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谷(《王的背影》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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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老又穷,
  那就是我的外婆。
  她总是不安地说,
  我没有什么带给你。
  等我懂得时,
  她已长眠地下。
  有什么比你更深厚,
  外婆,你给了我妈妈,
  和一个古老的故事,
  现在,我讲给你……
  ——摘录野谷诗句
  第一章
  地母神讷妈妈是个全身生满乳头的黑发老太太,乳头淌出去的是水,滋润万道河流,黑发飘出去的是山谷,养育万里森林。她身上数不尽的肉窝窝则是洞穴,人和兽各居其所,平等地在里边繁衍后代。
  讷妈妈渴望生灵和睦,诸神平等,众生有序。然而,神界并不平静,她不幸卷入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和地狱之神耶路里的战争。两个神打得天昏地暗,她使尽全身解数,仍无法将两个神拉开,反被耶路里骗到冰山雪海里,压在里面不能动弹,她用满天飞散的黑发当武器,遮住天日,阻止天神吸吮太阳的能量,还要用她的头发捆天神的身体。
  神仙大战,愁坏了讷妈妈,满头黑发,居然全白了。从此,长白山头,白雪皑皑,大地之上,雪天多过晴天。
  天神阿布凯恩都里得到刺猬神的帮助,挑开了讷妈妈的头发,让天神一飞冲天,讷妈妈也被解救出了冰山。吸足了能量的天神,想把地狱之神杀死,讷妈妈却将耶路里藏到了黑暗的地心,阻止了天地大战对生灵的涂炭。
  ——萨满传说
  1
  万历四十七年中秋,瑙岱刚满十一岁,阿牟其(伯父)努尔哈赤下令,将他丢进野狼谷。
  野狼谷在王城赫图阿拉东北,森林密布,峡谷幽深,百兽聚集。长白山脉,到处都是女真人的狩猎场,打得猎物狼奔豕突,就连百兽之王老虎,嗅到人的气味,也要退避三舍。唯独野狼谷,狼熊虎豹闻到人味儿,兴奋异常,寻踪而至,准备享受一次饕餮盛宴。因为这里是禁地,莫非王命,所有人等,不得擅入。
  没有猎人涉足,野兽们遵循的是森林法则。
  对爱新觉罗家族的男人来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独自与野兽搏斗,是他们的成人礼,否则不可能成为八旗中的巴牙喇(战神)。如果在一个月圆月亏的日子里,交不出十张狼皮,或是一张虎皮、熊皮,将无法入旗。倘若侥幸活着出去,地位还不如包衣(汉人仆役),不如在野狼谷直接喂狼。
  所以,谷底仨仨俩俩散落的人骨,都是野兽啃过的,没能斗过野兽的少年,直接殒命于此,再也不能继承爱新觉罗家族高贵的血统。
  家族中的男人,之所以个个骁勇善战,如狼似虎,确实是经过虎狼的考验。所以,无论把谁丢进来,没人同情。倘若因体弱早夭,或因懦弱而死,没人为他祈祷,也没人把他送到高高的火葬台,让烈焰捧起他的灵魂,直入天堂,反倒将他的尸身当成诱饵,送到苏子河幽深的河谷,诱捕贪吃人肉的水貂,拿珍贵的水貂皮,贡奉朝廷,或换取金银。
  生为勇士,死祭生灵。符合女真人崇尚自然的天性。
  二阿哥阿敏奉天命汗之命,骑着快马,直入野狼谷,将瑙岱丢了进去。他教给了弟弟如何与野狼、虎豹周旋,如何编织藤条,猴一样活在树上,睡在树上,拍马便走。
  很久以前,二阿哥就经历过野狼谷的洗礼,成为巴牙喇的首领,跟随阿牟其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和硕贝勒,掌镶蓝旗,与汗王的三个儿子一道成为四大贝勒之一,地位仅次于大贝勒。二阿哥这么急,是因为汗王要征战叶赫,这是最后的顽敌,征服了叶赫,女真各部统一大业才算完成,汗王便可以从容地盘据满洲,俯视中原。
  马蹄声越来越弱,二阿哥的背影越来越小,转过山坳,就没了踪影。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立刻涨满瑙岱的全身,他哇地一声哭了。哭声回荡山谷,万根利箭般折射回来,吓得他苶呆呆地发愣。
  抬眼望向四周,谷深林密,幽暗阴森,狼嗥虎吟,野兽们嗅着瑙岱身体的气味,慢慢地汇聚过来。远远地看到了群狼,它们低拱着嘴,一步一步地向他移来。他的头发猛然奓了起来,身上爬满了蚂蚁般,“簌簌”地流淌着恐惧。
  毫无疑问,想要求生,别无选择,必须独立战斗。身边再也没有依赖的阿哥,他仰起头,把求助的目光对准了太阳。一瞬间,太阳仿佛成了他倚仗的汗王,参天大树成了他依赖的额娘,树木与山泉成了他的伙伴。
  他感受得到,讷妈妈正吸走他脚下的胆怯,送来勇气,让他稳住身子。他终于挪开了步子,摸到了身旁那株高大的落叶松,大树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去拉他。一股力量骤然而升,和阿哥们摸瞎糊(捉迷藏)的灵巧劲儿迅速回到他的身体,他猴子般蹿到树上。野狼晚来一步,扑了个空,聚在树下,瞄着他手里的刀箭,上蹿下跳,“嗷嗷”乱叫。
  一只海东青,安稳地立在峭石上,收拢着翅膀,半闭着犀利的眼睛,冷眼旁观。
  整个白天,狼群就在树下和他耗着,它们时而撞树,时而啃咬,企图将他从树上弄下来。毕竟第一次遭遇群狼的围攻,瑙岱先要战胜的不是狼,而是恐惧。太阳折射着战刀的寒光,不停地给他鼓劲儿,可他的腿一直在哆嗦,没能唤醒他战斗的意识。
  毕竟是第一次野外生存,换成有经验的猎人,一眼就能辨出哪只狼是头狼,射杀掉头狼,等于打垮了狼群,这么浅显的常识,居然让瑙岱忘个精光。直到太阳歪到了大西边,野狼有些按捺不住了,一阵长嗥,一只受惊的松鼠突然跌落下来,砸进了瑙岱的怀里,他打了個激灵,冷汗“唰”地一下子,水一般流下来。
  瑙岱灵魂归窍,腿再也不哆嗦了。松鼠在瑙岱的怀里拱着,像是寻找讷妈妈的奶头,也像是安抚他六神无主的心。
  或许是天神派松鼠来提醒他,野狼皮不过是女真人的衣服,狼群送衣服来了,怕它个啥?瑙岱猛然意识到打狼要打头狼,狼群和人群最像,汗王犀利的眼光投向哪里,八旗子弟就会杀向哪里。
  可是,瑙岱没有过猎狼的经历,不懂得如何识别狼群的等级与尊卑,认来认去,认到了黄昏,他才判断出哪个是头狼。
  夜晚来临时,野狼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尤其是头狼的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尝过人肉鲜美的野狼,不想去捕捉唾手可得的山鸡野兔还有傻狍子,发出更瘆人的嗥叫,企图借助夜暗的力量,把瑙岱从树上恐吓下来,吃掉这个胆怯的少年。   一颗流星划过,天神和地母巨大无比的轮廓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风是天神抚摸他的大手,树杈是地母驮着他的双肩。得到了神的助力,瑙岱不再恐惧,浑身涨满了力气,稳稳地靠在树干上,抽箭搭弓,寻找头狼,准备一箭射透狼眼,留下一张好狼皮。
  牛角大弓“吱吱嘎嗄”地拉开,声音中渗透出一种力量。
  这张大弓是汗王赏赐给瑙岱的,挂在汗王宫的一角,已经落上了尘土。获得大弓那天,王城举办祭祖大典,猛哥帖木儿等七位爱新觉罗家族的祖先,从祖宗匣里一一请出,摆入西墙上的祖宗板。祭台上,供着一只煮熟的猪头,冒着腾腾蒸汽。老得不能再老的大萨满,束腰铃、扎裙子,扭着一身松弛的皮,带领众人击鼓祈祷。
  猪头祭祖,需要关窗闭户三天,请祖宗纳贡,之后,再打开屋门,让阿哥们替祖宗解馋。瑙岱的哈拉子早就流出来了,馋得不行,趁夜爬进窗子,将猪头偷出去,蘸着蒜酱,风卷残云,吃净了。
  值更的抓住了瑙岱,送给汗王责罚。汗王吃惊,上贡的猪头十多斤呢,居然被侄子一口气儿啃光了?汗王随手指了指门后的那张弓,能拉开,非但免了罪,还有赏赐。
  那张弓,阿哥们年少时都想获得,却都没有拉开,没想到憨直的瑙岱憋红了脸,到底给拉开了。为此,汗王特地将大弓赏给了他。
  野狼谷里的头狼,是名符其实的狼王,听到弓弦声,身体猛地缩成了刺猬,然后突然弹开,一下子就跳出老远。
  射出去的箭走空了,这条成精的狼,成功地躲过了箭矢,箭头深深地嵌进头狼身边的岩石。头狼转回身,盯着瑙岱,咬向箭杆,用力地甩头,企图将箭拔出,甩了几次头,深嵌进石头的箭居然纹丝不动,它索性将箭杆咬碎。
  头狼意识到,遇到了真勇士,纠缠下去,它的子孙将会一一毙命,便带着狼群,一路低呜,呼啸而去。
  狼群的逃跑,使瑙岱胆气陡增,所有的恐惧,一泄而光。风一缕接一缕地吹着,理清了他糨糊一般的脑袋。二阿哥仿佛通过天神向他捎话,让他一一捡起了分手前的交待。
  顺着粗壮的树枝,向一旁爬过去,摸到了树藤,荡着秋千,悠到了一片编成了蜘蛛网般的藤条。那是历代爱新觉罗勇士留下的,他可以不再费力气,自由地游走在空中,随意地跳离野兽的包围。
  夜晚的野狼谷,冷风飕飕,瑙岱蜷缩在藤条编成的吊袋里,冻得无法入睡,一直挨到启明星大亮。如此疲惫下去,迟早会掉在地上,喂了觊觎他的野兽,想办法要给自己安个临时的家。
  又一个白天来临时,瑙岱发现,峭壁的山崖上,有许多洞窝窝,攀着藤条,完全可以爬进里边,躲避风寒。
  进了洞里,瑙岱还有意外的收获,洞口有灰烬,洞内有干柴,有松树针,有桦树皮。洞的深处,还有乌拉草铺成的床,两块雪白的石头,成了枕头。住在这洞里,除了猴子松鼠老鹰能打扰他,豺狼虎豹拿他无能为力。他的邻居住着蝙蝠、苍鹰、山羊,还有老鼠,这些动物,都没有能力伤害他。
  实在太困了,瑙岱枕着石枕头睡着了,像躺在讷讷的怀里一样温暖。梦里,他看到了地神讷妈妈,讷妈妈抽出他的枕头,不让他睡,还在他耳边敲石頭,敲得火花四溅。他突然惊醒,想抱住讷妈妈,可讷妈妈化作一道接天连地的青烟,瞬间飘走,让他无法看到。
  突然,瑙岱的脑袋里闪出一道红光,红光在熊熊燃烧,那分明是火的颜色,冥冥之中,讷妈妈告诉他,擦石取火。果然,枕石便是火石,擦出了一连串火星,薄如纸片的桦树皮,用嘴吹了几下,青烟越来越浓,骤然间火苗腾地跃起。他把右手捂在胸前,感谢讷妈妈请来火神突姆妈妈帮助他,用烈焰驱赶野兽,赐予他烤熟的食物,不让他当茹毛饮血的野人。
  随后,他点燃了成堆的松树针,让干柴与烈火相遇,让篝火与天空交流,让洞口与天边的霞光一样的鲜红。
  瑙岱兴奋异常,整个一白天,奔波在森林中,拾干柴,采松籽,捡蘑菇,搂榛子,摘野果,像只快活的小松鼠,为自己的洞穴积攒食物。
  夜深时,狼不再嗥,虎不再走,连夜猫子都安静下来,篝火渐渐熄灭,红红的炭火却更加顽强地坚守,延续火种。瑙岱知道,讷妈妈喜欢静谧,总是在万物睡觉的时候在大地行走,看望她的儿女们,送来奶汁、果实和花儿香。黑夜中的山峦、大地、川泊和旷野,就是讷妈妈坐卧的影子,人类只能看到她几个或几十个肉窝窝,却无法看到她全身,只有风神能察觉到她的脚步,只有鹰神才能看到脸面。
  在讷妈妈的身体里,每一只动物,都是她的孩子,她毫不吝惜自己的奶汁。讷妈妈又来到了他的梦里,称赞他,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天生的萨满,不能妄生杀念,戕害生灵,好孩子,你做得对,不为谋皮而杀狼,天神和我都会庇护你。
  梦也没阻挡住瑙岱的泪,从眼角一串接一串流出。额娘阿颜觉罗氏的模样,他几乎要想不起来了,十一岁的他,只能在过年祭祖时,能见到额娘一面,被额娘抱着,也极为暂短。阿玛(父亲)是汗王唯一的一奶同胞的弟弟,却被圈禁至死,汗王也剥夺了额娘的抚养权,送给汗王的大福晋抚养,成了汗王实际上的养子。
  会走路,他就穿梭在马腿间,会奔跑,他就能追野兔。与阿哥们的木棍大战,是他最早的练兵,遍体鳞伤了,别人都有额娘疼,唯有他,是二阿哥浮皮潦草给他涂药。他最渴望的就是额娘温暖的怀抱,梦中的他,伸出手,拉住了讷妈妈的衣袖,想扑进讷妈妈的怀抱。可他每扑一次,都扑空了,讷妈妈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扑了几次,讷妈妈都是若即若离,最后一下却扑空了,瑙岱从崖洞里滚落下去。他惊叫一声,睁开的眼睛却是一片漆黑,有风从身旁呼呼掠过。幸亏崖壁草木丛生,茂密的树枝像讷妈妈的大手,托住了他,才使他安然无恙。
  瑙岱稳了稳快要吓丢了的魂,天还是那么黑,繁星似海,却照不透夜的黑暗,头顶上只有一颗星活跃地闪耀,那便是崖洞里没有燃尽的篝火。低头向下瞅,谷深不见底,耳朵听到的是“哗啦啦”的溪水声,像是天与地在私语。
  突然,瑙岱发现,幽深的山谷,藏着两只绿盈盈的光。这个阴险的眼光,他已经牢牢记住,它就是头狼的,头狼的后边,隐隐约约地移动着众多饥渴的绿光。原来,狼群并没走,想把强攻改成偷袭,还惦记着要吃掉瑙岱。   他摸了下身后,弓还在,箭矢散落出去也不多。他摘弓搭箭,急射过去。头狼还沉浸在瑙岱跌落到地面的等待中,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利箭带着风声,将头狼的耳朵牢牢地钉在了一棵大树上。
  瑙岱再次引弓待发,犹豫着是否射穿头狼的两只眼睛。头狼悲凉地一声哀鸣,闭上眼睛,它认命了,任人剥走它的皮,充当皮褥和衣服。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温暖,仿佛是讷妈妈巨大无比的胸脯贴到他的后背,讷妈妈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是天神之子,神鹰的化身,拯救众生的萨满。
  他顺从了讷妈妈的意志,慢慢地收回弓。头狼挣扎着,弄豁了自己的耳朵,再也不敢觊觎瑙岱了,带着狼群,仓惶而逃。
  2
  瑙岱战胜的第二个动物,是野猪。
  这一次,他是主动出击,猎取了獠牙公猪。
  野狼谷的十几天里,瑙岱的骨头节“叭叭”地响,身子拔节的庄稼般往上蹿,食量大得惊人。白天采摘的山珍野果,本想贮存,晚上却饿得不行,全吃光了。金秋时节,山谷里的根茎、野菜,虽然容易获得,却粗糙得难以下咽,无法果腹;山里红、猕猴桃、野葡萄这类山果,被紫貂、山狸子盯上了,树就是人家的仓库,瑙岱想获取,必须与这些灵巧的动物好一番争斗,直至用棍子将它们打散。山溪里的鱼,倒是很容易捕到,只需一根棒子,那里却是熊的地盘,每次捞鱼,都要和熊周旋好几圈儿,一不小心,就可能丢了性命。
  不冒风险就能吃到的食物,只剩下植物的根茎了。他瞄着野猪,看野猪拱啥吃。没人告诉他,啥根茎有毒,啥没毒,野猪能吃,人就能吃。看准了野猪吃啥,他才下树去抠啥。他太饿了,饿得直想吃石头。
  他嘲笑自己快成了贪吃的猪时,眼睛盯着到处乱拱的野猪群,就不动弹了。女真人的肠胃,靠的是粮食撑饱,猪肉滋润,野果山菜仅是佐餐,怎能充饥?
  猎取一头野猪吃的念头,天神也挡不住了。
  打野猪,一般都是围猎,选中一头猎物后,连呼带喊,直至把野猪赶进陷阱。不设陷阱,单独狩猎,面对面地杀公野猪,是大忌。若是无法集体狩猎,起码要带上一群狗。一个人狩猎,宁捕花斑豹,不惹骚跑卵(公野猪)。公野猪天天蹭松油,滚沙子,身子厚得像铠甲,刀扎不入,箭射不透,反扑过来,那就要了命。
  树上的瑙岱,观察了许久,两头公野猪为争夺交配权,刚刚经历过了一场生死鏖战。失败的那一头,獠牙折断了,气喘吁吁地趴在一邊,眼睁睁看着获胜者把猪群带走。
  没人同情失败者,猪群也是如此,丧失交配权,活在野猪群里就没有意义了,等于行尸走肉,讷妈妈也不会怪他。
  机不可失,趁着失败的公野猪精疲力竭,瑙岱从树上悄悄滑下,摸到了离公野猪不足百步的地方。公野猪趴在窝里,疲惫地哼哼着,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可这并不妨碍它的警惕,风把瑙岱的气味传了过去,它激灵一下跳起来,圆睁着两个鼻孔,寻找气味的来源。
  再等下去就逃走了,不等被公野猪发现,瑙岱射出了第一箭。箭矢飞出的那一刻,公野猪也蹿出了第一步,虽说没有射中眼睛,眼眶附近,也是公野猪的弱点,蹭上了松树油,它就睁不开眼睛了。
  公野猪发狂地跑,瑙岱脚下生风地追,没追多远,公野猪突然掉头,睁着血红的眼睛,把失败的怒火全转嫁给瑙岱了,要和他殊死搏斗。幸亏公野猪刚才消耗掉了过多的体力,还丢掉了锋利的獠牙,否则,两个瑙岱也不一定是它的对手。
  几个回合冲撞过后,公野猪的动作明显迟缓。瑙岱的手,伸得快如闪电,双手疾速抓住尾巴,猛地一叫劲儿,把公野猪的后蹄拎离了地面,伸出一只脚,踢向公野猪的前蹄,顺势将它摔倒在地,膝盖抵住它的脖子,让它的四蹄没着没落地空挣扎。公野猪只剩下拼命的嚎叫,满山谷回荡着绝望的声音。随后,瑙岱腾出一只手,拔出尖刀,对准脖子下最柔软的地方,一刀捅了进去。
  那是野猪身上最隐蔽,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离心脏最近。杀猪是上战场的前奏,也是女真人成为八旗兵必过的一关。抽出尖刀,一股热血奔涌而出,瑙岱一下子跳出一丈远,避免鲜血喷涌到他身上。
  女真人喜欢狩猎,却不愿意让猎物的鲜血直接溅到身上。王城的大树下,汗王井旁,瑙岱最喜欢钻进老萨满的怀里,老萨满的皮松驰得像飘荡的衣服,他总是把老萨满的皮裹在自己的身上。老萨满一遍遍告诉他,所有生命的魂灵都随着血脉游走,血溅到哪里,灵魂就跟在哪里,无论何时,莫让血弄污了你的身躯。
  公野猪顽强地站起,瞅都没瞅瑙岱一眼,瞄着猪群消失的地方,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路上喷洒着鲜血,用力地收缩肚皮,有气无力地鼓出几声,像是呼唤,也像是诀别。它的腿慢慢地迈不动了,停下来,跪下去,用力地昂起头,目光中没有仇恨,只有远方。
  瑙岱割下猪头,高高地悬在一棵树上,剥下猪皮,把猪的内脏和四肢裹在猪皮里,挂在猪头的下方,象征着猪的完整。女真人蔑视肉体,崇拜灵魂,不管是人与兽,灵魂都是平等的,都是天神的精灵,不容亵渎,不管猎取何种走兽,都要把头高高挂起,祭祀三天,默默地祈祷,让它们的灵魂安稳地升天。
  随后,瑙岱才不慌不忙地将野猪肉大卸下八块,一块一块地运到了悬壁上的山洞里。这些肉,在未来的日子里,足可以补充他疯长的身体。猪肉被他搓上盐,包上苏子叶,架在篝火上,烤得吱吱作响,扑鼻的香味儿弥散整个山谷。
  所有的野兽都嗅到了这股气味,整个野狼谷骚动起来。
  瑙岱打败的第三个动物,震惊了整座王城,那是一头熊。
  半个月的光景,瑙岱将一头一百斤的野猪吃进了肚里,他的身体到处膨胀着野猪的力量。他完全有能力猎杀十匹狼,可他射伤了头狼,狼群逃之夭夭了,避之不及呢。他也想与虎谋皮,虎啸山林的声音,太恐怖了,莫说是找不到虎,恐怕见到了虎,拉弓的勇气都没有。
  离开崖壁的洞穴,从树林间落到地面,瑙岱的心也是空落落的,汗王的指令,没有完成,身上披的野猪皮,不算数,野狼谷谋取的兽皮,必须是吃人的野兽。如此空着手回到王城,注定无法成为旗兵,阿哥们更会嘲笑他,称他为傻瓜瑙岱。   正当他将要走出野狼谷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阴风,一双大爪子抓在了他的双肩上,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一股热的气息扑向了他的后颈。不用猜,瑙岱已经知道,他被“老祖宗”缠上了,幸亏他披着野猪皮,否则刀一般大爪子肯定抓透他的肩膀,割断他的骨头。
  来不及回头了,或许是天神赐予瑙岱的神力,他蛇一般伸出双臂,从身后抱住了“老祖宗”的脖子,肩膀顶着“老祖宗”的下颚,让“老祖宗”和自己脸贴着脸,无法张嘴咬他。就这样,他和“老祖宗”叫着劲儿,背着“老祖宗”,一步一步走向谷口。
  “老祖宗”是女真人对熊的称呼,熊是女真人的图腾,也是女真人祖先的化身。一般情况,女真人不会轻易猎熊。然而,这个先例却被爱新觉罗家族打破,明朝皇帝下旨,建州女真朝贡,每次至少有四对熊掌,两个熊胆。
  那时,天命汗还没降生,朝廷辽东铁骑虎视眈眈,违逆皇命,爱新觉罗家族将会面临灭顶之灾,若想留下祖宗的血脉,只好摘掉图腾,放弃“老祖宗”。那时,没人敢像英明的淑勒昆都伦汗(值得恭敬的王)那样,拥兵自重,自立国号,自称天命汗,发出“七大恨”的怒吼,公开向王朝挑战。
  就在瑙岱撑不住了,快被熊压垮的瞬间,剿灭了叶赫部,得胜归来的二阿哥阿敏,骑着快马,赶到野狼谷,怒射一箭,直穿熊的心脏。
  “老祖宗”便一命归西了。
  驮着死熊,从野狼谷赶回王城赫图阿拉,一路上,瑙岱学着二阿哥的样子,返回身,不停地向熊死的那个地方射箭,阻止熊的魂魄追上来,嘴里模仿会吃灵魂的乌鸦,“嘎嘎”地叫,吓跑熊追随肉身而来的魂魄。
  瑙岱背著熊,走进赫图阿拉的山门,整个王城都沸腾了。此时,天命汗努尔哈赤沉浸在征服叶赫部的喜悦中,分裂了近四百年的女真各部,重新归一。恰逢他十一岁的侄子,又给他喜上添喜,居然捉了一头熊,高兴得不亚于横扫叶赫部的千军万马。他不顾小阿哥瑙岱遍体鳞伤,差一点儿把他扔到天上去。当即把他留在身边,成为天命汗的戈什哈(贴身警卫)。
  既然熊是女真人的“老祖宗”,就不能平白无故地死去。人就是这样分裂,崇拜与猎杀、忠诚与背叛永远纠结在一起。
  祭熊的仪式就在王城的汗王宫外,主持祭祀的,是那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萨满。
  老萨满割下熊头,用草包好,放到木架上,焚香,摆祭品,带着王城所有看到熊身子的男人,依次跪下,叩拜死熊。老萨满念念有词,“老祖宗”睡着了,请你好好安睡吧。所有的祭祀语中,回避死字,也回避刀剑等凶器,似乎“老祖宗”是寿终正寝。
  祭祀过熊头,开始祭祀熊的身子。无头的熊身子,不在祭台上,随地而放,这时的祭祀已不再那么庄重,带有了游戏的色彩。汗王也回到他的宫里,商议着军国大事。
  老萨满在熊的身子旁围了一圈干草,用烟火薰着熊皮,待到熊皮下的脂肪柔软了之后,才开始剥熊皮,边剥边用木棍敲打着熊的身体,把散落的熊魂从躯体里敲打出来。剖开熊腹,第一件事是切下心脏,传给所有的人看,看看心脏里有没有人的头发。如果挂着头发,那就证明这熊吃过人,就得将熊皮熊肉都烧掉,远远地丢弃掉。因为,被熊撕裂而死的人,灵魂已经进入熊体,吃了它的肉,会遭到鬼魂的骚扰和熊魂的报复。
  自然,熊的心脏上不可能挂着人的头发,这头熊就可以放在大锅里煮了,王城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安心地吃肉。吃肉时,所有人的嘴里都要发出“嘎嘎”声,老萨满不断地向熊灵说,没有人在吃你的肉,是一群乌鸦抢食呢。
  煮熟的熊肉,不得用刀具,一律用手抓着吃。啃过的熊骨头,按照熊的骨骼,摆进柳条编好的篱笆里,再把熊的心肝肺肠还有眼珠,一一摆到相应的位置。熊的内脏不能吃,因为熊的灵魂都藏在这些器官里,吃了会惊动熊灵,从而招来灾祸。
  最后的事情是,老萨满主持熊的葬礼,在林间的两棵大树间选好墓地,一群人披麻戴孝,将熊骨送进墓穴,点燃烟火薰熊骨,以祛邪除污。然后,人们模拟家里有人故去,号啕大哭,哭“老祖宗”老了,再也见不着了。
  瑙岱也哭了,心里却偷着乐。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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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  目光布满灰尘  用一种心情擦拭  心情一点点用了了  贴着玻璃的天空还是那样广大  广大得完全可以同生活相比  曾用阳光擦拭过  一遍遍擦疼了目光  后来才清楚  它多么虚假  远不如一块抹布真实  于是那个词  那个只有白雪才配作背景的词  四处流浪之后  定居在一盆清水里  这盆水是我们积累的眼泪  面对一条河  波浪乔装成桥的样子  引诱风走来走去  过河者的影子  起伏  观望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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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的葫芦丝  你就是那个悠闲的人  你的声音揭开我麻木的封皮  现在,我走过丽江的小巷  做一个有梦境的人  让我们互相倒映,一米阳光  我驻足一会,看细雨来临  打湿小桥流水,然后消失  让你的葫芦丝  涤荡我记忆中的整个云南  艳遇是一个虚词  一场雨,一把伞,一次擦肩而过  一渠水,一间桥,一道迷离目光  在丽江,都把太多的想象寄托在别人身上  像某个梦境,某些人  不过是想象的影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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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马背上民族的性格。我曾在一文中说:“我生有马背上民族的性格,有了目标,即不避艰险,勇于奋斗。”解放前,1947年6月,经《沈阳日报》作家铁汉(郁其文 )介绍,参加了东北局城工部领导的地下组织,甘冒白色恐怖,勇往直前。1948年5月,铁汉被捕,失去直线领导,即偕四名进步同学奔赴辽北解放区。后四同学留下,我被单独派回沈阳,如此担更大风险,一直坚持到1948年11月沈阳解放。  1950年10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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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不能破解  七月的克什克腾草原  这遥远的谜语  云朵紧挨着马匹  紧挨着,珍珠般散落的牛羊  敖包上的神幡  打地鼠的金属乐  白草、马蹄上的花香  一一靠近我  只有风,可以把丢失的羽毛  变成公主湖里的落叶  听,这瀑布般的寂静  这寂静中呼啸的沉默  2  将一片空旷的慈悲  提前埋进草原  群山为马,蹄音如缕  在落日巨大的象征里  鹰的翅下藏着火焰  站在黄昏的低音区  每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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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么像一块菱形黑石头  称为盲人和男人的那种  深夜,它起身走动  里面的灵魂纸一样”  收到诗集《盲道》,我是当着送快递的小弟面拆开包装的,这样的激动是因为我要看看分别了十二年的盲弟弟姜庆乙为我们贡献了什么样的诗集!  盲弟弟的诗集,是固执写给我们“看”的诗集!  他的黑石头,菱形的黑石头啊!  2002年,十二届“青春诗会”放在了安徽黄山,全国共有十四位青年诗人被命运选中。姜庆乙是十四位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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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沟国家级风景旅游区,位于辽宁省丹东市宽甸满族自治县境内,自然景观物华天宝,钟灵毓秀,为辽宁省边境最大区域状旅游景观带,国内著名自然环境无污染区之一。北方周庄,为青山沟旅游区内集休闲、度假、旅游、娱乐、各式民风建筑、生态种植与养殖于一体的最大度假村,群山相依,湖水环绕,安静惬意,为避暑胜地。北方周庄法人代表、总经理周立海(满族)先生及其夫人、著名军旅歌唱家朱晓红女士,心怀四海,涵养文化,本着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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