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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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玉出门的时候,建刚早就上班走了。
  墨玉早上醒来,跟建刚说,她有些想父亲了,就计划让建刚陪着回去看看。建刚说,我还要上班呢,也没跟班里的头儿请假,你自己回去就是了,多大点兒事啊。墨玉见建刚有些不大情愿,心里一直闷闷的,多少有些怪建刚。
  建刚上早班,走得早,胡乱扒拉了一口饭,出门而去。
  儿子要上学,没吃几口饭,背起书包也走了,去迎接他那一上午的课程。
  剩下墨玉一个人在家,开窗透了透气,将床上的被褥叠放整齐,再把建刚父子俩吃饭留下的碗筷收拾一遍,然后拿起手机跟单位领导请了个假。请过假,墨玉的心里反倒有些忐忑,一会儿回去见父亲,都该准备些什么呢,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想到这儿,墨玉赶紧洗脸梳头,穿了件干净的衣服,去集市上采买些东西。
  下了单元楼,朝小区外面走的时候,墨玉碰到了马苗。墨玉其实不想和马苗说话的,便有意低了低头,装作没看见,加快了脚步,想从马苗面前走掉。偏偏马苗老远就喊她,墨玉啊,上班去?墨玉只好扭转身子,讪讪地说,噢,马部长啊,我都没看见你,我今天有点儿事,不上班。马苗赶了过来,笑着说,墨玉,你咋啥时候都是这样客气,都说了以后见面喊我姐,你老是不听,对了,你今天不出远门吧?墨玉说,我中午就回来了。马苗说,那就好,我下午还找你有事呢,好了,不说了,我上班去了。
  马苗走了。墨玉看着马苗的身影,一身干练的职业装,脚下一双高跟鞋,踩在水泥路上走起来“咯噔咯噔”响。墨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都在一个小区里住着,楼前楼后的,为啥马苗的命那么好呢?马苗也大不了墨玉几岁,两个人还是校友,只不过马苗高几届毕业上班早,直接就进了科室,待墨玉参加工作时,矿上把他们这些女工全部安排到了洗煤厂的车间里。后来谈婚论嫁,马苗找了个大学本科生,墨玉将就着找了个建刚,大学本科生和建刚正好还在一个队里,大学生有学历,没几年提了技术员,后来又当了队长,建刚还是那个建刚,就知道当工人出力气在班里受罪。等到他们从排房往小区搬迁的时候,马苗也因为家庭积分靠前享有楼层优先选择权,选了个位置极佳的三层,墨玉和建刚工龄短,又没职务,只能爬上另一栋楼的顶层。这些墨玉都能接受,单元楼里,一门一户的,关起门来,谁家的日子谁清楚,谁也替不了谁。让墨玉气恼的是,马苗半年前居然也提拔了,担任矿工会女工部的副部长,都在一个小区住着,进进出出,难免碰面,碰了面墨玉总是感觉不得劲。
  过了马路,来到小区对门的集市上,集市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这个点儿逛集市的只有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或者是赋闲的家属大婶,像墨玉这样不上班专门来遛的实属少见。墨玉挑了几样父亲爱吃的,又给父亲打了半斤散酒。算着时间,她得早点儿回去,还得中午前赶回来呢。
  父母在离矿上十多里的乡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去的时候一般是建刚开车去送。建刚上班若顾不上时,她就只能自己坐公交回去。建刚跟她说过好几次,你闲了没事去学个车本吧,学上车本自己开车多方便啊,说时还作势要将车钥匙扔给她。偏是墨玉胆小,死活不敢去招那玩意儿,也就一直没去学。一起长大的闺蜜海丽常常取笑她,说你家建刚天天下井,家里的车闲着也是闲着,你干吗不学个本儿?学上本儿你开着车到处兜风去,说不定还能去幽会个小情人呢。海丽说这话时总是哈哈大笑。海丽家的车大部分时间是海丽开着跑。墨玉只有羡慕的份儿。
  墨玉不会开车,只能眼巴巴地等公交。公交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墨玉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车,尽管时下私家车很多,可挤公交出行的也不在少数。有人上车自然有人下车,墨玉找了个座位坐下。公交缓缓地上了路,之前坐建刚的车一口气就到了家门口,公交便不同了,总是走走停停,没多远的路程设了五六个站点,路上有人摆手司机也会停车拉人的。公交摇摇晃晃颠簸着,墨玉走神想起了心事。
  父亲原先也在矿上上班。那时候,父亲招工从村子里来到煤矿,端起了公家饭碗,煤矿井下条件苦,父亲硬是扛下来了,再苦再累也比窝在村子里强啊。后来,父亲迎娶了母亲,为了把母亲办成农转非,父亲干活更加卖力,甚至主动要求调到刚刚成立的综采队,一来是挣钱多些接济家用,二来是想尽早解决母亲的户籍问题。再后来,平常生活增添了滋味,那是因为母亲怀上了墨玉,父亲便将大肚子的母亲接到了矿上,在矿区边上租了一间民房,母亲生产的时候,正好赶上父亲他们队里完成了高产任务,父亲想着井下一眼望不到头闪着幽光的煤流,一时兴起,给孩子起了个“墨玉”的名字。“墨玉”当然是指煤了,可又比“煤”文雅多了。
  整个少年时代,墨玉的记忆里满满的全是父爱。在家里做错了事情,母亲总要呵责她几句,父亲却从来不骂她,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孩提时上街玩耍,遇见什么好吃的,父亲不待墨玉开口就给买了过来,上了小学后,每逢星期天,父亲会带着全家去市里逛逛公园、动物园,或者是去商场,给母亲买身衣服,也给墨玉添件漂亮的裙子,即使后面家里陆续有了妹妹、弟弟,父亲照样未曾慢待墨玉,墨玉升了初中,父亲时常会给她买些课外书,还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塞给她一些零花钱。
  然而,父亲毕竟是要上班的,而且还是在井下,上白班的时候一天不见面,上夜班的时候是在家里一直睡觉,一天到晚和墨玉在一起没多大会儿。现在想起来,父亲留给她的,或许是那张轻易不见可一旦相见总是乐呵呵的笑脸吧,不过随着时光流逝,那张可亲的笑脸也渐渐模糊起来。
  墨玉参加工作后,有一年矿上组织过一次以“亲情话安全”为主题的演讲比赛,单位选派墨玉去。墨玉不负众望,自己写了一篇《矿灯是父亲的眼睛》,深情回忆了父亲在工作中的点点滴滴,还有她对父亲的依恋,更为关键的是,墨玉本色朗读,真情流露,读着读着就流下了眼泪,感染了全场的观众,赢得大家的掌声。那时候,海丽也上班了,海丽赶来给墨玉捧场,许是对墨玉家的事情太熟悉了,活动结束后,海丽对墨玉说,我不是说你的朗诵不好,也不是对叔叔有什么不敬啊,就是感觉你太过了,太能煽情了,叔叔对你好,可我看对你弟弟妹妹也不差啊!   面对海丽的挑刺,墨玉只能笑笑。海丽到底是个局外人,是不可能和建刚相提并论的。但是,建刚也不理解她,两个人生气的时候,建刚会说,你父母矿上的房子留给了你弟弟,你有什么?要不就说,你成天回家帮这帮那的,一年也不见你弟弟妹妹回去几趟。
  以今早为例,墨玉的本意是想叫建刚请个假开车送她,这样还能赶在中午回来给儿子做饭,可建刚这个死倔头,就是不肯去。自己若是多说几句,势必会惹恼建刚,俩人定会闹个不欢而散。
  建刚会说,你就知道往你家跑!
  建刚会说,你还管不管这个家!
  建刚还会说,你父亲,你父亲,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还是喊着你父亲,还阴魂不散了啊!
  因为自己没再言语,建刚要说的话都给憋了回去。建刚出门上班时,墨玉还是能感受到建刚憋着的一股子气,鼓鼓的撑起了肚子。
  公交车到了地方,墨玉下车,沿村路走到自家院子外,见院门虚掩着,推门而入,院子里没有动静。墨玉站在院子当中,喊了几嗓子母亲,仍无人应答。墨玉赶紧跑到里屋,只见母亲躺在炕上,墨玉急忙叫了一声,妈,你咋了?
  母亲没想到墨玉来,虚弱地说,这两天腰疼,闺女,你咋回来了?
  墨玉说,让你多歇歇,别劳累,你总不听。墨玉走到母亲跟前,伸手帮母亲翻了翻身,在母亲的背部来回捏了捏,轻轻捶了捶,问,妈,你舒服点儿没?
  母亲嘴里含混不清地“嗯”了一下,墨玉只得继续揉着。
  顿了顿,墨玉说,妈,我爸昨晚给我托梦了,说他吃不饱,肚子有点儿饿,我醒来一想,是爸快过祭日了,过几天孩子要期中考试,我又没空,就想着提前上坟,给爸祭拜祭拜。
  母亲“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吧,先别管我了。
  墨玉提了给父亲买的东西,从家里拿了一些香,出门朝村外山坡的墓地走去。一路上,墨玉陷入了往事的回忆里。那一年,墨玉读高三,眼看着即将高考,谁知晴天霹雳,矿上忽然传来了噩耗,说是父亲在井下事故中工亡了,这下子家里塌了天,等她从学校赶到家里,母亲已哭成泪人,妹妹和弟弟都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哭。墨玉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心头一紧,如电击一般,险些昏厥。矿工会出面同家里协商怎么样处理后事,父亲入土为安,矿上赔了家里一笔钱,还给了一套福利房。
  约莫有半年多的光景,全家人才慢慢从父亲离开的巨大悲痛中缓过劲儿来。墨玉葬父后,报名高考,心绪多少受了些影响,只考了个二本学校,母亲是不主张让她念书的,但她执意要念,她不想再像父亲那样,她想离开煤矿。母亲勉强答应了她,又说供她念完大学就不管了,还叫她别惦记那套房,那房子是留给她弟弟的。念了一年半大学,恰好矿上有照顾工亡职工子女就业的一个机会,弟弟妹妹年龄不到,母亲好说歹说把她给喊了回来,要她上班,别再念书。墨玉本是极想读书的,然而权衡再三,考虑到家庭情况,最终还是妥协了,回到矿山当了一名“煤二代”。
  来到父亲坟前,墨玉把带来的供品摆放起来,燃起几炷香插在父亲坟头,再将那半斤酒从左至右匀速地洒在地上。墨玉做完这一切,半跪半爬地扑向隆起的坟丘,情不能自已,“嘤嘤”地哭了起来。
  墨玉越哭声音越大,哭着哭着,生活里的许多不如意尽被招惹过来,各种愁绪交相汇聚。墨玉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任由悲伤纵情地宣泄出来。父亲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下井的人那么多,人家都安然无事可偏他就出事了。要是父亲不出事,她肯定衣食无忧,是要考一个像样的大学的,即使上不了好大学,上她原来的学校也是一定会毕业的,大学毕业,有文凭不说,还不至于早早上班多受那几年罪,她的境遇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会也和马苗、海丽一样,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嫁一个体面的老公,过着体面而安逸的生活。想到这里,墨玉由哭父亲转到哭自己,恨自己无法也无力与命运抗争,进而有些埋怨起父亲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墨玉平复了心情,起身拍打掉身上的尘土,把头发捋顺,往家里走。墨玉原计划是赶回矿上给儿子做中午饭,但看到母亲身体欠佳,家里乱糟糟的,不由得体谅起母亲的难处来。这些年,他们做子女的相继成了家,弟弟也在煤矿工作,娶弟媳的时候,母亲给腾出了矿上那套房,一个人回老家住。孩子们都出双入对儿,唯独母亲形单影只,心里的孤寂他们这些做子女的怎会知道?想到这里,墨玉决定先不回去,中午就陪着母亲,给母亲做顿饭,收拾收拾家。
  墨玉回来,一边和母亲聊着,一边动手干起了家务。她幫母亲拆了被褥,洗了床单和几件脏衣服,然后一一抻展晾晒在院子里。
  母亲起来,坐在炕沿,看着墨玉忙活,等墨玉忙得差不多时,母亲看了看表,提醒墨玉说,行了,你快准备回去吧,中午还得给娃娃做饭呢。
  墨玉铁了心要给母亲做饭,便笑着说,妈,你放心吧,误不了事,我给海丽打个电话,叫她招呼孩子吃一顿。说完,墨玉从包里掏出手机,给海丽拨了过去,墨玉说,海丽啊,我今天来我妈这里,中午回不去了,放学后你顺路把我家孩子接你家吧。海丽从小到大和墨玉在一起玩儿,高中毕业,墨玉上大学没多久就回来上班了,海丽则念了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海丽的父亲找关系把她安排到矿区学校当老师。可以说,俩人二十多年的交情一直来往着,结婚后仍在一个矿,两家走得很近。
  海丽那边调侃道,早跟你说过,把你儿子放我家养着,先和我闺女培养培养感情,等长大了好入赘我家。
  墨玉说,你就做梦吧!
  海丽说,你看我敢不敢,今天中午我就霸王硬上弓,叫我闺女把你儿子拿下!
  墨玉说,注意素质,你这还为人师表呢,不怕孩子们笑话你,好了,不跟你说废话了,记得做饭哟。
  海丽说,行,知道了,保准把你儿子、我女婿养得白白胖胖的。
  安顿好儿子,墨玉问母亲想吃什么。母亲说,你看着办吧。墨玉挽起袖子,系了围裙,跑到厨房里查看有什么食材。母亲也跟着跑到厨房。墨玉说,你歇着吧,我来做。母亲说,我是歇不住啊,我来帮你。墨玉说,不用帮,两个人的饭简单,一会儿就好了。   母亲这才停住,靠着门框立在那里,跟墨玉说,你下次来的时候从医院开些药吧。说着说了几种药名。墨玉知道,母亲是让她从医院拿自己的医保卡开药,墨玉没法,她不开谁开?只好应承说,好的。
  墨玉做饭中间,母亲在旁边唠叨,说,我得吃点儿药,赶快好起来,这不,你弟弟要生二胎了,我还得给他看两年孩子呢。墨玉说,你这身体能行吗?叫他们两口子找个保姆不就得了。母亲说,找保姆不得花钱啊,再说了,叫保姆看孩子咱能放心吗?墨玉说,我主要是担心你这身体扛不住。母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生就是劳碌的命,闲着就生病,要有个事干反倒好了,顾不上想别的。
  做好了饭,墨玉跟母亲一起吃饭。母亲还在规划如何给弟弟看孩子的事,墨玉的心里有些不大情愿,母亲永远都是这样,啥时候都是替弟弟他们一家着想,而默默付出的只能是自己,比如说开药,弟弟也有医保卡,赡养母亲弟弟也有责任。但墨玉能计较这些吗?她是姐姐,都说长姐如母,父亲不在了,家里的事她自然要多多帮衬,自己怎么好意思同弟弟争长论短。母亲说什么,她听就是了,母亲要干什么,她带头做就行了。
  吃过午饭,收拾停当,墨玉有点儿累,想着儿子有海丽照看,下午到点会跟着海丽去学校,这样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不如先午睡一会儿。待午睡起来,去村里的小超市给母亲添购些日常用品,再乘公交消消停停回去。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加上从早忙到现在,又是坐车又是上坟,又是洗涮又是做饭,兼之回到了娘家心理上颇为放松,墨玉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墨玉睡眼惺忪,看时间尚早,她赖着不想起,还想再躺会儿,一不留神又眯瞪过去。
  恍惚之间,她见到了父亲。
  父亲精神挺好的,和昨天夜里梦见的样子判若两人。父亲笑眯眯地说,闺女啊,你带来的酒好,我闻着味就来了,还别说,喝了几口晕乎乎的,有点儿上头。墨玉说,爸,你回来了?快进来家坐啊!墨玉说着作势要迎父亲。父亲说,不坐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你不知道,我们那边管得挺严的,我这也是请了假才回来转转。墨玉很好奇,想知道父亲在哪里,便问父亲,爸,你现在干什么呢?咋还有人管你呢?父亲说,那边我还是在煤矿上班,不过,不用下井了,在地面看门房,清闲着呢,就一样不好,责任大轻易不敢脱岗,要不然扣奖金呢。墨玉说,爸,你歇歇吧,别上班了,上班多劳累啊。父亲笑了笑,说,没事,不累,那年我出事来到这边,这边的领导说我工龄不够,还不到退休年纪,要我再上几年呢。墨玉想,父亲真是个好工人,生前辛辛苦苦没享过什么福,到那边了还在兢兢业业继续做奉献,心里头有些不忍,劝父亲别上班了,看有什么提前退休的指标没,要是有的话找找关系托人给办一下。父亲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看个门房又累不着。父亲悄悄跑到墨玉跟前,神秘一笑,附耳低言,你猜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谁了?建刚啊!这小子不错,认出我来了,一个劲儿地给我敬烟,还老是学你,一口一个“爸”的叫着。墨玉心生疑惑,建刚从来都没见过父亲,他咋识得父亲,就问父亲,你在哪里见他了?父亲有些不耐烦了,说,到点了,我要走呢。说完,父亲出了屋子,飘忽不见了。墨玉急忙撵了出来,“爸,爸”地喊着。
  从梦中惊醒,墨玉出了一身冷汗,梦里的情形烟消云散,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墨玉痴痴地坐了一会儿,回想着梦里父亲同她说的话,感觉怪怪的,父亲怎么会遇见建刚呢?墨玉的心里一跳一跳的,生怕会发生什么事。
  手机猛地响了起来,把墨玉吓了一跳。墨玉拿过手机一看,竟然是存着号但并不怎么联系的马苗,马苗找她有什么事呢,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呢?
  马苗问道,墨玉啊,你在家不?你的事情忙完了吗?墨玉心里没底,不知道马苗找她有何事,只好如实回答,没呢,我不在矿上,不过,这就准备回去。马苗又问,你四点半之前能回来吗?墨玉说,能!马苗说,好,你回来直接来女工部找我,然后咱们一块儿去井口。
  一听到“井口”这个词,墨玉的脑子“嗡”地一炸,到井口做什么?那个区域太过敏感,莫不是建刚在井下出什么事情了,不然马苗何必叫她去井口呢?想到此,墨玉心慌不已,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马苗说,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到底马苗也没肯说出是啥事。
  墨玉不晓得是如何挂断电话的,也没心思给母亲买什么东西了,心不在焉地同母亲说了句要走,便拎起包出了院子,急匆匆走到村口。等了一阵子不见有公交来,墨玉心急,摆手叫过一辆停在村道边跑出租的面包车,问去不去矿上。司机说去。墨玉问多少钱。司机说三十。墨玉顾不得搞价,说走。车子跑了起来,墨玉心里种种猜测,想象不出马苗叫她到井口究竟是什么事,她只担心建刚的安危,她真后悔不该和建刚提回家的事,无端和建刚闹别扭,弄得建刚上班心神不宁的,井下工作本来就苦重,还十分危险,如果建刚思想上开个小差,出个纰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可怎么样交待啊?
  出租车到了矿上,墨玉下车,火急火燎地跑到女工部。一推女工部办公室的门,发现里面除了工作人员外,还有好些个家属,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墨玉更是一头雾水。
  马苗见她来了,笑着说,墨玉,快坐,就等你了。
  墨玉左顾右盼,心中不解,问马苗,马部长,一会儿要去井口干什么呢?
  马苗摆手,示意墨玉先坐下,环顾了一圈儿,开口跟大家说,我看人差不多到齊了,大家先不要紧张,今天把大家邀请过来,其实是想叫你们参加我们女工部组织的一个活动,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大家,就是不想过多打扰大家的生活,也没必要有太长的准备时间,这样活动的效果才更加真实,也才更有意义。
  众人还是不太明白,私下里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马苗笑着同大家解释说都别乱想了,真没什么事,你们的爱人一个个好端端的呢,我们一会儿集中到井口,要搞一个井口见面会,让你们在第一时间看看你们的爱人升井后的样子。
  众人好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个转忧为喜。
  四点半一到,马苗吆喝众人起身,集体乘车前往井口。   墨玉随大家上了车。她在路上想,建刚只要是平安的,其它的什么事她都可以不计较,之前心里还隐隐约约的跟马苗攀比怄气,现在想来,马苗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她不该去较劲马苗,无论马苗事业如何风光,与自己都无太大关联,与自己关联最大的人是建刚。越接近井口,她的心跳得越厉害,天天见面,朝夕相处的庸常,抵不过此刻的担心与惦念,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建刚。
  井口到了,大家下车。井口的通道挂着一条醒目的条幅“安全人人抓,幸福千万家”。大家在车上还有说有笑,下了车,一个个变得肃穆起来,都不言语。井口,这个特殊的场合,有的人来过,有的人第一次来,如今在这里将要有一场别开生面的夫妻重逢,每个人心里都不免有些期待,有些焦急,甚至有些胆怯。
  马苗通知矿宣传部的人也来了,有照相的,有摄像的,场面看起来挺隆重的。
  五点多,升井的罐笼提了上來,一打开罐笼门,拥出一大帮下井的矿工,一个个黑眉糊眼的,身上脸上安全帽上到处落满了煤尘,有的还把手套别在腰带上,露着一双好似墨池里染过的黑手。矿工们穿着一样的工作衣,踩着一样的长筒靴,戴着一样的安全帽,就连脸上的黑煤面都涂抹得一个模子似的,只露着眼角里、唇齿间的一处白,白得晃眼。不仔细辨认,根本判断不出谁是谁。矿工们出了罐笼,猛地发现面前站着一大伙矿嫂,着实吃了一惊,原本生龙活虎赶着下班的脚步来了一个急刹车,都不肯向前,生怕亲人们看到自己下井时窘迫的模样。
  矿嫂们都愣住了。无数遍设想过自家男人在井下干活时的情形,无数次设计过与井下干活的自家男人相遇时的场景,那该是怎样的一番境况?是眼前的样子吗?眼前的画面让她们不忍直视,可自家的男人又分明就在这堆矿工当中。马苗微笑着提醒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你们老公啊!矿嫂们这才回过神来,一个一个勇敢地走上前去,在矿工群里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时之间,两两相遇,矿嫂拉住自家男人的手,说一些安慰祝福的话,矿工不好意思起来,个个低下头,一副害羞的样子,矿嫂不管那么多,伸手在矿工的脸上擦着,要擦去那一脸煤尘与汗迹交织的劳苦。
  宣传部的同志们一通忙活,摄像的多角度取景,试图录下整个活动的全过程,照相的闪光灯频频闪亮,抓拍感动人心的瞬间。
  墨玉很快便认出了建刚,尽管大伙儿外表特征差不多,但建刚的身形她如何会忘记?墨玉冲到建刚跟前,一把将建刚揽入怀里,一天里对建刚的怨怼、担忧以及思念,全部化成咸咸的泪水,夺眶而出。
  建刚被震撼了,好半天才劝墨玉,说,好了,快松开,你看我还穿着黑衣服呢,把你弄脏了。
  墨玉只是抱着,不松手,任凭滚热的泪滴打湿建刚的衣袖。
  杜茂昌:山西省长子县人。现在山西潞安集团漳村矿安监处供职,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阳光》《山西文学》《都市》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全国梁斌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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