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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骀它来自于《庄子·德充符》,是庄子寓言中一个十分有趣和深刻的人物。他无口才、无地位、无钱财且奇丑无比,却能让每一个走近他的人无法离开:在庄子的故事里,女人宁做哀骀它的小妾也不愿嫁作他人妻,国君更是始而“传国”,卒以“授之国”,还唯恐他不答应。
哀骀它的魅力究竟来自于哪里呢?
借孔子之口,庄子举了一个怪异的例子来解释这个问题:小猪吃刚刚死去的母猪的奶,不一会儿就受惊而跑。因为它们发现,虽然母亲的奶头还在,但她生前注视自己的目光已消逝不见——而正是这无形虚空的“眼神”,让它们能够确认母亲的存在。
可见,与实体的、有形的“物”相比,那些抽象的、无形的精神性存在才更具本质性。
哀骀它也如此:外貌、口才、地位、财富,都是人的外部特征,而对他人的“吸引力”无色无味无形,却是更为根本的力量——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道理也与这个相通吧。
关于哀骀它的精神特质,庄子给出了比较全面的分析。整体来看,哀骀它属于“才全而德不形者”。
首先,什么是“才全”?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这段话有以下几层意思:第一,“才全”者能看清世界“变”的本质并顺应之。从“死生”“存亡”到“饥渴”“寒暑”,这些包含反义对举的词囊括了人世和自然的两极。从这一极到那一极,从矛盾的那一面到这一面,其主导性的力量是“变”,它意味着世间万物将始终处在此消彼长的变动(“事之变”)当中。
面对这样一种存在的本质,哀骀它等的态度是“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其中“命”的意味大致有两种:一是必然性,即万物处在随时的变动当中,这一状况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是不可抗拒和一定会发生的;二是這个字还暗含着某种“顺应”的姿态——既然“必然发生”,那就待它发生;既然“不可抗拒”,那就不抗拒。
而“顺应”,无疑是庄子哲学中的一个核心词汇,它等于顺从和隐忍吗?其本质到底为何?让我们翻开《庖丁解牛》。
庄子在这个寓言中同样呈现了一个“异人”,一个“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的屠夫。他能做到这一点,首先也是因为“顺应”——“批大郤,导大窾”,“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顺”着牛的经络运刀,不硬碰那些最具韧性和强度的经脉大骨,“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并由此创造了职业生涯的奇迹。
那么,他是怎么做到“顺应”的呢?“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通过对牛的生理构造的认知和了解。
可见,在庄子的语境中,“顺应”是基于“了解”的“避实就虚”和“游刃有余”,而绝不是简单的忍耐和服从。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回到哀骀它的“顺应”,就更能明白,所谓“事之变”“命之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并非被动无为地听天由命,而是真切地看到了存在的“变化”之本,并对此保持敬畏。
第二,“才全”者在精神气质上呈现出“悦”的状态。庄子说“才全”之人总是内心平和、快乐通畅(“和豫”)。为什么能如此呢?因为一切外在的、世俗的因“变”而生的困窘皆不足以“滑和”(扰乱本性),甚至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不可入于灵府”)。他们知道外部世界的“变”是常态,他们完全能够理解那些不告而来的变故。这是因为他们的内外世界是泾渭分明、互不相扰的。
这不就是《逍遥游》中所谓的“定乎内外之分”吗?
《逍遥游》中的宋荣子因为“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而能做到“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宋荣子建构起了一个内在完整的自我世界,同时建构起了自我认知的独立评价系统,他以此淡化由“他人评价”而来的影响和压力,成为一个相对逍遥和自由的生命。
可见,将无法控制的外部世界与内在可控的自我世界进行区分,并依靠“内心”的感知来确认自我的存在和价值,这是以不变应万变,是过滤外来的负面影响的强大屏障,也是让人保持平和与愉悦感的重要基础。因为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宋荣子才会对那些追名逐利的世俗之人“犹然笑之”,而哀骀它则令人“接而生时于心”,让每一个走近他的人都如沐春风,“泠然善也”。
第三,“才全”者对世界说“是”。“定乎内外之分”,建构起强大的内心世界并不等同于自我封闭,它真正的基石是对世界的态度。“才全”者的态度是对世界说“是”,庄子对此表述为“与物为春”。平和地等待、顺应并理解人世间种种不期而至的变动,不哭泣、不逃避、不畏惧,而总是理性地迎接和处置。只有当一个人真正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本质,看到其存在和运行的规律,他才可能消解掉人对世界的隔阂与愤怒,同时最大限度地释放出对人以及人群的善意。这就是“与物为春”,是人对自我有限性的克服,是一种富有格局、智慧和建设性的人生态度。
它让我想起了尼采对歌德的赞颂:
“他执着人生,入世甚深;他什么也不放弃,尽可能地容纳、吸收、占有。他要的是整体;他反对理性、感性、情感、意志的互相隔绝;他训练自己完整地发展,他自我创造……(歌德)这种人敢于把大自然的全部领域和财富施予自己,他强健得足以承受这样的自由;一种不是出于软弱、却是出于坚强而忍受的人……这样一个解放了的带着快乐和信赖的宿命论置身于万物之中,置身于一种信仰……——他不再否定。”
理解、接受、不惧“变化”,因为拥有一个强大的、自足的、完整的心灵世界而悦纳所有,在人群中总能散发温润明亮之光。他们观察着、思考着、肯定着也温暖着世界和人,这样的人,庄子称之为“才全”之人。
除了“才全”,哀骀它还“德不形”。 庄子将“德不形”表述为:
“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这段文字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三个层面的意思:
第一,“德不形”的核心状态是一种极致的平衡(“水停之盛”),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孔子的中庸之德,何况这篇寓言本来就托孔子之口。具体到中庸的概念,孔子说,“过犹不及”。可见,“中庸”并不简单指“折中”或平均主义,而是“不极端”,是一种全面理性的思维方式。在孔子的视域里,它甚至是极高明的德行,“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第二,此种平衡达成的双方分别是内与外,即心灵世界与外部世界,且前者为因,后者为果:只有“内保之”,才能“外不荡”(不被外在事物摇荡)。这似乎是“定乎内外之分”的进一步深化:不但要清晰地界定和区分内外之别,而且内心世界的状态对于人的存在更是根本性和決定性的因素。
第三,此“内德”的获得之道是“成和之修”。即通过不断涵养纯粹、平和的意识来确保心灵世界的充盈饱满,并以此对抗一切外来的压力与伤害。
综上可知,“德不形”不仅是一种伦理的姿态,其实也是维持内与外两个世界平衡的需要。
“德不外显”,一方面让我们想起了老子遥远的教诲:“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这段文字中的企者、跨者、自见者、自是者、自伐者和自矜者,无一例外都渴望得到外部世界的肯定性评价;而外在的那个世界,其实是最不可控的,一旦受其牵制,人就难免变得被动、有限、卑微甚至卑劣起来。也许正是有见于此,老子才说那是“余食赘形”吧。
“德不外显”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它是维持内、外两个世界,尤其是保持“内德”充盈的必要手段。所谓“外显”,换一个词就是“外泄”,它也就意味着“内德”的消耗与损失,并可能因之导致内心防线的失守与内外世界平衡的被破坏。
让我们再度回到哀骀它,这是一个不具备所有世俗的正面价值评判标准,却有着难以抗拒的人格魅力的人,他通过什么使得“物”不能“离”呢?显而易见是一个饱满健康的心灵世界,一种对外在世界的包容、理解以及高蹈的姿态,以及随时散发着温润和温暖的灵魂的春意。
人只能通过建造自我的小世界来面对甚至对抗强大的、未知的、无常的外部世界,这其中既有微渺,也有高贵。或者,它同时亦照射出西哲的这句闪亮的名言:
“真正影响我们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对它的理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