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体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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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声力】
  夏天又到了,似乎全城的姑娘都在减肥。到处都可以看见,不管多瘦的姑娘都端着一碗沙拉在吃。或者在饭菜旁边用一盆水来涮菜,涮掉油脂。乔家珊的论文行进到了关键的时候,19世纪畸形秀的组织者巴纳姆使得朱莉娅·帕斯特罗娜成为主角,朱莉娅·帕斯特罗娜,生命当中的偶然事件,往往成为一颗启动按钮,食堂对面餐桌上圆眼睛的姑娘把眼珠转了一转。她把最后一根水涮青菜嚼了两口,扔进碗里,打一个半饱不饥的嗝。中不溜儿,乔家珊在吃一条低卡路里的白水蒸鱼,眼睛鼓胀胀的鱼。
  阿蕾怀孕了,准确地说,是快生了。阿珊和阿蕾,外甥女和小姨,小时候她们曾经这样瞪大眼睛,学过死人,在她患癌症晚期的父亲身上爬来爬去。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呻吟了几声,阿蕾嘿嘿嘿地笑起来,母亲端着一个乌黑的药盆走进来,下雨了,她说,梦就进行到这里。阿蕾在电话里说,我都快闷死了,你能不能过来陪陪我。
  她闭上眼睛,一些畸形的身体在她的脑海当中旋转。象人、蛇人、身体多毛的女人、连体女人、拥有巨大臀部的黑人女人……键盤里写到,费尼尔司·泰勒·巴纳姆的美国博物馆1841年在纽约开业,因拥有世界上第一个现代怪胎展览而闻名。而实际上,从很早开始,朱莉娅·帕斯特罗娜就开始在这其中的一间博物馆里演出。需要一个注释:哪一间,从什么时候开始?朱莉娅·帕斯特罗娜,阿蕾的电话又响起来,接起来,说话的人是母亲。她说,简短扼要地,你有多久没回过清濛了?
  她的论文就像束腰带,她们不明白。实际上,为了看起来显得苗条些,她确实穿了一条高腰内裤,紧紧地箍住卡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减肥呢?上次分别的时候,在门廊里换鞋,阿蕾问她,抬起头,用着一种故作天真的语气。小姨夫就站在那里,提着她的行李,她的怒气涌到嘴边又被堵回去,因为阿蕾又补充一句,什么时候再回来?
  五岁以前,她们都极其爱五花肉。准确地说,是我五岁以前,你大概十岁了,乔家珊说,你毕竟是我小姨。还不是你学小姨的,后来你还学她,吃鸡鸭从来不吃皮是不是?母亲说。是吗?阿蕾说,我不记得了,你看我现在什么都吃的。吃烤鸭、乳鸽、白斩鸡,不吃皮怎么行?后来,陶渊明曾经这样问她。母亲还在电话里说,阿蕾怀孕之后,爱上了啃猪蹄,现在皮肤变得特别好。
  是吗?乔家珊说,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她在翻找什么资料。1860年,朱莉娅在俄罗斯莫斯科产下一个浑身长毛的女婴。女婴?她突然说,猪蹄的毛很难剔干净的,你明不明白。
  阿蕾嚼猪蹄的时候,牙如松鼠般利落,玲珑的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她是在做梦。还不是台风的季节,但动车到达清濛,第一场台风刚过。她在车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阿蕾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她说,我们买车了,康康去接你。她还没有见过怀孕的阿蕾,只听到阿蕾在电话里说,我现在变得好胖好胖,你不要笑话我。她翻了个身,没有再睡着。康康,就是她的小姨夫,站在出站口对着她笑,结束完一段漫长的恋情,阿蕾就迅速地嫁给了他。康康,他的小眼睛无法聚焦,却有着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慈眉善目。她不用问也知道,这辆车子和婚房一样,肯定也是阿蕾父母买下的。她看这个男人的神情就知道,他温顺地和她聊起天,一些话题滑过去,主要都是些她们童年时代的事情,阿蕾对他说过的,他说,阿蕾说。她很好奇,阿蕾对他说了什么,又有什么没说。
  那年夏天,阿蕾坐在理发店里,卷着满头的卷发夹,看着她,像是胸有成竹的,其实心里是空的。我就是要晾他几天,看他来不来找我。
  他来了吗?
  来了,她在门口喊。阿蕾怀孕的身体一下子出现在了门后。那一刻,她的眼睛里或许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我现在变得好胖好胖”,她低下头去换鞋,门廊里乱糟糟的。阿蕾用一种很不满意的语调说,你也不收拾收拾。康康就嘿嘿地笑。笑什么呢?她想起第一次见康康,那天中午喝的是鸡汤。他站起身来给每一个人盛汤,阿蕾碗里的是腿,阿太碗里是另一只腿,接下来是阿蕾的父母、他自己……而母亲的碗里,只有一些鸡碎骨头和碎鸡肉。乔家珊不知道他在刚刚迈入这个家庭的第一天,何以做到如此之精确。在她的碗里,低下头,阿蕾坐在对面,甜甜地抱怨着,我不爱吃腿,然后很自然地拣到了她碗里。乔家珊习惯了。逢年过节只要有什么好菜,母亲就会很着急的,快吃吧。她皱起眉头,感觉一桌子的人仿佛都在看她们母女两个。其实没有,当然没有。
  阿蕾的胃口从前很不好,现在很好,吃很多,但无妨,她仍然很瘦。挺着个大肚子,阿蕾穿着热裤、人字拖,在午睡后光线交错的客厅,两条腿像两管长长的白炽灯泡,走来走去,一低头,一转身,晃得她的心里忽明忽暗。乔家珊从青春期开始发胖,也从青春期开始减肥。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穿着阿蕾的旧衣服长大。直到有一天,她发现阿蕾的小洋裙紧绷绷地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的呼吸连为一体,一呼一吸,腰身像热水袋上的活塞一样,它都会活动。阿蕾没忍住笑了出来,刚才,她应当是忍了一会儿的,因为眼睛还有点儿红红的。乔家珊也笑了,她把裙子脱下来,扔在地上,然而是用一种很轻松的口气说,算了!
  后来她想,或许那时候,她全部都是真心的,事实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从没在乎过这些。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书店里打杂,那时候书店还有很多,挤满了放学的孩子,她饿着肚子,在一堆书中间,坐在冰凉的大理石瓷砖上,翻世界地图,或者旅行指南。世界很大的,她对阿蕾说。阿蕾会在回家之前到这里来陪她一会儿,可是又要马上赶回家吃饭,她是一回到家,马上就有饭吃的人,不像乔家珊,她要等母亲下班,再等精疲力尽的母亲做饭。可是实际上,阿蕾对这些书,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咬着一根棒棒糖,盯着天花板,或者从口袋掏出点儿什么,辣条、果冻或者小浣熊干脆面。乔家珊从不客气,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阿蕾有的是钱。
  第一天晚上阿蕾就把康康赶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我们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阿珊。她们从小时候的故事开始谈起,但阿蕾说起的事情,乔家珊大都忘记了。而乔家珊也提起了几件,阿蕾都摇头。但有一些事情是都不会忘记,也都不会提起的。小时候,老年痴呆的阿太坐在清濛老宅的门口,她一看到乔家珊就喊她过来,然后拉着她的手说,你小姑婆一家对你们恩重如山啊,你长大了要懂得报答。小姑婆是她的亲生女儿,阿蕾是她的亲外孙女。而乔家珊是什么?母亲说,我是她的长孙女。母亲说完之后哇地一声哭了,自父亲死后,那还是头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乔家珊也对母亲说过,世界很大呢,我想到处去看看。母亲说,那你就好好读书吧。这都是老生常谈,但都是真心的。阿太也是真心的,如果没有阿蕾一家的接济,或许乔家珊真的无法顺利长大。除了钱,还有许多呢。中秋节吃不掉的月饼、端午节吃不掉的粽子、亲友结婚吃不掉的喜糖、快要干掉的水果。有一次,乔家珊母亲盯着阿蕾家里的苹果说,这是进口的吗?你都放得要干掉了。阿蕾说,我不爱吃苹果,妈妈还一直买。后来这些苹果被母亲拿回家,用盐水泡了泡。母亲咬下一大口之后说,进口的就是不一样。她哇地一声吐出来,没什么,苹果籽卡住了,她说。
  她读博士之后,阿蕾再也不会发表什么对她研究方向的看法了。从前她还会问她,冰心先生是不是男的?或者,雨果是英国人?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背靠着背,夏天蚊帐里的空气沉闷无比。阿蕾问她,阿珊,没有男人追求你么?她的手顺着竹席滑过来,亲热的、冰凉的、一股薄荷油的味道。乔家珊像被烫了一下。关于“丑”的历史,19世纪,在怪胎秀巡回演出中被宣傳为“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的,朱莉娅·帕斯特罗娜。期刊审稿编辑对她说,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位在森林中研究野生动物的学者”,而不是“一位研究森林野生动物的学者”。这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意思,他的语气甚至有点儿严肃,你明不明白?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的。关于阿蕾的前男友,她什么也不知道。阿蕾有谈论情感问题的女性朋友,显然那个人不会是她。她只是突然接到通知,阿蕾又恋爱了,是相亲认识的一个军官康康。过了不久,接到一个更加突然的通知,阿蕾要结婚了,没错,对象就是上次那个康康。乔家珊甚至无法确定地想起,当年的那个理发店场景中,阿蕾满心绝望地等待的人,究竟是前男友还是康康。然而阿蕾每年盘查乔家珊的情感问题,阿珊,有人追你吗?阿珊,没有人追你吗?阿珊,难道没有人追你吗?逐年变化,就像一个等差数列。
  最后阿蕾终于说了不该说的话,哎,阿珊,那一年来家里玩的那个男孩子,那个台湾的男孩子,是不是叫陶渊明?我上次遇到他了,他还是单身,他眼光该有多么高,到现在都还单身。
  你随便遇到一个男人,就上去问人家单不单身吗?
  他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男人,他是你的陶渊明啊。
  期刊审稿编辑说,这个“的”字,可以从这里移到那里,或者,要不要考虑直接删掉?“的”字有几种用法,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楚这些事情。如果发不了稿子,她很清楚后果是什么。朱莉娅·帕斯特罗娜,他们嘲笑她的选题,其实不是,他们嘲笑的人是她。为什么要选这个题目?在同门面前,她仿佛被剥光了衣服。他们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有些人则会继续盯着她看。阿蕾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憋住笑的时候,那里的纹路就会更加清晰。曾经在阿太面前,她把酒窝憋成了凹陷的锁骨的形状。阿太拉着她的手说,阿珊,阿蕾一家对你们母女恩重如山,你不能忘了,你明不明白?
  等回到了乔家珊的面前,阿蕾才开始笑得四仰八叉。阿太已经糊涂了,于是小时候,她们常玩这样的游戏,由她扮演她,她扮演她。只有一次,阿太用她那浑浊的眼珠子瞪着乔家珊,猛地把那只手甩开。走开,她说,你不是阿蕾,你是谁?
  你是谁呢?阿蕾抚摸着她的肚子。每天午睡起来,她会跟肚子里的孩子说一会儿话,有的时候,强迫乔家珊给孩子背几首古诗。她说,宝宝,这是你姐姐,她很厉害,是个女博士,你长大后也要像姐姐一样会念书好不好?因为这话是阿蕾说的,乔家珊听起来并不像是正儿八经的赞美。那一年,乔家珊要报考硕士,阿蕾说,去上海?那么远?你为你妈妈考虑过没有,你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的。到了博士,阿蕾说,哈,你真的要读到灭绝师太么?
  回到清濛她关了几天手机,再打开来,实际上,也没有什么消息。编辑没有再联系她,像是爱要不要她的稿子。陶渊明说,他不想发表东西,也不主动联系编辑,因为他觉得自己写的所有诗歌都不够好。他说话温柔,举止绅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他说这话时竟然是真心实意的。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事情,再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有一次乔家珊没有睡午觉,想再咬咬牙,改一改论文。睡醒的阿蕾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背后,两手搭在椅背上,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盯着图片上的朱莉娅·帕斯特罗娜,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谁?原始人类吗?
  曾经的事情?其实什么也没有。那一年她研究生即将毕业,陶渊明和一群朋友到清濛做田野调查,其实就是旅行。他们在周围的村庄和小城市跑了一个多星期,其中有几次,她邀请她们到家里。阿蕾对乔家珊说,你们家那么破,不如你让他们到我家来。阿蕾是真心实意的,乔家珊全都相信,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她对阿蕾的感激,毕竟她们之间,总不能说谢谢。可是后来一切都改变了,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她自己。阿蕾在第一天就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晚上安顿好所有人之后,她钻进被窝,捏了捏乔家珊的手,给她发送了一条短信,阿珊,你喜欢这个男孩子吧?陶渊明?
  没有吧,事到临头,乔家珊总是显得笨手笨脚的。这个“吧”字,是顺手多打的,还是它本来就站在那里等她,等着她来否认。组里的每个女孩子都比她漂亮,也比她纤细苗条,而她总是承担这样的角色,抢在别人开口之前,她会先把自己的屈辱或者恐惧,编织成一个笑话。女孩子吵架会想到她,男孩子感到脆弱的时候,也会找她。乔家珊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年轻时结交的温柔的朋友。所以阿蕾在怀孕的最后几个月,一定要她在身边陪她。康康去部队里驻扎的日子,阿蕾需要有人和她一起,对着肚子说话。阿蕾回忆过去的日子,那些少女时代的光荣,需要听众。记忆卡在那年夏天,乔家珊和那一群朋友汗流浃背地从乡镇回来,在门口说说笑笑地,按响了门铃。来了,阿蕾大声喊,打开门,门后出现的是一个精心打扮过了的阿蕾。她才发现,在所有比乔家珊漂亮而苗条的姑娘里,阿蕾仍然能够做到比她们所有人都漂亮而苗条。毫无来由地,乔家珊突然想起小时候那一次,阿太把她的手狠狠甩开,她说,你不是阿蕾。人群往前挤,她在最后面,仿佛有点中暑,站不稳。陶渊明停下来等了等她,他说,你还好吧。   她心里总是存有一些希望,她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曾经有一次组内谈论到女人的容貌问题,“颜值”,从来不怎么说话的陶渊明,突然之间开口了,他说,长得好看,也不过就是那几年的事情。乔家珊的心里就放起了礼花,为了掩饰,她差点被一口热茶烫到,她以为总有人会注意到她的反应,其实没有,当然没有。
  其实,并不仅仅只是那几年的事情而已。母亲说,阿太年轻的时候是美女。她说起阿太的故事,像翻开一本陈年野史。马来西亚侨商最小的姨太太的最小的女儿,亚热带,断档在这里……一个小姐,这些都很遥远,只有阿太的美貌惨白白地浮上来。母亲说,恩,怎么说呢,长得和阿蕾有一点像吧。
  母亲当然是在胡说八道,毕竟她也没有见过阿太年轻时的模样。在饭桌上,阿蕾的话有些过分地多了。乔家珊回答的是“没有吧”,而不是“没有”。她怎么能忽略这其中细微的差别。实际上,怀孕之后的阿蕾,一丁点儿也没有变胖。当年坐在陶渊明身旁,阿蕾的嘴角边是一圈浅浅的少女胡渣。陶渊明的眼神有点躲闪,所有人的笑声开始远去,成为一堵墙。陶渊明坐在那里,脸颊泛红,为了掩饰慌乱,他夹起一筷子面条,断成几节落在桌上,却什么也没有吃到,阿蕾拍着他的肩膀笑起来。
  在厨房里,阿蕾甚至开始忙上忙下。她对乔家珊家的熟悉程度,远比乔家珊自己要熟悉得多。那么多参加野外调研的同学,紧紧挨挨地挤在尽地主之谊的乔家珊家里,乔家珊曾经答应他们,来清濛请你们到家里吃饭。可是有没有人曾经怀疑过,这究竟真的是否是属于乔家珊的房子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你谁?姐姐吗?她转过头,太热了,这不是她和陶渊明认识的第一个夏天,然而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阿蕾穿着束腰小短裤,在陶渊明的面前将身体扭成一个灵活的陀螺,每一招每一势,都像江湖绝学一样,一刀一剑地扎在乔家珊的心里。
  陶渊明说,你小姨比你大不了几岁吧。
  对啊,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乔家珊愉快地说。
  乔家珊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一个年轻时结交的温柔的朋友。他意料之外地伸出手掌来,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乔家珊摇晃了一下,没有站稳。陶渊明回过神来,你还好吧。
  阿珊,我替你考察了一下,那个男孩子,陶渊明,要不还是算了吧。
  阿蕾或许根本就没有其他的意思。她穿得漂亮体面,忙前忙后,或许只是为了她,帮她挣得面子,就像她把房子借给她,把衣服送给她,把吃不完的东西给她。毕竟她和陶渊明,想想就觉得荒谬的。陶渊明是个诗人,而她甚至不知道冰心是个女的。当天晚上,想到这里,两个人背靠着背,乔家珊就扯过被子来偷偷地笑了。笑完了,心情并没有变得更好一些。因为阿蕾轻描淡写地谈起陶渊明,那语气就像她曾谈起其他追求过她的男人一样。“男人都是白痴”,她说。一般以这样的句子结尾。而母亲则会说,“男人都是混蛋”,开始是咬牙切齿的,最后竟然也笑了。她们坐在一起嗑瓜子,看着她,要她说什么呢?
  她究竟凭什么替她考察呢。
  她不会说的,她想,如果她告诉母亲这件事,母亲也会慌张地捂住她的嘴巴。事到临头,母亲会显得比她更加谄媚和懦弱。但她不说,却完全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研究生毕业那年,阿蕾也是用同样的口气,央求她来过暑假。有一天深夜,她被一阵門铃声吵醒,她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况下,出于何种原因,醉酒的康康出现在门外,东倒西歪地,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阿珊,难道没有人追你么?父亲去世之后,又过了很多年,在那一刻,她才忽然之间明白男人是什么。康康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里,一种滑腻的、冰凉的、像蛇在洞穴里穿行的感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像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每一年都要向阿蕾汇报年龄。阿珊,你今年几岁了?这种关心是一条规则的等差数列。她从来没有询问过她需不需要。蛇都生活在潮湿的地方,清濛自古以来都隶属于偏僻的岭南,亚热带。阿太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子,拥有着让人浮想联翩的美貌,母亲坚称在所有的后代中,阿蕾长得最像阿太,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乔家珊笑了笑。
  蛇要来到地面上,要钻出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不是那天晚上的那条甬道,她知道不是。第二天他们平静地吃完早饭,康康马上返回了部队,而阿蕾说了很多的话。后来,每年康康去车站接她,总是说,阿蕾说……乔家珊看着汽车后视镜里的自己,在微笑。康康还会当着阿蕾的面夸她,似乎一年一年变得更加漂亮了。是吗?阿蕾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乔家珊,似乎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课题组结题那一次,在酒桌上,陶渊明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她自告奋勇地送他回去,马上就后悔了,因为在出租车上,他开始放声大哭,哭了一路。身材高大的陶渊明,娇弱无力地倚靠在她的身上,酒味和汗味,还掺杂着夏天夜晚潮湿的味道,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变得若即若离。她心中有过一些微弱的希望,她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又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陶渊明在诗歌里写,“现在你自身内有这么多的事发生,你要像一个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地有自信”,这是里尔克的句子,显然他抄得很拙劣。诗评会吵成了一片,陶渊明被拥堵在人群之中,显得很尴尬。或许,曾经让他尴尬过的,后来一直让他痛苦的,是他的才华。微弱的,他说不清它什么时候会产生,什么时候又悄然消失了。写到某个地方,卡住了,不是身体的问题,他又出于什么原因翻开了里尔克?期刊编辑的意思,朱莉娅·帕斯特罗娜的亲生父亲,是“一位在森林中研究野生动物的学者”,朱莉娅多毛的身体,浑身除了手掌和脚掌之外都长满了密而硬的毛。她的父亲,和什么野生动物交配生下了她,然后又抛弃了她?在巴纳姆的博物馆里,在巡回演出中,她被宣传为“世界上最丑的女人”,被带到欧洲,唱歌、跳舞、说多种外语,接受多次公开医疗检查。陶渊明所给过她的,巨大的震动感。后来她在朱莉娅这里找到了。很多次写论文,突然之间,她会潸然泪下。她转过身,对阿蕾说,朱莉娅不是原始人类,如果她早生几百年,或许就不需要面对世人“丑”的指责。朱莉娅的故事充满着漫长的想象,曾经所有那些伤害她的人,她有没有拿起过什么武器,站在他或她的反面。而真正能够伤害她的那些人,其实也并非出于恶意。十九世纪的一种风潮,畸形人甚至能够成为明星。谁说得清楚这其中可能隐藏的错综复杂的故事呢?   阿蕾说得对,那个男孩子,陶渊明,要不还是算了吧。但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来完成这个仪式。陶渊明半身倚靠在自行车上,乔家珊很愉快地说,我可以问是为什么吗?他愣了一下,中间有那么一小段短暂的空白,然后他开口,像一首诗的断行,我想独身。后来她反复回忆起他的语气,那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是他自己写的吗?还有表情。可是那天晚上太黑了,乔家珊的世界都是黑的,并且在剧烈地摇晃。像老式相机的镜头,如果阿太能够留下一两张相片,她就能够辨别出阿蕾究竟有没有遗传她的美貌,又遗传了多少。
  她常常想,如果这个世界,一开始就颠倒过来,由她扮演她,她扮演她。结果会怎么样?像掷骰子一样,几率是均等的,然而一旦确定下来,几率又是百分之百的。她站在陶渊明的面前,等待着被选中,等待着什么样的时机,会被选中?或者她不是她,她是她。
  然而陶渊明说,我想独身。
  那么她是谁?
  阿蕾偷偷地喝掉了一些酒,后来大家都说,这成为了早产的原因。乔家珊出门散了个步,等她回到公寓里,阿蕾已经两颊通红,盘腿坐在沙发上,笑眼眯眯地望着她。康康回来过没有?今天不是康康值勤的日子,然而康康事先打过电话,是乔家珊接的,他说今天不回来了。她不好判断。他如果回来了,他们是不是吵架了,又为了什么要和一个足月的孕妇吵架。她不好判断。她们俩面对面地盯着对方看,每当这时候,总要有人跳出来说些什么话,可是她们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阿蕾说,阿珊,我后悔了。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小时候她们争抢别人送来的布娃娃,阿蕾先挑,挑剩了的给乔家珊,然而十次有八九次,阿蕾总要后悔。阿蕾吃鸡鸭不吃皮,她总是丢到乔家珊的碗里。直至有一天乔家珊宣布自己也不吃皮,阿蕾无处可丢,才偶然间吃了一口,从此不再完全抗拒,渐渐喜欢上猪蹄。当然了,这也是一种后悔。可是这些都无关紧要的,阿蕾的抱怨和苦水要大得多,乔家珊坐下来,做好被淹的准备,她昂起头,保留着仅有的尊严。而阿蕾只是坐在原地嘿嘿嘿地傻笑,把孕妇装外面的小罩衫脱掉,太热了,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把空调调低一些。
  阿珊,等乔家珊转过身,她才用一种幽幽的声音说,我值得更好的,你明不明白。
  她需要明白些什么呢?她原以为阿蕾会哭,然而没有,她还是坐在原地笑。乔家珊想起阿太临死前,坐在门口晒太阳,从早到晚,常常一个人傻笑。那时候她想老年痴呆原来是这样子的,真可怕。她走路都绕道,那时候她可没有想起阿太年轻时的美貌,一点也没有。阿蕾笑得越来越剧烈,直至俯下身,捂住了肚子。她才发现,阿蕾不仅仅是在笑而已,羊水开始爆裂,液体顺着她的双股而流下来,像要急剧脱落的一部分,一个抛物线。她抬起眼睛,脸变成潮乎乎的浑浊一片,伸出手,像一只漂浮的橡皮艇,乔家珊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步,阿蕾说,救我。
  在饭桌上,康康要当着阿蕾的面对乔家珊说,阿珊,你好像变漂亮了。她无法掩饰内心的厌恶,只能低下头喝汤。曾经有过许多次机会,乔家珊都能够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阿蕾卷着满头的卷发夹,在某一个遥远的夏天咬牙切齿地说,我倒是要看他来不来。车子、房子、钱,还有阿太遗传的绝无仅有的美貌,实际上,阿蕾只不过是个小姑娘。乔家珊背起阿蕾就往外跑,她有點盲目,不知所措,全然失去了一个女博士的风度。她忘了打电话,忘了第一时间通知康康和阿蕾的父母,甚至就这样背着她跑到大街上,扯着嗓子大呼救命,吸引了一大堆聒噪而毫无用处的中年妇女围上来,叉着腰站在那里出主意。最后,总算有一个好事的出租车司机在路过时探了探脑袋。而一路上,阿蕾只是不停地说,救我,救我。她把手伸过来,从反面握住了她的手,湿漉漉的,像一条在洞穴里穿行的蛇。车厢里充满了腥味,不是血,是身体里流失的液体。司机说,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啊!声音越来越高。母亲责怪她,你这么做将来会落人把柄的,你明不明白?
  她不明白,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没有推开他。她问自己,她爱的是陶渊明,还是站在对面的,曾经看到过的,另一种可能性。阿蕾哭着说,我值得更好的。然而时光倒流,如果她在第一次见康康的时候,就指出那一碗鸡汤里的问题,或许阿蕾仍然会哭,仍然会对她说,阿珊,我值得更好的,你明不明白?除非有一天,她也变成了乔家珊的母亲。“男人都是混蛋”,这不是结束语,紧接着,她会低下头,她说,这就是我的命。
  乔家珊坐在医院的蓝色塑料长椅上,有很多人向她走过来,他们经过,或者停下来,对她说话。她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又点头又摇头。有几个人怒气冲冲,有女人在哭,大多数人则沉默不语、原地踱步。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甚至还有人摸了摸她的头,有一个人向她走过来,被别人拦住了。她抬起头望了望他。
  他是谁?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
  关于阿蕾早产的原因,尽管有垃圾桶里的空酒瓶作为证据,然而实际上,还是存在着种种的众说纷纭。如果只是喝一点酒,没有酗酒,倒不至于早产。医生看了他们一眼,而他们看向了她。她,或者康康,一定有一个人是引起她情绪起伏波动的原因,她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然后康康走过来,搭了一下她的肩,很快地说,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然后他们都看着她。
  她明白,错过当下,她可能再也不会有否认的机会。可是她咬着嘴唇,就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阿蕾有一天会偶然间听到,会发现,甚至会想起某些模糊不清的细节。比方说,自从乔家珊开始处理每天中午做汤的猪蹄之后,猪蹄上就总是会有残留的毛,这既无益也无害,只会加重阿蕾恶心的妊娠反应。乔家珊是懒,粗心,还是觉得有趣。现在,“有趣”这个词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尽管阿蕾什么事也没有。
  如果情况颠倒过来。她是她,她是她。阿蕾会不会也懒洋洋地留下几根毛,作为一个富含情绪的小把戏呢。其实她开始不吃皮,是因为有一次在生物课上,用显微镜看到了动物皮毛上浓密生长的毛发,她恶心得大吐了一场。在此之前,她都开开心心地吃下阿蕾拣到她碗里的皮,母亲说,这是营养,是胶原蛋白。当年她从没有怀疑过。有几个人走过来宽慰她,刚刚哭泣的那个女人反反复复地询问进出的护士,生没生,生没生。像复读机。生没生。   直到她听到另一个像是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生了。也像复读机一样,大家又重复了一次,生了。阿蕾生了个女儿。
  可是人群依旧没有散去,护士又戴上了口罩,走进手术室。她有点惊诧地盯着这一切,那个女人又哭了,她是谁?阿蕾的母亲?还是自己的母亲。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像是阿太。
  她转过头来盯着乔家珊看,阿太问她,你是谁?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其实她没必要怕她的,她已经老得皱成了一团。恍恍惚惚地,乔家珊坐在那里,每当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她都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漫长的午觉过后,梦还在延续,潮潮黏黏的梦。周围的人,表情都在变得丰富,她愉快地看他们,像小时候坐在书店冰凉的地板上,看地图猜地点。阿蕾说,你好无聊。乔家珊从内心深处鄙夷过她,因为她不明白世界有多么大。乔家珊曾经想过,她们都是阿太的后代,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点遗传的吧。高而圆滑的额头,粉色有雀斑的皮肤,夏天的时候胳膊下的毛发都浓密地冒出来,脖颈上总是围着一圈汗水。直到有一次她看到阿蕾在剃毛,她将一只大腿撩开,抬起来搭在水池子边上,腿上覆盖着一层白白的泡沫,不仅是腿,还有脸上、脖子上和衣服上,溅得白泡沫飞来飞去。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皱眉头,好疼哦。好疼。这就像她痛经时的表情,那时候乔家珊还不明白什么叫做例假。她占用了一整个卫生间,地板上到处都是泡沫,乔家珊洗不了头,她只能等。汗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阿蕾的额头和脖颈,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她看着她,她明白,她永远不可能那么漂亮。
  很显然,她不是她,但她同样也不是朱莉娅·帕斯特罗娜。1859年,一个叫达尔文的男人发表了《物种起源》,他毫不知情地影响了朱莉娅·帕斯特罗娜。通过人的身体可以解读人的性格、优劣、等级、命运,他们认识吗?同一年,朱莉娅和养父结婚了,在达尔文剧院里,在祭坛下,当宣布他们结为夫妇的那一刻,她露出了温和而宽容的微笑。养父把她打扮成印第安小丑在街头表演,或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朱莉娅的表演成为他们唯一的经济收入,直至她最后进入巴纳姆的博物馆,成为畸形人明星,养父娶了她。然而她隔年就死了,没有死于难产,而是无法接受女儿的死亡。一个挣扎了三十五个小时后死去的女儿,她从她的阴道里爬出来,浑身上下,和自己一模一样地,长满了浓密的毛发。乔家珊想象着朱莉娅那一刻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知为什么,画面切换到母亲的脸,她低下头说,这就是我的命。
  可是她还是会痛苦的吧。她和陶渊明又做了许多年的朋友,他继续单身,像很多其他的朋友一样,消失了又出现了,直到阿蕾对她说,我看到陶渊明了,他仍然单身啊。那天晚上,在昏暗的摇晃不停的镜头里,陶渊明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想独身。在那一个漫长的停顿里,或许他全部都是真心的。乔家珊为什么不能够就这么让它滑过去,她不知道当阿蕾走出手术室之后,还会不会记得酒醉后的场景。会不会仍然要她救她。
  她会救她。因为乔家珊性格温柔,对每一个人都非常友善。当然,有的时候是真的,有的时候是假的。然而,一定要分得这么清楚吗?陶渊明问她。他不承认自己的抄袭,眉毛拧成一团,显得很痛苦。另外一次,他在她面前哭了,他说,你真的觉得我能写诗吗?
  她躺下来,躺在医院的蓝色塑料长椅上。病房里传出一阵骚动,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围了上去,只剩下了她。经过刚刚剧烈的奔跑,她很累,然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些模糊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有点困,她仍然强撑着眼睛。不知是谁贴着她的身旁在走,脚步声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像在水中。她想起羊水破裂的那一幕,新生儿都在安静的水中,然而当世界开始变得喧闹,他们就出来了。
  有一次他们去游泳,那是好几年之前了吧?在水下,她偷偷换了一个有度数的、不会起雾的高清的游泳镜。她看到他的身体,还是会有欲望,会挣扎,会想到那个受辱的时刻。她咬紧牙关,浑身颤抖,默默忍受着这整个世界的动摇。然而他一点也没有发现,走过来,要性格温柔的乔家珊教他游泳。
  他太笨了,四肢修长纤美,却完全无法协调。游出去,屁股一拱一拱的,像猪吗,可是他又瘦又白,毛发细长,更像一只白斩鸡吧。隔着高清泳镜,皮毛在游泳池里苍白得通体透亮。羽毛在扑棱时掉落,在深水区警戒线上,他高大的身体开始挣扎,楼梯上的教练朝他吹口哨。乔家珊潜入水底,飞快地游向他,接近他,托起他的一只手臂,他的手掌软绵绵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摩擦着她的身体,冰凉的,那种滚烫的感觉已经消失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幸好你来救我了。
  她看着他,他还在咳水喘气,现在他们离得很近。她能看到他紧张的时候,单眼皮上的褶皱叠成了三眼皮,看到他的鼻孔一张一弛,毛孔里都是粉红色的颗粒物。他恢复过来,现在能够更清晰地听见他讲话。他在解释刚才的状况,不是因为他的原因,他说,有一个人撞了过来,那蛙泳的矫健而肌肉发达的腿,直直地蹬向了他,他指着自己的背,用语言加上手势,也许还有一些情绪激昂的语气词。她看着他,他的话都在周围的空气里飘走了,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天晚上,在扑朔迷离的摇晃路灯下,她很快地说,我可以问是为什么吗?他停顿了一下,中间有一段空白。其实在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她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甚至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
  真实的情况是,后来他们又做了很多年的朋友。那种宽宏大量一开始是假的,到后来就变成真的了。康康和陶渊明,其实都是一样的。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是一个整体,走进来看,他们是一个个分离的部分。
  陶渊明又游开去,他勤奋地练习腿部的动作,然而这一次她没有追上去,性格温柔的游泳教练乔家珊,受人信任的朋友乔家珊,没有尽职尽责地跟着他,只是停留在原地。他没有回头,没有发现,会不会又不知不觉地游向了深水区。夏天的游泳池里有那么多分辨不清的身体,陶渊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像他突然之间出现时一样,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说,我写诗,却并没有带诗集过来。她在情感最剧烈的时候,背诵他的诗。他反反复复地说,每个人都是一个病人。其实都是些愚蠢的句子。
  她躺下来,在等待阿蕾走出手术室的片刻,开始尝试着去思考一些事情。关于那篇没完没了的论文,也许她可以试着主动给编辑发一封邮件,她在考虑合适的措辞,如何表明自己愿意竭尽全力地修改而不显得卑微。尽管这样的事情她从没做过,但那其实没什么要紧。也许她该向阿蕾进行一次忏悔,不是关于康康,那没什么要紧,而是关于她和母亲。她們曾经私底下为阿蕾的婚姻而窃窃私语过。很多次,她们为了某件琐事吵架,然后不经意间聊起阿蕾,聊着聊着就能够温和地看向彼此。还有她,一边接受阿蕾的馈赠,一边扯过被子来捂住嘴,偷偷地嘲笑她。乔家珊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故伎重演,可是这不要紧,她仍然要道歉,不管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不要紧,她对自己说。
  她站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准备走进产房去。她确信自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尖利清脆,一个女孩,一个新的身体。她想阿蕾一定会双眼湿润地看着她,产房里充满着温情脉脉的气氛。然而已经有什么东西彻底地发生了改变。
  她想起少女时代的阿蕾问她。他来了吗?
  她多么希望她曾经那么回答,他没有来。他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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