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以梦为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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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梦
  梦见乡村音乐节。请我用他家水管洗手的小孩儿,他脸上闪着树荫下的光斑。灰蓝色光滑有绿苔的洗手池,旁边是荫蔽着整个屋宇和院落的巨树。女人穿着夏布衣服,戴着月白头巾,脸庞圆润。男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在阳台、窗口等着演奏的人们。梧桐林荫,布满楼房之间的夹道。暖黄墙面,树影幻动。有个姑娘在楼洞口叫我,我们认识。她和我走在道上,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仰头看着窗口此起彼落的演奏。缓步走向草坡。姑娘小伙子明亮的脸,衬衣格子裙,窗口的单簧管,在阳台上演奏大提琴的老先生,每一家都是在另一家演奏完最后一个乐音时赶紧开始自己的演奏。若两家同时启奏,其中一家便会意止音,停下来享受音乐,并等着随时演奏。树影随乐音移动在坡面。草坡上有两架自制的木头手风琴,它们都大到需要用双腿来鼓动它。而整个人得坐在琴身的后面,用全部的身体来弹拉,琴面上似乎还有干燥的玉米叶和高粱秆,琴上联动的带子竟是商场大纸箱外捆扎的白色化工带(此刻已是灰色)。因为顾着跟我谈话,我边上的操琴人没能首先奏出乐音,前面的那架琴已先他一步让曲子在整个山坡回荡。我们和操琴人互相看着笑起来,等在那儿,待他们演奏完,我们再赶紧接上。
  如此明亮的梦,差不多有五年没有梦到过了。这五年里梦到的最好的情形是,我在高高低低的树或者湖泊上飞,想在哪里落下又可以轻轻落下。好像弗洛伊德说梦见会飞是性欲的表现。这可能是真的。因为我每做此梦身心都很通畅。但在五年之前,我梦见并且清晰记得的梦境都是异境。凌虚,少有烟尘气。比如有次我梦到黑蓝色天幕下的深潭,潭边有一个浑身打着泡沫的人。潭水深蓝,高悬明月,在明月近处,还有太阳。梦中,被这并明的日月惊住,次日早上醒后,仍惊异不止。之后数年还数次梦见自己睡在临着巨大水面的窗边,水气升腾,有船,有出水的叶面,有回水上还飞满了仙鹤。更早的时候,还梦见过正午的操场,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同学都来了,他们一个一个转过身来微笑着,望着我,叫出我的名字。我是笑醒的,因为醒来时,我的嘴是咧着的。
  那这个乡村音乐节的梦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又变回为那个透明纯白美好纯粹的姑娘了吗?哈,实在没什么可能了,就像大树变不回种子。它也许只是在舞蹈剧场观看《勿忘我》和《音乐之声》的幻象变形。《勿忘我》真是一出好戏。法国导演菲利普·让蒂把他和他妻子的梦变成了一枝像透明冰雪一样的“勿忘我”,那群挪威的年轻演员是这出戏所有冰雪的由来。其中一个挪威姑娘说,是那个夏天夜晚她看见的蓝色勿忘我花儿让她想出了戏的名字。把你的梦呈现出来。这个让人振奋的祈使句几乎讲出了艺术最真实的来处。怨不得生人一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睡梦中度过的。怪不得非洲的谚语说“乌龟说,不睡觉,没有梦”,而乌龟也几乎总像是在睡觉。在恢复身体活力的意义上,睡眠更重要的作用也许是人在清醒时刻从事精神活动最隐秘能量的来源。“猴子吃了我的手和我的忧伤,我吃了猴子和我的手。”“说点什么。”像茧蛹一样的冰雪屋,旋舞的蝴蝶羽翼,这些句子和形象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它们只是梦境。菲利普只是想把他和他妻子的梦演出来。剧里的一只穿紫色裙子的猴子是他妻子梦见的。为什么是紫色?为什么是猴子?因为梦见的就是这个,而不是别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力把那些梦见的以舞蹈、音乐和歌唱的方式呈现出来。身体语言是我们最主要的表达方式。我们说了什么,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这些只是我们的梦。没有什么。好吧,庆祝没有什么,庆祝美本身。艺术与睡眠,这是个秘密。记述梦境,多重梦境收获。
  记梦(二)
  梦见高大的圆形剧场,陡峭的台阶,侧边梯道满布正在施工的金属碎屑。和嘉宝落座,发现观看前区座位大多空着,于是前移,小心扶杆下阶,金属碎屑在灰暗的剧场灰亮地反着光。正在上演的是《人间条件》么?我不知怎么就丢了鞋子,赤了脚。施工的工人看到了我的赤脚,好像他们也只是戏剧的一部分,他们也就只好任凭我光着脚在那些工程碎屑上一步一步地走。嘉宝好像已经坐下了,而我还在走。台子上正在演的戏也跟着我的偏移而转场,似乎是恰巧他们在我偏移的方向落场,又上演一段。一会儿,场景又转到中部了。我始终没有坐定,始终在灰暗中,轻轻地走,轻轻地走,为着脚板不扎出血。
  这十年,好像在梦里丢过好几次鞋子了。我想到卡明斯基写茨维塔耶娃,他写道:“在我耳聋的第一年,我看見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她戴着紫色围巾,半跳着舞,把他的头抱在手中,放在胸前。然后她开始唱歌。我聚精会神地观察她。我想象她的声音有橘子的味道;我爱上她的声音。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像一个共谋犯一样发出矛盾的讯号。‘别吃苹果核,’她威胁我,‘别吃苹果核。树枝会长在你肚子里!’她摸我的耳朵,用手指抚摸。我对她丈夫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在一辆开动的汽车上死于致命的心肌梗塞。她脸上没有抽缩,看着她的脸,我明白了悲痛的尊严。从葬礼上回来后,她脱下鞋子,赤脚走在雪地里。”
  赤脚走在冰凉尖锐的事物上,是生而为人的某刻,必然的遭际吗。这情形正像“伶仃”两字冰冻的行迹与声音。梦里的那刻,我好像忽然理解了一点卡明斯基的茨维塔耶娃,那种雪面上的刺痛,凉。那种生而为人的自性,与尊严。零落一人,无声息,脚迹雪覆,终而化为乌有。那些诗,书信,还有便条,全不是她。你记忆里的也不是。
  在圆形剧场梦里,记得的最后情形是,好多年未见的青梅竹马姬光在他桃木色的房子里,微微笑着轻轻说着什么,大家都还是少年的样子。梦就此,赶紧醒了。微微与轻轻,是这个荒诞的冬天给予我的副词么?好的。收着了。
  奶奶的诗
  年初一听奶奶讲古,从民国二年爷爷出生时讲起,讲到民国二十二年奶奶十岁时在全家住的修武县驴嘴庙里订婚成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妇。奶奶十二岁时正有着身孕的妈妈被水牛给顶死了。十八岁时穿着自己做的粉红小袄,绣着大朵牡丹花儿的蓝色呢绒裤,用品红和品绿染线扎花儿的黑洋布鞋,戴着租来的轿子里的珠冠出嫁,身无分文,连一个枕头也没有。民国三十一年十一岁的弟弟饿死了,奶奶和爷爷翻山过河,一路逃荒要饭,花了十六天走到了洛阳,后又经北潼关到了陕西。十四年后,即一九五六年,奶奶孤身一人带着三个孩子逃荒到了兰州去找爷爷,终于在兰州盘旋路上的一个大杂院里安了家。一日,在兰州城里的土墙边,奶奶望着日头,心里说——“俺们家这么穷,太阳也见天从我们家门口过,从来也没有把我们隔过去。”   念
  奶奶翻出几本破破的故事书,她是从一个带着外扣儿的礼品盒子里拿出它们的。奶奶翻着它们说:“不认字真不好……有一本讲十二生肖的找不着了。”奶奶一页一页翻着一本有动物图案的故事集,指着说,“这是毛驴,这是公鸡,这是狗熊。”像翻着我的剪纸书那样,一张一张念着图,从头到尾。“这是个鸭子?”奶奶问。“勇敢的鸭子。奶奶。”我念着字,奶奶看得仔细,说,“过去你爷爷都给我念过。”我这才想着也该给奶奶念一个。刚刚奶奶翻出来,我看它们又脏又破,都是些小孩儿读的《故事大王》什么的,还说让奶奶卖掉呢。
  我说:“奶奶,我给你念个吧。”奶奶说:“走,到门口坐着念个吧。”我们搬了小凳子,到门口树下坐着。我念了《花蕊姑娘》,还有《一根绳子》。《一根绳子》说的是,一个婆婆对媳妇不好,带全家走了,只留了一根绳子,媳妇用它织网、捕鹌鹑,在山谷里活了下来。 奶奶听完说:“一个人要活,总是可以活下来的。”《花蕊姑娘》讲的是,一个老爷爷和老奶奶没有亲人,种了棵紫蔷薇,于是有了个花蕊姑娘。
  我念着故事,没敢看奶奶。那是中午,一些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也没看他们。我大声念,念得很清楚。后来,奶奶说困了,我就回家了。走时,奶奶给了我个大南瓜,说是岭上的人给的,我也没问是什么岭。奶奶把那些故事书又放回那个带外扣儿的礼品盒子里去了。
  生育境遇
  柏拉图在《会饮篇》以迪欧蒂玛的口说出:“苏格拉底啊,所有的人都会生育,凭借身体或灵魂生育,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为本性所驱动,迫不及待地要求生育。可是他们不能在丑的东西里、只能在美的东西里生育。”想到这片土地上的生育境遇,无论是诗、艺术,还是孩子……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个生育率低下的时代。但依然有无数的孩子在出生,如同依然有无数的作品诞生。
  比如,妹妹的孩子。尽管他到来的第一天就霾雾重阻,但家人还是无比欢欣。起初,我对我们这些大人准备了这样一个重度污染的城市来欢迎他而感到歉疚,但当我来到他的面前,看见他的青白眼目时,我全然忘了道歉而只是喜悦地想着,等他长大以后,我可以和他一起读书,读《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安息祷告》,讨论一下人为什么要出生,以及出生的意义是什么。即使他一点也没兴趣与我谈论出生,那我们还可以一起去爬山。
  是谁说的,真理也许就藏在下一本书中。那么,孩子和希望也是。
  “请不要忧伤。”
  旃檀树枝上的
  神鸟杜鹃
  当白雪飘飞时
  请不要忧伤
  黑色帐篷里的
  善良姑娘
  当出嫁他人时
  请不要忧伤
  金色花瓣上的
  勤劳蜜蜂
  当秋风吹起时
  请不要忧伤
  这是西藏安多地区的一首古歌。我是从一个十二岁的盲人小姑娘那里听到的。她叫德庆玉珍,从不曾看见过这些她歌里唱着的事物。我听不懂她忽而高亢、忽而低诉的藏语,但从我听到她歌唱的那一刻就莫名地获得了一种安慰的力量。一个叫扎西的小伙子把它翻译出来给我们看,这些神启一样的句子记录的是杜鹃、姑娘和蜜蜂的事,但每一句“请不要忧伤”都打在了心里。我不知道德庆玉珍是不是通过歌唱开启自身光明的,但此刻,我是通过她的歌唱,在一点一点地,接近光明。
  黑龙潭没有水了
  “高山献出木材,深谷献上水泉。苍天赐来甘露,大地奉献食粮。”这是东巴文化研究所大门上的对联,每个汉字的边上都有对应的东巴文,对联的红纸色已褪得浅淡,标明了这里所讲的一切都已是记忆。门里,看门人在洗衣服,我问起大东巴和力民老师,看门人给了热水喝。
  听东巴的女儿说黑龙潭没有水了,去看了,果然没了。潭底石出,成了茸茸的草甸子。两年了,当地人开始习惯曾经有卧龙的神潭成了大草原,草原上开着各色的野花,好多人下到潭底挖野菜。我也下到潭底,坐在那些枯干的、有着许多年岁的大树木的根茎上,想着五年前的一天,和妈妈坐在潭水中的亭子里,泉水脆响,脸上扑来水气,风吹着山上成片的高山栲树叶,想着以后的有一天会再重临此刻,听见泉水。但人類的末世却是,所有的泉水都在消失。
  苏里玛酒的酿制
  苏里玛酒是摩梭人酿制的日常饮用的米酒,是四五度的低度酒。我从摩梭小伙子格则多吉那里问来了这种酒的酿制过程,我把它原封不动地记录了下来:
  带壳的玉米、青稞、小麦煮熟,煮开花。晾晒,把温度降下去,晾到有点热,把酒曲(当地人做的)撒进去。把粮食放在筐里,很保暖的筐,密封。棉布铺在筐里,包起来用被子捂住,一点气不透,在火边烤,冬天尤其要烤,12小时内就发酵,很烫,不能让它流水。用土罐密封,夏天12—15天,冬天24—25天,加凉水稀释,放一个小时,可饮用。三天内喝干。第一天喝,很甜。第二天,酸。第三天,很酸。五六天太酸就不能喝了。若冷藏,一星期内慢慢喝。女人、老人、小孩儿爱喝,解渴用的,女人出去劳动会带着。(剩的酒糟,两个小时,就能有白酒。度数很低,10度左右。)
  我能不能说,这些是诗?
  德吉剌慕
  德吉剌慕是个摩梭小姑娘,才刚刚有五个月大,头发乌黑,面目美好。她是摩梭姑娘郭塔晓酷姆的女儿。我的朋友格则多吉是她的父亲。德吉剌慕的名字是酷姆的哥哥给起的,他是一个在印度习佛的喇嘛。在摩梭人的家庭里,一个新生儿的命名权通常属于孩子的舅舅。孩子生下来,家人就给喇嘛舅舅打电话求取名字。多吉说,剌慕的舅舅给孩子起的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幸福天女”。名字有了,找到汉语对应的字就被多吉自觉承担了去。多吉说,为了找到这几个字,他一夜没睡。“本来,我们摩梭人不论这个,但我想,既然要用汉字,就得符合汉名字的讲究。四月十二日那天,五行缺金和木,那天是土日。带金的“La”,只找到喇嘛的喇,去掉口字旁。而‘沐’给一个女孩儿可能太不好听了,一个叫‘沐浴’的女孩儿?所以就选了‘慕’,虽然难写一点。”因为我带给小姑娘的布娃娃礼物上把小姑娘的名字写成了“德吉拉姆”,多吉看到就说“错啦”,于是仔细地给我讲了他选名字的过程。   我记起很多年前多吉给我说过他的名字,本来是写作“格则多杰”的,他说怎么看都觉得“杰”字太孤独了,一个小木船孤单单地在水上漂,后来索性就改成“多吉”了。多吉说,他的名字在摩梭语里的意思是“羊的儿子”,而他的狗“西喏”名字的意思是“狮子的儿子”。我问起酷姆她名字的意思时,酷姆抿嘴一笑,小声说,“小狗。”
  蛛丝
  水竹子跟天花板上的一只蜘蛛连上了一根蛛丝。蛛丝一端在水竹第三层的一个叶尖上,一端在灯池的边缘。灯把那根蛛丝照得很亮。灯与竹子在这个小房间都是照亮的事物,或者可以说,它们都是住在这里的人的庇护者。但当一只蜘蛛出现的时候——当然此刻我并没有看见它——它与它的蛛丝,似乎宣布了这个表面自足的房间其实拥有着不同的居住者。蛛丝显示了蜘蛛、水竹和光线的房间,那是个我不曾知道的地方。蛛丝在我的理解里意味着无人烟,被弃置的时间或者空间,奇趣自然,吞吐以及劳动。
  大月亮
  看见大月亮。你想到,这世上所有此刻看见月亮的人,看见的是同一个。比如张希,比如墨,比如格则多吉,比如手帕,比如心永远不在此地的小竹。这就是你与世界的联系,如此明亮,如此确凿如银盘子。
  遭遇黄蜂的重大事件
  偶然去云南大学散步,见厚壳树科之滇厚壳树。见慈竹,叶像“慈”之思绪密密,垂垂有心向。见熊庆来居所,歇檐两层,木团团。见钟楼,又绕进边上的小池塘。池塘,在这个光照下的午后显得很安静。忽见一只褐黄间纹黄蜂在水面尽力扇翅。肚腹似松脱,小身体水面回旋,不辨方向。塘沿离离几许,累累重重,晕头的黄蜂黏滞水面却一刻没有停止划动,始终都在尽力靠岸。我知道我此刻正遭遇着另一生命的重大事件。这个小而巨大的渊面是这只黄蜂整体生活里的劫数。我够不到它,只能等它划得离我再近些。它离岸忽近,又远。我没有找到木枝,只看见几柄落地的三角梅。警惕无序,并迅疾地收集散落在地的事物是现代文明的特征,而况此刻又是树木繁茂的夏季。我只能等它靠岸,在它奋力登岸却无着的那刻,伸过去一柄三角梅。最终,花朵的三合瓣被黃蜂吸附,钟罩下隐见翅翼边缘的颤动,提花上塘沿儿,侧开花瓣帘栊,黄蜂顷刻冲云直飞而走。
  一小果开裂落地,彭彭,拾之纳入袋中。
  给孩子们的诗
  在阳光里面翻王小妮编写的《给孩子们的诗》,看见了自己认识的小孩儿笑笑豆豆写的诗。想起了自己15岁时在中学的作文课上写的歌谣,它被随手写在了数学演算本上。那是秋天,学校外面有一条路,路旁种满了梧桐,路面铺的是灰石板。那天,忽然下了雪,因为还是秋天,梧桐叶还没有来得及全部变黄,仍是又橘又绿的颜色。这些缤纷的叶子被突然来的冷雪打落,因为雪太过迅疾,灰石板路瞬间铺满了橘橘绿绿的叶子。
  一出校门,面对着这样一条路,心里一惊。那条路美到不能步行,心里涨满着喜悦,只能咧着嘴一蹦一跳地回家。也不怎么能回应路上行人的目光,毕竟是背着个大书包的高个子姑娘,平时走路都已经很稳重了呢。当时以为,全天下的此刻都是无比欢悦的。跑回家吃了午饭,就要赶着出门上学,结果石板路上的叶子都被扫光了,一闪一闪的叶子雪片都不见了。幸好有第二天的那两节作文课才把那个下午的失落给救起。课上,语文老师草儿说起昨天的忽雪和灰石板路时,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着光。“哦。看吧,和我一样,都被昨天的路惊到了。”我在心里说。于是那天的作文题目就是关于那场忽雪。两节课过去了,我交上去了那个歌谣。草儿也没说什么。后来,又一次作文课,草儿在每个班都读了这个小歌谣。记得隔壁班同学苗芳还说我写得“矫情儿”,我当时不怎么高兴听,因为每一句都是真心的,但现在看看还真是。歌谣的名字叫《一条路在秋天时》,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着:
  我拖了条船,/来到了,星星河。//星星河上唱着最美的歌,/星星们都闪着灵动的色,/盛着雪蕊奏着星星索。//撷一颗星,/放进童话的船里,/王子和公主便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光了脚,/踏进河里,/“小心,莫把星星踩碎了。”/星星轻轻吻我的脚。
  内心真正的欢乐被这首不怎么好的小歌谣保存着。就在背写这首小歌谣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写了几首童诗,写的过程如同在拧自来水。隔了这样多的年头,我莫名其妙地有了总共四首童诗。下面写出另外三首,一并送给这世上的小孩儿:
  1、流浪的鸭子
  流浪的鸭子,/你卧在那里干吗?/你是让我抱呢吧。//我抱你一会儿,/捋捋你的毛,/你就扑扑棱棱飞下去了。/你看我来了,/总是卧下让我抱。//你把我当成你的家了吧,/流浪的鸭子?
  2、你为什么不飞,小麻雀?
  你找不到家了吗?/你怎么不理我?/难道你是在捉迷藏?//天是你的哥哥吗?/还是你的姐姐?/难道是天撒的雾?//为了把你藏起来,/让橘子照不到镜子,/也看不见自己的红衣服。/最后,你也迷了路。
  3、落叶与弟弟
  我堆了一些落叶/在门背后,/我等着把它们洗干净/写上字,送给朋友。/大人们没人注意。//弟弟来了,/他很认真,望着我:/“我们得把它们送回去。”//“哦,天哪,什么啊?”/“它们不是你的,/我们得把它们送回树上去。”//弟弟难道说的是藏在/门背后的叶子?
  诗人与暴君
  带妈妈又去看了伊朗艺术家西丽·娜沙特的展览《列王记》,第五遍看了。坐在那个回环往复播放短片《驳回》的暗室里,能清晰地感觉到与自身的临近。此刻,妈妈也消失了。我们一遍遍听着一男一女两位歌者弹拨着西塔琴。我们不说话,听着他们一遍遍唱出十二世纪古老的歌诗,一遍遍回应端坐画面正中暴君的审判。暴君扮演着法官的角色,宣判诗人有罪:“诗本应该有建设与教育的作用,现在却为腐败服务。”案子上的卷宗与书籍被堆满,又被推落在地,愤怒的法官敲击桌案,两位歌者却渐次拨弦而缓慢唱出:“我是黑暗,怒斥月亮,我是流浪的乞丐,怒斥国王……你无法理解,是因为你从未置身水中……”月亮和国王,在这儿都是借助其他事物获得了权力和荣耀的象征,如若他们无视黑暗和乞丐,忘却他们的来源与归属,他们迎来的将是绵延不绝的、最终的反抗。这里再现的是一个现代版的哈拉智审判。哈拉智是西元十世纪的诗人、苏菲派苦行僧,他相信存在一种直接的、超验的、人神合一的可能性,他就像今天的艺术家、诗人,或者那些充满潜在颠覆能力的人,被当时的正教领袖哈里发视为异端,宣判他鼓吹邪说,亵渎神明。在绝美的诗歌吟唱和喧嚣的法庭现场,娜沙特通过《驳回》把审判的故事讲述成一个精神超越的寓言。   “你无法理解,是因为你从未置身水中”,在两位歌者与法官审判的平行画面中,唱出的歌诗淹没了制造暴力与响声的法官。这沉缓如水的自述中流荡着令人意外的宽忍与谅解。暴君在歌诗吟唱里的狂躁与不安,清晰地证明了一个真理——暴君害怕真正的诗人,以及诗。
  世上的小孩儿
  傍晚出门,经过一个幼儿园,很多小孩儿出来了,一个粉色的小女孩儿在路边叫住她的伙伴,“刘雨琪,你看月亮!”那个被叫住的小女孩赶紧撤到路边抬头看。我也赶紧抬头看。走着,走着,又有个男孩儿,他旁边快步走着他笑盈盈的爷爷,“爷爷,你快看,月亮都出来半拉儿了……又有太阳,又有月亮……”男孩儿紧紧牵着爷爷的手,随着“又有……又有……”的节律大步甩着走。于是,我也又看太阳又看月亮,甩着走。真高兴,幸好这世上还有小孩儿。谢谢这世上的小孩儿。
  拌菜
  你提了一路。想着如果有人愿意就送给他。但是,没有碰见任何人需要它。在打开门的那一刻,你把它扔掉了。它的拌汁,味道太厚了,厚到第一口就美酽到腻了。青青的菜叶子,紫色的甘蓝,红色的番茄,炒过的花生豆子,本身被酽酽的拌菜汁掩住了,奇怪,同声转拗,酽,掩,不是本味的直率,顺畅,真挚。平仄,仄仄,平仄,都是笃定的去处。
  细节
  在上海博物馆看的最后一个展是法热贝,印象深刻的是他做的植物。晶石做的透明的水以及它的玻璃杯,其间插着开张的叶片和花瓣都生气欲出、鲜脆欲滴,无比惊人的手工艺。有一盆紫罗兰小花儿,开张的花瓣里是孩子们的微型肖像。一个花片上一个饱满的孩子,五片花瓣上五张孩子的脸个个都是新鲜的,饱含希望的。展签上注明,这是尼古拉二世送给妻子结婚十周年的礼物。十个年头,五个漂亮的孩子。这对口碑甚糟的夫妇此刻有了一个莫名的细节。
  惟慈
  傅惟慈先生去世了。人们纷纷出来纪念他。我也翻出他的译作《月亮和六便士》。在我的书架上,它摆在《白痴》和《蒲宁小说集》之间,是桔与褐之中淡紫色的那本。的确是得感谢译者。人生在世,译事,算得上一个大功德了。很多人喜欢说“译者不可信,要读原文”,这个说法里隐含着对原意的追索,实在是野心十足。姑且不论“原意”是什么,单单说你即使通十国语言,你也还是会有几百几十国的语言不懂,而如果你追索的原意或者说智慧在这些你不懂得的语言中,那些生有涯知无涯的悲叹也许就要穷尽你已所存不多的人生。幸好有译者,我可以看到或者听到这个小星球上那么多的地方说着不同语言的人的想法,他们的诗,他们的歌,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刑法……这些看见或者听到,驱除了一些生人一世的悲凉与孤独。
  随意翻开《月亮和六便士》,看见它第61页上写着——“因为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难,倒好像言语并不是他的心灵能运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须通过他的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才能猜测他的灵魂的意图。”看到这处——“你必须通过……”这个表达如此仁慈,正像傅先生的名字。通过傅惟慈和思特里克蘭德,我听到了毛姆隔空而来的提醒。我想着,我之前的人生是不是过于相信和迷恋语言了?心底里总是隐隐地要求一些词、一些句子被写出,甚至说出,要像是第一次被写出、说出,隐隐地在语言里要求一种新型的关系,一种前所未有的行为,要求一个不同于任何事物的新世界,这些对语言的要求会不会最终都只是语言的幻觉呢?那些勇敢的,由磕磕巴巴、粗陋不堪、模糊不完全的语言所掩盖的灵魂,是不是被我都轻易放过了呢?那轻易放过的灵魂中间有没有可能蕴含着一种全新的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新世界呢?此刻我似乎又在语言的迷途中了。不是说太阳底下并无一个新世界么?
  但此刻,我信任傅惟慈先生带来的思特里克兰德。此刻,我惟愿依此仁慈,可以获致一颗对他人不再那样苛刻的心。可以试着通过“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猜测我所可遇的任何事物或者人的“灵魂”。
  黎明化工院
  我最早知道黎明化工院是因为晚上和妈妈在小区的花园散步忽然闻到了一股与花园植物无法联系的臭味。它几乎是忽然降临的。我问起妈妈,妈妈恶着声音讲出,“黎明化工院又在偷偷放臭气!”我从未听说过这个词,我在中石化的社区长大,这个在黄河滩地凭空建起来的生活区域虽然临近炼油厂,但生活空气里从没有过这样古怪的味道,即使是厂里油罐着了火,生活在生活区里的人也并不能闻到什么异样的味道,而火灾也总像是遥远地方的事情。我在这里长到18岁,有关生活空间的记忆总是宜人的,其间总是花与鸟,树木繁茂,即使今天下午出门散步,园子里的树木依然让人神志清爽。虽然园地几经更易,但最早种下的银杏、樱木、枫,与松、竹、紫藤等花木都壮大荫蔽,园中道上走着,总觉出真正林子的味道。我与出生地的连接,这些家门口园地中的植物可能是一个最明亮的线索。
  如今回家,几十年的生态结果终于显现,一个植被水脉丰富的黄河滩地,因为不断的工业密集,终于聚成了不宜居之地,生活在这里的人不知道如何来反对自己。所有的决策都是悄无声息的,你生活之地的重大改变只能靠不明来由的嗅觉、听觉,以及非常滞后的视觉来发现,传言往往无可验证,所有的事物都生长在晦暗不明中,你艰难呼吸,木然饮水,为偶然明晰的星星而短暂喜悦,孩子出生,你庆祝孩子出生,孩子一点一点的死,并不被感知,新的生命,何以关乎死?来,喝喝喝,来,欢聚,欢聚,来,唱歌,来,吃吃吃。
  未完成吗?
  妈妈说,“我再给你说一句话,就是我今天从柴河边带回来了好多柳条,明天我准备去奶奶家门口编柳条筐,奶奶门口有木椅子,也可以让奶奶参与编筐,也可以让奶奶看看她的儿媳妇还有编柳条筐的手艺。”
  这是2015年3月11日的札记,没有开头,也远未完成,而奶奶不在这世上已三个月了。
  他们美丽的新世界
  妹妹因为工作地更动,全家搬到了光华里社区。社区年久,树木茂密,藤萝满布,时有泥土和荒芜僻静的荫地。第二次去时,光晴空明,上楼时就想着一会儿和姑姑带着安安宝下楼玩多高兴。结果进门,娃娃午睡还没醒,于是耐性坐下来,望向窗外树影天光依然喜滋滋,到厨房小阳台去望,还看到一个小学校,可能就是妹妹说过的日坛中学,校服学生在绿荫里运动,竟也安安静静的。   终于安安宝漫长的午睡结束了。等了好多时刻,套了好多彩塑料碗,安安宝才接受我们,同意到楼下去玩。推车座椅,滑板车,水瓶,帽子,七字母塑料彩碗,浩浩荡荡地出门,院子里有一对老年夫妇在门口土地上铺红砖,交错的纹路斜排铺过去,美而安稳。姑姑推着安安,去安安喜欢的地方。转街出了社区,市声与国贸楼高耸赫赫。沿东大桥路,走林荫道,迎面套装男女,走走走,红灯停,绿灯行,安安用语态“嗯”鸣提醒我们“止步”与“可以走了”。终于到了天上悬屏的世贸天阶,广场小火车,飞速竞滑滑板的小孩儿们,围着树圈凉石座跑上跳下的小孙子和他的爷爷,卖小火车票的男青年和等待开车的几个小男孩儿,小女孩儿,还有围着他们拍照片的爸爸,或者妈妈,或者姥姥,或者奶奶,天风奇幻,乌云金边,灰悬屏是天上的桥,桥底的人晒不到暖,行人美服穿梭,我也是奇观的一部分。
  彩色小火车开动了,那个胖胖的开火车的男青年成了一个神奇的人,车上坐满了不知从哪里新又冒出的小孩子们,第二个车厢的一个小男孩儿喊着,“火车要开到我的老家去啦!”另一个小孩儿也大叫,“我是北京人。我爸爸是北京人。我妈妈是北京人。我姑姑不是……”火车越开越远,开向广场的另一边。安安宝还是太小了,还不敢自己坐小火车,也许明年就可以了。
  我忽然想到他们的乡愁,当他们长大以后,长成俊美的小伙子或者姑娘的时候,他们站在世贸天阶的原址上,缅怀自己的小时候,“当年,这里有一个悬在天上的电子大屏,你得仰着脸儿看上面放出的图景,彩色的广场小火车上坐着我的好哥们,那时,我们大喊着去向我们的未来,那会儿,我们多纯真啊。那儿,过去有一个咖啡馆,那边,是星美电影院,那边,是我爸妈最喜欢的衣服店……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你能想象么,像天幕一样的画卷大片滚动播放。所有经过的人,都停下来,仰望天幕,声音飞速环绕,脸被照得明亮,美极了。”
  天渐渐黑了,天上的长卷电子屏亮了,声音骤响,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弄得焦躁不安,一岁多的安安宝在巨大的天阶长廊下面欢蹦,和广场上满布的孩子们一样兴奋地仰望,或者不断变换方向地跑来跑去。妹妹说,这里是安安宝最喜欢的地方。
  生理期
  之前好多年,我从未想过这个按月亮运行周期的规律性排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身为女性,这里有着不用考量的天经,你自然接受就好了,你默默承担着就好了,这是每个女性个人的,私密的,不必要言说的幽黯之事。
  可是有一天,偶然从一个医学的电视里听见对女性月事原理的描述,她用的是一个比喻,说的是,这就像是给未来的孩子在温暖的房子里铺一个小褥子,等着他到来,等啊等,没等到,就默默地撤掉了这床小褥子,然后到了下一个月再铺上一层新的,接着等未来的孩子。而月事走血,就是这每个月从你肚腹中的小房子里撤掉的小褥子。
  竟是这样。
  搜索引擎上搜“月经”词条。生物学解释是子宫内膜的一次自主增厚,未受孕而崩溃脱落,伴随出血的周期性变化,月经的成分主要是血液(3/4动脉血,1/4静脉血),子宫内膜组织碎片和各种活性酶及生物因子。
  这场对月事的自我认知来得有些晚,但也恰逢其时。人的身体真是一个谜,日用而不自知,凭依着身体向外探索的时候,更深更细的无知就在你身体巨大的空洞里。不被感知,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不被言說,几乎没有悉心分辨它的时刻。你问过的“为什么”并不太少,但还是从未深刻察觉过女性出血这一具有地义的周期性事件之于自身生活的意义。
  总是要铺上一层新鲜的,新鲜的小褥子——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换一床新的?像希望那样一次一次地来吗?但每个月的重新更换,难道不像永远不来的戈多吗?无休无止的重复,把希望打扮成绝望的样子。但生命不是终有止境吗?褥子总有换不下去的时候。
  我忽然原谅了世间一切的了无生趣,那些暗淡的,备受嘲讽的鱼眼睛。谁不曾是一个新鲜的生命?
  而那些被包裹、隔绝的身体,那些不准明白的污秽禁忌,那些泯灭性情的监狱法则,那些对人的蔑视,我决计统统不原谅,不仅不原谅,我还要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美,与你们隔绝。(当然这是必然的。)我才不要像哈萨克人那样诅咒你们永远活着,太远的痛楚我感不到,你们活得更久对谁都是灾难。漠视与冷酷的教育造就了怎样的一代人,那些被屏蔽的身体的现象,生命的周期,人类之间最自然的情感,教育通通不在意,那些该被珍视的生命一个一个被放弃,生命该有的敏感被冰冷的教条磨钝,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庞大到空洞的结构,肉身呢?触觉呢?会呼吸的门户呢?眼睛呢?你生产这么多类人怪物是因为嗜血,热爱悲剧吗?
  给仙树的信
  认识仙树好多年了,那会儿我还在上学,他已当了多年“读库”活动的屏封。那时他活泼,话多,人机灵,媳妇好看,典型的北京少爷,穿得彩彩的,系着花围巾。连婚礼都办得像读库庆典,司礼官影帝张立宪宛如他的亲哥,夫妇俩外国小岛上漫长的蜜月让人觉得有些人就是受神的宠爱,美好轻浮得令人发指。
  然而,后来,他成了铁树,讲不出话,笨拙,瘦削,好像随时会跌倒,媳妇没了,有了可笑的残疾证,见到我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他是那样需要朋友,敏感到只能骄傲地昂首,在任何时刻都只保持勇敢。生活之重,让他去仙为铁,他用笔告诉我,他以后就叫铁树了。我说,好的。但我从未叫过他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太生冷了,想一下都会痛。我太想念仙树了,我没法接受那个冷硬拒绝悲情的铁树,太难了。一次网络聊天,仙树讲起那些伤心的人事,我讲说,阿树,经过这些事,人是怎样的生物你也就理解了一些。
  可这些谈话终究帮不上什么忙。
  我想起了别的,小说家大卫·范恩(David Vann),那个把自己的出生地称作“绝望之地”的范恩,他说他曾猎杀过180只松鼠,吃了它们的肉,又用它们的皮做衣服。拥有着可怕的家族史,有着冒险嗜好的父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自杀,而整个家族里五个家庭有自杀与被杀的遭遇,他无法在地中海和土耳其做好一个跑船员,造船技术也糟糕透顶,为了可以在这世上继续呼吸,他只好写作,每日写作,他把这些发生在阿拉斯加的家族故事写出来作为节日礼物送给亲友,而人生的第一本小说十八年无人问津,他花了十年时间才找到了准确的声音与情感距离来记述那些无法统一全貌的自杀故事。他没有写自传式的回忆录,他让真实与虚幻在语言中发生着惊人的置换,他把一个“到处是想挣脱现有生活的人”的绝望之地写得像是拥有自我意识的幽灵一般。他把那些令人疑惑与痛苦的事情放在一个木筏子上,通过一遍遍讲述把它们越推越远……他造不好一艘船,却用简致的忽略代词甚至动词的语言造了只木筏子,载自己渡过时间。
  仙树,也许,我们都需要造出那只载你我渡河的木筏子,无论是用艺术,还是用语言,甚或是你每日练习的行走或者速录时按下的黑键。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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