,除了温灼言又还有谁能成全她?她能留给自己的,也只剩下这一颗死心了。只望换心以后不再痴迷,不再痛苦,这一生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姜茶儿痴痴一笑,素手来回,走线飞针。
  几个时辰后,石室大门轰然弹开,早已等得焦急万分的温灼言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他看着一脸木然的姜茶儿,虽看着一切照旧,却是说不出有哪里不太对劲。
  未等他发问,姜茶儿自怀内掏出本古朴册子来,不由分说塞至他手中。温灼言大致一翻,知里头详细地记载了织心术的用法。他一时只觉心底五味陈杂,册子虽轻,却只觉有泰山之重。
  他原本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有一日安了痴心,动了真心,到头来却不过伤心苦心痛心而已。他知道姜茶儿不喜欢他,这世间最容易的便是喜欢上一个人,最困难的亦是让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
  他能陪她疼她等她,可她不喜欢他,那他这一切又有何意义?他不想自己的情深带给她的只有愧疚和负担,其实只要她日日开心笑容常在,他便再无他求。
  打从姜茶儿提出教他织心术那刻起,他心里便盘算着一件事。这几日思索,更坚定了他如此做的决心。她喜欢的是来夜沉,除了来夜沉,没有人能带给她真正的欢欣喜悦。来夜沉从前也非如今模样,他也曾玉树临风痴心一片,一切只不过机缘巧合放错了一颗心。   那便将他的痴心和来夜沉的空心对调吧,一切回到最初,他还是那个没心没肺不知情滋味的空心人,而来夜沉还是那个一往情深不疯魔不成活的痴心人。如此真好,他便能见着姜茶儿的明媚笑靥,哪怕这一切不是对他。如此真好,他心痛又何妨,只要她欢喜。
  温灼言深深望定姜茶儿,似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入心底。他不知道换回空心的自己,还会否记得此时此刻对她的心动和心痛。纵使喜欢一个人失落又难过,可他始终不后悔这半年来相思成灾的每一日。
  那是他生命里最真实、最动人的时光。
  【后记】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自打数年前江湖人人称羡的织心师易了人,这世间便再少人提起姜茶儿这个名字。传说新的织心师永远不气恼也不伤怀,一张脸纵使隐于斗笠也成日欢笑。人人都猜他或许是有一颗欢心,亦或一颗看透世事的灵犀心。
  而街边酒坊旁,偶尔可见一褴褛乞丐。他意志消沉,终日灌着乞讨来的一点点酒水,极少与旁人说话。只是极为罕见的时候,他琥珀色的眼底会一闪而逝伤心神色。而每当那时,他也会酗酒得格外厉害。
  他记得,他其实都记得。他记得自己将她推落下水,也记得自己逼她咽下脏污的烧鸡,记得自己话语是怎样的刻薄,而她是怎样的伤心欲绝。一步一步,人生是回不了头的漫漫长路,而他再也留不住她的脚步。
  数年前,他被温灼言点了穴道,不顾他满嘴恶毒的咒骂依旧执着调换了两人的心。
  他又换回了那颗痴心,一瞬之间又感受到了从前刻骨铭心的爱痛恍惚。那颗痴心里一早便住进了姜茶儿,从此他的眼里心里便只剩下满满的姜茶儿。
  他记起了自己曾怎样地羞辱作践她,记起了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往事种种,记起了她星点般的双眸与烟花般的笑容。而这一切却俱已离他远去。
  他千方百计找到了她,却得知早在他换心之前,她便先一步给自己换上了一颗死心。死去的心,终于可以解脱开去。他张着嘴怔怔说不出话,她麻木着神情只说施主请回。
  她一颗心早已彻底死去,遁入空门是唯一的归宿,从此再也不必想起前尘旧事,再也不必夜夜流着泪从梦中醒来。
  而他一颗迟来的痴心,一颗从此日日夜夜的伤心,后悔与难过最后只留给他自己而已。
  人生是百转千折的棋局,他们是其中放错位置的棋,落子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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