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鼻子香和凋败之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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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盛放如玫瑰
  采回来的玫瑰开一天就落了。
  玫瑰养在马克杯里,摆在卧室床头。早上醒来,见床头柜上落了一层花瓣,而枝头只剩未开的花苞,不见花了。
  玫瑰是大马士革品种,紫红色,花朵略小,枝节也短,和花店卖的不同,香气却更为浓郁。这些玫瑰是自然农庄种植的,用来提炼精油,也添加在食品里。
  自然农庄离我的居所木舍很近,步行一刻钟就到。仲夏已至,玫瑰开花的旺季过去了,花田里见不到花朵,只有靠近村庄的地方能看见一些,零星地开在枝头,像盛宴之后留下的余羹。
  一个月前这里却是另一番光景,还没走近花田,就闻到空气里高浓度的玫瑰花香。由着香气的引领,走进农庄,发现已身处玫瑰花的海洋——到处都是盛开的花朵,层层叠叠,压在枝头上。
  我是清早走到这里的,正是采摘玫瑰的时间。几十位农妇从村庄走进花田,脚上套着长统靴,头戴斗笠,胸前挂着袋子。农妇们应该是戴着手套的,我站在田埂上,隔得远,看不清。玫瑰枝上刺多,稍不留神就会被刺扎上,胀痛,戴上手套采摘会好一些。
  花田里也有农夫,手里拿着更大的袋子,走到农妇身边时,农妇就把袋子从胸前解下,把花倒进他的袋子里。袋子很快就装满了,农夫背着它走到路边,放下,又换一个空的大袋子走进花田。
  我走到装满花朵的袋子跟前,袋子里的玫瑰都是刚开放的,花瓣上带着夜晚的露水,释放着汹涌的香艳。玫瑰的香气再怎么浓烈,都不会变成相反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让人想从这气味里逃开——它只会使人有种酩酊感,仿佛身体里注入了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能量,兴奋着,快乐着。
  自然农庄的一侧是村庄。住在村庄里的人,在玫瑰盛开的时节里,会不会比以往更容易感到幸福,當夜风将花朵初绽的香气送至他们枕边,是令他们睡得更为沉酣,还是令他们辗转难眠?
  又有更多的农妇加入采摘的行列。年轻的,年老的,一边采摘一边聊着家常。采摘玫瑰,在她们是一种劳动,在我眼睛里是美丽的风景。我想起电影里的劳动场景,想起《苔丝》和《安娜·卡列尼娜》,这两部电影是我反复看也看不厌的,使我最入迷的画面,不是爱情,而是乡村大地上的劳动场景,是播种、采摘和收割的场景。劳动者的体态有着草木勃发时的性感。劳动之美也有着大自然原始的诗意之美。
  农妇们站成一排,从花田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她们身后,花田的颜色黯下去了,花枝上已没有花朵,只有花苞。这些花苞到第二天就会变成花朵,它们是什么时间绽放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人能长时间盯着一枚花苞,看它一点一点发生着变化,仿佛花苞中间有什么在发酵,冲撞着花朵的内部,终于使花朵失去控制,一层层打开,将这鼓胀着的力量释放出来。
  玫瑰花开的过程是缓慢的,秘密的,而落下却是瞬间的事。
  有天早晨,我在厨房泡茶,茶泡好后,端到小饭厅的餐桌上,刚放下茶杯,餐桌中间,养在马克杯里的一朵玫瑰就落了,像一只松开的手,让手里握着的生命在刹那离他而去。
  于无声中听惊雷。
  我站在那里,几乎呆住。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玫瑰在眼前落下,猝不及防,那么迅速,又那么决绝,不留一枚花瓣在花枝上的决绝。对玫瑰来说,一天就是它的一生,孕育香气,绽放香气,然后在香气尚未消失前离开枝头,将枝头留给新的花朵。
  我将落下的花瓣捡了几枚放进茶杯,剩下的,就让它们在餐桌上堆着。
  从春天为木舍采下第一束花开始,我从不将落下来的花瓣及时清理掉,落在地上的就留在地上,落在桌上的就留在桌上,花瓣枯萎了,就将它们捡起来装进瓶子、碟子,或放进阳台的花盆里,让它们的气息仍然留在木舍,成为木舍的气息。
  玫瑰落下之后花瓣仍然是香的,泡茶,加在食物里都很好,喝下它们的味道,也是对这些花瓣最好的置放,仿佛从此,它们可以成为身体里某种隐秘的存在。
  碰鼻子香和凋败之美
  小区里的栀子花太多了,多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眼里见的,鼻子里闻的,全是栀子花。
  汪曾祺说栀子花也叫碰鼻子香。
  碰鼻子香,有这样给花取名的吗?真怀疑是汪老杜撰的。
  汪老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
  不愧是文狐,这个掸字,太生动了。岂止是掸呢,栀子花开得盛时,那香气简直就是一面墙,推都推不开。
  今年栀子花开得最盛时刚好入梅,连着下了几天的雨。下雨天并不影响栀子花开花,但香气还是给压下去了一些,不像晴天那么嚣张了。
  栀子花的花期有一个月。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有些花是能开上一季的。牵牛、凤仙、太阳花,就能开上整个夏天。
  能开上一季的花不怎么香,至少不如开一个月的花那么香——也不全是这样,我这么说,不过是刚好想到大马士革玫瑰,花期是一个月,还有兰、桂,花期也是一个月。它们都是很香的花。
  茉莉也是很香的花,却能开上整个夏天。野姜花也是,能开足一个季节,香气毫不逊色于兰。
  如此看来,花的香与不香,与花期长短并无多大关系。
  不过花期过长,长到没完没了的花,确实是没有香气的。乡间就有一种叫九姊妹的花,也有人叫它死不了,能开大半年,不长大,也不凋谢,假花一样开着,一点香气也没有。
  开那么长时间,又不香,说不上好看,也没什么用途,养它干什么呢?但还是会有人养,养在窗子跟前。它太好养活了,不用人去理会,就那么自顾自地开着,活着。大旱天,一个月不下雨,不给它浇水,它还是活着,也不管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六月过半,栀子花已开至尾声,小区里的香气却丝毫不减。
  栀子花就算是开败了,还在枝头立着,香气也像开了塞的酒,绵绵不绝地挥发着,只不过花瓣的颜色变了,不再是丰腴的白,而是略带焦枯的黄。
  站在开败的栀子花跟前,想到一个词:凋败之美。   花朵盛开时的美犹如荷尔蒙旺盛的青春,是肉体芬芳的美。而凋败之美则是灵魂的美,是经过风雨、时间侵蚀之后呈现的美。
  不是所有的花都拥有凋败之美,人也一样。拥有凋败之美的人,是脱去了肉体这件鲜美外衣后,仍有撼人心魄的魅力。这魅力是岁月、衰老、疾病,甚至死亡也奈何不了的。比如加拿大的音乐诗人莱昂纳德·科恩。比如德国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
  露水酿出稻谷
  稻谷是露水酿出来的。
  这是今天早晨发现的秘密。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发现,也许有吧,也许这早就不是秘密,而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种下这些稻禾的农人一定是知道的,他们天天都在稻田里,一生都在稻田里,他们对庄稼的了解就像自己,像朝夕相处的亲人,当然知道稻谷的来处。
  那些活跃在田野的鸟雀、昆虫、风和阳光,也是知道的。它们不仅知道稻谷的秘密,还知道更多人所不知的秘密,只是它们不说,说了也没人听得懂。
  稻谷是露水酿出来的。一颗露水酿一粒稻谷,在太阳下山时就开始酿了。在万物沉睡时,它们醒着,那些露水们,一颗一颗缀满稻禾,它们要趁着这样的寂静和干净,在没有杂质的夜气里,秘密地酿造。直到天亮,直到太阳升起,它们才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变成薄薄的牛奶一样的雾,升到空中,去一个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同样寂静又干净的地方,去那里休息。
  这里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我居住的小镇,梅雨季结束后就没下过雨。河流变浅,庄稼地开裂,村头菜地的那些瓜们——黄瓜、丝瓜、葫芦瓜、冬瓜,来不及长大就枯掉了,连同藤蔓、没有开的花骨朵,都枯掉了。农人给它们浇水也没有用。农人在天亮时就在浇水,太阳下山时又在浇,把小河沟里的水舀空了,还是没用。
  那些原本隐蔽在泥土下的蚯蚓爬出来了,从地下钻出,爬上地面。清凉湿润的地下已经变得滚烫,又干又硬,它们必须要逃离那里。但它们并没有逃出多远。地面仍是滚烫,炉台一样的烫,它们在炉台上挣扎了一小会,就不动了。
  满地都是蚯蚓,细细的,扭曲着。清洁工将它们扫在一起,和那些过早落下树的枯叶子扫在一起。还没有立秋,地上就有许多枯叶了。马褂木的枯叶最多,那些黄色和褐色的小马褂,蜷曲着,在人行道上落下一层。
  落到地上的还有知了,每棵树下都有落下来的知了,不再会飞也不再鸣唱的知了。
  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干渴中,在灼热中挣扎。而稻田里的稻禾却在此时开花。那些乳白色的细细的稻花是什么时候开的?
  太阳还未出山。走进稻田里的我,先是闻到稻花的香气,然后看见稻花,看见把稻花裹在怀里的露水。
  稻花的香也是露水的香。一滴滴的香气,很快就会变成一粒粒的稻谷。
  酿了这么多个夜晚,露水还是之前的样子,没有变得疲惫,无精打采。这么多天没有下雨,这么多天持续的高温,没有吓住露水,没有让它们停止酿造,从稻田里撤离。它们甚至更密集了,挂满每一株稻禾,缀满每一片叶子。
  另一边的稻田里,有一畦稻谷已经酿成,只是谷粒还是瘦弱的,还没有变得饱满。每颗谷粒都晶莹剔透,一如露水,在刚刚升起来的桃色的阳光里闪烁着,发着光。
  就是在那个时刻,我知道了稻谷的来处,知道为什么稻田里总是有那么多露水,昼伏夜出,孜孜不倦。知道即使大地不可避免那么多苦难和死亡,仍有甘露在低处降临,悄无声息地关照着稻禾、草芥,和卑微的生命。
  看 荷
  立秋后的第三天,下了一场大雨。
  午后雨停,想起前几日遇见的荷,坐不住了,换鞋,拿了相机,出门。
  看荷宜在有露水的清晨,雨中,雨后,或落日余晖中。有月亮的夜晚看荷也好。我虽没看过,脑子里却有一幅月夜荷塘的画面,清晰又细腻,大约是朱自清那篇有名的《荷塘月色》印下。
  雨中看荷是有过的,两年前的梅雨季,与诗人红土去徽州区的呈坎,在一霎兒晴一霎儿雨的天气里看了大半天荷。雨点子下得密了,我们就躲进廊亭,在亭子里坐着看。雨点子小了、停了的时候,我们就绕着荷塘,慢悠悠地走。
  在雨中看荷,也是在荷中看雨。
  雨与荷相互成全。雨落在荷塘里,是落在最洁净的地方,也是落在了对雨水来说最温柔的地方。那些宽大的荷叶,仿佛是为了接住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而仰面摊开,仿佛那些雨水是荷塘的孩子,要让雨水落下来时是快乐的,不要跌得那么碎,那么疼痛。
  雨水落进荷叶的样子也确实像从远处奔来的孩子,迅速滑进荷叶中间,滑进那一片浅浅的凹处,在那里滚动,与更多的雨水汇聚。
  雨水接得多了,有小半盏了,荷叶就微微地倾斜,倾向一边,让雨水顺着荷叶边缘流淌下来,犹如一小股清泉。接住这清泉的,是低处的另一片荷叶。接住后,再弯下腰,放它们进入塘中。
  整个过程,雨水都被荷叶小心呵护着,捧在怀里,轻轻放下。
  雨中的荷花有着难以抑制的美和生气,因为雨水的缘故,花的颜色与分量也加重了。有一刻,将相机镜头拉近,对准一朵带着雨水的荷花时,蓦然想起“爱与哀愁”四个字,是年轻时喜欢过的一首歌名。
  记得其中的一句歌词:爱与哀愁对我来说像杯烈酒,美丽却难以承受。
  今年入夏也看过一次荷。午间,艳阳当空,荷塘里的粉荷高低错落,正是花期最盛时。但在午间,荷花都收拢着花瓣,有种“卷帘深闭重门”的矜谨。
  与牵牛花相同,荷花只在清凉的晨间盛开。不同的是,牵牛花只开一天,而荷花会开上两天:第一天,从晨间开到午前,太阳光变得强烈时合上花瓣,第二天早晨再次开花,到中午开始凋落,一枚一枚,缓慢又郑重地卸下花瓣,直至变成小莲蓬。
  入夏时看到的荷与呈坎的荷一样,是观赏荷品种,花期长,花朵也多,重重叠叠的粉红,开不完似的,能从夏初开到秋尽。前几日遇见的荷则是藕塘里的荷,开白色花,花朵也少,半亩地的藕塘,只开着七八朵花。
  是早晨在乡村公路骑单车时,看见那片藕塘的。   入秋后,每天早晨都有雾。雾简化了世界,远处的山、田野、房屋,都隐在了雾的灰白中,而那片碧色藕塘与塘中白荷却凸现在那里,清新得像一首唐诗。
  心里一动,将单车骑进岔道,向藕塘的方向而去。
  到了藕塘也就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这户人家的房子有些旧了,屋檐下有碎瓦,像刚被风吹下来的,木头门关着,上了锁,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一片场院,十几只鸡在场院里跑动,咯咯叫着,见我走近,叫得更厉害了,惊慌躲闪,向着屋后的竹林而去。
  藕塘就在场院外。满塘深碧色的荷叶,荷叶中间有细细的水珠,晨雾凝结而成。没有风,水珠静静的,像荷叶捧着的一颗水钻。
  离场院最近的荷花只有两朵,一朵全开,一朵半开。
  蹲下来,开始拍摄荷花。
  我很少拍摄荷花,尤其人多的地方。每次遇到荷花,只是看,没有打开相机拍摄的欲望。我宁愿拍摄那些细小的、无名的、貌不惊人的野草花,而不愿轻易地拍摄荷花。
  拍荷花就像写散文,也容易,也难。
  散文谁都可以写,但想写出独特之处,写出别人从没有写过的“异质感”,就太难了。太多的散文都是同质的,仿佛出自一人之手。荷花也是,谁都可以拍,拍出来也是相似的样子,想拍出别人从没拍过的感觉,不容易,除了天然的因素——光线、天气、地理环境这些种种,还需要拍摄者的心境、心态,对荷之美的解读,以及拍摄时瞬间的灵感。
  这个早晨是不一样的,晨雾还没有散去,天地空蒙,四野无人,唯有这乡间藕塘中几朵白荷与我在一起。这样的环境与心境,有可能拍摄出不一样的荷。
  白荷并非全白,花瓣尖儿带着些粉红,不那么明显,却有着恰到好处的点染效果。花蕊的颜色也美——明艳的杏黄,蕊丝根根竖立,簇拥着黄绿色的莲蓬,像极了一种鲜奶油做出的点心。
  那可能真是一道美味的奶油点心,因为此时,一只木蜂正将头埋在蕊丝里,尾部高抬,贪婪地饕餮。过会又飞起,绕着花朵飞了一圈,空中停顿片刻,又落下,钻进花蕊。
  花瓣微微颤动,似忍不住一阵痒意。
  这片藕塘是在坡地之上。坡下是庄稼地、稻田,远处是起伏的群山。雾散去后,山与田野浮现出来,空旷又宁静,如出莫奈的画笔。
  不知道这户人家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每天早起打开门,看见的就是一帧风景画,且是随着天气、季节的变化,不停改变着色彩的。
  真教人羡慕啊,坐在自家门口,就能看到荷花在不同时间里的样子,尤其是夏天的夜晚,月光很亮的那几天,搬一张竹凉床在场院里坐着,只要不瞌睡,可以一直看下去,看塘里的荷叶花影,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与云影。
  下雨天也是。雨天不用下地,就在自家门口坐着,女人做着小手工,男人吸着烟,喝着茶,两个人也不用说话,只静静地听雨落在荷叶上的声音……我几乎能想象出住在这屋子里人的样子了,面孔是安详的,有微微的笑意,眉目间有着与荷花一样的静气。
  但是直到我拍好了白荷,离开时,也没见到这户人家的主人。那群被我吓得钻进屋后竹林的鸡也没回到场院里。
  走到马路上,才觉得那可能是一座没人住的空屋。
  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空屋,原先住着的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子,带孩子搬到城里住去了,留下老人在老屋里住着,看门。老人不在了,屋子也就空下来了。
  一株草顶一颗露珠
  一株草顶一颗露珠。近两天,心里老想着这句话。
  不记得是在谁的文章里读到的,文章的内容也忘记了,只记住了这句话。
  一株草顶一颗露珠。说的真好。简单又深刻。只有在乡间生活过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可不是嘛,一株草顶一颗露珠,不会多,也不会少。
  临近秋分,皖南的早晚凉下来了。一场一场的秋雨,像鞭子,赶着秋天往深处走。田里的稻穗金黄,稻叶子也金黄,是收割的时候了。可是還不能割,还得再等等。天不晴,稻子就得留在田里,不能急着割。
  割稻子要在晴天。早晨起来,去外面,在草地上看看。草上顶着露珠,闪闪发光,稻子就能割了。
  草上没见着露珠,是阴天。
  农人们也并不着急。种了大半辈子庄稼,什么样的日子都经历过,也就不急不慌了。天总要晴的,不会一直把雨落下去。稻子在田里,就像胎儿在女人肚子里,多养个几天吧,没关系。
  就算这雨果真落个没完,急也没用啊。种庄稼的人,就是靠天吃饭的人。天不给你饭吃,你急也没有用。但天不会那样的,天无绝人之路。农民辛辛苦苦种稻子,从春到秋,该收获时,老天不会不讲理。
  怎么忍心呢——让农民在饥荒中入冬,让稻谷烂在田里。
  秋分,桂花开了。空气中到处都是桂花香,每呼吸一口,就像饮进一口浓郁的秋。
  到了秋分,秋天就无可质疑了。看啦,外面,那路边,草地上不是有露珠么。一株草顶一颗露珠,像顶着小小的王冠,那么骄傲,闪亮。因为这露珠,再纤细的草也变得尊贵,不凡。
  一株草顶一颗露珠,一瓣花分一片阳光——想起来了,这是诗人写下的句子。
  诗人的名字叫周梦蝶。一个瘦得只剩下灵魂的诗人。一个在马路边守着少有人光顾的书摊,苦吟一生的诗人。
  一株草顶着一颗露珠。诗人就是那株草啊。而诗就是滋润他,让他像王冠一样顶在头顶的露珠。
  在桂花香的拥簇中走向田野。稻子已熟得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
  天晴了。
  桂子月中落
  近几天,夜半醒来总是闻到一种香气,缭绕枕畔,隐隐约约,仔细闻时又没有了,心里疑惑,是桂子香么?房间里并没有插桂枝啊。
  今晨,拉开卧室窗帘时,一股浓郁而有力道的香气突然扑过来,让人几乎站不住。
  香气来自窗外,很近的地方。戴上眼镜,再看,这才看清,原来离窗子五步路的地方有两株桂树,此时正是盛开之时,每根枝条都泛着光,缀满金红花朵。   桂子就是桂花。古人写诗,常将桂花称作桂子,比如“桂子月中落”“山寺月中寻桂子”,有人格化的意韵,也优雅。
  日常生活的语境里,是没有人把桂花叫桂子的,那会叫人摸不着头脑。即使书面语,现代人也很少将桂花写成桂子。和古人比起来,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是粗糙的。
  粗糙是因为快,这个时代太快了,人被时代裹挟着,随着潮水往前冲,想慢也慢不下来。也有例外,也有少数人,从潮水中脱身,让自己边缘化,放慢脚步,走在少有人走的路上。
  只有慢下来,才会有闲情,观花、望月、听雨、读书,与书中的古人交谈,成为朋友;与自然中的植物交谈,成为朋友。
  我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多年来,缓慢地呼吸,缓慢地走路,缓慢地阅读和书写。我写过不少植物,都是身边常见的,有野生,有家养。看见了就写,用散文写,用诗写。在书写它们前,先打开感官,去体会,去看,去闻,去触摸,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人,一个能够爱,也愿意付诸爱的人。
  当内心充盈着爱意的时候,感官会变得特别敏锐,仿佛有特异功能,能捕捉到看不见的暗物质。爱一个人是这样,爱一种植物时也是这样。在爱中,人的感受力会变得丰富,更富于想像力和创造力。
  不记得自己是否写过桂花诗,散文应是写过的,几年前在湖边写过,很短,三百来字,记得其中有一句:嗅觉的盛宴,醉生梦死。
  桂树开花时,就是嗅觉领受这道盛宴的时候。桂香是高浓度的酒,仅从瓶子里徐徐倒出,不待饮用,飘散于空中的气味就让人失魂,醺然欲醉。
  我居住的小城里,桂树随处可见,不到开花季节,在树下走来走去,也不在意它们。几场秋雨过后,天放晴,就会发现,原来生活的地方,每天走着的路上,竟然有那么多桂树,多到让人惊异,仿佛全世界的桂树都聚集在这里了。这时就会有抑制不住的富足感,庆幸感,庆幸自己生活在这里,被浓醇的桂香淹没,就像被爱淹没那样,幸福地窒息其间。
  有意思的是,古人写桂子的诗里都有一轮明月,想来,是和月亮的传说有关吧。月亮里就有一棵桂树,那可能是宇宙里最大的树了。这样大的树上,在仲秋月圆时,会开出多少金色和银色的花朵啊,在夜深人静时,在一个人突然想念着一个地方,或一个人时,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落下来,一场盛大而又寂静的雪。
  木末芙蓉花
  一面徽州民居的马头墙,有些年月了,墙头檐角戳着瓦松,如一支支箭矢。墙面的石灰因剥落而斑驳,露出里面的砖青色。
  墙的左侧有一木门,徽州人习惯称之为耳门。耳门口立着一株花树,树冠与墙齐高,枝多葉茂,看不出树龄,可能有百余岁,也可能十几二十岁。
  我认得这花树,是木芙蓉,认得它是因为此时正在开花。草木最好认的时候就是花开之际,若在冬天,只剩下枝桠,想一眼认出就不那么容易了。
  离木芙蓉不远处有株桂花树,此时就不好认。今秋雨水多,而桂花不禁风雨,开了两三天,还没在树枝站稳,就被雨水击打得纷纷坠地。
  那立在耳门边的木芙蓉倒是不怕雨的,在树端著出几十朵花来。花苞儿更多,每根细枝上顶着七八个苞儿,青褐色,鼓胀着,蓄势待开的样子。
  木芙蓉也叫拒霜花,不知是谁给取的名字,透着一股冷傲又倔强的劲儿。
  花原本是美而脆弱的,宜在风清气和的时节开。在古人看来,开在霜雪中的花就有些另类了,有傲气,或者说骨气,比如菊与梅。
  木芙蓉开得最盛时正值霜降,秋末冬初,乍暖还寒,拒霜花这个别名的来历就缘于此吧。其实叫它迎霜花更妥当些。迎比拒多一份坦然,从容。对于那些注定要到来的,与其拒绝,抵抗,不如从容接纳。
  十二月中,各有司月花神,而木芙蓉就是司十月的花神。“九月菊花初开放,十月芙蓉正梳妆。”而在皖南,菊花与芙蓉并无先后,是结着伴儿开的,一高一低,如两个声部合唱的歌,共领秋霜,把季节送往冬天的路途。
  木芙蓉是锦葵科。皖南常见的锦葵科植物有蜀葵、木槿、扶桑、秋葵。很多人分不出木槿和木芙蓉,以为是同一种,也确实相似——花朵都开在树端,大而艳丽,花瓣有细褶,像一种皱绸布料做出来的绢花。但它们的花期是错开的,之间并无交集:木槿开在春末夏初,木芙蓉开在秋末冬初。
  木芙蓉的花姿丰盈,盛开时满树烟霞,好在并不沉重,没有累赘感。古人观木芙蓉多在偏僻处,在水边,临水照花,“花水相媚好”(苏轼诗句)。以幽玄侘寂的审美观来看,过于艳丽的事物皆不适合置身闹市,会免不了流俗,沾染红尘浮华的气息。
  眼前这株木芙蓉虽不在水边,却也是开在僻静处的。对木芙蓉来说,古徽州的马头墙是最相宜的背景,沧桑与婉约,艳与寂,并置在同一空间里就有了冲突之美。
  关于木芙蓉,最有名的诗就是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不过译文里却说他写的是辛夷花,而非木芙蓉。也不一定,虽然冠着辛夷坞的标题,也许王维写的就是木芙蓉。
  写什么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感受到的况味,并把这况味纳入诗中,传递给后来的读者,使读者如临其境。
  ——有那么一树花,在深山溪流边的人家近旁,吐出一枚枚花骨朵,开着花,红艳艳的,很快又落了。开和落都没有声音,繁华一瞬间,那么寂寞,又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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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赛亚·伯林有一个影响颇大的看法,说人类历史上的思想家要么是狐狸型的,要么是刺猬型的。狐狸博观约取,而刺猬则专注执一。循此分类模式,苗秀侠无疑是一位典型的刺猬型小说家。从“庄稼系列”到《皖北大地》,再到现在的《扎手的麦芒》,土地始终是她聚焦性的书写对象和贯穿性的核心意象。如同倔强地行走在大地上的行吟诗人,她孜孜不倦地描摹土地的景象,叙写土地上发生的变化,在喧哗纷扰的消费主义时代,這种执着的文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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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妻子站在中间,其他几个男同学分列两侧。因为酒喝多了,我面红耳赤不说,还有些控制不住。我明显觉得,这一次回家乡,不仅我这些同学,即便是那些以前把我骂得或看得狗屁不是、饿死的货色、忤逆的混蛋家伙的乡亲们,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多年之前,南太行村庄,虽然这里我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内裤,但要来仍旧是有些发怯的。中学毕业后,因为人生迷茫,乃至对世事人心的不够理解,我大胆妄为,做了一些令乡村人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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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中,迎兵对深度写作是不屑而为的,他在其小说集《万事都如意》自序中说:“每个人都有度过时光的方式,这些方式谁也不比谁更高尚……我喜欢喝酒,写小说,这两种癖好都会导致虚无。”这使他的小说拒绝因深度写作可能带来的故作高深,拒绝由隐喻书写可能带来的自我矫情。他的小说自有一种魅力:富有趣味地抚摸和敲打日常生活,看起来不求意义,漫不经心,其实有着一种机锋和冷幽默。而在《去江心洲》中,他似乎不再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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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手记  一座工厂的历史往往浓缩于无数工人的个体生命里。  在早已把工厂融于血液的父亲心里,这座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响应国家“三线”建设号召,由他们在西北戈壁上一砖一瓦亲自建成的工厂的历史,就是他作为一名老三线人、一名工厂创业者半个世纪的人生过往,是他和他那一拨工友的岁月变迁。他们最初住“干打垒”,睡“大通铺”,吃没有油水的大白菜,三天两头侍弄阳极大漏糊的无底电解槽。后来得到了厂里分配的新楼房,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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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着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卡夫卡  一  赵挺弋乘坐的南方航空公司的飞机晚点了,降落在沈阳桃仙机场已经五点半钟。  在武汉天河机场候机的时候,他就烦躁,机场广播里一次次重复着飞机晚点,什么时候起飞请等待通知的消息。每听到一次,他的烦躁就开始繁殖。赵挺弋觉得这是一次未知的旅程,一次次广播通知让他的旅程变得漫长,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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