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王朝,一个南疆盛世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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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思平出生在公元893年,这一年,南诏已经如一轮苍茫的夕阳,在历史的原野上,带着血色,带着苍凉,即将缓缓落下。
  段思平是不幸的,一个乱世,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鲜血淋漓地展现在他的面前,一场腥风血雨,也即将在他的面前慢慢铺展开,展示给他看。这些,都展示得如此毫无保留,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地残酷。
  这种残酷、血腥,最主要的制造者,是南诏国君。长时间的战争,无限度地戈矛飞舞,无节制地马蹄奔腾,固然让唐朝走向夕阳芳草的尽头,成为历史的一声叹息。同样的,这样的战争,也让南诏国陷入绝境,陷入一片荒凉破败中,从而出现诗人笔下“村村小屋鸡狗少,处处青山豺虎多”的惨状,以至于后来,出现“民饥,食乌昧;不给,取草根木叶食之”的状况。这种状况,总是铁马秋风、烽烟连天之后的必然一幕。后来,戴复古写金人践踏南宋的情状道:“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这样凄凄惨惨戚戚的情形,在当日的南诏,也一定是存在着的。
  这样的王朝若不覆灭,百姓如何存活?
  这样的王朝如不消失,惨状将会无限制地重复上演。
  于是,郑买嗣嘴角噙着一抹笑,走上历史的舞台,刀光闪闪,血色飞扬,南诏王朝,最终在一声声惨叫中倒下,化为历史深处的风景。一个新的王朝大长和国,在南诏的废墟上建立起来。
  是年,为公元902年,即中原后唐的天復二年。
  是年,段思平九岁。
  这个九岁的孩子,和这些事情无关,但是,他又注定将接受这一系列事情所带来的痛苦,以及恶果。因为,他是这片土地上的一员,和其他南诏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1
  郑买嗣这个人,是当年协助南诏中兴之主异牟寻回归唐朝的清平官郑回的后代。
  对于他能得到南诏国君重用,《清康熙蒙化府志》里记载道:“幸臣郑买嗣,郑回之后也。得龙珠于浪穹之河头,于南诏,诏大悦,以为清平官,谓之健士。”这说的是一个神话,说郑买嗣小时,家里很穷,这个穷小子做了篾匠,一日去村边玩耍,村边有一个龙潭,里面有一条龙,盘曲游戏,伸出脑袋,吐着一颗龙珠玩耍,摇头摆尾,忘乎所以。郑买嗣见了,突然想到一个传说,如果谁能得到龙珠,就可以成仙,自己为什么不把这颗龙珠弄到手,献给南诏王?于是,他回到家,用竹篾编了一个龙头,用纸张糊着,如真龙的龙头一样。第二天,他再次来到龙潭,拿着假龙头玩着。那条龙出来了,玩着珍珠,看见另一条龙,以为有了玩伴,很高兴,就将龙珠吐出来,吐给假龙玩。这样,郑买嗣就得到了龙珠,拿着就呼呼地跑了,去了宫廷,献给南诏王隆舜。隆舜见了龙珠,高兴得嘎嘎的,就让郑买嗣做为清平官,执掌起朝政。
  这当然是传说,当不得真。
  史书记载,“郑买嗣者,郑回之后,世为清平官,及买嗣执政”,郑家在郑回那一代起,就已经是南诏的清平官,从此一代代继承下来的,世袭制,根本没有做过穷家小子,也没做过篾匠。
  郑买嗣推翻南诏政权,说实话,对南诏百姓来说,简直是一种解脱,否则,南诏对中原的进攻,大概还会断断续续地出现,还会不时地发生。那样的话,南诏百姓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难以为继了。再说了,南诏的国君,到了后来,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差,有的国君喋血好战,仿佛不发动战争,就难以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似的,以至于南诏男儿,战死沙场,南诏女人,劳作田野,白天捕鱼,或者耕地,晚上纺线舂米,以至于诗人多少年后仍感叹道:“辛苦夷人妇,鱼篮各在腰。纺丝还夜夜,舂米亦朝朝。”也有的国君,“多嬖幸,淹留鄯阐,纵杀戮,失下人心”。此时,郑买嗣利用手里的权力,将这样王朝推翻,显然是一种进步,是为南诏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可是,他在这个过程中,也表现出自己嗜血的一面。
  如果说,杀死南诏国君,是为了夺位,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杀蒙氏宗族八百六十二口于五华楼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甚至小孩也不放过,更是有违人性。据说,事后,他也感到很是不安,夜夜做噩梦,因此“自思罪孽深重,遂铸佛万尊,以赎前愆”,铸佛赎罪。
  他的这种做法,一方面是安慰自己的内心。另一方面,也是做给其他臣民看的,表示自己的反省。
  在此基础上,他长袍大袖,玉带围腰,登基建国,国号大长和,“追尊郑回为高祖”。此时距离郑回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了,已经经过了六代,郑买嗣仍将自己的祖先搬出来,说明郑回当日不但阁罗凤“甚爱重之,更名‘蛮利’”,在南诏百姓间也有着崇高的威望,赢得了这片土地上百姓的爱戴。否则,郑买嗣不会这样做的。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当年,郑回力促南诏归附大唐,赢得和平和安宁的功劳,仍深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这,更可以看出,南诏百姓是渴望安宁,渴望和平,渴望一种“络臂银丝钏,缠头白帨巾。纷纷趁街子,卖酒坐藤轮”的和谐生活的。南诏将赶集称为“街子”,大家到了赶集日子,或臂上套着银镯,或头上缠着白巾,有的卖着木耳、波罗蜜瓜,还有的卖酒,叫嚷之声,充满喜气。
  这也可以看出,南诏当日的好战,是和这片土地上百姓的意愿背道而驰的。
  郑买嗣之所以能成功,是顺应民心的。
  还有一事,也能凸显出南诏后期失尽民心。郑买嗣在弑杀南诏国君的时候,朝廷大臣都瞪着眼睛,咬着手指,没有发出一声反对声,也没有与之抗衡的力量,“其南诏重臣名帅又丧亡殆尽,以故莫有言其非者”。也就是说,那些与郑买嗣可以抗衡的名将,或者重臣,几乎都在疆场上战死,化为了一抔黄土,消失在岁月的深处了。譬如在蒙世隆攻打交趾时,部下名将被大唐连连斩杀,高骈带着大军,旗帜招展,“斩酋迁、脆些、诺眉,上首三万级,安南平”。到了隆舜的时候,唐朝在高骈建议下,一次性斩杀南诏名臣赵隆眉、杨奇鲲等人。这些都是南诏的柱石大臣,二十年间,一一丧生。
  这,毫无疑问,是和南诏君主的好战有着直接关系的。
  这,也从另一方面可见,是南诏国君,将他们的国家毁灭的,也将其基业摧毁了的。   另外,从大臣们面对南诏国君被杀,以及整个南诏国君家族被杀,都默无一言可见,当时的南诏国君,因为好战,已经成为孤家寡人,失尽人心。如果当时有一个人站起来,拦挡一下,郑买嗣也可能不会如此喋血的,可能会停下手中的刀的。就拿蒙隆舜来说吧,他是被郑买嗣指使宦官杨登给杀死的。事情过后,杨登安然无事,继续逍遥着。这时,反而是滇东三十七部看不过去了,提出抗议,如果再任弑君之贼逍遥法外,我们就勤王了。郑买嗣无法,这才杀掉杨登的,“诸蛮三十七部心不服,谋起兵问罪,买嗣懼,诛杨登以塞众口”。
  郑买嗣能够成功,还因为他有一个有力的盟友,这人就是高赞。
  《滇史》记载,“买嗣篡夺,高氏实赞成之”,这个高氏,就是高赞。后来在乱世里走出来,力挺段思平起兵的高方,就是他的后人。高氏为西洱河蛮大姓之一,是九隆族后裔,其势力是相当大的。高赞给予郑买嗣支持,让郑买嗣的腰杆顿时硬了起来,胆子更大了。后来,段思平起兵,因为得到高方的支持,也顿时底气十足。
  高家在南诏,以及后来历朝,都成为了政治上的不倒翁,也与其势力有关。
  云南一角每一个王朝建立,都绕不过高家。
  也因为这样,大长和国建立后,郑买嗣对高赞很是感激,“欲崇报其功,乃以蒙诏抚运大碑改刻高公辅政之碑”,这样的做法,不只是褒扬,其间也透出一份巴结和讨好,郑买嗣竟然将高赞的功劳,镌刻在石碑上,竖在宫门外边。到了后来,杨干贞的大义宁国建立,高方心存故国,也就是大长和,受到杨干贞的极度猜疑。杨干贞大杀群臣,可是,对于和自己有着深层隔阂的高方,仍听之任之,不敢下手,甚至还让其掌管善居一带的军政大权,也是由于高氏的势力,让他有所顾忌。
  高家相比于段家,权势基础更牢固与雄厚。
  赢得高氏支持,事情的成功系数大增。
  郑买嗣离不开高家,杨干贞不敢得罪高家,段思平后来也离不开高家。
  2
  郑买嗣这个人,除了手段毒辣之外,其他方面看来还是很不错的,甚至很突出的。
  有史家说,他继续保持着南诏的制度,以史书的话说,“一依蒙诏之旧”,一切都沿袭南诏旧的做法,没有更新,毫无改变。这种说法,显然缺乏客观性,带着一定的偏见的。郑买嗣在位八年,八年的时间里,和中原一直维持着友好和平的关系,未放一矢一镞。
  就在郑买嗣夺位的公元902年,中原乱局,犹如鼎沸,无有一刻平息。是年,朱温和李茂贞大战,关中一带,成为战场,京畿左近,烽烟迭起,朱温一战,杀李茂贞部下万人,“擒其将校数百人”;再战“杀戮蹂践,不知其数”。
  蜀地,王建和凤翔军也展开大战,号角声响彻西南。
  公元903年,朱温“与王师范战于临朐”,王师范大败,被杀死万余人。
  公元904年,朱温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为绝后路,一把火将长安城化为灰烬。昭宗迁都洛阳,是年八月,“遇弑于大内,遗制以辉王柷为嗣”。河东晋王李克用听了,打着为唐帝复仇的旗号,向朱温发起进攻。从此,两国千里厮杀,日日无停,战死者动辄以万计。
  公元907年,朱温废黜唐哀帝,建国称帝,是为梁国。朱温为梁太祖。
  战争,仍在继续,鼙鼓之声,无日不响。李克用死后,其子李存勖继续保持对朱温的敌对态度,公元908年,在潞州一战中,大败梁军。梁军“南向而奔,投戈委甲,噎塞行路,斩万余级,获其将副招讨使符道昭洎大将三百人,刍粟百万”。朱温一路败逃一路长叹道:“生子当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诸子乃豚犬尔。”为了避免士兵逃走,朱温命令在士兵脸上刻字,以作标记。
  公元910年,也就是郑买嗣离世的那一年,李存勖和朱温在柏乡一战,其惨烈程度,简直如诗歌“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所说。是战,李存勖亲统晋军,披甲冲锋,梁军更是精锐尽出,“梁有龙骧、神威、拱宸等军,皆武勇之士也,每一人铠仗,费数十万,装以组绣,饰以金银,人望而畏之”。两军战至上午,梁军支持不住,开始败退,“弃铠投仗之声,震动天地,龙骧、神威、神捷诸军,杀戮殆尽。自阵至柏乡数十里,僵尸枕籍,败旗折戟,所在蔽地”。战斗结束,晋军打扫战场,登记战功,“是役也,斩首二万级,获马三千匹,铠甲兵仗七万,辎车锅幕不可胜计。擒梁将陈思权以下二百八十五人。”
  中原,由于分裂引发的战争,已经耗尽民力、财力、军力。
  蜀地,蜀王王建,也在和邻近藩镇李茂贞无日不战,无日不处于厮杀中。
  如果郑买嗣如蒙世隆一样,那么,此时正是他趁隙进军中原的好时候。可是,他一直对自己的力量有着清晰的认识,以南诏亡国做为自己的鉴戒,八年中,从未出兵入蜀,或者从邕州出击,进攻岭南。
  这八年,中原正处于“民之屠剥横尸者,动逾千里”的杀伐中,铁血遍野,哀号入云。在南诏,竟然因为一个人的篡位,使得百姓处于一片宁静中,一片平和中。这,是南诏国君的不幸,是南诏百姓的幸运。
  有史家說,这段时间,郑买嗣对中原朝廷采取深闭固拒的态度,政治上少有往来,更不敢有军事行动。
  此时的固守,是极为明智之举。这种明智,打个比喻,就如一个人遭受毒蛇啮臂,中了剧毒。惊慌无策的人,睁大眼睛,看着毒气蔓延攻心,最后死去。聪明的人会马上找一根绳子,将中毒的地方紧紧勒住,避免毒气蔓延。郑买嗣就属于后者,他筑关固守,设卡派兵,从而避免烽烟弥漫,扩散到大长和国,从而保住了一隅平静,使得这儿没有遭受战争的侵害,没有遭受战火的蹂躏。至于无军事行动,更为明智。当时的蜀地国君是王建,王建“雄猜多机略,意常难测”,善于将将,善于将兵,更善于治国。史家赞美王建,“非王建不能保两川于已乱”。
  此时,郑买嗣去进攻,显然是向刀刃上撞,只会如南诏君主那般,撞得头破血流。
  其实,郑买嗣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想到去进攻蜀地,进军中原。
  史家过去最重视君臣之分的,但是,对于王建撇开中原正统王朝,建立蜀国,很豁达地道,“不得以僭号之罪罪王建”。至于原因,是因为他保境安民,在位期间,“守一方而不妄觊中原,以糜烂其民,与暴人争衰王”,他不出兵中原,不为国君之位,如朱温、李克用那样“竭民肝脑、以自为君而建社稷”死战。因此,他是属于大仁大义的。   这点,如果不戴着有色眼镜的话,放在郑买嗣身上,也是很恰当的。
  到今天,有些人依然沿用古代人的观点去看待郑买嗣,觉得他做为一个臣子,杀掉南诏国君,夺取南诏君位,就有乱臣贼子的嫌疑,就应当受到批评。这是很不公平的,也是错误的。如果,时光能够穿越的话,将蒙世隆放在郑买嗣所在的时间段里,想想,南诏还会是一片和平,一片安宁吗?这儿的百姓,还是“卉裳缠胫窄,藤笠葢头圆。日日清江浴,生儿不记年”那样清闲,那样安宁吗?还是“文锦腰间带,黄金顶上丝。浣纱如越女,解水似吴儿”那样随意,那样舒适吗?我想一定不会的,一定又是整队出发,走向沙场,从而和中原此时一样混乱吧。
  至于史书说他“纵杀戮,失人心,三世而亡”,是指他在弑杀南诏国君后,又杀死南诏皇族八百多人,这点,确实很嗜血,很疯狂,和朱温大杀唐室大臣和皇族能够相提并论的。除此之外,他并未对大臣动手,并未对政敌动手。
  这点,和中原帝王相比,他还是有所收敛的。
  对中原采取和平的态度,是郑买嗣开创的,不是后来的段思平。这点,历史应该记住。
  3
  郑买嗣死了,他死时是公元910年,死在一片平和之中。说到这儿,我要特别强调一句,郑买嗣的死,史书很少记载到具体哪一年,只记载了他儿子郑仁旻登基的时间,是开平四年,也就是公元910年。于是,很多书籍就想当然地认为郑买嗣死于开平三年,即公元909年。作者大概想,他儿子登基在公元910年嘛,他当然死在公元909年了。后来大理很多国君的死亡年限,也都是按此法推算的。这显然不合乎生活逻辑:难道说,这儿的每个国君死,都恰好在腊月三十晚上寅时吗?否则,为什么不会是郑买嗣在公元910年死,郑仁旻也在公元910年登基的呢?这种可能性比腊月三十晚上十二点整死的可能性,不知要大多少倍。
  公元910年,段思平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已经成人了。他应当感激郑买嗣,如果不是郑买嗣保持着八年的和平时间,他已经和南诏当年的男儿一样,披上盔甲,拿着武器上了战场。南诏后期,由于战士大量死亡,因此,征兵年限已经下滑到了十五岁。段思平人很机灵、稳重,身体也很棒,一定是一个非常好的战士,在战场上可能已经摸爬滚打两年了。
  古诗说,“将军百战死”,沙场,是士兵喋血的地方,是壮士生死交关的地方。战场上,刀枪是不长眼的,当时,段思平如果真的走上战场,谁能保证这位大理开国之君会囫囵着回来,毫发无损。那样一来,后来的历史该怎么书写,真的属于未知之数了。
  他和弟弟段思良此时虽然贫穷,但是生活得无忧无虑,在青青的草地上放着牛,唱着山歌,那样的日子,估计还是很惬意很爽快的。
  郑买嗣死后,儿子郑仁旻登基,这年,他二十二岁。
  四年中,郑仁旻一直遵守着郑买嗣的制度,坐在帝位上,安心治国。闲暇的时候,观看着歌舞,听着音乐,做着一个守成之君应该做的事,也尽着一个守成之君应尽的义务。
  公元914年,他决定有所行动了,显示一下自己的武功,凸显一下个人身手,也彰显一下大理的武功。他的出兵,有个人好大喜功的原因,也有其他大臣怂恿的结果,“郑昱因中原多故,谋臣献计,遂谓川蜀可图”,于是,他派出大军,开始进攻蜀地。他认为,就他目前的兵力,对付王建的蜀国,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大长和国的军队盔甲如雪,戈矛闪亮,过了大渡河,开始进攻黎州。这个地方,也是过去南诏进攻大唐的必经之地。当年的蒙世隆,兵指成都的时候,在这儿曾经和唐防河都知兵马使、黎州刺史黄景复反复较量过。现在,郑仁旻的大军又来了,长刀出鞘,准备一试锋芒。
  他不知前蜀兵锋如何,因此,这次出征吃了大亏。
  前蜀的兵锋十分锐利,几乎如新磨之剑。
  王建初起的時候,麾下只有一千人马,称为“一都”。后来,他随着唐僖宗逃亡四川,“乃招集亡命及溪洞夷落,有众八千,以攻阆州,执其刺史杨行迁。又攻利州,利州刺史王珙弃城走”。王建仗着八千人,一路攻城夺地,慢慢壮大起来,最后竟然盔甲连绵,和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开始对阵。陈敬瑄也没把王建放在眼中,令箭一扔,“遣眉州刺史山行章将兵五万屯新繁,建又击败之,虏获万余人,横尸四十里”,让陈敬瑄目瞪口呆。朝廷知道后,也目瞪口呆,可已经无法对付这支队伍了,于是,划出一块地方,包括蜀地的邛、蜀、黎、雅四郡,为永平军,赐封王建为永平军节度使。王建以此为基础,一步步做大,最终占有两川,随后又攻下夔、施、忠、万四州,“又取归州,于是并有三峡”。
  孔明曾对刘备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得到这儿,可以与天下抗衡。刘备也就是得到这片土地,才建国称帝,窥伺中原的。
  王建现在占有了此地,他勤于治国,“亲决庶狱,人无枉滥,恭俭畏慎,勤劳慈惠,无一事纵情,无一言伤物”,因此,国势很强。
  王建起兵时是骑将出身,擅长马战,更知道战马在沙场上的作用。因此,占领两川后,他大量购入马匹。吐蕃战马,劲健无匹,奔驰如风。当年,吐蕃正是仗着骑兵快捷,无可阻挡,曾大败唐军,攻入长安,让唐朝皇帝流浪凤翔的。王建在文州、黎州、雅州、茂州开设马市,和吐蕃人进行马匹交易,从而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兵,在战场上如旋风一般,来去横扫,少有对手。
  从881年,王建任“忠武军卒,稍迁队将”后,到前蜀建国,前后二十多年里,他的军队从南方,一直打到西南蜀地,在战场上来去如飞,如从未生锈的战刀,光亮耀眼,熠熠生辉。而他麾下的将军,也都是从生死场中打拼过来的,一个个称得上百战名将。
  这些,都是不可小觑的,因此,连当时中原皇帝朱温,都称其为兄。
  对于当日南诏的国君,王建就没太重视,因此,当唐昭宗准备下诏,和南诏进行谈判的时候,王建就非常英武地拦阻道:“南诏小夷,不足辱诏书。臣在西南,彼必不敢犯塞。”告诉皇帝,南诏王朝,有我王建在这儿守着,你不用担心。
  几十年后,面对着大长和国的进攻,王建显然更是成竹在胸了。   而且,此时的大长和国,和前蜀相比较,有很多短板,是不适宜于进行战争的,更何况是侵略战争。
  首先,它的内部力量不统一。
  郑买嗣在位八年,加上郑仁旻的四年,大长和国建立时间不到十二年。十二年时间,它的内部力量还没有完全整合好,矛盾还没有充分消化,尤其是南诏遗留势力还存在着,对大长和的力量有所抵消。郑仁旻得时时提防着其卷土重来,将自己推下帝座。
  其次,军队缺乏名将统帅。南诏的时候,“重臣名帅又丧亡殆尽”。大长和时期,又一直处于和平时期,人们耕作之余,享受着一种“竹壶倾白酒,草阁坐青山”的悠闲生活。这样固然是一种幸运,但也有缺憾,就是难以锻打出名将,难以锻打出精兵。因此,后来大长和出军,还未作战,主将就臭招连连,不待行家细审,即是外行一看地图,都知道带兵将军缺乏军事知识,也就造成时下一句流行语,“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另外,道义上也处于下风。
  这次出兵,毫无疑问,是大长和在进攻前蜀,是属于侵略行为。士兵们嘴里不说,内心一定不满,自己在家里好好過着日子,念着佛经,敲着木鱼,干嘛要去进攻别的地方,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而做为前蜀的士兵,则是出于保家卫国,自然会同仇敌忾,奋勇向前的。
  总之,大长和还没有出兵,已经呈现着劣势。待到战鼓敲响,自然是损兵折将,纷纷败逃。前蜀军队,一路攻城夺地,锋芒无前。
  4
  大长和这次出兵,也不是全部处于劣势,没有丝毫的优势。大长和国的优势,是有间谍帮助。间谍运用得当,在一场战争中,常常会扭转战局,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因此,早在竹简时代,孙子兵法就说,“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大长和国准备依靠间谍,一战取得成功,从而震撼中原,取得胜利。
  郑仁旻依靠的间谍,不是一个,竟然是三个。这三个大间谍,不是郑仁旻在位的时候安插的,是当年南诏特意安插在唐朝内部的。三个间谍,分别是“黎、雅蛮酋刘昌嗣、郝玄鉴、杨师泰”,竟然是部落首领。这三人表面上投靠唐朝,受封赏为王,“号金堡三王”,可是,暗地里却是南诏间谍,平时给南诏王送信、带路,什么都干。这三位估计忘记了,间谍工作,最紧要的是保密性。可是,他们竟然大摇大摆地当间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去领取南诏的赏金,一点儿也不知隐瞒。因此,唐朝当时在蜀地的节度使,都非常清楚,可是,“镇蜀者多文臣,虽知其情,不敢诘”,这些节度使知道三人是间谍,不敢过问,怕他们反水,对自己挥动刀枪。这些节度使,也真够文弱的,真够书呆子了。
  这三个间谍呢,就这样继续逍遥着,过着泄露机密领取赏金的生活。
  到了大长和国建立,大长和国接受了南诏的老班底,三个间谍当然也顺带着被继承下来。在郑买嗣当政的时候,没有战争,没有烽烟,三人感到很寂寞,很乏味。现在好了,郑仁旻执政,准备发动对前蜀的战争,三位间谍又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十分高兴,开始积极侦查情况,递送情报,忙得不亦乐乎。
  过去的大唐官员不敢管他们,现在的王建也仿佛不知道这事。
  王建是什么人?能不知道这事吗?
  几十年的金戈铁马,这个没有读过书的人,在刀头舔血的生活中,竟然深通兵法,深知反间的妙处,“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反间,就是利用敌人的间谍,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故意装出不知道着三人的情况,如当年赤壁之战中周瑜利用曹操的间谍蔡和一样,也借用这三个间谍,将自己毫无准备的情况报告给大长和国。然后,自己积极行动,做好准备,等待着大长和兵打过大渡河,一决高低。
  大渡河是天堑,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渡过的,江面上只有一桥可过。
  大长和军发起偷袭,大军十分顺利地过了桥,开始进攻黎州,并向前顺利延伸。如果是内行指挥,进攻黎州的时候,得分出三支军队:一支攻打城池,做为主力;一支修筑壁垒,阻击前蜀的援军;另一支驻扎在大渡河桥头,时时防备着。尤其大渡河桥头,为全军命脉所系,不可轻视。
  可是,从后面的失败来看,大长和的统帅,显然没有这样做,一门心思攻城夺地,摆的是一字长蛇。
  王建听到前方报告,开始整军派将,“以夔王宗范、兼中书令宗播、嘉王宗寿为三招讨以击之”。王宗范是王建的儿子,善战,勇敢,骁勇无匹。王宗播是王建的义子。唐末藩镇喜欢收一些能征善战之士做自己干儿子,以便于为自己效命疆场,争夺天下。王宗播“忠勇廉厚,有良将才”,很得王建重视。王宗寿和王建是同乡同姓,自小穷困潦倒,跟着王建奔驰在马背硝烟里,战功卓著,王建很喜爱,也顺势收其为义子。
  三位将军接受任务,马上号角一声,盔甲铿锵,带兵出发了。
  三人没有分开,否则力量分散,不宜败敌。他们带着军队,如一把百炼刀,一路抢关夺隘,厮杀向前,首先“败之于潘仓嶂”,将大长和军在潘仓嶂打败。此战可能很激烈,两军健儿,铁血相争,最终,前蜀“斩其酋长赵嵯政等”。也因此,有人说赵嵯政是统帅,显然是猜测的。从后面大长和军的阻击来看,猜测有误,因为大长和军仍强悍不退,可见统帅还在,兵心未乱。大长和军在潘仓嶂潮水一般败退下来。前蜀军队乘胜跟进,接着,在山口城这个地方,再次击败大长和军队。大长和军队也是很坚韧的,仍一直抵抗着。战争进行到十二月,正是飞雪飘飘的季节,天地一片洁白,前蜀军队踏雪而进。一鼓作气,“破其武侯岭十三寨”,随后大踏步跟进到了大渡河。
  在这儿,大长和军队陷入绝地,后有追兵,前有大江。
  这样的处境,在兵法上有好处也有坏处。当年的韩信,在攻打赵军的时候,就是将军队故意放在江边,让其无处可退,陷入绝境。士兵们无法,唯有拼死反击,大败赵军,斩杀赵军主帅,这就是兵法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然,处于这样的地方,坏处更大,一旦战败,全军覆灭,匹马难归。近千年后,石达开带着太平军来到大渡河边,失败之后,全军覆没,一人也没有逃出,自己也被活捉,最终磔杀。   大长和军队处于绝境,回过身来,拼死反抗。
  前蜀军队一路胜利,士气旺盛,也横扫而来。
  厮杀越激烈,失败的一方就败得格外惨烈,这一战,大长和军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将军统帅,再次大败,被“俘斩数万级”。这不是最痛心的。最为痛心的是,大长和军就没有很好地防守大桥,甚至没有很好地看护修理大桥,以至于最为紧要的时候,“桥绝”,桥身断了。大家都纷纷坠入河中。河边没有上桥的,无奈之下,只有徒手渡河。大渡河是能徒手横渡的吗?水流湍急,水深浪高,一个个士兵下水,几个浪头,就不见了影子,以至于“溺死者数万人”。
  河这边没来得及渡的,不是战死,就是被俘。侥幸过河的士兵,站在河沿上,回头一看惊呆了。天啊,前蜀军队还不算完,竟然派出工程兵,扛着木料,抬着木板,喊着号子,准备在大渡河上搭一座桥。干嘛?看来不只是要将大长和军队打败,还要过河,来一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战争。幸亏王建只想防守疆土,不想将战争扩大化,因此,传来圣旨,让军队赶快回撤,不要过河。
  战事,以王建的宽让,最后得以结束。
  史官夸王建,说他“负骁雄之姿,奋不世出之略”,指挥大军,刀光如电,锋利无匹,“北问罪于岐、陇,南御侮于长和,功綦茂矣”, 岐、陇指的是藩镇李茂贞,长和就是大长和军队。这说法还是较为合乎历史的。
  战争结束,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王建给那三个间谍发了请柬。三个间谍很高兴,以为王建胜出,将要赏赐他们什么东西呢,就骑着马高高兴兴地去了。他们进入成都,到了王建的皇宫刚刚坐下,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王建一声令下,将三个人抓住,用绳子捆绑起来。三人大惊,大叫没罪。王建冷哼了一声,“数以漏泄军谋”,将他们泄露军队内情的事情,一一揭露出来,三个人傻了眼,一言不发。王建一声令下,将三人推到成都街市,刀光一闪,执行军法。至于他们的金堡,派军队直接捣毁,不复存在。
  郑仁旻在羊苴咩城里等着胜利的消息,当听说大长和军大败后,惊得目瞪口呆。
  接着,他的三个间谍被斩的消息传来,他再次惊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前蜀这次没有过河报仇,算是大度的,否则,不知战争将会进行到什么时候,也不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他还算一个较为清醒的人,没有头脑一热,破釜沉舟,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而是吃亏之后,一声长叹,马上结束战争。
  这年,段思平二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至于他此时从军没有,参与征战没有,没有文字记载,不好妄猜。不过,就我个人估计,或许没有,否则,大渡河是那样好横渡的?
  5
  这次战争,让郑仁旻有所惊醒,能够很好地面对实际,开始了自己执政后期的和平之旅。
  他想,算了,还是和好吧。
  他反复思考后,决定派一个使者去蜀国,表示自己的和好之意。选谁呢?显然,郑仁旻是动了脑筋的。他深入地研究了王建的为人,此人虽无文化,是个大老粗,但是很重视翰墨,很喜欢文士,“蜀主虽目不知书,好与书生谈论,粗晓其理。是时唐衣冠之族多避乱在蜀,蜀主礼而用之,使修举故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遗风”。由于王建广泛吸纳文士,重视文化,因此,这儿有濡笔蘸墨,写下《秦妇吟》的韦庄,一首“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小词,更是传遍北国江南,倾倒天下文士;有老和尚贯休,锡杖袈裟,走遍千山,也踏遍文坛,小诗随口而出,如陌上花开,山涧燕鸣,清新可喜,如“柴门寂寂黍饭馨,山家烟火春雨晴。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儿啼索树上莺”,更是传遍文坛。
  郑仁旻想,自己也要派一个文人去,让前蜀的大臣们看看,虽然打仗我们败了,可是,如果在一方宣纸上,用一支笔歌吟诗词,比试文采,我们大长和国一点儿也不比你们差,甚至还在你们之上。
  这次出使的人,是大长和国的布燮,名叫段义宗。
  段义宗这人“雅善词章”,歌咏诗词,抒发情致,是一个高手。可是,他们去的时候,选的时间有点问题,不是在王建时代。王建在公元918年死了。辅佐王建建立前蜀,“不恃权,不行私,惟至公是守,此宰相之任也”的韦庄,也已经死了。此时,前蜀的国君是王建的儿子王衍。
  说到王衍,我就想到唐代诗人刘禹锡,在祭拜刘备的祠庙时,曾写诗一首《蜀先主庙》,其中道:“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得相能开国,生儿不像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诗歌说,刘备是雄略之人,带着部下征战蜀地,开一代帝业。其慷慨悲歌之气,千年犹存,不会消散。他提拔的丞相孔明,鞠躬尽瘁,也是一代人杰。只是,刘备生的儿子太无用,从而国家灭亡,宫女被带到洛阳,歌舞音乐,凄凉缠绵。
  这诗用在王建身上,也是很贴切的。
  王建和刘备一般,也显得勇武坚毅,恢弘大气。只是,他的儿子王衍比刘禅还差劲,还无能。刘禅这人除了懦弱外,没其他毛病。王衍就不一样了,一身的毛病。史家谈到他,都用不屑的语气道:“王衍,呆童耳!”说他就是一个傻子,一个脑子不够用的家伙。更有人说,“衍既冲呆,军国之政,咸委于人”。他不但惰政,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好酒色,乐游戏”,喜好美色,专门游玩。
  这样的人,如果能清楚地认识自己的缺点,也还差不多。偏偏这样的人都有一个破毛病,认不清自己,认为自己了不起,是天下第一。
  王衍继位,郑仁旻就马上派出段义宗出使。有人说,他这样踏着时间点来,目的就是趁这个空,来祝贺王衍登基,拉近两国关系的。
  他的想法是好的,可惜遇见了一个“呆童”,这就难为了使者段义宗。
  大长和国和前蜀并非藩属国和宗主国的关系,这次派出使者,也仅仅是为了表达和好之意的。可是,王衍却错误地认为,一定是自己德能无匹,才能出众,名扬天下,因此万国来朝呢。于是要求,段義宗必须行属国臣子的礼节。如果王衍身边有一个懂得事理的清楚明白人,事情也好办,偏偏昏君的身边,一般都是一些溜须拍马的卑鄙之人。史书记载,“衍年少荒淫,委其政于宦者宋光嗣、光葆、景润澄、王承休、欧阳晃、田鲁俦等;以韩昭、潘在迎、顾在珣、严旭等为狎客;起宣华苑,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又作怡神亭,与诸狎客、妇人日夜酣饮其中”。一次,嘉王王宗寿实在看不下去了,流着泪劝王衍以国事为重,别荒废政事。谁知旁边的狎客插科打诨道:“嘉王酒悲尔!”派人将王宗寿拉走了。   这些人对国君哥哥尚且如此,对他人自然也是如此。有使者来,都巴结着,说我们的皇帝果然英明,果然了不起,刚登基,大长和国就来要求内附了。
  段义宗急了,自己是来道贺的,不是臣服的。可是,这样一群浑浑噩噩的人,谁听这些?“义宗不欲朝拜,削发为僧”,段义宗不是不想朝见王衍,而是不愿行属国臣子的礼节,于是,就将头发剃掉,做了和尚,“号曰大长和国左街崇圣寺赐紫沙门银钵”。他想,自己一个方外之人,袈裟光头,该不用行礼了吧?可是,不行,王衍的那些弄臣,如何能放弃这样巴结国君的机会,都紛纷上奏王衍,“僧自有膜拜之法,宜令下拜”。面对这些人,讲不清理,也难以讲理,于是,段义宗委委屈屈地“遂行属国礼焉”。
  出使结束,按说,该让段义宗回去了吧。不,王衍竟然将段义宗扣留了下来。段义宗为了不做前蜀的官,干脆就做了和尚,每天没事,就衲衣飘飞,行走在古寺大庙间,和一些诗僧来往,或品茶,或谈佛,或吟诗。这个使者,史书说,“于是失节焉”,客观地说,他是没有失节的,甚至在坚守着自己的臣节。他在前蜀,出使任务没有完成,可诗名却大盛,一支竹管笔,指点江山,抒情表意,十分流畅,感情饱满,“有《咏大慈寺芍药》《三学院经楼》及《题判官赞卫听歌伎洞云歌》诸诗,言论风采倾动一时”,以至于前蜀的国师常莹、辨广、光业等人,和他“朝朝酬酢偈语,颇为所屈”,很是佩服。
  在诗词里,他歌颂“繁蕊夜铺方丈月,异香朝散讲筵风”的芍药,与月光同色,有暗香袭人;他歌吟“玉排复道珊瑚殿,金错危栏翡翠楼”的经楼,金银交错,雕花镂纹。他的《题判官赞卫有听歌妓洞云诗》道:“稽叔夜鼓琴,饮酒无闲暇。若使当时闻此歌,抛掷广陵浑不谢。刘伯伦,刘伯伦,虚生浪死过青春。一饮一顾独自醉,无人为尔下梁尘。”诗句长短变换,如珠落玉盘,露倾荷叶,有断金碎玉之声,悦耳清心。
  他的《思乡》诗云:“塞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消银烛,愁多减玉颜。悬心秋夜月,万里照关山。”此诗自然如白居易,流畅如柳宗元,有着一种山居在野,折柳灞桥的意韵。
  那,是他思念故国的声音,是一个游子良心发出的声音。关山万里,故乡何处?门前花落如雨,陌上柳丝飘飞。疏朗凄寒的意境里,深深地包容着游子思乡之情,饱含着漂泊异地遥望故园的情怀。
  思乡,成为他诗歌的主题,诗歌的筋骨。
  他歌咏:“羲和鞭挞金乌疾,俗网无由肯驻留。”时光流失,如水消散,自己不想驻留他地,只想青衫一袭,回归故园,西窗听雨,陌上看花。
  他歌咏:“共恨尘芳非法侣,掉鞭归去夕阳中。”形单影只,没有知己,他只想在夕阳里,挥鞭而去,走向故乡的山水深处,倾听故乡山歌阵阵,倾听故乡月下的木叶声。
  他最后去了哪儿?回去了吗,走向了遥远的故乡了吗?不知道。
  有史书说,他由于思念故乡,惹怒了王衍。王衍给了他一杯毒酒,毒死了他。这个结局,估计是史家猜测的,闲来无事,在西窗雨声里援笔杜撰出来。王衍是昏庸,是糊涂,可他又是一个文采飞扬的昏君,甚至一代文宗欧阳修都不得不承认,王衍“颇知学问,能为浮艳之辞”。他写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 莫厌金杯酒”,虽为靡靡之音,可形象地写出了女孩醉后娇媚如柳的情态,抓写人物神情,是十分精妙的,也是十分精工的。
  自古文人相惜,文墨相亲,估计王衍不会如此做吧。
  再者,王衍糊涂,但并不残暴,也不会对一个思乡的人下手的吧。
  思念故乡,思念自己的家园,思念乡村的亲人,是人之常情,能有什么罪啊?
  但愿史书记载的都是想当然,但愿他能回归故国,徜徉在故国的山水柳色里,不至于在异地漂泊流浪,对月落泪。读着他的《思乡》,无来由的,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僧人,衲衣飘飘,乱须飘飘,无声地站在落花如雨中,站在无边的清风里,望着远处。远处,夕阳西下,万山暮霭如纱,一直延伸到天边。此时,我的心里,竟然产生难以言说的忧伤。
  那一年,郑仁旻真的不该让段义宗出使,走向遥远的前蜀,走向夕阳天边,从而,让一个诗人如此悲哀,让一个游子如此痛苦不堪。
  6
  显然,段义宗是真的没有回去,留在了遥远的蜀地,做了异地游子。因为,郑仁旻在前蜀没有回音的情况下,只有寻找另一条出路,和周边的国家结交,以改变自己的孤立局面,突出重围。
  这个国家,就是当时的南汉。
  大长和国当时和中原联系,只有两个出口,一个是黎州:过大渡河,到黎州,再风尘仆仆去成都,和前蜀结交。另一个地方,就是邕州,在这儿可去岭南。岭南,此时属于南汉。南汉是唐末藩镇独立出来的,占据着现在的广东、广西两省,以及越南的北部,力量不大,但也不小。其开国之君名刘 ,在位之时,打破中原国君重视武将的做法,很是重视文人,“皆辟置幕府,待以宾客”,将一些漂流岭南的文人,如客人一样供养起来,使得南汉的政权较为稳定,没有烽烟遮天的境况,没有鼙鼓如雷的情景。对外,南汉也很少出兵他国,与邻国相处,“睦邻封,续旧姻,宁边鄙,弧敌兵,行李往来,常勤聘问,区区岭外,晏然小安”。南汉不只是对邻国如此,对远处的国家也是这样,“与岭北诸藩岁时交聘”,互通使节,从不断绝。也因此,南汉建国之后,国虽不大,可势力不小,“府库充实,政事清明,辑睦四邻,边境无恐”,以至于明朝末年,大文人王夫之谈到刘 时,仍禁不住赞叹道:“坐拥百粤,闭关自擅,而不毒民。”执掌岭南,称帝登基,高筑关隘,避免中原硝烟,飘散到这一方,算是有功于民的。
  总之,此时的南汉,一派和乐融融,春风和煦。
  这儿文化昌盛,文墨飞舞。文人雅士,秀口一吐就是一篇文章,笔墨流散就是一首诗词。中原此时,各国之间,都忙于马蹄奔腾,刀枪并举,争雄夺地,早已忘记了文化,忘记了翰墨,更忘记了科举。可是,南汉却按照隋唐常例,科举取士,“岁以为常”。届时,一个个读书人,放下书本,走出书斋,借一帆风,长衫飘飘,来到广州,参加科考。   这儿靠近海边,广州本就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唐朝时,就属于海上丝路的起点。此时,由于刘 提倡,“笼海商得法”,一个个远处的商人,都借着大海船,带着琉璃、胡桃、香料等货物,来到这儿。这儿的商人,也用船运了丝绸、瓷器、茶叶,走向远处。
  和南汉交往,郑仁旻显然也做了一番充分的准备,由于南汉文人荟萃,所以派去的仍是一个文化人。
  这个文化人,就是他的弟弟郑昭淳。郑昭淳这次去,受到了南汉的热情接待,南汉宫廷大摆宴席。古代喝酒,酒宴上大家是要诗歌唱和的。举一个例子吧,刘禹锡被贬到远处,做了二十三年的刺史,回来之后,满面憔悴,须发苍苍。白居易特意摆上一桌酒席欢迎。欢迎就欢迎吧,还要吟诗。白居易喝一杯酒,吟一首诗:“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白居易的诗,以惯有的直白自然,表达了对刘禹锡的同情,对方虽诗才无敌,品行如莲,可命不如人,实在可叹。主人敲着盘子,吟完了诗歌,接着是客人的。刘禹锡一口喝干杯中酒,拿起笔,蘸了墨,一挥而就,一首名诗就出现在大家眼前,“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此诗字句沉雄浑厚,如铁戈击盾,昂首高歌,毫无悲戚,一扫贬谪凄苦之意。也因此,此诗夺冠,让满桌文人击节赞叹,称赏不已。
  这叫什么?这就叫文雅,叫典雅,叫文化风韵。过去,受到过文字熏陶的人,这种气韵是少不了的。有时,一句既出,满座皆惊。当年,王勃在滕王阁,就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句,让所有文人折腰的。
  这次,刘 在宴席上,就是要在诗歌上露一手,让郑昭淳看看,我们南汉可是一个词句一吐平平仄仄的国家,是一个文明礼仪之邦。
  刘 这人,治国有一套,但毛病也多,其中一条就是爱显摆,爱表现。每次有商人来,他都将这些商人带入自己宫中,然后,把自己的宝贝摆出来,让对方看得眼花缭乱,他则从中获得满足感,得意得嘎嘎大笑。当然,他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吸引外商,来南汉做生意。他以此向这些人表示,别担心,我国有的是金银珠玉,不会少你钱的。
  这次在酒会上吟诗,则是纯粹在显摆自己的文化教育了。
  他没想到,吟诗竟然是郑昭淳的强项,“昭淳好学,有文辞”,再加之大长和国语音中“白蛮最正,蒙舍蛮次之,诸部落不如也。但名物或与汉不同,及四声讹重”,这些反而很合乎诗歌的吟诵歌唱,合乎高低平仄。也因此,这次吟诗比赛,“南汉主刘 与之游宴赋诗, 及群臣皆不能逮”,他当然比不上,谁知他手下那么多文士,竟然也败了。这下,大家都瞪大眼睛,有点傻住,再也不敢小看他们眼中的“南蛮”了。这个“南蛮”显然比他们更有文化,更文雅,更具书卷气。
  郑昭淳几首诗歌,摆平一切,获得南汉国君臣尊敬。
  他这次来,当然不是赛诗的,千里迢迢,鞍马劳顿,怎么可能?
  他来,特意送上“朱鬃白马”,是来为他哥哥郑仁旻求婚的。
  刘 这人呢,显然不像王衍那样糊涂,将对方当做属国来对待,他一直很平易,保持着平等友好的情态。不过,心里一定想,将我们刘家的女儿嫁给你们大长和,怎么可能?我们可是文明昌盛之国,是翰墨流芳之地。现在,诗歌一吟,刘 的态度马上改了,这样文质彬彬的诗人,他的哥哥估计也文质彬彬的吧,他的国家一定也文风流溢、触目皆春了。好吧,和亲的事情嘛,好商量。
  最后,刘 点着头答应了郑仁旻求婚的事情,“遂以兄刘隐女增城公主妻仁旻”,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郑仁旻。
  郑昭淳满脸阳光地骑上马,长长一揖,带着娶亲队伍,马蹄嗒嗒,一直走向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滇地,走向羊苴咩城。他这次出使,不但完成了任务,也扬了自己诗名,还让岭南士子狠狠见识了一下大长和的文采风流。
  段义宗和郑昭淳,都是满腹平仄,满腹诗韵,一个出使被扣留,客死异乡;一个风采张扬,完成使命,回归故园。这,是因为一个遇着亡国之君王衍,一个遇见开国之君刘 。亡国之君,一般都举止有违常理,不达人情。开国之君,毕竟走过人世坎坷,任何事情,都是从大情理出发。
  这,大概是前蜀即将灭亡的原因。
  这,也是南汉这个小国,竟然存在了五十多年的原因吧。
  7
  前蜀的灭亡,是在同光三年,也就是公元925年。这年,唐庄宗派出大臣李严,出使前蜀,和王衍谈判,也借机观察其内政。李严从前蜀回去后,告诉唐庄宗,王衍“不亲政务,斥远故老,昵比小人。其用事之臣王宗弼、宋光嗣等,谄谀专恣,黩货无厌,贤愚易位,刑赏紊乱,君臣上下专以奢淫相尚。以臣观之,大兵一临,瓦解土崩,可翘足而待也”,王衍执政,简直是胡来,没有章法,任用奸佞,后唐一旦出兵,前蜀必灭。
  唐庄宗听了,连连点头,发号施令,“以魏王继岌充西川四面行营都统,崇韬充东北面行营都招讨制置等……将兵六万伐蜀”,他派出自己的儿子李继岌为统帅,名将郭崇韬为副统帅,统兵六万,开始攻蜀。后唐军队接受命令,一路马蹄飞扬,攻城略地,不到八十天,就兵临成都,鼓角之声,震得城内人心发颤。王衍此时再也骄横不起来了,再也感觉良好不起来了,于十一月二十七日,“蜀主白衣、衔璧、牵羊,草绳萦首,百官衰绖、徒跣、舆榇,号哭俟命”,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前蜀就此灭亡。
  前蜀存在了十八年,是一个地道的短命王朝。
  第二年,王衍全家被押送洛陽途中,唐庄宗下令诛杀。死前,不知他想到段义宗没有,那个出使被他扣留的使者,那个思念故乡却一直难以归去的和尚。
  后唐军队在蜀地,接受了前蜀留下的一切,“得王衍时所俘南诏蛮数十人”,这些人,大概应当是王建时大长和战败被俘的吧。还寻得一人,名叫徐蔼。这个徐蔼,和南诏可是有着紧密联系的,他竟然是徐云虔的侄儿。   徐云虔,在唐僖宗时代,是岭南节度使辛谠部下的官员。当年,南诏遣使讲和。鉴于无日无之的大唐和南诏之战,弄得大唐的“诸道兵戍邕州岁久,馈饷之费,疲弊中国”, 辛谠特别希望朝廷能借着这个机会,“请许其和,使赢瘵息肩”,国民安宁。
  唐朝廷的文官,在那儿议而难决。辛谠知道后急了,最终决定派徐云虔去南诏谈判。他对徐云虔说:“吾子既仕则思询国,能为此行乎?谠恨风痹不能拜耳。”你既然出山当官,就应当为国效力。可惜我瘫痪了,站不起来,不然,我真要起来下跪求你了。徐云虔听了,流着泪告诉辛谠,既然节度使这样看得起我,我就去一趟,完成使命。当天,他就骑着马,挥一挥衣袖走了,冒雾穿云,翻山越岭,走向了南诏,“凡水陆四十七程,至鄯阐府。遇骠信游猎,尚去云南一十六程,叙好而还。进《南诏录》三卷”,他去了南诏,完成使命,回来后还写了文章,专门记载自己在南诏所见所闻,还写了南诏国君的起居生活。
  此后,为了大唐和南诏和亲事宜,徐云虔不辞劳苦,还数次去南诏,和亲虽然失败,他可算是出使南诏次数最多的中原人了。徐蔼“自言尝使南诏”,那么,他很可能是跟着自己叔叔徐云虔去过南诏。他显然不是前蜀抓的俘虏,从“魏王继岌及郭崇韬等破蜀,得王衍时所俘南诏蛮数十人,又得徐蔼”这句可见,徐蔼不属于俘虏,可能是蜀地人,被郭崇韬找到。郭崇韬此时有一个想法,和大长和国进行友好联络。要友好相交,就得放回其俘虏,以表和好之意。这些俘虏,当然得有一个使者送回去。
  毫无疑问,徐蔼是最好的人选。
  于是,郭崇韬就假借唐庄宗的身份,“乃矫诏还其所俘,遣蔼等持金帛招抚南诏,谕以威德”,其言外之意,也就是表现和大长和结好之意。
  结果,有的史書说“南诏不纳”,出使失败。而《滇史》里记载,这次出使,由于庄宗杀郭崇韬,事情搁置下来。
  大长和不接受使者,显然是不合乎郑仁旻此前外交走向的。郑仁旻为了和中原交好,甚至都向前蜀、南汉这样的国家派出使臣。现在,处于中原王朝正统身份的后唐,放归其俘虏,自动派出使节,赶上门来和好,大长和国又怎能不答应呢?
  因此,《滇史》所写应是正确的。
  郭崇韬是后唐开国功臣,给李存勖出谋划策,以闪电战灭掉后梁,随后,自己又亲统大军,灭掉前蜀,功劳之大,一时无两。他为人清廉,进入蜀地,封锁府库,以至于唐庄宗的皇后派出宦官,难以取得一丝一毫东西,故而愤怒,在唐庄宗面前诋毁郭崇韬。唐庄宗于是下旨,让人在军前杀死郭崇韬,并诛及其五子。《五代史》道,“崇韬服勤尽节,佐佑王家,草昧艰难,功无与比,西平巴蜀,宣畅皇威,身死之日,夷夏冤之”。
  后唐于公元926年出军灭掉前蜀。第二年,郭崇韬被杀。也是同年四月,唐庄宗被叛军流箭射中,“亭午,崩于绛霄殿之庑下,时年四十三”。
  后唐灭前蜀,给大家的感觉是迅雷不及掩耳。
  后唐的自我灭亡,给大家的感觉更是暴风骤雨。
  此时,郑仁旻即使想和后唐和好,和谁联系?和谁谈判?更何况,这事是郭崇韬一力促成的,郭崇韬尚且不保,家人遭戮,殃及部将,以至于后唐大将康延孝说:“郭崇韬佐命元勋,辅成大业,不动干戈,收获两川,自古殊功,但恐不及,一旦何罪,阖门被诛;延孝之徒,何保首领。以此思虑,不敢归朝。”康延孝有攻城野战大功,做为郭崇韬部下,尚且担心被唐庄宗杀死。做为郭崇韬派出的使节,徐蔼怎么敢回来,自投罗网,成为砧上之鱼呢?当然,此时他即使回去了,也是白搭,后唐庄宗朝廷,已经随着一把大火化为了灰烬,他也无处复命了。
  中原王朝和大长和的联系,就这样被人为地生生割断了。
  这不是郑仁旻的错,也不是郭崇韬的错,是唐庄宗的昏聩造成的。他将后唐即将一统华夏的格局,再次一手打乱,将一个和平的希望,化为了灰烬。
  大长和国也无奈叹息,最终收住了联络中原的脚步。
  郑仁旻也在无望中于这年死去,他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年龄不大。他的死,不是病死的,是服用丹药死的,如中原的一些皇帝一样,寻求长生之术,“郑昱(即郑仁旻)好神仙之学,尊礼方士”。这些方士,就纷纷给他炼丹,过去方士炼丹,多用汞、铅,有剧毒,“郑昱服方士丹药死”,毫无疑问,是中毒。过去很多皇帝,都是服用丹药中毒死的,可是,就是不知醒悟,让人无语。
  他的执政能力,显然不如他的父亲郑买嗣。
  郑买嗣登基称帝时间,虽然不过八年,可是,在南诏时代,他就长时间执掌着朝政,以至于南诏国君被架空。这段时间,毫无疑问,也增长着郑买嗣的见识,丰富着他的执政能力。因此,登基之后,他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坚持保境安民的策略,从未轻易出军蜀地,或者岭南。郑仁旻开始的时候,也坚持着郑买嗣的做法,可是,最终,面对中原乱局,有点坐不住了,产生了蒙世隆一样的想法,想要出军蜀地,显示一下自己的势力。最终,大长和军大败,损失惨重。
  郑仁旻的优点就在于知错能改,知道自己兵力、战力都不如别人,马上结束战争,止戈为武,竭力展开和平外交,从而,让国家再次恢复到安详和谐的轨道上,走上和平发展的道路上。
  他算得一个守成之主,可惜心胸狭窄了一点儿,这尤其表现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当时,大长和国从南诏末期的纷乱中刚刚平静下来,还没有走上正轨。他和郑买嗣在位的时间,总共不到二十四年。二十四年,时间不长,不可能将世道人心抚平,将乱世风俗矫正。此时选择继承人,就应当学习后来宋朝的方法,“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因为,成年的君主,毕竟有见识,有经验,能震住群臣,能弹压住乱局。他向南汉求婚时,派出弟弟郑昭淳,说明他知道郑昭淳的能力。可是,在选择君主时,他没有选择有能力的人,而是选择了自己儿子郑隆亶。郑隆亶生于公元915年,登基时才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震慑群臣,能抚平乱局,能矫正人心,最终,郑隆亶被权臣所杀。
  他的这种做法,和后来著名的周世宗所犯错误是相同的。   他为了自己的儿子,这种做法,反而让郑隆亶丢了生命,让自己家族陷入一场血雨腥风中,让这个国家再次走向更为纷乱的局面。
  这个局面,十几年后,到了段思平手里,才得到很好的解决。他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后悔不已吧。
  8
  公元926年,对于大长和国和后唐来说,都是风云变幻的一年,是波诡云谲的一年。这一年,郑仁旻死去,年幼的郑隆亶继位。大长和国的政治格局,在无形中悄悄发生转变,表面上一片平静,暗地里波涛汹涌。
  中原,更是如此。
  唐庄宗灭掉后梁、前蜀后,志得意满,每天将国政扔在一边,粉墨登场,咿咿呀呀,和伶人一起演戏,自取艺名李天下。他的妻子刘皇后,则贪得无厌,将国家财政收入据为己有。不久,唐庄宗认为天下到手,开始大量诛杀功臣,郭崇韬被杀,后唐另一功臣,李克用的义子李嗣源见了,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被部下将士裂开一面黄旗披在身上,历史称为唐明宗,带着军队,回归洛阳。
  唐庄宗准备去弹压,被叛军用箭射死,“帝之左右例皆奔散,唯五坊人善友敛廓下乐器簇于帝尸之上,发火焚之”,他喜欢演戏,最后被一个名叫善友的人用乐器焚化,也算死得其所。
  他死后,唐明宗登基,乱局才算慢慢平复。
  唐明宗亲见唐庄宗奋起之时,强大无匹,天下少逢对手;又亲见他失败后被射死,竟无葬身之地,如欧阳修《伶官传序》中道:“方其盛也,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因此,唐明宗为帝的时候,十分勤政,也十分尽心。
  在任期间,他奖掖廉吏,提倡清明。一代廉吏张希崇担任灵武节度使,“灵州地接戎狄,戍兵饷道,常苦抄掠,希崇乃开屯田,教士耕种,军以足食,而省转馈”。唐明宗知道后,专门下发圣旨,对其进行褒美。唐明宗还规定,对官员的政绩,应进行严格考核,“有政声者就加恩泽,无课最者即便替移”。也因此,明宗朝,少有贪吏,一片清明,一片平和。
  明宗在朝,对于贪赃枉法者,更是痛恨至极,抓住就杀,绝不容情,“明宗皇帝尤恶贪货。汴州仓吏犯赃,内有史彦珣,旧将之子,又是驸马石敬瑭亲戚”。有大臣上奏,希望免死。唐明宗听到后,挥手阻止道:“王法无私,岂可徇亲。”最终,这个贪官用自己的脑袋,为自己的贪婪买单。
  也是明宗时代,朝廷下令,大量减免百姓税收,“不得科敛百姓”,不得随意征收税收。
  史书称赞明宗道:“其即位时,春秋已高,不迩声色,不乐游畋。在位七年,于五代之君,最为长世,兵革粗息,年屡丰登,生民实赖以休息”。
  因为政治清明,因为社会稳定,这样,后唐的名声就传出去了,甚至吸引来了大长和国的一些部落归附。
  也就在明宗登基的当年,大长和国的嶲州山后蛮都鬼主李卑晚,以及大渡河南山前印州六都鬼主勿定摽抄,都接受后唐封爵,被赐为将军。
  所谓鬼主,是指唐宋分布在云南东部、贵州西部、四川南部的乌蛮及两爨部落首领称号,他们一般利用“鬼巫”之说,统治部落,有点君权神授的意味,因此,称之为鬼主。
  不久,李卑晚“遣大鬼主傅能、何华来朝贡”。这个李卑晚,估计力量很大,是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此时,竟然撇开大长和国,自行派出使节,来向后唐进贡。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到了公元927年,大长和国大量的部落都学习李卑晚,派出使节来后唐进贡,以表忠心。于是,“牂牁蛮亦遣使者宋朝化贡草荳寇、朱砂等物”。随着宋朝化一块儿来的,还有昆明大鬼主、罗殿王、普露声王的使者。这个罗殿王,就是滇东三十七部的罗殿部落,在三十七部中,力量是很大的,竟然也来了。这,对于大长和国的震动,一定是很大的。
  这么多部落归附后唐,说明了几个问题。
  首先,大长和国的国力,在郑仁旻死后,开始迅速削弱,中央已经很难掌控下属的一些部落了,這些部落可以各行其是了。当然,到了大理时,也有个别部落进贡宋朝,如宋太祖灭后蜀,“黎州递到云南牒,称大理国建昌城演习爽贺平蜀之意”,那是大理国君指使来的,为的是试探大宋皇帝的态度。像大长和时代那样一群一群看戏一般来中原,向中原皇帝进贡的,在大理国是绝对没有过的。
  其次,说明后唐的国力在提升,经济在恢复,唐明宗的统治,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鉴于大长和国的部落首领不断进贡,唐明宗决定,派出使者,出使大长和国,以增进双方的联系,“明宗遣左金吾卫将军马昭远为入蛮国信使,不能达而还”。一个出使大长和国的使者,在大长和国的土地上,竟然出现“不能达”的现象,最后唯有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这不是大长和国路难行,而是此时大长和国内的各个部落,竟然各有地盘,丝毫不把国君放在眼中,也不把朝廷放在眼中。我的地盘我做主,不让你过就不让你过。
  大长和国至此,已经难以指挥下属各部落了。
  下属各部落,也都已经无视国君的存在了。
  权力下移,国君被架空,这样,是最为容易出现夺权情况的。
  果然,大长和不久发生了夺权行为,“是时隆亶幼弱,其下东川节度使杨干贞以朝见入东京,毒杀之,伪谥恭息”。
  郑隆亶在位三年,死时,年仅十四岁。
  大长和国在杨干贞的一碗毒药中,最终结束,只存在了二十七年。
  客观地说,大长和国的出现,对南诏的好战国策,有着一定的矫正。大长和国二十七年里,对外只发生了一场战争,从此,偃旗息鼓,和平外交,成为其主题。只是,因为这个国家存在时间太短,以至于很多制度还没有铺展开,就消失在历史的深处,消失在时间的云烟里。它很有点像五代的后周,虽然和其它国家一样,存在不久就灭亡了。可是,它却是一个和平时代到来的前奏,是一抹曙光。
  历史,没有忽视后周。
  历史,也不应忽视大长和国。
  这短短的二十七年,对后来的大理国是有着重大影响的。有的人说,大理国沿袭南诏蒙世隆“大礼”这个国名,是承袭着南诏的国家制度,以及行政方法的。这个看法显然是错误的。
  段思平在南诏时代,还是一个小小的孩童,根本不可能对南诏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再加之,南诏无日无之的战争,给这一方水土带来的灾难,是随处可见的,也是随处可感的。后来,大理国的君臣,经常用南诏之事警戒自己,就是明显的一例,怎么会去继承之?
  段思平走上社会,应在大长和国。
  他一生一半的时间,是在大长和国度过的,他事业的起点,也是在大长和国开始的。在大长和国,他从军,而且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已经做到了幕览,也就是副将。也是在大长和国,他见证了烽火狼烟带来的灾害,也见识了和平带来的平静,带来的和谐。
  这些,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记忆里,镌刻在他的脑子中。
  他建立大理国后,继承了大长和国的做法,抛弃了战争,抛弃了刀兵,一直让大理国生活在光风霁月中。
  大长和国虽短,应在历史上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编辑手记:
  公元902年,曾经在西南一角辉煌一时的南诏王国轰然落幕,以南诏权臣故老起家的郑买嗣登上皇位,传统儒学史家视之为弑君、篡位,然而面对南诏末期“兵出无宁岁”“国耗虚”“男子十五以下悉发,妇耕以饷军”这些涵盖了军事、经济、人口等社会多个方面所呈现出来的离乱与破败,一个王朝的灭亡,一定程度上也符合了历史与百姓的期望。王朝的更替必然伴随着血腥杀戮,像张乐进求嫁女逊位于细奴逻等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美好想象,其下也必然涌动着血雨腥风的政治角力,更不用说郑买嗣这样背负恶名的违背道义者,为了皇位稳固和自身安全,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斩草除根”。郑氏大长和国传三世而亡,但相对于南诏末期,大长和国在军事上显得十分温和,这也给饱受战争苦难的百姓们一段难得的休养生息的时间。这种温和也一直延续到了大理国末期,但是温和并不代表软弱,当大理国面对战无不胜的蒙古人时,又向我们展示了这里所蕴含着的巨大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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