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病毒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329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严亲相迫离兰闺,
  骨肉从此各纷飞。
  纵是饥寒相煎逼,
  一出朱门誓不归。
  转身来,劝郎君,
  劝郎君莫忧虑,
  从今后夫唱妇随。”
  舞台上,刘月娥剥去相国小姐的花冠彩帔,犹如一株删繁就简的三秋之树,她跟随着从彩楼上联诗选定的夫婿吕蒙正,正奔赴在返回寒窑的路上。她的眼光和执着为这个世界所不容,一夜之间,她从一个相国小姐,变成一个穷儒的妻子。
  这一出经典潮剧,姜耶不知道演过多少场次。她很喜欢这出戏,也很喜欢刘月娥。刘月娥不止有风骨,风骨里还带着爱情的柔媚。每一次唱到“劝郎君”的时候,姜耶的心内是既有温情又有豪情的。
  但是,今天不同。
  今天,姜耶演的并不是潮剧《彩楼记》,而是颇有现代精神的话剧《关于宋朝的一段爱情》。
  不是闺门旦的妆扮,姜耶的脸打过底、上过颧红、描过眉眼,她的头梳过水鬓,勒过头带,贴过水钻头面,但她并没有穿上刘月娥的刺绣罗裙,只是穿了一件戏服打底衫,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为了舞台效果,白色的合衽棉衫都滚上了红边。只有双脚是浓墨重彩的,穿的一双大红绣花鞋。姜耶的师傅,是潮剧演艺界的泰斗。这双绣花鞋,是师傅传给她的。粗看起来,也没啥特别,但穿鞋人一旦在舞台上走起碎步,腰肢便摇曳了,水袖便脉脉含情了,眼风便欲放还收了。很多戏迷说,姜耶的足下,似有香风阵阵,令人迷醉。这双绣花鞋在潮剧植根的潮汕平原,被传得神乎其神。最经典的一种传说,说是绣花鞋的鞋垫下,有一种特殊的装置,像铁骨兰花一样,身上携有“香包炸弹”,不经意间,香包就会爆炸,香在无心处。
  这双绣花鞋能够被姜耶重新拥有,从海阳市一路带到king岛国际艺术节,还得说起一个人。时光被切回到出发前那天的傍晚时分。
  姜耶望了窗外一眼,薄暮的树叶上,有一层流光。明澈静好的人看来,要疑是兰陵美酒的琥珀光了。姜耶把第二个菜下锅之时,门铃响了。
  他们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
  他把外衣敞了敞,还是觉得闷热,去里屋换了家居衫。
  他从身后把姜耶抱住时,她还在煮着汤。姜耶的前胸和双手动弹不得,只得把头脖往上抻了抻,耳边听得到的是他贪婪的呼吸声。看看汤水就滚开了,她胡乱抓了一袋牛肉丸倒进滚开的汤水里。
  “咿呀——!”
  听到姜耶的尖叫,他赶紧松了手,有些着慌。
  姜耶扔到汤水里的原来不是牛肉丸,是独瓣蒜头。一袋蒜头就算废了,一锅原汁汤更是废了。这一场晚宴,他们的汤水清得可以照得见人影,当然,也可以照得见人的肚肠。
  这一天,并不是周末,女儿还在寄宿学校。看女儿,并不能成为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他是来陪姜耶的,明天她要出门嘛。
  这个人,姜耶不知道把他叫作什么才算合适,丈夫、前夫、孩子她爸爸,还是情人?似乎每一种叫法都是对的,又都是荒谬的。姜耶决定还是叫他名字吧,他叫张铭。
  姜耶和张铭离婚也有五年了。正是从离婚那当儿开始,姜耶对过去的生活萌发了各种厌倦,三年前,她终于带着盛名离开潮剧团,答应加盟陈氏剧场。
  那天,张铭看她行李箱还未整理停当,饭后主动请缨去洗碗。姜耶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衣衫。暮春天气,乍暖还寒,姜耶只得把长长短短的都收拢了,满满一大箱。张铭进房后站在她的身后,悄悄地伸开左右手把她围住了,他手里的东西捧到了她的胸前。姜耶心里一动,是她的绣花鞋。当初姜耶提出离婚,张铭死活不让,他提出的条件甚为苛刻,他要姜耶让出这双绣花鞋。似乎拿走了绣花鞋,也就取走了她的命根。如今,绣花鞋终于回到主人手中了。数年不见,这双绣花鞋似乎多了一层釉彩。
  周围的世界暗了,聚光灯打在姜耶的身上。恍惚间,还是那天晚上,张铭站在她的身后,而她紧攥着那双绣花鞋。场景却已经是转换了的,姜耶还在台上表演,她不知道自己是刘月娥还是姜耶。灯光在剧场横扫的时候,她的眼角突然瞟到一个人,嘉宾席上端端坐着欧洲米尔剧场的首席演员琼森。这个发现令姜耶有些吃惊。琼森的脸有一种山海一样的严峻,看不出她是喜欢还是厌倦还是不屑。姜耶心里头掠过一个奇怪的感觉,难怪古时候有誓海盟山之说,原来男女盟誓之时就非得是琼森这样的无情。
  姜耶在心里急速思量了一下,接下来是该为她而演呢,还是把她彻底忘记了。但她还得不到答案,就被演出推着往前走下去。
  2
  琼森山海一样严峻无情的脸庞,姜耶昨夜里在南戏园子已经见识过了。当然,见识过的还不止这个。
  艺术节有三大板块的内容,一个是特邀剧目表演,一个是讲座和对话,一个是国内汇演。前面两项都是国际性的。在姜耶看来,这一次的汇报演出,也就是凑趣而已。艺术节真正的主角是那些外来的大神。如果说,陈氏剧场这次参加艺术节,是为了在重要赛事中获得好名次,好回去向家乡父老抖一抖。那么,姜耶却是奔着这些大神而来的。
  南戏园子的这一场对话,主题是“导演与演员之间”。对讲人是米尔剧场的创始人哈代和演员琼森。米尔剧场以实验剧著称,更因其训练严苛有如军队,在欧洲乃至全世界戏剧界声名大噪。南戏园子是老式的戏园子,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戏台,戏台上种柱,柱上架梁,梁上放檩,檩上置椽铺瓦,看起来古色古香。而投影布幕上顶天立地的艺术节King徽标,却是现代感十足。
  姜耶从右手边花几上端起青花瓷盖瓯呷了一口,有清爽之气从喉头漫流下去,嘴尾有丝丝甜香的气息。掀起盖子一看,杯子里飘荡着两朵胎菊,三五枚桂花。南戏园子是一个可以让人忘乎所有的地方。姜耶暂时把烦心事一层层地包裹起来,搁置在触手不及的角落。
  哈代是一位面容清癯而活力四溢的老头儿,他额上的横纹皱褶姜耶数了数足足有十二道。陈氏剧场的创立其实就是受到米尔剧场的影响,算起来哈代就是他們的祖师爷。哈代的讲话很提神,姜耶听得忘我,不自觉地咽着口水,似乎他的话里也有一注胎菊桂花茶。哈代说,训练一个演员如果只是教给他们技巧,那是下策,只有教给他们以思维模式,才是上策。这一句容易记住,也容易传播。但它还是太抽象了。哈代接下来的话,令姜耶更觉振奋。他说,要教给演员怎么对别人的提问说是或不是,教他怎么像一棵苜蓿植根于舞台这块土壤,教他怎么留住青春、提升灵魂、怎么成为自己的主宰……   琼森就是在此时被推上焦点的。哈代请她起座,脱鞋。对的,琼森要进行裸足的表演。哈代开始给琼森的两只脚命题,第一个题目是,怎么样表演一起枪杀案。琼森的一只脚抬起来,定位瞄准,另一只脚在懵懂中倒伏,突然地,许多脚匆忙而混乱地在逃窜和穿行,整个世界像是末日来临……哈代沉思着,说昨天刚刚在戏剧节上观看了中国戏《西厢记》,那么他给的第二个题目是,如果左脚是张拱,右脚是崔莺莺,他们幽会的时候是怎么样的。琼森的左脚开始既腼腆又热烈地奔向右脚,而右脚更加腼腆地欲迎还拒,左脚继续进攻,比前大胆了一些些,右脚羞赧地转过身去,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开始缠绵在一起,琼森的整个身体慢慢地在升高,两只脚开始进入天堂……台下的观众高仰着头,看得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很久,很久才回过神来,掌声在南戏园子里爆起,持续,回旋。
  那个搁置着的包裹,是谁恶意打开的。在这个令人亢奋的时刻,它竟还铿锵来袭。姜耶终于知道,它根本是包不住的,像流水一样,它会沉下去,沉下去,然后顽强地冲决出来。
  进入南戏园子之前,姜耶在南大街十巷临水的菜馆吃晚餐。母亲的电话声响起,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张铭打电话的时候,姜耶正在汇演剧场彩排,关了手机。他病急乱投医去找母亲,母亲的急是由他传染来的。姜耶把母亲安抚一顿,却在心里生起张铭的气。从汇演剧场出来,姜耶开了手机,八九个未接电话和短信就一下子蹦跶出来。电话都是张铭打的,还留了短信叫她看到了一定回电。姜耶当时看了一眼时钟:18:30。这个时间,他不是应该与娇妻幼子在一起吗?姜耶不知道打还是不打。后来决定发短信吧。几个短信往来,正如她所预料的,张铭确实不方便电话了。姜耶没办法抹杀掉一个现实,那就是,他心里头的记挂和着急是真实的,但他把她撂在这里为电话而为难这个现实更加残酷,她没办法掐灭自己心头的幽愤之火。
  这个男子,姜耶一直没有把他搞懂。当初要离婚,他还死活不肯。一旦离了,不出数月就与那个狐狸精结婚了。这第二段婚姻也就维持不到一年,孩子是事先怀上的,挨到六个月大,两人就散了。现在的妻子已经是第三任。就在他像换衣服一样换妻子的时候,他却也从未停止过回家,从未停止过面向姜耶的爱。
  张铭与姜耶在婚姻期约内其实都有过短暂的失身史,那时候,他们更像是相互报复相互消解。姜耶原以为,她会像接种过水痘减毒活疫苗的孩子一样,轻轻发一下烧便过去了,终生对此免疫。可她错了。张铭与婚外的女人有染之后,身体就像打开了另外的一道门,再也遏制不住欲望的洪流。姜耶不是没有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当她亲自目睹了那个现场,她还是疯掉了一般,她的尖叫声里似乎飞出一群又一群蝗虫,到处扑咬。当时,他们正在最高的状态之中。男人是她的丈夫,女人是她的粉丝和追随者。她经常来家里找姜耶学戏,“刺绣罢,闲步上庭阶。”她不止学着姜耶唱,学着姜耶走路,连床也上了属于姜耶的那一张,连婚也逼着姜耶的老公一起结。姜耶恨过这女人一阵子,后来慢慢同情她了。她年轻,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可是,姜耶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母亲有一次很伤感地对她说,外头是怎么传闻的,人家的男人包二奶三奶,他们家的张铭是包大奶。姜耶一听这个“包”字,在母亲面前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气得肝颤,鼻息里透出的热气,都是带毒的微尘。
  不过,姜耶企图否认的是什么,张铭不是每月有两个晚上过来陪女儿吗?他们父女情深。可是,他仅仅是陪伴女儿吗?姜耶经常在外演出,这个家里的水电费、电话费,甚至姜耶的手机费不都是张铭在交?姜耶抗议过,可她自己对这种事情就是记不牢,用电被停了还可勉强应付,有一次被停了水,正是周末女儿回家的日子,连冲凉也没得冲,女儿打过电话找老爸,还是他先后从楼下提了两桶水过来给她们解围……
  姜耶的泪不知为何滴落了下来,滴落在一碗上汤小桑芽上。
  张铭不来的日子,她身心孤单,可是,他来的日子,她难道就充盈了吗?从离婚开始,她拒绝过他三年的时间,但后来迷迷糊糊就接纳了。每次与他在一起,她总有强烈的不洁感和虚弱感。张铭不管什么时候进入她的身体,她都觉得自己正在月经期。张铭是医生,算起周期来比她还准。他说女人的生理周期有四个阶段,月经期、卵泡期、排卵期和黄体期,他来的时候不是卵泡期就是黄体期。况且,他在一个月里来两次,不可能两次都在同一个时期。可姜耶听不进,她依然感觉那就是月经期,从来不见经血的月经期。她觉得身体软弱、毫无防备能力,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崩溃,剥脱,鲜血汩汩流出。高潮,也会有。但那高潮就像遭遇暗礁的渔船,挣扎的喧闹过后就是沉船的死寂。
  掌声在南戏园子回旋之际,姜耶瘫坐在座位上。听一场讲座,竟是如此亢奋,又是如此疲乏,像把整个人掏空了一般。身体的这种消耗程度,也只有做爱可以与之比肩。
  琼森把披肩往身上一披,雍容华贵而又风情万种地从旧木台阶上款款下来。姜耶希望她的眼光会眷顾,就扫上一眼也可,但她的眼睛像老虎一样,毫无旁骛,在翻译的陪同下匆匆离开讲座现场。
  刚才琼森怎么说的,她打了一个比喻:观众离开之时,不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把病毒侵入了他们的身体。姜耶确认,自己一定是被某种病毒感染了,发病刚刚开始。
  3
  舞台上的灯光骤然熄灭了,只一瞬间,姜耶从刘小姐的身躯上灵魂出窍,强光重新打在她的脸庞上:
  “我能够得到爱情和幸福吗?我的眼光很长远,在一个流落街头的穷酸小子身上,我看到了他平步青云,金花斜插的那一天。为了他,我拋弃荣华富贵,我抛弃椿庭萱堂,我抛弃了生我养我十八年的那片土壤,连根拔起,重新栽种在一片荒芜的盐碱地。寒窑,这是我们新婚的家。我每天必须弯曲着自己的身体,像一只流浪狗一样,才能钻进去或者钻出来……”
  姜耶分明入了戏,刘小姐在现代眼光观照下的艰难与姜耶自己现实生活中的艰难是如此地不同,但它们同样可以赋予人以沉重和悲情。姜耶听得到自己充满磁性的颤音。   《关于宋朝的一段爱情》是为姜耶量身定做的,是她的独角戏。但陈氏剧场碰到了一个难题。潮剧使用的是潮汕话,而话剧使用的是普通话,这两者之间如何水乳交融。这个问题,陈氏剧场的导演和灯光师给作出了处理。灯光是舞台的生命,把两种境地赋予不同的灯光,也就成就了两个不同世界。姜耶因此得以在两个世界中进出自如。
  陈氏剧场并不是一种建筑,像米尔剧场一样,它是一个有着全新理念的艺术团体。表演剧目以话剧和音乐剧为主。它的理念,是要面向现代观众,讓戏剧与观众作一种平等沟通。而姜耶以前所从事的潮剧事业,还是以传统的道德教诲为主,也不是没人听没人看,但那些观众,多半是在剧院里寻找和缅怀儿时的记忆。姜耶受的是戏曲程式化训练,投身陈氏剧场,她需要脱胎换骨。姜耶向来深受潮汕话浸淫,她的普通话不可避免地带有方言残留的口音。更甚的是,潮剧素有“四两曲,千斤白”之说,也就是说,念白比唱曲需要花费更大的功力。姜耶对于潮剧人物的塑造最为注重念白,既莺啼燕啭,又力拔千钧。但这个功夫到了话剧这里,却成蛇足。就如一个练就了走钢丝的人,突然之间不知道如何履行平地。语言的转换还真不是省心的事情。姜耶请大学里一位汉语言专业的教授指点了三个月,慢慢地才矫正了。姜耶的声音原是极甜美的,中年之后,音域宽了一些,有了磁性,听起来更觉韵味无穷。语言净化之后,姜耶重新进入排演,顿觉焕然一新,似乎连心头的感觉也是过了水的,有一种莫测的新生力量。
  “我像一根孤藤,攀援在我的夫君这棵孤干上。他若端直冲天,我的触须便在他的躯干之上肆意伸张,他若志气凋零,我便匍匐在这个世界的脚底之下……我以为,我勇敢地走出华庭,走向我心中的理想殿堂,可我最终还是原路折返……金碧辉煌的府邸,门口的石狮子,漆红缀金的大门,长长的走廊,水光潋滟的池塘。这是一个既富且贵的地方,荣耀像一只小兽高踞在这座府邸的屋脊之上。可是,我依然只是一根孤藤,永远成为不了一棵树。这,才是我的宿命……”
  姜耶不知道,自己的宿命是什么。
  传言,姜耶是可以不管的。可是,她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出门前的那一个夜晚,在姜耶又一次遭遇沉船之后,张铭对姜耶说,一周后就是他母亲的七十岁大寿,希望她带着女儿同去祝寿。孩子是一定要去的,场面大,怕照顾不周,还是自己的妈妈带在身边妥当。姜耶心内便笑,那笑是浮在海面的,笑到后来便有了波澜。奶奶生日,做孙女的前去祝寿当然应该。她姜耶向来与婆婆关系不错,虽然离了婚,还有旧情谊在,一同前去也无不妥。可是,这事情一旦放在一个更大的情景里,便是这样的描述:张铭的母亲生日,他的三任老婆分别带着孩子前去祝寿。不!在传言里,那便不是三任老婆,而是三房老婆。场景如此恢弘,张大医生和张老太太福气无边哪。
  琼森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沉迷地看着舞台,看着姜耶的眼睛、身段和步法。但她有时会突然地停顿下来。有一次,姜耶看到她把身子稍微后仰,然后借助反向力量,身子突然前倾过来。又有一次,琼森鼻翼扇动了一下。姜耶有些迷惑,她是闻到了传说中绣花鞋的香气吗?这双绣花鞋的味道,姜耶原以为它仅仅属于潮汕大地。只见得琼森又摇了摇头,似乎在认真地否定什么。
  在姜耶的眼里,琼森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无疑地,她已经很老了,介于花甲与古稀之年的一个女人。老人、老女人、胖女人……在演艺界,如果拥有这些称号,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前途吗?况且,琼森长得一点也不妩媚,脸部的骨头、肌肉和皱纹一起构成一幅立体的世界地图,斑驳的头发在风中瑟瑟发声,甚至,女人的形体中最受歧视的桶状腰她也未能幸免。这要是在中国人的审美里,也就大妈一个了。可人家不。琼森的着装很出彩。一整套衣裙主色是深草绿的,线条简洁的衬衫,下面是A裙。点睛之处在于腰封,腰封拼的是花布,深粉底的布地上,开着成团成簇的秋香色玛瑙花,间或可见深绿色的叶子。而她披挂在交椅上的大披肩,也与腰封一样的色系和花纹。当然,更神的是,她在舞台上一站,她的身体一旦动起来,年龄于她就失去了意义,没有人会用老女人之类的称谓来形容她。她就是琼森,一个表演者,一个优秀的有思想的表演者。
  姜耶巴巴地想,即便只有琼森一个观众,她的这场表演也就满足了。可是,令人揪心的是,她摇头否定的是什么呢?
  4
  行走在北大街的夜,姜耶觉得,它的风也是有风度的。这一片海湾其实离海阳市不远,只是,家乡的风吹起来硬了些,咸了些。
  King岛由中轴街划分为两半,南大街那边是古老建筑,北大街这边是现代建筑。令人惊讶的是,两种迥异的风格在King岛上和谐并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Hello!”
  北大街上人来人往,汇演刚刚散场,这阵子正是人流汹涌。
  “Hello!”
  姜耶慢慢觉知,这由远及近的招呼声是奔她而来的。她停住了脚步,脑海里快速搜索着记忆中的声音数据库,这是——
  对的。这是琼森!
  姜耶立住了,等到琼森跑到面前,她才开始打量她脸上的那张世界立体地图。姜耶的英文很烂,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唱潮剧的人需要懂得英文。幸亏大家都是演员,眼神、表情、肢体等等都有代替语言系统的功能。琼森会一点中文,虽然话说得干硬、脆弱易折,但每个字的音调都是弯弯的,听起来倒像在唱儿歌。她连比带划告诉了姜耶,很喜欢她的话剧,还指着姜耶怀里抱着的那双绣花鞋,说喜欢她谢幕时说的那些话。
  演出结束,姜耶回到台上谢幕时,是赤着脚的,那双绣花鞋被她攥在手里。面对着台下的喝彩声,她有些哽咽:
  “这双绣花鞋,是我师傅临终前送给我的。我师傅从童伶制时期开始学戏,它陪伴了师傅整个人生。师傅一直以为只有我才能光复潮剧。可是,我是潮剧的叛徒,我没有能够完成她布置的课业。我的脚已经长大了,鞋子还是老样儿。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
  艺术节指派给琼森的翻译小妹此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却被琼森打发了回去。琼森说,她喜欢只有两个人在场的说话。   乍听这话,姜耶心内有狂喜,也有惊怵。此人的气场如此之大,即便一言不发,只是默然面对,姜耶也能感受得到其辐射过来的艺术能量。可是,此人的个性却是如此的陌生遥远,因为语言问题,姜耶需要吃力地听,使劲地揣测和拼凑,这倒在其次,令姜耶无可适从的是她的城府不知到底深几许。
  琼森开口说的第一件事,是看姜耶的潮剧表演之后,她借鉴了一种精神,要做什么动作之前,先往相反的方向去做。她虚拟做了一个要把姜耶抱住的动作。姜耶会意地笑了笑。她说道,潮剧的生旦角都是如此的,“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欲出先收”,一切身段动作都有程式化规范。琼森怎么也听不懂“程式化”这个术语,但这并不妨碍她的聊天兴致。
  这么聊着,姜耶就把惊怵放下了。她忍不住告诉琼森,她以前是扮演闺门旦的,二八佳人,青春娇娃,她的所有美感都应该在年轻上。而年轻,任是谁都不可能一辈子留住呀。
  琼森心里有些明白,姜耶放弃戏曲,走进陈氏剧场,与此也不无关系。年龄这件事情,是她一直焦虑的。琼森忍不住喟叹道:
  “中国的文化是美,我们的文化是真。”
  姜耶按照自己的理解,给予补充:
  “你的意思是,中国的文化是唯美,你们的文化是唯真?”
  琼森竖起拇指夸奖她,接着说:
  “唯美,就必须受限。”
  琼森的手指不停地画着一个又一个的方框。
  姜耶还在对着空中的那群方框发呆,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又是张铭。
  姜耶脸上对琼森抱歉一笑,便去应付张铭的电话。
  张铭是来祝贺演出成功的。姜耶有些失望,悲凉之气萧萧透出。这个人没懂我呀。可他也没错,演出可不就是为了成功,满世界的人都这么认为。张铭说他妈妈刚才电话他,托他一并向姜耶问好和祝贺。话锋转到前婆婆那里,姜耶就沉默了。果然,张铭绕这么大的弯子,还是因为他妈妈寿诞的事情。他妈妈年纪大了,每天就惦着这事。当初离婚的时候,前婆婆说她是认媳妇和孙女的,儿子认不认无所谓。这话让姜耶感动了许久。可人情不是这么还的。姜耶不愿意把话题接续下去,告诉张铭,她正忙着跟欧洲的朋友切磋技艺。张铭问:男的还是女的?语气里五味杂陈。见姜耶不愿回答,便接着说:King岛上好风光,不要随便切磋到床上去才好!姜耶冷笑道:你有资格吗!生气地把电话撂了。张铭又打了三次,都被姜耶挂断。
  转身看到琼森还在身旁,姜耶很觉失礼。琼森怜爱地看着她:
  “不要轻易生气。”
  琼森的眼里有一些升腾的雾霭,很宽大,很氤氲,很具包容性。姜耶忍不住想哭。琼森走过来揽住她,她便真的哭了起来。
  琼森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当你委屈,不要把自己放进去。把这个事件当成舞台上正在表演的一出戏。你自己站在台下观看。”
  这注定了是个失眠之夜。回到宾馆,姜耶怎么也睡不着。琼森像一个奇迹一样,驾着一根蜘蛛丝,只在她一眨眼的工夫,就乘风飘到了她的跟前。琼森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可望不可即,但现在,似乎就近在身边,甚至,钻到了心里头。
  离婚之后,常有失眠的时候。有时是根本就睡不着,有时是睡浅了,半夜醒过来后再也接不下去。她只有把自己弄得更累一些。经常是,穿了绣花鞋,练起功来。曲儿是不敢高声唱的,只能留在喉管里。脚步也是不敢重的,每一个脚印都踩在自己的心坎上。这一番折腾之后,如果睡梦的世界还不肯接纳她,那么她就只有自慰了。她的自慰很潦草,虚拟的男人就是现成的张铭。虽然张铭真正进入她的身体,会有类似于月经期做爱的不适,但奇怪的是,在自慰当中,张铭是干净的,毫无污点的。
  这个夜晚,张铭被姜耶拒绝在想象之外。她努力想起若干个曾经在她生命中走过的男人,那些对她好过,有过一点瓜葛,或者只要她愿意就可能发生瓜葛的人。也许,想象也是一出戏。琼森说得对,她可以站在台下观看。她可以把这出戏想象得比现实中更加猛烈。可是,她一直也没有成功。她还穿着束脚的宽腿棉裤,脚上还穿着绣花鞋。她躺在床上把双脚舞弄起来,这个功夫却不是闺门旦的,是刀马旦的。那双红色的缎面绣花鞋,裹着她皙白丰盈的小脚,任是谁,看上一眼都会被勾住了魂。她爬起来,贪婪地抚摸着自己的脚,身体里的火山开始升腾喷薄。她这只翻云覆雨的手,她这颗震颤的心,甚至她的快感,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虚拟当中的男人的。
  平静之后,姜耶吃了一惊,快感来臨的时候,想象中的那个人竟然变成了琼森的脸。
  5
  姜耶和琼森开始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情谊。King岛的清晨很安静,很迷人,新游客还没有来到岛上,老游客夜来泡酒吧,看戏谈艺术,正在酣眠。她们相约了六点起床,去南大街,从一巷走到十一巷,然后在临水的回廊坐下来,看风景。正是枫杨树花开的季节,琼森是第一次看到枫杨树,姜耶是第一次看见它开花,稚黄中带点新绿,竟然是长长的一串又一串垂挂下来,倒映在水里,像是簪花发辫从谁的头上、肩胛、腰间,一直往下探,探到看不见的未知深处。
  她们的聊天总是从表演艺术开始。
  姜耶很惊讶,同样作为一个演员,琼森心里头的想法怎么那么多。姜耶像小时候收集邮票一样,把琼森的想法一枚枚地收集起来,等待来日慢慢地品鉴和反刍。
  琼森说,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地板就是他的禅宗大师。事实上,每一个演出的舞台,我都认真擦过地板,有时是一擦再擦。
  琼森说,静止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相反的,它是有生命力的,有一切的可能。
  琼森说,通常的,面部表情是我们做出来的一个最终结果,但它是从我们的身体吸取了力量。
  琼森说,演员更有机会创造角色的真实性,每个人都应该是角色活化的原创者。
  琼森说,所有的训练都必须保证“我”的在场,此时此刻,保证它是必须的,而不是装饰性的。
  琼森还说过自己的一段声音训练经历。其实琼森的声音是有缺陷的,有一个地方卡住了,发声不够明亮宽广……琼森说她也懊恼过丧气过,她回家关起门来勤奋地做起声音功课。   姜耶先天的声音条件非常优越,她像一个得意的牧人可以随意把声音放牧出去,又召集回来。不过,姜耶看过戏剧界的很多前辈,先天条件的缺憾,反倒迫使他们另寻与其自身条件相契合的表达方式,自称一家。几乎所有的剧种都有例子可举,京剧的程砚秋、周信芳,越剧的范瑞娟,都是。
  那天早上,她们走在南大街九巷,在一排木房子的东厢停住了,爬山虎葱翠的叶子爬了满壁,只留出了一个拱形的大门。
  琼森蓦然有了一种声音表演的亢奋。她开始唱一首节奏重复的英文歌。姜耶只觉得,声音一会儿宽,越来越宽,越过了拱门的两边,越过了爬山虎爬满的整壁墙。很快地,声音开始变窄,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收到了她气管中央的那个点。声音高,高过额窦,高过头顶,袅袅直上蓝天;声音低,低到地底下已经钻了进去还有沉闷余音。声音在前,直向姜耶逼冲过来;声音在后,它就穿过拱门而去,邈远无穷。声音强,如雷霆、如虎豹、如铁塔、如关中大汉;声音弱,如垂柳之姿,使人顿生怜念,几欲前去搀扶却无从下手。
  姜耶发现,与中国戏曲流派的名家们不同,琼森并不拘泥于声腔的训练,她是让整个身体、整个生命来带动发声。有时,她会将声音推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或者像水流走过河床,或者像藤萝蔓延,悄然开花。
  不知什么时候,南大街九巷集聚了若干围观的游客,琼森的表演一结束,他们便发自内心地鼓掌,口哨,放出飞吻。
  姜耶为此沉迷不已。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问: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吗?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姜耶蓦然之间明白了,她放弃了自己在潮剧界的声名,独自跋涉于荆棘小道,原来就是为了与琼森相遇,为了在她的牵引之下,在艺术上走得更远,离自己的内心更近。
  6
  米尔剧场在艺术节的首场演出,是在姜耶和琼森相识三天之后的夜晚。
  姜耶对这个夜晚充满了期待。而最终,这个夜晚却给了姜耶重重一击。
  这出实验音乐剧的名字叫《红线记》。谢拉和法勒斯的故事,姜耶之前一无所知。只在海报上看到了剧名由来的介绍,说是取自一段圣经故事。他玛怀了双生子,分娩时,一个男孩想要先出来,伸出一只手来,收生婆用红线作了记号,指明他会是长子。然而,另一个男孩先他而生,收生婆苛责他说,你为什么抢着出来呢。他成为长子,名叫法勒斯。戴着红线的那个男孩,成了弟弟,名叫谢拉。
  可是,整出剧自始至终并没有出现这样的一对兄弟。这个剧名或许只是一个象征,一块引发生死风波的饵料。
  一整出戏,是十二位人物自始至终在表演,说不清他们到底是演员还是剧中人物。虽然姜耶听不懂他们的歌词,但她能够看懂的是,有人在相爱、在努力、在读圣经、在遭受猜忌、在自伤也伤及他人,在相互违背中痛苦和挣扎、在分离、在彷徨、在孤独、在遭受强奸、在裂变、在荡涤灵魂、在成长……是的,她看不懂故事,她看到的只是很多很多的碎片,像一只名贵的瓷碗,跌落在地,发出动人心魄的声响。
  整个剧院静谧得像个教堂,琼森的高跟鞋,姜耶听得见它们的鞋跟敲击地板轻微的嘎嘎声。而她在某一个节段唱到最后的那个喉音,也分外清晰,仿如天籁。这个剧院只有六十名观众,姜耶与他们一起,傻傻地听着看着,倾注着全部的精神和爱。
  有一瞬间,姜耶的思想游离出来。如果说,那个作为观众的姜耶还在凝神倾听,那么,那个作为演员的姜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躲到无人瞧见的门后去。
  这个小剧场是如此之小,中间是一个长条形的舞台,两边是长长的观众席,一张流水桌,铺着垂地的红色天鹅绒,各配三十张椅子。流水桌上点着两列蜡烛,摇曳的烛光与头顶的探照灯两相辉映。舞台与观众席是同一平面的,往常那种镜框式的舞台表演被推翻了。更奇怪的是,整个舞台也就一排练场而已,没有背景,没有道具,没有伴奏乐队。乐队是有的,但居然是由三两个演员兼任。小提琴、手风琴还有若干简单道具,必须的时候就用上,不必要的时候就搁放在观众桌上,似乎这就是他们的后台。观众可以好奇地瞧见他们前面和背后的一切。姜耶可以预测得到,这六十名观众,有一半以上的人看不懂这出戏。语言和文化的隔阂,艺术和思想的跳跃,有如万重关山,道路阻且远矣。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么多不懂的人,愿意抛弃自己的理解力,坐在这里如痴如醉。他们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愿意被视为看不见皇帝新装的蠢人吗?不,当然不是。
  掌声把姜耶那個游离的灵魂带回了座位。观众席上,大家欢快地举起了高脚酒杯。在演出之前,导演哈代已为观众斟满红酒。演员们谢幕来了,琼森走到姜耶的面前,再不肯迈动脚步,边唱边跳,邀她一起加入,姜耶被动地跟着她的节奏舞了几下,虽是不同风格的舞姿,却也和谐,引得剧院里众人侧目。琼森从精致的玻璃水果盘上,捡起一颗樱桃,送进姜耶的嘴里,就拉着她从后门走出剧院,把狂欢的人群丢在身后。
  姜耶问:
  “为什么叫红线记?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帝拣选的结果吗?”
  琼森答道:
  “不要单一地理解。把它当作一个病毒。”
  对的,第一次听琼森的讲座,她就说过这样的话。从那个时候开始,姜耶就知道自己被病毒感染至深。可是,她却在今晚骤然明白了,也绝望了。她不可能成长为琼森那样的一棵树,她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合适的土壤。她怕自己像刘月娥一样连根拔起栽种在盐碱地之后,又得原路折返……
  “你病了?”琼森不无担心地看着她。
  姜耶说:
  “我们去四方码头吹吹风吧。”
  她们沿着中轴街一直走,月亮圆圆地顶在头上,一走就走到了四方码头的沙滩上。脱了鞋子,她们走下去坐在沙陇上。月亮在海面投下了影子,波光粼粼,海中的月亮似乎比天上的月亮更妖娆更勾人。
  姜耶是在这个时候讲起张铭的。她边讲边觉出自己的窝囊,在琼森的鼓励之下才能够继续下去。
  琼森问道:
  “在你生命里,有过其他男人吗?”
  姜耶翻检了一下,说道:   “对我好的男人多了,但我看不到真心。只有一个男人给我上过身体课,他说,花萼之下,我的私处是一朵花。”
  琼森大声说:“他爱你。”
  “他可以与很多很多女人上床,然后还说,只爱的是我。我必须坦言,他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他的步伐。”姜耶停了一下,补充道:“那时候,我和张铭还没离婚。”
  琼森便不再说话了,她看着姜耶,希望通过这段对话她能够明白,与张铭的这段关系,其实是她自己的选择。
  看着姜耶脸上淡淡的哀婉,琼森说:
  “给你讲一段我的秘密。”
  二十五岁的那年,年轻美丽的琼森被人强奸了。姜耶一听强奸这样的语词,鸡皮疙瘩像风疹一样爬满了全身。当时,琼森随米尔剧场在北欧一个小镇演出。散场之后,琼森意外被一群粉丝留下签名,走出剧院时,同事已经走远了。就在回宾馆的半路,她被拖到山毛榉树林中去了。事后琼森才知道,原来那段日子,周边城市的阿拉伯裔移民指责警方种族歧视,与警察发生冲突,肇事者用土制的炸弹对付警察,部分人员被捉捕归案,另外一部分人逃离现场,到了小镇,碰到年轻女子就实施报复。
  琼森说,那正是她心气特高的年龄。她的身体被一个外族人、一个陌生人死死地钳住。她要高喊却失声了。她拼命地抵抗和折腾,却使得那人更加凶悍和顽强。她当时怎么知道,对于一个亡命之徒来说,征服就是他最后的尊严。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
  那场伤,琼森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自疗。她每天起床,都必须告诫自己,把气提起来,再提起来。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陷落进去,到无边的黑暗之中。在无人的地方,她也会高声痛哭,用泪水把心里的积尘冲洗出去。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她的导演哈代,包括她的丈夫。
  二十年后,哈代导演《红线记》,就如姜耶看到的,其中有一节是强奸的戏,哈代问琼森,如果你遭到强奸,你是怎么样的?琼森默默地表演了一组动作,这组动作的逼真、痛苦和蕴积的力量让哈代甚为震惊。哈代紧皱着眉头无限痛苦,他抬起头的时候,琼森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红线记》后来成为米尔剧场的保留剧目,长演不衰。
  姜耶蓦然有了一些奇怪的联想,章鱼断了触手,第二天就可以愈合开始长出新的;片蛭不管截断的是头部还是尾巴,都可以重新长得完全……可它们都是低等的动物呀。琼森本是看着姜耶太过沮丧,给她讲一个自己的不幸故事。可琼森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让姜耶更加自惭形秽。
  她们从沙陇上起身的时候,姜耶才想起,看完演出,手机依然忘记打开。现在,囤积着的短信和未接来电又一下子来到跟前。自从那个晚上,挂了张铭几次电话之后,张铭来电她就再也不接。她觉得,是到了该把他们的关系理顺的时候了。这次的未接来电,除了张铭的几个,还有一个是陈氏剧场的同事的,姜耶向琼森致意之后,就给回拨过去。
  姜耶愣了半天,才朝电话里大声质疑:
  “你开什么玩笑?!”
  电话那端她的同事却是正色的:
  “谁开的玩笑。张医生找遍了整个King岛,都找不见你呢。”
  姜耶的脸色比四方码头的月光还白泛,像是突然之间被判处了什么刑罚。她告诉琼森:
  “他来了。”
  琼森伸手握住她,给她力量:
  “去吧。该来的就让他来。”
  7
  张铭坐在窗下的那张沙发,一言不发只是抽烟。其实他以前很少抽烟,他自己就是呼吸科医生。
  在四方码头,姜耶给他打过电话,他居然在电话里哭了。他说,他煎熬这么多天,奔波这么远,到底是把人找到了。人也快到五十,他终于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姜耶从未见过他如此的失态。张大医生,向来就是严谨理性,滴水不漏的。他今儿是怎么了。
  姜耶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身心俱累,回到宾馆,冲了一个澡就斜挂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仗是不经打了。她说,天大的事情也等明天吧,这个晚上,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了。
  一个人的时候,天天失眠,现在眼前多了一个人,人却困得像被抽去了主神,似乎要把这些天的睡眠彻底补回来,说完倒头便睡去。
  张铭回到宾馆后,口便被缄住了似的。这会儿看她睡去,倒像有很多话要说。只是现在说了也没人听,只得憋回去,憋到半夜,几近内伤。他坐起来,看着床尾的那双陪伴过几年的绣花鞋,越看越爱。这双绣花鞋,比身边这女人还好,半点没有脾性。他在被下摸索着,把姜耶的脚抽出来,轻轻为她穿上绣花鞋,硕大的手掌轻握着她的一双小脚……
  姜耶是在半夜被他弄醒的。他的身体和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她似乎没怎么抗拒就顺应下来。可是,他往下吻她的身体时,她猛然醒过来了。
  现在是在哪里?King岛。这个男人是谁?张铭。
  姜耶霍地坐了起来。
  张铭下意识地把她往下拉,却发现她已经钉住了。
  张铭抬起头,仔细地看那张脸,她竟然是那样的陌生。
  “张铭,对不起。我们已经完了。”
  她的拒绝坚定而坦荡,她的语气淡定而诚恳。令张铭心惊的是,她没有了往日言语里的负气。
  “我们重新开始。”
  “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脓疡可以去除,疤痕可以消解。我们会回到过去。”
  “回不去!”
  “女人都需要一紙婚书是吧?我们复婚。”
  “现在不是了……张铭……”
  张铭听得见她的心远去的声音。他疯狂地扒上来,抱住姜耶。他急不可待地撕扯她的衣衫,他要赶在她离去之前,与她结为一体,永远把她留住。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
  姜耶像被拖进了山毛榉树林,头顶上浓茂的树叶遮天蔽日。那是一个外族人,一个陌生人。琼森受强奸的幻觉移植在她的身上。她抓住左侧的床头柜,双脚一阵乱蹬,把自己从那个人的控制里拉出来。跌撞着下了床,来不及取下外披的衣裳,她趔趄着夺门而走。   连姜耶自己也不知道这半夜三更的要奔往的是什么地方。她跑呀跑,直往一个宾馆而去,穿过大堂,顺着电梯,跑过长长的走廊,终于在一个房门前停了下来,猛按门铃。
  姜耶急切地等待着,一边望着走廊,似是怕人追杀过来。
  琼森睡眼朦胧地开了门。姜耶才恍然明白,原来潜意识里就是找的她,再没有别个了。
  姜耶扑在琼森的怀里,把自己的心安定下来。琼森去饮水机上取了一杯水,却听到了又一次的门铃声。
  姜耶眼里本来还有惊惧,看着琼森高大的身躯一步步走向门口,似乎心内有一股气正慢慢地把惊惧驱散。
  毫无悬念的,门口站的正是张铭。
  “你来了。”
  琼森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张铭就是她正在等着的人。
  张铭的气度却没有那么好。他对琼森有着敌意。他的目光只向姜耶:
  “我以为爱上的是谁,原来是一个女人婆。”
  姜耶现在不是惊惧,是愤怒。琼森没有听懂他的话,却听懂了他的嫉妒。
  张铭说:
  “如此说来,我们还不是没有可能。”
  “张铭,你死了心吧。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我们没有可能了。”
  “这个地方都是疯子。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艺术节,你得回到生活里。”
  “张铭,你不懂我。”
  张铭转过来面对着琼森,身体晃了一晃,像是喝醉了:
  “你行!是你把她改变的?”
  琼森依然还是那么淡定: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什么?”
  “你如果知道,问,是不必;你不知道,问……”琼森摇了摇头,
  “白问。”
  张铭嘿嘿嘿笑了几声,笑得越来越像哭泣:
  “疯子!疯子!”
  一场哭,像表演一样雷厉风行。在生活中,姜耶想象不出,还有这样的哭。人生的最真实处,莫非反而更像表演。张铭哭完了,又笑了笑,说:
  “那好,我走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戳了又戳,像在画着什么符咒:
  “姜耶,你好自为之。”
  张铭掉头就走。在门口又折返回来,姜耶怕他后悔,又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哪知道他指了指她脚上的红色绣花鞋说:
  “你也用不着了,把它送我吧。”
  与上一次不同,姜耶毫不犹豫地把鞋子褪下,塞到他手里。
  他这回真的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令姜耶相信,他终于明白了她。
  琼森在对面坐下,把姜耶的长绺头发往两边分开。姜耶投入她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琼森也不安慰,抱着她就由她一路哭下去。
  姜耶哭得累了,就停住了。放眼望去,阳台上已有微朗的天色。
  姜耶颇觉抱歉,问琼森道:
  “为何对我这么好?”
  “我是看你表演的时候喜欢上你的。中国戏曲对于欧洲人来说,像观赏一个青花瓷瓶子,只是觉得美、觉得精致,却没有感动。而你不一样,你的心是在场的,我听得见你的心有力的搏动。”
  琼森显然进入了自己的境界:
  “我需要一个學生。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段,他需要一个导师和一个学生。哈代是我的导师,我看中了你当我的学生。”
  如果这样说,姜耶是可以理解的。
  早知道米尔剧场有一个迷人的理念,他们乐于与其他国家、其他民族进行艺术交流,他们去世界各地演出,带着训练技巧、街头表演、即兴演出,然后把当地人的音乐舞蹈、地方说唱,甚至宗教仪式、丧葬仪式中的艺术样式学过来,就像集墟上,挎一篮子的土鸡蛋去换回一袋芋艿头。他们的表演方式也越加丰满越加多变。只是,所有的集市也就一天半天瞬间的交换,像琼森这样与姜耶几乎天天腻在一起,这在米尔剧场却是绝无仅有。
  姜耶当潮剧名角的时候,也是有着不少追随者的,当然,最恶劣的那个就不再去提她了。姜耶每次给她们讲戏,便觉得自己的思路也在讲学的过程当中理顺了。一个导师和一个学生,在导师的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在学生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这艺术的道路,便绵延如水,生生不息……
  琼森却在此时欲言又止。姜耶暗想,难道琼森也有为难的时候。
  琼森只简单说了一句:
  “可是后来,我爱上了你。我是双性恋。”
  姜耶被当头一棒。
  她记起了某一天早上,她们走到爬山虎满壁的那个拱门,琼森作了一场声音表演,当她表演声音强的时候,如雷霆、如虎豹、如铁塔、如关中大汉。当时,姜耶心中一凛,似乎有着一种什么预感。后来,琼森的表演招引了若干围观的游客,琼森顺手把一位游客臂弯里的休闲西服和矿泉水瓶捞了过来,作了一场即兴表演。她的衬衫是粉色的,游客的休闲西服是深灰的,套上去竟然匹配得天衣无缝。那个醉鬼一边喝着酒,一边骂骂咧咧,他的女朋友被人搞大了肚子,他没有钱去供她把孩子生下,他坐着公交车去向朋友借钱,却惹来一顿臭骂……姜耶当时很是把琼森多看了几眼,她发现,琼森的眼里竟然就是男性的光芒。
  这个镜头很小,很小,但留在姜耶心坎上的烙痕很深,很深。这些日子,各种事情纷至沓来,以至于她还没有静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琼森的那场醉鬼表演,让姜耶有些恍惚,她心里其实潜藏着一个疑问:琼森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极具表演天赋的男人,他长期在生活中扮演着女人的角色,所以,她误认为自己就是女人,而我们大家也都把她当成女人了。之前,琼森已经足够让姜耶吃惊,在这个人的身上,年龄、相貌,通通都是不起作用的。它们都与她无关。可是,性别也是吗?当她强大到性别已经难以把她装下,她是不是已经不必拥有性别?或者说,她应该被上天赋予的性别已经不止一种?
  琼森只是安静地坐着,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姜耶也只是安静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她们都在等待着什么。
  天色又亮了一层。姜耶穿着睡衣,她不知道,这个样子如何走出琼森的房门。
其他文献
大西洋 沙滩上我留下的脚印  你负责抚平  你看到里斯本的落日吗?  让我们追了一天  终于涨红脸去休息了  大西洋的涛声不知道是不是它和我的  呼噜声  几个玩沖浪的少年让我和岸边的黑人女孩同时想到音乐的激动  和海浪泡沬一样多的啤酒在杯里比海浪  老实很多  四个汉子在海边找了很久  终于找到半瓶伏特加和中国白酒惺惺相惜  七个小时的时差让我们几乎忘记爱情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看望  特茹河入
期刊
1  今天回来得有些晚,胃口偏又奇好,泊车后,和家属一起去隔壁的“九毛九”。就它还生意兴隆,只是我喜好的那些主菜没了,点些还剩下不多的菜式。等待上菜的时候,家属的手机响了三次,他每次都看看,不接,最后一个,见我盯着他,直接摁掉了。  我问他:“小三?二奶?”  家属眼珠往上翻,给我好几粒卫生球,然后才落下眼白固定好眼神,把眼仁真诚地对着我:“多大把年纪了?还小三呢!我是看得上人家,可人家也看不上我
期刊
一  这个人工制造的礁岩与玻璃之间只有一道很小的空隙,天知道它是怎么挤进来的。相对于它的体积,这个藏身之所实在过于逼仄,幸好它足够柔软,可以把自己收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个抱紧膝盖准备在树洞里熬过长夜的小孩。但是岩洞之外并非沉沉黑暗,灯光从水族箱的上方倾泻而下,照亮了礁岩之外的清澈水域。参观的人群流水般淌过,闪光灯不时亮起。  难道他们看不见它巨大的恐惧?面对自己的同类,我从未如此嫌恶。  它的眼睛
期刊
在伊春召开的森林病虫害防治研讨会一结束,同会的室友就把我拉到他的家乡——中国的冷极根河市。那里真叫一个冷啊!在冷极村,我的保温玻璃杯不慎摔碎,热水散发出来的热气还没飘离,就成了一丝冰雾;在敖鲁古雅鄂温克族人的驯鹿场,我又慌乱地摔了一跤,滚到山坡下,朋友用滑雪橇杖拉我,上来后,我的皮手套就冻在了橇杖上面。  晚上,东北边城的豪爽和热情变成大碗的酒、大块的肉,载歌载舞的炽热友情,气疯了置身于零下四十多
期刊
“我认为,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最近似乎很多人认为动不动就杀人、刺激性强的才是戏剧,但那种东西不是戏剧,只是意外事故。我在想,可以不要意外事故,只以‘是吗’‘是这样啦’‘就是那样啦’的腔调拍出好一点的故事吗?”     人物表:  初照——母亲。  初英华——儿子。  陈泥——初英华的父亲,与初照早年离异。  花峰秀——陈泥的现任妻子。  陈可渡——陈泥和花峰秀的女儿。  薛贝凝——初英华的女朋友。
期刊
作者简介:  龙扬志,湖南涟源人,文学博士,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世界华文文学研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等多种,在国内外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90余篇,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200余件。  据史料记载,广东、福建等沿海省份的移民外迁至19世纪中叶已蔚然成风,到20世纪中叶,粤籍海外华侨已近700万,占全国侨民
期刊
主持人语:  众所周知,20世纪以来的散文是所有文类中最具现代中国性的一种了。说它现代,因为在古代汉语向现代汉语转型过程中,也伴随着“文学”观的现代,“散文观”的现代正内在于此。当我们的“文学”概念在古典向现代转变之途中变得愈来愈“纯化”的时候,散文也从古典中众取杂收、文史不分的大散文观逐渐转向20世纪以来这种审美化的艺术散文观。人们常会问,散文是什么?很难有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文学理论对文类特征
期刊
海外华文文学被视为是从“台港文学热”引发出来的,而海外华文文学在学界的兴起被学者们定位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从台港文学热及其研究,到世界华文文学,再到海外华文文学,其间夹杂了“华文文学”还是“华人文学”等的争论,近年又出现了新的概念范畴“华语语系文学”。2001年,张错提出的“华文文学区域”,可视为“华语语系文学”前身,2004年,他又提出“华语圈”的概念。史书美被目为最早明确提出“华语
期刊
1.中:一条河流穿过盆地  ——河汾交汇处  华夏文明,根在晋南。尧舜禹三帝曾生活在这里,就在河汾流域。河字在先秦专指黄河,一条黄河竟占有河的统称之字。汾,大的意思。汾河是黄河中流最重要的支流之一。今日有以汾专指的酒,为中国白酒之祖。醇香汩汩流淌到今天,也流淌到我们及我们子孙身后。  所谓中国古文明,亦可视作河文明。中国的中字,就很像一条河流穿过盆地。汾河发源于山西宁武县管涔山脚下的雷鸣寺泉,浩浩
期刊
生活在广州的人,英雄不问出处,虚头八脑的东西,功名也好富贵也好,都不重要,最重要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起吃饭。当然,节假日能上五星酒店一起吃就更妙了。  而我爱上广州的原因除了宽松,多元,和界限感,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就是我正是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重建了一个自己。  这种重建是怎么发生的?18年的岁月如何浸润一个人,还真是一件说来话长的事。  当年来广州的时候,和所有刚刚大学毕业的内地小孩一样,只知道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