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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穷蝉满十八岁前一个月的早上，房间外传来一声蝉鸣，把他吵醒。穷蝉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已经是黎明时候了，身边的老和尚还在打着鼾，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本来他应该再继续睡一会儿，然而他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老和尚压在他肚子上的腿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小心地把老和尚的腿挪开，起来穿衣服。
“这么早，干什么去？再睡一会儿。”老和尚闭着眼说。
“外面有蝉在叫，睡不着，出去走走。”
“这个点哪有什么蝉叫，天冷的时候蝉是不会叫的。”
“反正刚刚我听到了，就在外面，我睡不着，你继续睡吧。”
“再过一个月，你就该受戒了吧？”
“嗯。”
老和尚没再说话，房间里面只有穷蝉穿衣服时候发出的窸窣声。他穿好衣服，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忽然穷蝉也觉得刚刚的蝉鸣不是那么真切，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对房间里的老和尚说：
“对了，明天开始，我搬到西边那间房子去吧，那张床大。”
“差不多，本来你受完戒我就准备让你搬到那边去，这边确实有点挤了。”老和尚说话的时候依然闭着眼睛。
夜里刚刚下过雨，庙里的青石板上潮潮的，周围薄雾弥漫。穷蝉走着，望向身边的樟树，那些绿色的叶子笼罩在雾气里，庙里除了穷蝉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那块巨大的青石旁边，忽地一个身影跳出来，跑到雾里面去了，穷蝉看得清楚，那影子显得很娉婷，腰间有一根青绸，跟青皮的那根一模一样。
“青皮？”他叫了一声，那个影子没有反应，沿着当年的那条小路飞快地上山了。
穷蝉追上去，上山的路又湿又滑，他差点摔了两次，但是前面的身影一路都跑得很轻快。那身影被雾气、被草丛遮着，看不真切，穷蝉只能看见身影腰间的那根青绸一跳一跳地，醒目得紧。没多久那身影就消失了，消失在雾气里了，穷蝉停下来，望向四周，没有风吹，没有草动，一切都安静下来，那个身影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穷蝉大声地喊了两声青皮的名字，没有回应，反而把清晨山上的安静放大了。
穷蝉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块口香糖，慢慢地嚼起来。事实上，青皮的脸早已模糊了，只有嚼着口香糖，他才能感受到青皮的味道。穷蝉准备下山了，忽然他注意到，他身边的那棵大樟树就是当年他和青皮一起坐过的那棵，他忽然想上去看一看，看看上面到底能不能坐下两个小孩，能不能望见山下的庙。
上来之后，穷蝉往下面望去，看见庙笼在雾里，就好像那个晚上，庙笼在完全的灯笼红光中。然后，他看见，在那棵樟树的一根枝条上绑着一根很老旧的青绸，他拿下来，放进口袋，这样子他忽然开心起来，坐在樟树上，摆着脚，露出微笑。
他想到，青皮说过，要来看他受戒的。
二
除夕是庙里最忙的一天，穷蝉十二岁时候的那个除夕，庙里格外地忙，到处都是新年赶来上香的人，穷蝉就是在这天碰到青皮。
那时候穷蝉还很瘦小，最小的一件僧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早上的时候穷蝉醒来，发现老和尚没有把腿搁在他肚皮上，很早就起来出去了。床旁边有件新的僧服叠着，他拿起来比了一下，发现比以前的都要小不少，上面还有一股香味。这时候老和尚回来了，拿过衣服，小心地帮他套上新僧衣，然后又匆匆出去了。
穷蝉一整天都在帮忙打扫寺庙，挂上红色的灯笼。他在外面挂上灯笼的时候感到十分地不自在，他坐在梯子中间，怎么也挂不上去，因为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就在他身后看他。寺庙正对着一条河，那个姑娘就在寺庙门口走来走去，扯扯柳枝，往河里丢丢石头。柳枝被扯下来的时候发出声音，石头掉进河里的时候也发出声音，一听见这些声音，穷蝉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被扯的是他的头发，被丢的是他的心。
如果是寻常姑娘，穷蝉就不会这样，但是这个姑娘非常漂亮。穷蝉拿着灯笼出门的时候那个姑娘就靠着柳树，他瞥了一眼，没有细看，就觉得那个姑娘特别漂亮。然后他就不敢看了，老和尚说过，漂亮的姑娘不能多看，否则就会吃巴掌。所以他马上转头爬到梯子上开始挂灯笼。然而他始终挂不上去，每次都差了一些。
许久之后，那姑娘问：“喂，要帮忙么？”穷蝉不理她，脸上开始有汗掉下来。那姑娘又问：“喂，你是哑巴么，真不要我帮忙？”
穷蝉头也没转，说：“不要。”
说完那姑娘就笑意盈盈地上来了，打着一根柳枝，在梯子旁边仰着头，说：“喂，你是这个庙里的小和尚么？”穷蝉这时终于把这个灯笼挂上去，小心地爬下梯子，准备把梯子往旁边挪一挪，然后再挂一个。他脸上都是汗，一些掉进眼睛里，让他张不开眼，他又不舍得用衣服去擦，只好使劲眨眼，摇晃脑袋，把汗甩去。那姑娘说：“别动，我来帮你擦。”穷蝉说：“不用。”但他还是没有动。马上他就闻到一股樟树叶子的味道，一块柔软的布在抚他的脸，还时不时有一种冰凉的东西点到他，他隐隐知道，那是姑娘的手。
穷蝉睁开眼，就看到圆圆的一张脸，白得像观音像上的瓷，没头没脑地在笑，还有一根麻花辫挂在肩膀上，乌亮的头发中间夹着根青色的绸绳，腰上也缠了一根青绸。这是穷蝉第一次仔细看青皮，他看到他俩一样高。
穷蝉转过身子，心想这姑娘生得真是好看，但他就是不想理这姑娘。他一声不吭地爬上梯子，准备继续挂灯笼。那姑娘喊道：喂，你师傅没教你别人帮了你要谢人家的吗？
穷蝉转过头来，说：“谢谢。”然后就继续沉默地挂起灯笼来。
然后那姑娘开始自言自语：喂，小和尚，你怎么这么没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可怜你才给你擦脸，没想到你不是，這样你不理我就是很没有礼貌啊，我妈给我说，做人一定要有礼貌的，和尚也是人，那做和尚也是要礼貌的。小和尚啊，那这样，我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其实我准备去当尼姑，你们这里短不短人手啊……
穷蝉一言不发，那个姑娘扯着柳枝这里打打，那里打打，话说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突然安静下来，走到梯子跟前来，拉了拉穷蝉的衣摆。穷蝉低下头，看见那姑娘白色的脸正抬着望向他，姑娘认真地对穷蝉说：喂，小和尚，今晚上我要陪爸妈来上头炷香，那时候我来找你玩好不好，好了，就这么说定了。那姑娘没等穷蝉答应，就甩着柳枝走了。
穷蝉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看过去，那姑娘走路时踮着脚尖，一点声音都没有，马上就走没了。
三
大年初一的那个晚上，人流随着夜色而来，庙里空前热闹，红色的灯笼把庙里照得一块暗一块亮。
穷蝉对这种亮光有种天生的排斥，他躲在一个阴暗的转角里，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面刻着许多名字，都是历代捐款修缮的人。就着灯光和月光，他能依稀地看出这些名字。作为一个孤儿，穷蝉对名字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有时候他想，如果他的生父母给他起了名字，会不会和上面的名字重合，或者说，上面的名字中，会不会就有一个名字跟他的生父母一样。这样想着，他对这块石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情。
那天他就靠着这块石头，突然一双冰凉的手贴住了他的脸，他转过去，是早上那个姑娘那张圆圆的小脸。
她说：“你在这里抱着块大石头干什么啊？”
就连穷蝉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古怪无比，颇有些难为情地说：“人太多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就来这里歇歇。”
圆脸姑娘说：“我也觉得上香的人太多，我爸妈都在那边排队，实在是无聊，我就跑出来，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躲着。”
圆脸姑娘说这话的时候背靠着青石，和穷蝉贴得很近。几根头发被风吹到穷蝉脖颈里，冰凉冰凉的，穷蝉闻到一股奶香味，他想这才是这姑娘的味道，早上那股樟树叶子味是从手帕上传来的。
“你叫什么啊？”那姑娘问。
“穷蝉，穷光蛋的穷，蝉，就是那种虫子。”
“好怪的名字，不过我的也很怪，我叫青皮，青色的青，面皮的皮。”
“是有点怪，两个都有点怪。”
两个人忽然笑出来，穷蝉转过头去，看见青皮一边笑一边看着天。
“穷蝉啊，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啊，你头上还没点疤呢，可以还俗的吧。”
“那叫受戒，我不想还俗，师傅就没还俗，我想当一辈子和尚。”
青皮说：“那多没意思啊，还俗了就可以吃肉喝酒，还可以讨老婆，你一辈子都不想讨老婆了么。”
“师傅说过，现在时代进步了，和尚也是可以讨老婆的，如果实在想喝酒吃肉，过节的时候吃一点也是可以的。”
“穷蝉啊，那除了当和尚你就不想干些别的事了。”
“没想过。”
这之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他们看向天空，天上都是星星，忽然周遭那些杂乱的声音就变得很邈远，安静瞬间到来。
忽然穷蝉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脖子，青皮说：“我有点冷。”
穷蝉把手伸过去，摸了摸青皮的脖子，是冷的。青皮说：“再搭一会儿。”
穷蝉说：“我能闻闻你头发么。”
他看见青皮在夜色里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抓起青皮挂在肩膀上的辫子，把头凑过去闻了闻，很浓的奶香味。他感到青皮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渗出来汗，贴得更紧了。
突然，青皮说：“好无聊啊，我们去山上玩吧，那里有意思。”
穷蝉望向寺后面的山，上面也是红光一片，全是游人。他说：“那从后门上去吧，那边有条小路，我带你去。”
青皮說：“那你拉着我，我不认识路。”说着把手递给了穷蝉，穷蝉犹豫了会儿，还是拉住了，就带着青皮往山上走。
穷蝉问：“你手一直这么冷吗。”青皮点点头。他们走在一条很窄的石头阶梯上，穷蝉在前，青皮在后。马上他们就望见山顶的平台上那些红色的各式灯笼，人来人往。
青皮说：“那边人也好多，你知道哪边有可以站得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下面那个庙，又没有什么人的地方么？”
穷蝉想了想，说：“那边东边有棵大樟树，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庙，人也不多，就是可能你爬不上去。”
青皮说：“我爬不上去，那你帮我呀。”
不久，穷蝉和青皮就坐在了樟树枝上，透过稀疏的枝丫，他们望见那个庙，那个庙浸在红光里。青皮开始嚼糖，一边嚼一边问：“你可以吃这个么？”穷蝉拿过来，放到嘴里，学着青皮的样子嚼糖。青皮说：“别吞下去，嚼到没味道了就吐掉。对了，瞧这个。”
穷蝉看到青皮抿着嘴，过了会儿，从嘴里吐出个泡泡来，又吞进去，然后笑着说：“要学么。”穷蝉点点头。
青皮说：“你嚼一会儿，然后用舌头把糖滚成一个球，再用舌头把它压扁，就像大饼一样，然后把它放到牙齿中间，就像我这样，然后往糖中间用舌头点一点，再往那个凸出来的地方吹气，嘴巴不要漏气，就是这样。”
穷蝉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青皮拿冰冷的手贴着他的嘴唇转了转，说：“你的嘴巴好笨啊。”穷蝉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吹了出来，他小心地往那个泡里吹气，然后越吹越大，突然砰的一声响。穷蝉看了看泡泡，还没破。那是烟花的声音。
青皮说：“十二点了，现在开始放烟花了，来，我也放一个。”她忽然一笑，把穷蝉嘴里的泡泡戳破，那糖就粘满了穷蝉的脸。
青皮笑着说：“等等，别弄，我来帮你弄掉。”然后青皮就用她冰凉凉的手小心地把穷蝉脸上的糖扯下来，穷蝉闻到那种奶香味，青皮的身上都是这种味道。
山上山下，庙里庙外，各个地方都放起烟花来，各色的光照亮穷蝉和青皮，穷蝉发现青皮的嘴唇很薄很薄。
“你是这边的人吗？”穷蝉问。
“不告诉你。”
“那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不会。”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啦。”
“哦。”穷蝉应了一声，忽然有些困倦，忽然脖子一凉，青皮又把手放到他脖颈里了。 “借我暖一会儿手。”
“那你也借我闻一下头发。”穷蝉把头凑过去，闻青皮背后的头发。
“头发有什么好闻？”
“就是很好闻啊，有股牛奶的味道。”
“对了，你什么时候受戒？”
“师傅说十八岁的时候给我受戒。”
“刚才骗你的，等你受戒了，我回来看你。”
“真的？那说好了，你要来看的。”
青皮没应，放在穷蝉脖子后面的手抚了两下。
过了会儿，青皮突然说：“差不多了，我爸妈该上香了，我要走了。”然后她就跳下樟树，头也不回飞快地往山下跑去。穷蝉在后面大喊：“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就帮你念祷词，下次我就学会了。”
四
临近受戒的日子里，穷蝉嘴里没个停歇，他一直在嚼口香糖，然后想起青皮来。事实上，青皮的脸早已模糊了，他只记得青皮腰间的那根青色的绸绳，那观音像般的白，青皮的冷，还有那依稀奶香味。
被蝉鸣惊醒的那个早上，那个消失的轻盈的影子提醒他，青皮说过，要来看他受戒的。所以他仔细地望向每一个女香客，盼望着有人从后面叫住他，把手伸到他的脖子里。
然而穷蝉又开始怀疑起青皮的存在来，那晚上的记忆愈发斑驳。有时候，晚上他来到那块巨大的青石旁边，抬头看看天空，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星星，然后他就沿着那条小路上山，好像能看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在他前方飞奔。他会来到那棵大樟树下，寻找他和青皮坐过的那个枝条，他攀上去，仔细查看，看看是否能坐得下两个小孩。这个时候他就从怀里面掏出那根老旧的破碎的青绸，然后开始微笑。
清晨，受戒的房间里面，穷蝉问老和尚：
“如果我想还俗，该怎么办？”
“那就把头发养长，我还认识个假发师傅，手艺很好，可以介绍给你。”
“对了，师傅，让我去把窗户开一下。”
“开窗干什么？”
“有人说要来看我受戒，开着窗她可能看得见。”
老和尚的口气突然异常温柔：“哦，那你转个头，把脸对着窗户，这样她可能看得清楚一点。”
穷蝉谁也没有看到，出了受戒的房间，他心里忽觉得轻松起来。老和尚站在他的后面，手里习惯性地拨动着佛珠。柔和的阳光从寺庙茂密的大树树叶空隙间投射下来，如同无数把光剑刺在两人身上。一老一少都细眯着眼，抬头看着天空。
云过来，云过去，云变大，云变小。
晨曦的日光中鸟鸣嘤嘤，然后振翅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穷蝉先低下了头，然后伸了个懒腰。少年舒展的身体像是一把十字架。老和尚随之也低下头，问道：“有看到谁吗？”
穷蝉说：“谁也没看到。”
老和尚说：“刚才没看到，难说以后会看到的。”
穷蝉看向四周，庙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这里没有几十米高的佛祖像，没有普陀参天的大树，没有像样的僧人，他渐觉得悲哀起来，他发觉寺庙在这里，还将永世地停留。他不能像个游客一样把它打包在心里带走，正如人永远无法将自己提起一般。
千年的愿力在这儿，寺庙在这儿，穷蝉在这儿，那些千百年间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也在这儿。穷蝉不用转身，就看见了一切。那些上香来的人熙熙攘攘，有些是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过来的，有些是如同毛虫一样一弓一伸爬来的，有些是坐着轿子来的，有些是被人抬来的，但他们现在都在这儿，一个不少，他们是一根绳子，连着穷蝉和这座庙。
穷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那些人里还是少了什么，突然他看见腰间的青绸，想到还少了青皮，人群中看不见青皮的身影。
五
除夕的早上，穷蝉从西厢房醒来，穿好衣服，提着梯子到庙外挂灯笼。
庙外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他对着街道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摆好梯子，从庙里面拿出来灯笼。他刚挂好一个，想下去再拿上来一个，突然一双漂亮的手把地上的灯笼提了起来，送到穷蝉的手边。
穷蝉从梯子上往下看去，发现是个很白的姑娘，脸有些圆，头发乌亮，提着大红灯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谢。”穷蝉接过灯笼，很麻利地挂上了，然后从梯子上下来，挪了挪梯子。那个白脸姑娘安静地看着穷蝉，等他下来了，问道：
“师傅，进去要门票吗？”
“要的。”穷蝉顿了一下，指着一个房间，微笑道，“不过卖门票的大爷还没起来，快点进来就不用买。”
那姑娘听了笑了起来，道：“门票跟你没关系吗，难道你就只是在这里打零工？”
“有关系啊，不過你刚刚帮我忙了嘛，所以就当没看见你进去咯，那老头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一般这个点都没什么人，你进去想怎么看怎么看，不要拍照就行。”
“那，师傅，你能带我逛逛吗？帮我介绍介绍，我有点想写篇关于这个庙的文章。”
“那你等等，我挂完这个灯笼。”
穷蝉走在前面，那姑娘跟着，一路上问个不停。
“师傅啊，这庙什么时候修的啊。”
“北宋末年的时候修的，后面重修过三次。”
“那这些青石板都是北宋那时候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
“师傅，那边那块大石头干什么的。”白脸姑娘指着那块青石说。
“这上面全是历代捐款修缮的人的名字。”
那个姑娘上去摸了摸，转身往庙后的山看去，依稀可以看到那条上山的小路，她突然安静下来，背靠到那块青石上面，问：“师傅，你出家多久了。”
穷蝉说：“一辈子了，我很小就长在这里。”
姑娘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说：“刚才我骗你的，我没想过要写什么文章，早上的时候我路过这座庙，看见门，看见你在挂灯笼，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进来看看。我总觉得这庙我很熟悉，好像小时候来过一样。师傅啊，你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白白的圆脸的小姑娘来过这里啊？”
“没这个印象，可能世上的小庙都长得差不多。”
“好像真是这样，诶，对了，师傅你受戒了么？”
穷蝉点点头，指着头上的香疤，说：
“看这个，这就是受戒留下来的。”
那姑娘忽然温柔地盯着穷蝉，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那个，我能不能，摸一下那个疤？”
穷蝉看见那姑娘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很想摸摸看，然后就说出来了，很怪吧？”
“没事的，你摸摸看吧。”
那姑娘看见穷蝉微笑了一下，这样说道，然后走上前来，这时候她发现穷蝉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她伸出手，放到穷蝉头顶，轻轻地抚了一下。穷蝉感受到那姑娘冰凉的手抚过自己的头顶，那种冰凉的感觉有些熟悉。
“那时候疼吗？”白脸姑娘轻轻地问。
“不知道，那时候心里疼得厉害，头上的疼就觉不出了。”
“心里为什么会疼？”
“大概是觉得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有点难过吧。”穷蝉自嘲道。
那姑娘突然注意到，穷蝉说这话的时候，摸了下腰间别着的一根青绸带，她指着那根青绸带说：“那种样子的带子，我小时候也有好多，绑在头发里，别在腰上。”
穷蝉没接下去，看了一眼那姑娘，说：“到这边庙就差不多逛完了，后面就是山了，如果晚上去山上的话，往下看，会很漂亮，现在你要干啥，再逛一会儿还是去上个香？”
“我也不信佛，上香心不诚，差不多就走了吧。”
姑娘要走了，穷蝉站在门口目送，注意到这个姑娘走起路来踮着脚，没有一点声音。姑娘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地问：“师傅，你小时候真没见过一个脸很圆很白，头上有一根青色绸绳的小姑娘？”
穷蝉面露微笑，回道：“确实不记得了。”
穷蝉满十八岁前一个月的早上，房间外传来一声蝉鸣，把他吵醒。穷蝉睁开眼，发现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已经是黎明时候了，身边的老和尚还在打着鼾，整个世界都很安静。
本来他应该再继续睡一会儿，然而他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也许是因为老和尚压在他肚子上的腿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小心地把老和尚的腿挪开，起来穿衣服。
“这么早，干什么去？再睡一会儿。”老和尚闭着眼说。
“外面有蝉在叫，睡不着，出去走走。”
“这个点哪有什么蝉叫，天冷的时候蝉是不会叫的。”
“反正刚刚我听到了，就在外面，我睡不着，你继续睡吧。”
“再过一个月，你就该受戒了吧？”
“嗯。”
老和尚没再说话，房间里面只有穷蝉穿衣服时候发出的窸窣声。他穿好衣服，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忽然穷蝉也觉得刚刚的蝉鸣不是那么真切，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对房间里的老和尚说：
“对了，明天开始，我搬到西边那间房子去吧，那张床大。”
“差不多，本来你受完戒我就准备让你搬到那边去，这边确实有点挤了。”老和尚说话的时候依然闭着眼睛。
夜里刚刚下过雨，庙里的青石板上潮潮的，周围薄雾弥漫。穷蝉走着，望向身边的樟树，那些绿色的叶子笼罩在雾气里，庙里除了穷蝉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那块巨大的青石旁边，忽地一个身影跳出来，跑到雾里面去了，穷蝉看得清楚，那影子显得很娉婷，腰间有一根青绸，跟青皮的那根一模一样。
“青皮？”他叫了一声，那个影子没有反应，沿着当年的那条小路飞快地上山了。
穷蝉追上去，上山的路又湿又滑，他差点摔了两次，但是前面的身影一路都跑得很轻快。那身影被雾气、被草丛遮着，看不真切，穷蝉只能看见身影腰间的那根青绸一跳一跳地，醒目得紧。没多久那身影就消失了，消失在雾气里了，穷蝉停下来，望向四周，没有风吹，没有草动，一切都安静下来，那个身影就这样彻底地消失了。穷蝉大声地喊了两声青皮的名字，没有回应，反而把清晨山上的安静放大了。
穷蝉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掏出一块口香糖，慢慢地嚼起来。事实上，青皮的脸早已模糊了，只有嚼着口香糖，他才能感受到青皮的味道。穷蝉准备下山了，忽然他注意到，他身边的那棵大樟树就是当年他和青皮一起坐过的那棵，他忽然想上去看一看，看看上面到底能不能坐下两个小孩，能不能望见山下的庙。
上来之后，穷蝉往下面望去，看见庙笼在雾里，就好像那个晚上，庙笼在完全的灯笼红光中。然后，他看见，在那棵樟树的一根枝条上绑着一根很老旧的青绸，他拿下来，放进口袋，这样子他忽然开心起来，坐在樟树上，摆着脚，露出微笑。
他想到，青皮说过，要来看他受戒的。
二
除夕是庙里最忙的一天，穷蝉十二岁时候的那个除夕，庙里格外地忙，到处都是新年赶来上香的人，穷蝉就是在这天碰到青皮。
那时候穷蝉还很瘦小，最小的一件僧服穿在他身上也显得松松垮垮。早上的时候穷蝉醒来，发现老和尚没有把腿搁在他肚皮上，很早就起来出去了。床旁边有件新的僧服叠着，他拿起来比了一下，发现比以前的都要小不少，上面还有一股香味。这时候老和尚回来了，拿过衣服，小心地帮他套上新僧衣，然后又匆匆出去了。
穷蝉一整天都在帮忙打扫寺庙，挂上红色的灯笼。他在外面挂上灯笼的时候感到十分地不自在，他坐在梯子中间，怎么也挂不上去，因为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就在他身后看他。寺庙正对着一条河，那个姑娘就在寺庙门口走来走去，扯扯柳枝，往河里丢丢石头。柳枝被扯下来的时候发出声音，石头掉进河里的时候也发出声音，一听见这些声音，穷蝉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被扯的是他的头发，被丢的是他的心。
如果是寻常姑娘，穷蝉就不会这样，但是这个姑娘非常漂亮。穷蝉拿着灯笼出门的时候那个姑娘就靠着柳树，他瞥了一眼，没有细看，就觉得那个姑娘特别漂亮。然后他就不敢看了，老和尚说过，漂亮的姑娘不能多看，否则就会吃巴掌。所以他马上转头爬到梯子上开始挂灯笼。然而他始终挂不上去，每次都差了一些。
许久之后，那姑娘问：“喂，要帮忙么？”穷蝉不理她，脸上开始有汗掉下来。那姑娘又问：“喂，你是哑巴么，真不要我帮忙？”
穷蝉头也没转，说：“不要。”
说完那姑娘就笑意盈盈地上来了，打着一根柳枝，在梯子旁边仰着头，说：“喂，你是这个庙里的小和尚么？”穷蝉这时终于把这个灯笼挂上去，小心地爬下梯子，准备把梯子往旁边挪一挪，然后再挂一个。他脸上都是汗，一些掉进眼睛里，让他张不开眼，他又不舍得用衣服去擦，只好使劲眨眼，摇晃脑袋，把汗甩去。那姑娘说：“别动，我来帮你擦。”穷蝉说：“不用。”但他还是没有动。马上他就闻到一股樟树叶子的味道，一块柔软的布在抚他的脸，还时不时有一种冰凉的东西点到他，他隐隐知道，那是姑娘的手。
穷蝉睁开眼，就看到圆圆的一张脸，白得像观音像上的瓷，没头没脑地在笑，还有一根麻花辫挂在肩膀上，乌亮的头发中间夹着根青色的绸绳，腰上也缠了一根青绸。这是穷蝉第一次仔细看青皮，他看到他俩一样高。
穷蝉转过身子，心想这姑娘生得真是好看，但他就是不想理这姑娘。他一声不吭地爬上梯子，准备继续挂灯笼。那姑娘喊道：喂，你师傅没教你别人帮了你要谢人家的吗？
穷蝉转过头来，说：“谢谢。”然后就继续沉默地挂起灯笼来。
然后那姑娘开始自言自语：喂，小和尚，你怎么这么没意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可怜你才给你擦脸，没想到你不是，這样你不理我就是很没有礼貌啊，我妈给我说，做人一定要有礼貌的，和尚也是人，那做和尚也是要礼貌的。小和尚啊，那这样，我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其实我准备去当尼姑，你们这里短不短人手啊……
穷蝉一言不发，那个姑娘扯着柳枝这里打打，那里打打，话说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那个姑娘突然安静下来，走到梯子跟前来，拉了拉穷蝉的衣摆。穷蝉低下头，看见那姑娘白色的脸正抬着望向他，姑娘认真地对穷蝉说：喂，小和尚，今晚上我要陪爸妈来上头炷香，那时候我来找你玩好不好，好了，就这么说定了。那姑娘没等穷蝉答应，就甩着柳枝走了。
穷蝉忽然觉得空落落的，他看过去，那姑娘走路时踮着脚尖，一点声音都没有，马上就走没了。
三
大年初一的那个晚上，人流随着夜色而来，庙里空前热闹，红色的灯笼把庙里照得一块暗一块亮。
穷蝉对这种亮光有种天生的排斥，他躲在一个阴暗的转角里，面前是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面刻着许多名字，都是历代捐款修缮的人。就着灯光和月光，他能依稀地看出这些名字。作为一个孤儿，穷蝉对名字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有时候他想，如果他的生父母给他起了名字，会不会和上面的名字重合，或者说，上面的名字中，会不会就有一个名字跟他的生父母一样。这样想着，他对这块石头就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情。
那天他就靠着这块石头，突然一双冰凉的手贴住了他的脸，他转过去，是早上那个姑娘那张圆圆的小脸。
她说：“你在这里抱着块大石头干什么啊？”
就连穷蝉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古怪无比，颇有些难为情地说：“人太多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就来这里歇歇。”
圆脸姑娘说：“我也觉得上香的人太多，我爸妈都在那边排队，实在是无聊，我就跑出来，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躲着。”
圆脸姑娘说这话的时候背靠着青石，和穷蝉贴得很近。几根头发被风吹到穷蝉脖颈里，冰凉冰凉的，穷蝉闻到一股奶香味，他想这才是这姑娘的味道，早上那股樟树叶子味是从手帕上传来的。
“你叫什么啊？”那姑娘问。
“穷蝉，穷光蛋的穷，蝉，就是那种虫子。”
“好怪的名字，不过我的也很怪，我叫青皮，青色的青，面皮的皮。”
“是有点怪，两个都有点怪。”
两个人忽然笑出来，穷蝉转过头去，看见青皮一边笑一边看着天。
“穷蝉啊，你有没有想过还俗啊，你头上还没点疤呢，可以还俗的吧。”
“那叫受戒，我不想还俗，师傅就没还俗，我想当一辈子和尚。”
青皮说：“那多没意思啊，还俗了就可以吃肉喝酒，还可以讨老婆，你一辈子都不想讨老婆了么。”
“师傅说过，现在时代进步了，和尚也是可以讨老婆的，如果实在想喝酒吃肉，过节的时候吃一点也是可以的。”
“穷蝉啊，那除了当和尚你就不想干些别的事了。”
“没想过。”
这之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他们看向天空，天上都是星星，忽然周遭那些杂乱的声音就变得很邈远，安静瞬间到来。
忽然穷蝉感到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他的脖子，青皮说：“我有点冷。”
穷蝉把手伸过去，摸了摸青皮的脖子，是冷的。青皮说：“再搭一会儿。”
穷蝉说：“我能闻闻你头发么。”
他看见青皮在夜色里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抓起青皮挂在肩膀上的辫子，把头凑过去闻了闻，很浓的奶香味。他感到青皮放在他脖子上的手渗出来汗，贴得更紧了。
突然，青皮说：“好无聊啊，我们去山上玩吧，那里有意思。”
穷蝉望向寺后面的山，上面也是红光一片，全是游人。他说：“那从后门上去吧，那边有条小路，我带你去。”
青皮說：“那你拉着我，我不认识路。”说着把手递给了穷蝉，穷蝉犹豫了会儿，还是拉住了，就带着青皮往山上走。
穷蝉问：“你手一直这么冷吗。”青皮点点头。他们走在一条很窄的石头阶梯上，穷蝉在前，青皮在后。马上他们就望见山顶的平台上那些红色的各式灯笼，人来人往。
青皮说：“那边人也好多，你知道哪边有可以站得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下面那个庙，又没有什么人的地方么？”
穷蝉想了想，说：“那边东边有棵大樟树，站在上面就可以看到庙，人也不多，就是可能你爬不上去。”
青皮说：“我爬不上去，那你帮我呀。”
不久，穷蝉和青皮就坐在了樟树枝上，透过稀疏的枝丫，他们望见那个庙，那个庙浸在红光里。青皮开始嚼糖，一边嚼一边问：“你可以吃这个么？”穷蝉拿过来，放到嘴里，学着青皮的样子嚼糖。青皮说：“别吞下去，嚼到没味道了就吐掉。对了，瞧这个。”
穷蝉看到青皮抿着嘴，过了会儿，从嘴里吐出个泡泡来，又吞进去，然后笑着说：“要学么。”穷蝉点点头。
青皮说：“你嚼一会儿，然后用舌头把糖滚成一个球，再用舌头把它压扁，就像大饼一样，然后把它放到牙齿中间，就像我这样，然后往糖中间用舌头点一点，再往那个凸出来的地方吹气，嘴巴不要漏气，就是这样。”
穷蝉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青皮拿冰冷的手贴着他的嘴唇转了转，说：“你的嘴巴好笨啊。”穷蝉又试了一次，这次终于吹了出来，他小心地往那个泡里吹气，然后越吹越大，突然砰的一声响。穷蝉看了看泡泡，还没破。那是烟花的声音。
青皮说：“十二点了，现在开始放烟花了，来，我也放一个。”她忽然一笑，把穷蝉嘴里的泡泡戳破，那糖就粘满了穷蝉的脸。
青皮笑着说：“等等，别弄，我来帮你弄掉。”然后青皮就用她冰凉凉的手小心地把穷蝉脸上的糖扯下来，穷蝉闻到那种奶香味，青皮的身上都是这种味道。
山上山下，庙里庙外，各个地方都放起烟花来，各色的光照亮穷蝉和青皮，穷蝉发现青皮的嘴唇很薄很薄。
“你是这边的人吗？”穷蝉问。
“不告诉你。”
“那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不会。”
“真的不会吗？”
“真的不会啦。”
“哦。”穷蝉应了一声，忽然有些困倦，忽然脖子一凉，青皮又把手放到他脖颈里了。 “借我暖一会儿手。”
“那你也借我闻一下头发。”穷蝉把头凑过去，闻青皮背后的头发。
“头发有什么好闻？”
“就是很好闻啊，有股牛奶的味道。”
“对了，你什么时候受戒？”
“师傅说十八岁的时候给我受戒。”
“刚才骗你的，等你受戒了，我回来看你。”
“真的？那说好了，你要来看的。”
青皮没应，放在穷蝉脖子后面的手抚了两下。
过了会儿，青皮突然说：“差不多了，我爸妈该上香了，我要走了。”然后她就跳下樟树，头也不回飞快地往山下跑去。穷蝉在后面大喊：“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就帮你念祷词，下次我就学会了。”
四
临近受戒的日子里，穷蝉嘴里没个停歇，他一直在嚼口香糖，然后想起青皮来。事实上，青皮的脸早已模糊了，他只记得青皮腰间的那根青色的绸绳，那观音像般的白，青皮的冷，还有那依稀奶香味。
被蝉鸣惊醒的那个早上，那个消失的轻盈的影子提醒他，青皮说过，要来看他受戒的。所以他仔细地望向每一个女香客，盼望着有人从后面叫住他，把手伸到他的脖子里。
然而穷蝉又开始怀疑起青皮的存在来，那晚上的记忆愈发斑驳。有时候，晚上他来到那块巨大的青石旁边，抬头看看天空，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么多的星星，然后他就沿着那条小路上山，好像能看见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在他前方飞奔。他会来到那棵大樟树下，寻找他和青皮坐过的那个枝条，他攀上去，仔细查看，看看是否能坐得下两个小孩。这个时候他就从怀里面掏出那根老旧的破碎的青绸，然后开始微笑。
清晨，受戒的房间里面，穷蝉问老和尚：
“如果我想还俗，该怎么办？”
“那就把头发养长，我还认识个假发师傅，手艺很好，可以介绍给你。”
“对了，师傅，让我去把窗户开一下。”
“开窗干什么？”
“有人说要来看我受戒，开着窗她可能看得见。”
老和尚的口气突然异常温柔：“哦，那你转个头，把脸对着窗户，这样她可能看得清楚一点。”
穷蝉谁也没有看到，出了受戒的房间，他心里忽觉得轻松起来。老和尚站在他的后面，手里习惯性地拨动着佛珠。柔和的阳光从寺庙茂密的大树树叶空隙间投射下来，如同无数把光剑刺在两人身上。一老一少都细眯着眼，抬头看着天空。
云过来，云过去，云变大，云变小。
晨曦的日光中鸟鸣嘤嘤，然后振翅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穷蝉先低下了头，然后伸了个懒腰。少年舒展的身体像是一把十字架。老和尚随之也低下头，问道：“有看到谁吗？”
穷蝉说：“谁也没看到。”
老和尚说：“刚才没看到，难说以后会看到的。”
穷蝉看向四周，庙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这里没有几十米高的佛祖像，没有普陀参天的大树，没有像样的僧人，他渐觉得悲哀起来，他发觉寺庙在这里，还将永世地停留。他不能像个游客一样把它打包在心里带走，正如人永远无法将自己提起一般。
千年的愿力在这儿，寺庙在这儿，穷蝉在这儿，那些千百年间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也在这儿。穷蝉不用转身，就看见了一切。那些上香来的人熙熙攘攘，有些是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过来的，有些是如同毛虫一样一弓一伸爬来的，有些是坐着轿子来的，有些是被人抬来的，但他们现在都在这儿，一个不少，他们是一根绳子，连着穷蝉和这座庙。
穷蝉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那些人里还是少了什么，突然他看见腰间的青绸，想到还少了青皮，人群中看不见青皮的身影。
五
除夕的早上，穷蝉从西厢房醒来，穿好衣服，提着梯子到庙外挂灯笼。
庙外街上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他对着街道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摆好梯子，从庙里面拿出来灯笼。他刚挂好一个，想下去再拿上来一个，突然一双漂亮的手把地上的灯笼提了起来，送到穷蝉的手边。
穷蝉从梯子上往下看去，发现是个很白的姑娘，脸有些圆，头发乌亮，提着大红灯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谢。”穷蝉接过灯笼，很麻利地挂上了，然后从梯子上下来，挪了挪梯子。那个白脸姑娘安静地看着穷蝉，等他下来了，问道：
“师傅，进去要门票吗？”
“要的。”穷蝉顿了一下，指着一个房间，微笑道，“不过卖门票的大爷还没起来，快点进来就不用买。”
那姑娘听了笑了起来，道：“门票跟你没关系吗，难道你就只是在这里打零工？”
“有关系啊，不過你刚刚帮我忙了嘛，所以就当没看见你进去咯，那老头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一般这个点都没什么人，你进去想怎么看怎么看，不要拍照就行。”
“那，师傅，你能带我逛逛吗？帮我介绍介绍，我有点想写篇关于这个庙的文章。”
“那你等等，我挂完这个灯笼。”
穷蝉走在前面，那姑娘跟着，一路上问个不停。
“师傅啊，这庙什么时候修的啊。”
“北宋末年的时候修的，后面重修过三次。”
“那这些青石板都是北宋那时候的吗。”
“有些是有些不是。”
“师傅，那边那块大石头干什么的。”白脸姑娘指着那块青石说。
“这上面全是历代捐款修缮的人的名字。”
那个姑娘上去摸了摸，转身往庙后的山看去，依稀可以看到那条上山的小路，她突然安静下来，背靠到那块青石上面，问：“师傅，你出家多久了。”
穷蝉说：“一辈子了，我很小就长在这里。”
姑娘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说：“刚才我骗你的，我没想过要写什么文章，早上的时候我路过这座庙，看见门，看见你在挂灯笼，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进来看看。我总觉得这庙我很熟悉，好像小时候来过一样。师傅啊，你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白白的圆脸的小姑娘来过这里啊？”
“没这个印象，可能世上的小庙都长得差不多。”
“好像真是这样，诶，对了，师傅你受戒了么？”
穷蝉点点头，指着头上的香疤，说：
“看这个，这就是受戒留下来的。”
那姑娘忽然温柔地盯着穷蝉，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那个，我能不能，摸一下那个疤？”
穷蝉看见那姑娘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突然就很想摸摸看，然后就说出来了，很怪吧？”
“没事的，你摸摸看吧。”
那姑娘看见穷蝉微笑了一下，这样说道，然后走上前来，这时候她发现穷蝉比她高了快一个头。她伸出手，放到穷蝉头顶，轻轻地抚了一下。穷蝉感受到那姑娘冰凉的手抚过自己的头顶，那种冰凉的感觉有些熟悉。
“那时候疼吗？”白脸姑娘轻轻地问。
“不知道，那时候心里疼得厉害，头上的疼就觉不出了。”
“心里为什么会疼？”
“大概是觉得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有点难过吧。”穷蝉自嘲道。
那姑娘突然注意到，穷蝉说这话的时候，摸了下腰间别着的一根青绸带，她指着那根青绸带说：“那种样子的带子，我小时候也有好多，绑在头发里，别在腰上。”
穷蝉没接下去，看了一眼那姑娘，说：“到这边庙就差不多逛完了，后面就是山了，如果晚上去山上的话，往下看，会很漂亮，现在你要干啥，再逛一会儿还是去上个香？”
“我也不信佛，上香心不诚，差不多就走了吧。”
姑娘要走了，穷蝉站在门口目送，注意到这个姑娘走起路来踮着脚，没有一点声音。姑娘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地问：“师傅，你小时候真没见过一个脸很圆很白，头上有一根青色绸绳的小姑娘？”
穷蝉面露微笑，回道：“确实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