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年,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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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十年,是我最青春的年代,也正是国家风雷激荡的十年。人生几多十年,十年几多风云。
  这十年,不唯国家屡出大事,我个人之命运亦有几回重大之转折,回首四十三年前,国事家事,俱为陈迹耳。李后主尝叹,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今欲旧梦重拾,幸有日记、照片可为佐证。
  这十年,对于我而言,可分两个阶段,1966年到1968年8月是一段,1968年8月到1976年是一段。前一段风暴初起,我是中学生,最大的损失是学业中断,逍遥社会,蹉跎岁月,可记之事唯两次“串联”矣。一次是“乘车串联”,一次是“步行串联”,若无“文革”之怪胎,也没有串联之怪胎。祖国的大好河山,这两次串联竟得以领会。后一段“上山下乡”潮涌,我是知识青年,一去就是八年。
  
  乘车串联
  
  如果没有“文革”的荒谬,我们这帮初中生,出门最远也不过是北京的郊区——学校组织的下乡劳动。而这回历史的机遇,使得我到达了十几个城市,出门时间长达两个多月,行程几千公里,这就是“乘车串联”。就算是以后我几十年的经历加一起,也没有超过串联到过的城市和串联的时间。
  “大串联”的历史背景和成因,大家都清楚。我只不过是几千万串联大军中的一只蚂蚁,我只说这只蚂蚁的行踪罢。
  我是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记日记的。1966年6月“文革”开始,学校停课"了,但时不时地还要去学校,看看有什么事情。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第一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百万红卫兵和学生,史称“八·一八”。这么大规模的接见,一共举办了八次。我有幸参加了第一次。
  这天的日记:
  晴。今天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夜里三点到了学校,还是迟到了,队伍已出发十分钟了。经过交涉,到了天安门广场,找到了我们学校。早晨七点半,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出现在城楼上。他穿着绿色军装,戴着红领巾,我看得不太清楚。林彪、周恩来、某某某、某某某(这两人我给涂黑了,认不出来了。林彪也涂了,但还是能认得)、李先念讲了话。总理让大家做好准备,迎接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
  现在回忆,正是这次接见,掀起了全国学生涌向北京的大潮,目的只有一个: “我们要见毛主席”。外地的同学来北京,北京的同学去外地传播文化大革命的精神, “大串联”形成了。
  我们学校也开始串联了,到外地串联也要“资格认证”的,当时的资格就是家庭出身, “红五类”当然够资格,“黑五类”当然没资格参加串联。像我这样的出身,应该算“灰五类”吧,当年没这种提法,那是个“非红即黑”的时代,看人看问题都是这样绝对式思维。由于我两头都靠不上,所以机遇就是一半对一半了。
  1966年10月6日日记:
  阴,今天是喜悦的开始,高兴的中间,懊丧的收尾。早晨,齐满堂说有27张去重庆串联的火车票,黑五类出身的都给请出去了。下午念了名单,经过一折腾,又说没我的份了!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两句诗给我开了一扇新窗,头脑为之清醒。
  第二天峰回路转。10月7日日记:
  晴,有志者事竞成。又富余了两张票,经过争夺,终于让我去了。妈妈请假回来为我准备。一切就绪,重庆再见。
  能坐火车去别的城市,对于十五岁的我,真是天大的事。我的妈妈,孩子第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她对我嘱咐了什么话,我一句也没记住。
  串联,并没有具体的目的,至少对于我们初中生来讲好像是没有的,大学生很可能有,当时我的日记还称之为旅行呢。
  10月8日日记:
  晴,昨下午打好行包,晚上锦元送到民族宫姚加合家来送,这确实是一次不平凡的旅行。夜里1点19分火车开动了。离开了英雄的北京,串联开始了。因为是双轨,火车高速前进着。我们旁边是四个云南大学的,两个北大的,虽然不认识,天亮后开始交谈,车厢里活跃了。窗外坦荡的田野里,有人向火车挥手。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而且一坐就是两天两夜,竟有点坐伤了,车厢里人太多。火车上的第二天:
  过黄河了,大家都探头窗外,河水很浅,尽是黄泥。我们的681次奔驰在黄土高原上!一天经过了几百个山洞,崇山峻岭,各族人民在山间辛勤地劳动着,头一回坐长途火车,看到了许多在北京看不到的景色,心里非常高兴舒畅。天又黑了,大山里的工地还有点点星光,夜风呼呼,大地分外寂静,只听得火车压轨的声响,我们又睡着了。
  半夜里被同学叫醒,我们在成都下车。到成都时是半夜1点17分。我们被分到成都大学,系代表领我们去住宿,我们几个睡的是政治系62班的教室(62年入学,66年正是大学毕业的时候)。睡到早晨,然后去看街市,成都是我除北京外到过的第二个大城市,杜甫草堂去了,从小在邮票上就知道了它,还记住了郭沫若为草堂写的一联“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朱德题的“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就显得平淡。第二天上午和齐满堂研究了串联路线(要去的城市),胃口不小。齐同学是我们的头,是唯一的红卫兵(照片中戴红卫兵袖章的那位)。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当时出发时是二十几同学,不料,刚到成都,好些人就想家了,竟回去了,还有的同学选择了别的路线(如桂林),只有我和齐,还有马丁、马云、王双虎五个人坚持下来,直至中央不鼓励串联了(12月4日日记“中共中央的通知下来了,20号以后不再免费乘车了)。我当时就明确地知道,这样的机会只能有一次,所以力主串下去。
  在成都住了一天,10月11日日记:
  下午到了车站,由于中途下车没签票,人家不让进站,吵了半天才上车。5点15分离开成都。我们坐在行李车厢里,有几个红卫兵进来,叫黑五类站起来,红五类坐下,这种做法不大策略,遇到许多人的冲撞。
  “文革”的怪胎之一是“血统论”,最荒谬的口号就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10月12日日记:
  早7点43分,列车到了西南最大城市重庆。坐卡车去歌乐山下的政法学院住宿。重庆不愧为山城,好一派雄奇的景象。卡车沿着s形道路上行,天阴沉沉的,下了小雨。下午,我们瞻仰了烈士纪念碑,里面真静,沙沙的雨声,烈士的忠骨就埋在陵园的下面。后来光着脚踏着泥泞,沿小路到“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展览馆。许多同学把自己的纪念章,红领巾、红卫兵袖章别在烈士的塑像上,表达对先辈的无限崇敬和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
  重庆给我很深的印象,这是与北京大不一样的城市,北京和成都是平展展的城市,重庆是高低错落的。我们先前热读《红岩》,此回身临渣滓洞,被震撼了,歌乐山的郁郁苍苍,阴雨中的深绿,我忘不了。
  在重庆,嘉陵江是必到的,我们还坐轮渡到山城的彼岸。记得在一家饭馆我们第一回“下馆子”,这个馆子是吃完了后收钱,我们觉得新奇,还开玩笑 说咱们溜吧。重庆呆了两天,13日晚10点33分坐火车奔衡阳,在衡阳呆了一天转车去广州。后来才知道抗战时“衡阳保卫战”之惨烈,当年我们只知道平型关大捷。
  在广州停留了六天。十月的广州还是很热很热的,我记得还游了泳。广东话很难懂,香蕉是六分一斤,他们念“蒌分”。有回迷了路,还是一个热心的老太婆把我们领回了住地。在广州住在第五中学,直接睡在课桌拼搭的“床”上。广州的春秋两季“中国出口商品交易会”很有名,我们赶上了,去参观了一次,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广州的参观热点;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三元里抗英纪念碑,农民运动讲习所,广州体育馆,广州革命历史博物馆,广州起义烈士陵园,中山纪念堂,都去了。印象深的是在烈日下排了很长很长很长的长队,才买到了一枚七分钱的毛主席像章。这枚像章我还藏奔着。我的广州日记里竞记有这么一句: “原想的串联幻景也不过如此。”
  我中学的几门功课中,地理是优秀的,外校老师来听课的时候,地理老师特意安排让我举手回答问题。上世纪八十年代考大学时,地理考试有一道题是“从哈尔滨到广州坐火车要路过哪些大城市?”我答得最轻松。乘车串联,我的地理知识用上了,路线是听我的。可是从广州到长沙,某段路线是走过两遍的,重复的,浪费的,也是免不了的。
  10月23日夜1点33分,我们到了串联的第五个城市长沙。住的地方仍是学校(长沙二十二中)。来长沙的目的是去毛主席故居。
  10月25日日记:
  阴。三点起床,冒雨行军,到中医院,六点上7去韶山的汽车。10点,到了伟大领袖的家乡。冒雨排队,终于进了主席的家门。我幸福地在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呆了四个小时,这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晚上想去武汉,没有票,到了检票口,前面的人说票在后面、后面的人说票在前面,结果几个人都冲进站了。
  我现在能记住的是,串联的免费是住宿和乘车,住宿发住宿证或出入证,市内乘车发乘车证(这几种证我都珍存着),吃饭好像不是全免,但可以打借条先赊着吃。坐火车也应是免费的吧,以我们当时的家庭经济条件,根本坐不起火车。许多细节如今全忘了。有一位网友说: “我认识一位朋友,当年走(串联)得很野,结果秋后全都拉清单(据他说有漏网的),先是从他爹妈工资里扣,后来陆续寄来的,就由学校转到他爹的厂子劳资科,好像一直扣到三中全会以后。这位是按揭先驱。遗憾的是没跟他索取几张留念。记得顶头有印着最高指示‘借东西要还’的。”
  从长沙到了武汉,这回住的是省委党校。在武汉看了几场电影,在前几个城市没看过电影。当时绝大多数电影都被禁了,能看《云雾山中》,也许因为是打仗的片子。另外看的不是故事片,像《毛主席第三次接见百万红卫兵》就是新闻片, “八一八”是第一次接见,短短时间已是第三次了,足见运动升温之迅速。火热的运动,解释起来就是“火爆”与“狂热”。我们的串联仿佛置身世外。转过年来,武汉就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七二零大武斗”。在武汉的几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国第一颗导弹核武器试验成功”,喜讯传来,半夜四点睡梦中被敲锣打鼓的声响吵醒了。
  在武汉住了五天。下一站是南京,坐船去。船票比火车票还紧张,我们几个轮流在码头排队,我有棉衣就得多排,睡着了两次也冻醒了两次。好不容易上了船,住的是大统舱。第一回坐船,很新鲜,在甲板上观景,滚滚长江东逝水,只是当时年龄小,无感慨可感慨,不知道什么“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迈。
  在南京被安排到建设厅住宿,问寒问暖,招待甚好。南京是六朝古都,名胜古迹很多,而当时参观的重点只能是革命的景点,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就去了三趟。11月3日我们五个在雨花台照了合影,二个多月的串联,这是第一张照相。
  11月4日日记:
  晴。下午五个人又去了中山陵,合影一张。参观了音乐台,石像路,明孝陵,有名的紫金山天文台在山的后面。天色暗了下来,人声消失了,我们笑谈着走回到城里,还爬上城墙望望。
  当时没有吟诗的雅兴,实际上也只会背毛主席《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去年冬游香山的双清别墅,那里有一张照片,毛泽东在看报,报上头条就是“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毛的这首七律就是在双清别墅即兴写作的。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咏南京的诗句好的有的是,譬如“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最有名的是刘禹锡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令人低徊不已。
  在南京我们遇到了串联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此时我们已离家一个多月了,可能是钱花光了,建设厅不给我们住宿了,我们几人中马丁最擅交际,每次到了尴尬境地,都是他出面厚着脸皮跟人家磨,我们送他一绰号“搭拉老脸战斗队队长”。这回马队长也没招了,黄昏的窗外,我们第一次看到他的愁相。建设厅一人给了20个馒头,把我们轰了出来。
  11月6日日记:
  夜里一点钟,大街上五个人在漫步走着,也不知往哪走,这就是无亲无故的我们五个,落到这个地步。办了个证明,在工学院忍了一宿。天亮后到下关火车站,我们排在611次去上海的队伍后面,可我们没票啊。没想到检票时,只是唱了个“红旗飘飘”就让上车了。
  上海,是我出生地,我对它却无亲切之感,我半岁时就离开了上海,被向往古都的父亲带到北京。我再来上海,缘于这个特别的历史时间。我们住在四川中路33号接待站。在上海,我们第一回做了件与“运动”沾边的事。
  11月15日日记:
  阴。早起,刻蜡版,印传单,几个人分头去撤。
  11月16日日记:
  晴。夜里和马云、王双虎印传单,有1000份。
  我们从高楼往马路上撒传单。路人纷纷抢拾,感觉很好玩,只有我心里有一丝不安,这么居高临下的撤传单,是很危险的。
  在上海,观光仍是第一要务。第一天去的外滩和南京路。南京路的闻名,很大程度是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的影响。外滩可算上海第一景观,11月9日,我们五人在外滩合影。从这几张照相,可以看到我们一直是一身衣服,我的裤子比在南京时又破了,还有一点,我不像他们几个,我照相时,从不戴像章,手里也没红宝书,在最讲究进步的年代,我形式上很不进步。上海豫园(“文革”中改名红园),上海图书馆,中共一大会址,大世界,人民广场,虹口公园(内有鲁迅墓),中山公园,上海工业展览会,一万二千吨水压机,这些永久的或者一时的景点,都留下了我的足迹,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又几度到过上海,只有豫园,大世界,虹口公园是“故地重游”。
  11月L9日日记:
  睛。服务员中午突然给了下午去宁波的船票,真是意外的事情。我和马丁赶紧去舅妈家要(借)了10块钱,她还要留我吃饭,时间不允许了,匆匆走了。 经过一番周折,我们上了海轮。夜里的东海是那样的恬静,偶尔有点灯光,其余是漆黑一片。
  宁波是我的老家。
  11月20日日记:
  阴。五点整,船到了我的老家宁波。这里和上海大不相同,既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那繁花似锦的马路,却是另一派风光。住宿安排在地委党校,住的房子是大庙。中午参观了云封塔。就这样,在老家呆了一天。
  回老家,没有走亲戚。九年之后回宁波安葬母亲骨灰,弥补了“过家门而不入”的过失。自宁波我们又坐闷罐子车去了杭州,早六点开车,中午一点到杭州,住的是财贸干校。
  11月22日日记:
  晴。七点起床,坐汽车到了湖滨。下车就是漂亮的西湖,有许多的名胜古迹。我们走过白堤,又上了苏堤,风景妖娆多姿。坐汽车来到钱塘江大桥,来到蔡永祥牺牲的地方,一个解放军军官语调沉重地向大家讲述英雄牺牲的经过,马丁问他,那个放木头的坏人捉住了没有,回答是,这个问题不便回答你。钱塘江的水是那么地清澈,钱塘江的大桥是那么地雄伟,蔡永祥精神不朽!
  在杭州住地竟然碰到了同班同学,也就是碰到而已,玩不到一起。在学校上学时爱跟谁接触,会一直保持下去的,脾性不台的甚至三年也没说过一句话。
  11月24日日记:
  阴。早晨,马云叫醒了我。两人去岳王庙参观“杭州革命违反有理展览”。在平湖秋月,我俩各照了一张相。晚,和马丁看电影《东进序曲》。
  在杭州玩了五天,天天泡在美丽的西湖,根本感受不到运动正如火如荼,很多的大人在苦难中。西湖在文人的笔下尤其美丽,三十年代有位叫阮贻炳的作家在《西湖之秋》里,这样描写西湖的四时景致“晨曦与夕照,和风与细雨,密雪与微波,彩云与壁空,明月与阴霾,梵音与钟声,鸟鸣与鱼跃……自堤之杨柳,学士港之桃花,三潭印月之荷花,满觉垅之桂花,西溪之芦花,公园之菊花,西山之枫叶,孤山之绿萼,灵山之红梅……玉泉之鱼,理安寺之楠木,云楼之竹,龙井之茶,虎跑之泉,飞来峰之佛像,南屏之晚钟,小瀛洲之月色,初阳台之日出……史迹与传奇,关岳钱武肃王,忠臣烈士,才子佳人,徐烈士,秋女侠,林和靖,俞曲园,苏小妹,籍风景而流芳百世,而风景亦籍史迹而名显千里。”
  从杭州我们又返回上海。上海的运动剧烈是与大城市身份相符的, 《解放日报》事件,使得周总理不得不亲赴上海来处理。这时我们决定结束串联回家了,后来我回忆,如果没有中央的通知,谁知道我们五个还要串到哪一天。下面是1967年的中央通知,串联的停止不是急刹车,我们当时听说的是12月20日以后“不能再免费乘火车了”的中央通知。
  中共中央关于停止全国大串联的通知
  各级党委,各军区党委,各省、市革命委员会,各革命群众组织:
  目前,各地区、各学校、各机关、各企业事业单位,正在集中力量,实现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建立革命的“三结合”的临时权力机构。同时,在外地、外单位串联的学生和群众,刚刚返回本地、本单位,斗、批、改的任务很繁重。因此,中央决定:继续停止全国大串联,取消原定的今年春暖后进行大串联的计划。希望各级领导向学生和群众妥为解释。
  这个通知可在城市、农村和部队中张贴。
  1966年12月14日,我们回到了北京。这次乘车串联,我到了十个城市,留下了永久的少年记忆。我现在怀念的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一起串联的四位同学,你们好吗,是否已经忘记了曾经的日子?假如你能看到我的回忆,来找我吧。
  
  步行串联
  
  乘车串联给国民经济带来许多的伤耗,可是又不能打击红卫兵造反的革命热情,正好此时蚌埠的一队红卫兵步行走到北京,这个创新马上被誉为“新长征”式的串联,在全国提倡兴盛起来。“长征”取代了乘车,一时间,在全国的公路上,打着“某某红卫兵长征队”红旗的串联小分队随处可见,打着绑腿,背着背包,除了没穿军装,俨然一支支准部队。
  从上海回家的第三天,我又蠢蠢欲动了。
  1966年12月16日日记:
  阴,我们几个准备长征到延安,这件事比较重要,一定要努力成功。
  12月24日日记:
  晴。接到小虎的来信,他从杭州——南昌长征,全程1200多里,用了15天。我和小群商量5号步行出发。
  12月26日日记:
  晴。上午商讨了长征计划。下午去八中开了证明。长征途中一定要好好的,不用多表示什么。
  12月28日日记:
  晴。为长征一事跑了一天。上午和小弟,锦京去了区委,人家不管。又到了区委党校,那人说马上要军训了,不组织长征。
  1967年1月1日日记:
  晴。广播了重要社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长征一事和妈妈说了,她没有表示反对。
  这回步行串联,没和同学走,而是和院里的几个一般大的小孩商量着要去的,还有一个是比我小两岁的我弟弟。开始是五个人,后来只剩我兄弟俩和阿金(锦京)三人,目的地也由延安改为近得多的秦皇岛。
  1月3日日记:
  晴。5号走的可能性增大了。小群顾虑军训,决心忽有忽无。刘培培可能不去了。谁也不要勉强。一定要走,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1月4日日记:
  晴。明天就要长征了,目标是秦皇岛!今天进行各方面的物质准备,一切都妥了。愿我们不负众望,做出成绩,有所收获。此次长征一定胜利,一定要胜利。回来再见,一切一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时间一到,拔腿就走。
  所谓准备,还有一项是印传单,我们到顺城街小学印的,这小学在城墙根,校舍是座古建筑,后来金融街横扫至此,好像保留了几间大殿。
  俗话说“冷在三九”,可我们偏偏选在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出发,这也说明“少年不知冷滋味”,哪像现在这么娇气,凡事都看天气的脸色。
  1月5日日记:
  晴。任重而道远,千里长征开始了!我和小弟四点就起床了,妈妈给了25块钱和35斤粮票。吃过饼干,去找阿金,七点才出发。8点到了北京站(按:当时我们没有手表,好像阿金从家里拿了个闹钟),一小时后踏上了京山公路,建国门外休息了一会儿,长征队遇到了不少。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两行树把公路送上了遥远的天边。郊区的空气很新鲜,刚开始嘛,三人的心情都非常舒畅。在路边吃了中饭。小弟的脚打了泡,走的很慢,好不容易到了通县(按:通县距北京城50里)。出了通县已是三点多了。晚上住在龙王庄中学接待站,把背包一扔就躺下了,阿金还有劲去玩篮球。长征的第一天光荣结束。 第一天走了七十里,道路多是柏油马路,用今天的话讲,路况良好。后来的情形就时好时坏了。第一天还暴露了一个问题,背包打得不好,才走了:十里就几乎散了,背包带不是背包带而是根绳,勒得肩膀痛,远不如今日之旅行装备。
  不刮风的时候走路还好,可是北方 冬季的风是很猛的,小刀子似的,再加上负重,才走了两天,我们就尝到了不少苦头。吃饭是交钱交粮票,有时是只交钱不交粮票,而与我们反方向的从关外到北京的长征队则是白吃。跟这些“军”容整齐的长征队相比,我们三个就像散兵游勇。
  1月12日日记:
  晴。盖了棒子镇的纪念章,在太平庄吃中饭的时候,认识了姜生、侯志有。走到野鸡坨,一路上盼着有卖花生的,失望极了。农村的小孩送我们到了接待站。
  我是很早就有收藏癖的,在长征中,每到一地,我都不忘盖一枚纪念章,他俩就没这意识,所以至今也没听说他俩收藏点什么。这一枚一枚纪念章,仿佛漫漫人生旅途一个个驿站,今天生活中某一阶段碰到一点儿挫折,不是都走过来了吗,步行者,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没有迈不过的坎。姜生后来我回京后如约给他寄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他也回信感谢,姜生可能是村里的秀才,字写得很好,这封信和信封我都保存着。这则日记还透露了一个细节,私人卖炒花生在当时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啊,但是,那些蹲守在山间小路偏僻处的卖花生者,却是我们一天的盼头啊,五毛钱一斤,一边走一边吃,又解馋又解闷。有的时候,我们简直就是低着头跟着花生皮走,荒冷的野外,这种寻踪成了唯一的乐趣。
  1月15日,长征第十天,我们走到了秦皇岛市。当天的日记:
  阴。在深河(镇)吃了中饭。我和阿金走在前面,逗个没完,一会儿,小弟又超到前面去了。过了几座山,远方是一片高大的烟筒,一打听,那儿就是秦皇岛,望山跑死马,走了很长时间才到市里。腿痛得钻心,这是最困难的时刻。晚宿国营浴池,十点睡下。我们已经胜利了,可笑的是躺在澡堂子里。
  第二天我们从澡堂分到了新一路小学,吃饭是在学校对面的建筑公司。几年之后我到内蒙古下乡插队,有年回城还特地在秦皇岛下车,到住过的地方怀一番旧。在秦市,我们住了十天,本来住不了这么多天,因为我们的钱粮都不多了,给家里写了信,只能在秦市等着寄来。我们天天去海边玩,冬天的海不美,但是第一次面对大海,还是很激动,但吟不出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们捡了很多海螺,当做到过大海的信物。第八天,阿金等不及了,一个人去了山海关
  1月23日日记:
  晴。原想钱今天能到,打好了背包,等了一天钱仍未到。阿金先走了,挽留不住,今天是他的生日。明天钱还不来的话怎么办?阿金现在到了哪里?
  又傻等了一天,钱还没来。1月25日日记:
  阴。钱还没来,中饭没得吃的了,轮到我去借。急中生智,我去了总接待站,小弟去邮局查。结果在总接待站有我们的汇款单,真混蛋!送到那去了。中饭没吃,就前往山海关追阿金去,三十里平平坦坦的柏油马路,四点到了山海关,找到了阿金,他的脸也黑了,亲热了一番,住在小学校。
  第二天三个人在“天下第一关”下合影,这是此行唯一的照片,弥足珍贵。照完像,登长城,只有一段的长城是修整过的,越往上爬就是“野长城”了,甚是衰败,解放军打靶的子弹竟从我们头顶呼啸掠过。爬到了烽火台,直上直下,惊险得很,他俩攀上去了,我体育一直不好,又患恐高症,只得呆在台下。山海关外猎猎寒风,残阳如血,苍山如海,荡涤着少年的心。落日下的血色长城美得令人心痛, “岁岁边风吹绿野,朝朝冷月送黄昏”,只有到过边塞烽台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诗句“到此令人思猛士,天高万里鹰弓稍。”今天的人,再豪迈的气概,也吟不了这么好,哼哼唧唧下一代。
  于山海关只呆了一天,我们开始返回。从北京到山海关我们走的是北线一 也就是村镇多山路多,返程是沿着铁路沿着城市走,具体地说就是山海关——北戴河——塘沽——唐山——天津——北京。很好玩的是,我们三个在路上也不是一起走,有时是一人在前,两人在后,有时甚至是各走各的,我们有个约定,谁先到谁就安排住宿,而每天走到哪是头一天晚上定好的。这个走法在北线实行时没出问题,因为一个县城没多大,很好找。在南线走到较大的城市就出问题了。北戴河是小弟先到的,等我俩赶到时天已大黑,找不到小弟,我黑暗中竟摸到了解放军军营,哨兵大喝一声,拉枪栓的声响很吓人。
  1月30日日记:
  阴。小弟他俩先走了,我慢慢地跟在后面。11点半到了20里的石门,中饭后我先走到了滦县。一天皆是自己走的。
  唐山,我们住了七天,并在这过了春节。
  2月8日日记:
  阴。供给半斤花生票,马上买了吃了。中午原想吃点好的,但最便宜的也要两毛钱,真是吃不起。过车瘾去吧,直坐到东么。十五年来头一个春节是在外面过的。
  在我的日记中第一次出现了“串联”的字眼,还是没忘长征为了什么,唐山的运动气氛是很显明的。
  2月9日日记:
  晴。上午去矿院串联。中午吃了=两饺子(按,一两一个的大饺子),明一大早走,打好背包,给他们写了感谢信。 长征中,我们一共走过三次一百里,一般而言,每天都是六七十里。这三回一百里,有两回是后半程走的,而且是三天之内走的,隔一天走一个,更甚的是中间只睡了四小时。一百里虽非极限,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是高限了。
  在塘沽,钱粮又光了,只好我留下等钱寄来,他俩先走去天津。在塘沽等了一天,钱终于来了(按:后来得知,母亲是连夜去电报大楼寄的十块钱)。拿到钱已是中午,而这时候两派工人争斗正酣,我赶紧在食堂奢侈了一回,买了两豆包吃。下午1点离塘,夜里3点走到天津医学院,一百里足有了,还横穿了大天津。第二天七点离津,这么个大城市连半天的流连都没有。
  2月17日日记:
  晴。小弟先走的,今天要到马头,一百里。三人分着走,有时汇集并肩走。在路边的饭馆里吃了中饭(按:记得吃的炒豆腐,长征中第一回下馆子)。阿金又先走了,月光如雪,把公路照得分外明亮,不时有一辆辆大卡车从身旁驶过。八点到了码头。
  最后一天。2月19日:
  阴。 (晚)10点半打好背包,11点20分离开通县,踏上了回北京的路。走了一百里,只休息三小时,我们都十分累。过了双桥,3点多了。差一刻5点到了北京站,回到亲爱的北京了。7点到家,天刚刚亮。长征结束了。它使我接近了社会,接近了农村,接触了新事物。它使我在思想、意志、体质几方面得到了锻炼,它为我迎接更大的考验打下了基础。长征精神万岁!
  几千里路,当然称不上“八千里路云和月”,更不能和红军一夜急行军240里抢占大渡河相提并论。但是对于大城市和平环境下成长的少年,还是要算一次难得的锻炼。四十二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四十二年前的步行者今天仍然跋涉在余下的人生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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