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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沈小夕拖着一只笨重的大行李箱出现在姨妈家楼下时,正是夏天中最热的一个中午。
一小时前,她刚下火车。她在火车上咣当咣当坐了整整三天,难受得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到北京站的时候,人们都争着朝火车出口涌去。小夕也夹在里面,她的一只行李箱都快要被人踩扁了,而后面的人一直对她推推搡搡的,嫌她的大箱子挡了道。
小夕忍着气,一使劲把她的大行李箱拽了一下,不料边上一个人立刻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小夕惶恐地回过头,看见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的脸。原来她的行李箱把那人的脚面轧了一下。小夕连忙道歉,可是那个中年男子已经破口大骂了:“有没有长眼啊!”
小夕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薄雾。
小夕到北京来不是旅游的。她明年就要念高三了,来北京是爸爸的主意。小夕的籍贯就是北京。小夕很小的时候就随爸爸妈妈来到了南方,她已经习惯了那儿的生活。但是高二的时候,爸爸突然做出决定说让小夕回北京去念书。小夕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根据相关政策的规定,高考考生非本地户口要返回原籍考试,爸爸让小夕提前回去也是为她考虑,让她尽快适应。所以当初听到爸爸的决定,尽管妈妈一下子流了眼泪,倔强的小夕还是忍着眼泪点头同意了。
爸爸一直为小夕的事情忙碌,为她联系好的学校。几个月下来,爸爸消瘦了很多,小夕嘴上没说什么,可她都看在眼里,她觉得现在不是表达感激的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努力,争取考上一所好大学,这才是对爸爸的最好回报。因此整个夏天,小夕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火车上也是如此,只有当看书看累的时候,小夕才抬起头看一下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外面的风景都是和她从小生活的环境不一样的,对她来说是这样陌生。有时候是在夜晚,窗外沿路的人家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黑暗中像一群飞得很慢很慢的萤火虫。
每当这个时侯,她的心里才会涌起漂泊异乡的那种惆怅。
2
小夕在北京除了姨妈再也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她是投奔姨妈来的。来之前爸爸就已经在电话里和姨妈姨父说好了,他们也表示同意。
小夕对姨妈没有什么印象,对姨父更是陌生,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小夕只知道姨妈没有孩子,姨父姓肖,小夕在照片里见过,是个清瘦的男子,仅此而已。小夕对姨妈的印象只有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和夹在相册里姨妈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姨妈还是少女的样子,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眼睛很亮很大,和小夕的妈妈一样。
小夕就是这样拖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书包,拿着姨妈家的地址,一个人来到北京的。
一出火车站,小夕就被好几个人围住了,都是等在那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他们把小夕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争着问她去哪里。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小夕怕被人宰,所以不管别人怎么问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闭着嘴,面无表情地奋力从包围中挤出来。
那些出租车司机见她这样,也就丧失了热情,纷纷散开去寻找新的目标。只有一个中年女司机还是寸步不离紧紧地跟着小夕,热情地说:“小姑娘,你上哪?我拉你去吧!”并且自作主张地把大书包从小夕背上摘下来说:“来来来,我来帮你拿。”小夕就是被她的这个动作打动的,因为从前小夕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帮她把书包从肩上摘下的,那一瞬间,小夕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妈妈,她眼睛湿润了一下,说:“好。”
在坐上出租车之前,小夕还是细心地问了问起步价,在心里和她所知道的价格比较了一下,觉得并没有相差多少,才坐了上来。
其实来之前,爸爸就告诉小夕说,到了火车站姨妈会来接她的,是说好在下午三点钟。可是现在才十二点,小夕于是决定自己去找姨妈家。
可是当出租车把小夕撂在马路边时,她还是懵了。下车之前,小夕还特地问了问:“是这里吗?”开出租车的中年妇女说没错,是这里是这里。小夕只好掏钱给她。出租车很快就开走了。
小夕站在马路边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随便问人。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老大爷,小夕鼓起勇气向他打听路,可是老大爷看了看地址,说,还远呐,至少还要走两个路口才到。小夕这才知道被骗了。愤怒和屈辱立刻涌上心头,
幸亏这位大爷心肠好,很同情小夕,为她仔细地指点了方向。
小夕就这样拖着一只大行李箱,一路问过来。等她站在姨妈家的楼下,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3
此刻的小夕,经历了这番风波,又委屈,又激动,有点想哭,说不出的复杂心情。不过在按响姨妈家的门铃前,她还是平整了心情,整理了汗湿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
门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来。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身体发福,穿着睡衣,蓬乱的头发鸡窝一样堆在头上,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门外的小夕,很戒备的样子,“你是谁?干什么?”
小夕愣了一下,她不敢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姨妈,她把照片里的姨妈和眼前的这个人比较了一下,可是丝毫看不出有相像的地方。那一刻她都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开门的女人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找谁呀?”
小夕试探地叫了一声姨妈,说:“我是小夕呀,你是姨妈吗?”
中年女人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小夕?你就是小夕?”
小夕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姨妈,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想,这要是走在街上,她可是一点也认不出来的呀。
姨妈用手拢拢蓬乱的头发,一面把门打开了,一面说:“不是说好下午三点钟吗,怎么就来了?我还在午睡呢。”又觉得刚才太过戒备,笑笑说:“我还当是推销员呢,最烦这样的人了。”
小夕觉得姨妈好像对她的突如其来有点不满,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她以为姨妈会给她一个拥抱,可是全然不是这样,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她一面道歉,一面把自己的行李拿进来。
“哎,等等。”姨妈叫住小夕。
小夕只得停住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姨妈。
姨妈匆匆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双拖鞋。她把拖鞋“啪”地扔在小夕面前,说:“进门把鞋换了,以后都这样。记住了?”
小夕点点头,被姨妈这个家常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她默默地蹲在门口换鞋,心想,姨妈果然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换好鞋子,小夕进了屋,她把屋子打量了一下。姨妈家的屋子不大,暗沉沉的,因为下着窗帘,大概是怕太阳光照进来屋子太热,不过这样一来就显得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家具也都是旧的,虽然被收拾得很整洁,可是没有小孩子的家庭就是不一样,总之,有些死气沉沉。
姨妈领着小夕把厨房、浴室、各个房间转悠了一下,问小夕:“记住了?”小夕点点头,她就说:“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也不要客气啦。”
小夕又点点头,想到什么,赶紧问了一句:“姨妈,姨父呢?”
姨妈说:“他去工厂了,白天都不在家,到了晚上你会看见他的。”
姨妈又领着小夕去看她的房间,她事先已经把一个小房间收拾出来了。小夕的房间是最偏僻的一间,不过很安静,有一个小窗子,推开窗子就是一条街道。
姨妈说:“本来是储存旧物的,前些天我才整理出来。”说到这里她笑笑说:“都怪你姨妈没钱,我们家又小,你就将就着住吧。”小夕连忙说:“姨妈不要说这样的话,已经很打扰您了。”姨妈也没说什么,她打了个哈欠,说:“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得再去补一觉,晚上我要加班,不睡不行。”说着就把门关了。
小夕把书包摘下来,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顺势往床上一倒。她望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痕,呆呆地望了许久。她在心里问自己,我已经来了吗?
小夕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因为太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4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小夕揉揉眼睛起来,一打开门就看见姨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做饭。她的房间正对着厨房,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夕的肚子其实很早就饿了,这个时候,闻见饭菜的香味,肚子叫得更厉害。小夕心想,要是在自己家就好了,这个时候她会对着妈妈大喊:“妈,我饿啦!”然后洗洗手跑到餐桌上,抓起一只鸡腿在嘴里啃着,慢悠悠晃到厨房里看妈妈做各种好吃的。妈妈一面忙着做菜,一面嗔怪地朝小夕笑一下说:“馋猫。”小夕就朝妈妈做个鬼脸。可是现在不行,这是在姨妈家里,虽然姨妈和妈妈同是外婆的女儿,可是毕竟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不能像从前在家里那样无拘无束的。
小夕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小小的落寞。在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姨妈偶然一回头看见了她,就大声地在厨房里说:“你先看会儿电视吧。”
小夕只好去打开电视,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什么就看什么。电视里正在放广告,小夕也没想到找遥控器换一个台,她就坐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电视里一个中年男人在推荐一款理疗仪。
门忽然开了。
小夕一回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弯着腰蹲在门口换鞋子。
小夕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站起来,脸上堆起浓浓的笑意,叫了一声姨父。
门口的那个人这才注意到客厅里的小夕,稍微地愣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了,“你就是小夕呀,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小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一个劲地笑着。
姨妈端着菜出来了,看见他,说:“回来啦。”
小夕听见姨父“嗯”了一声,表情淡淡的。
姨妈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说:“洗澡水已经放好了,衣服就放在浴室的窗台上。”
小夕听见姨父又“嗯”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往浴室走去了。
小夕觉得姨父对姨妈的态度有些冷淡,姨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小夕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尴尬。她想,这会不会和姨妈没有小孩子有关呢?这样一想,小夕就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厨房里忙碌的姨妈,人到中年的姨妈,拿着一块抹布使劲地擦着什么,身材看上去有些臃肿。小夕忽然觉得姨妈其实挺可怜的。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姨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小夕和姨妈在那里一问一答,可是姨妈除了问小夕爸爸妈妈的情况和小夕学校的事情,好像就再也没有话讲了。所以她只是一个劲地给小夕夹菜,说:“吃啊吃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啊。”
小夕就笑着说:“谢谢姨妈。”
尽管姨妈说让小夕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小夕还是无法放松下来。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夕才发觉自己脸上的两块笑肌发酸。
5
小夕从小就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因为她觉得在别人家里不自然,特别拘谨,不像在自己家那样轻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虽然姨妈对她还算热情,可是小夕觉得那种热情是对一个陌生人的,热情里有一种生疏,越热情就越显得见外,这让她特别不自在。她就有些懊悔,当初爸爸为什么不让她在学校里寄宿呢?半天下来,小夕就觉得在姨妈家生活挺累的,不由躺在床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学校很快开学了。小夕觉得北京的学校要比原先自己的学校抓得紧,这让她有一种压力。转到一个新的班级,小夕有些忐忑不安,可是没过多久,小夕就发现班上的同学对此都有些漠然。班上还转来好几个像小夕这样的同学,却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因为大家都忙着学习。的确,他们面临的将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谁都没有闲心去关注身外的事物。
这样一想,小夕也就释然了,她一面调整状态去适应新环境,一面紧张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可是不管怎么样,小夕心里还是时常涌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小夕想象的那样。
她经常出神地看着窗外树枝上跳跃着的阳光。
窗外站着一棵香樟树,刚下过雨,青翠的树枝上湿漉漉的,还在噼里啪啦往下掉着大颗大颗的水珠子。雨后的阳光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在枝头雀跃。
小夕家所在的街上有好多这样的树,每到夏天,就会有工人拿着长长的杆子来修剪树枝。杆子上有一把很大的剪刀,修剪工人手一挥,青翠的树枝就带着水珠子啪啪啪摔在地上。落下的香樟树枝全被卡车们运走,据说是做樟脑丸去了。在那个多雨的季节,整条街道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香樟树的清香。小夕就是闻着这样的香樟树香长大的。
想起从前的生活,小夕的心里就萦绕着像香樟树香一样淡淡的忧伤。
小夕的同桌是一个叫肖磊的男生。肖磊和小夕一样,也是转学来的,因为相同的境遇,所以两个人很谈得来。不过肖磊的情况比小夕好一点,肖磊的爸爸妈妈都随肖磊来到了北京,不像小夕,孤身一人。这是让小夕羡慕的地方。肖磊的学习成绩也很好,特别是数学。小夕的弱项就是数学,所以她常常向肖磊请教数学上的问题,肖磊总是很耐心地帮她解答。这让小夕很感动,觉得肖磊人很好,至少他不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只顾自己。
6
小夕回到家的时候,姨妈已经下班回来了,小夕和姨妈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温习功课。等到姨父回来的时候,姨妈来敲她的门,她才出来吃饭。小夕来姨妈家快一星期了,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别扭,因为吃饭的时候彼此都很少说话。每次都是姨妈问,小夕回答,问的也都是新学校的事情,可是这样的话也会有讲完的时候,那就再也没有话了,只听见筷子拨弄饭碗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小夕就觉得特别尴尬,她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然后说一声:“姨父姨妈,我吃完了,去看书了。”也没看清他们的表情就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小夕轻轻舒一口气。
小夕有时不免也想,照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消化不良。
小夕的学校其实离姨妈家不远,不过姨妈有时候要上班,中午不在家,而姨父向来都是很迟才回来的。所以小夕午饭是在学校的食堂吃的。其实说实话,就是姨妈在,有人烧饭,小夕也喜欢待在学校。姨妈家的空气实在太压抑了,真让她受不了。
学校抓得紧,一星期只休息一天。星期六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小夕走进公共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响了两下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小夕听见电话里轻微的滋啦啦滋啦啦的声音,她猜到一定是妈妈在厨房里炒菜。那声音听起来飘渺而遥远,却有一种家的温馨,小夕握着听筒听着,心里涌起温暖的感觉。她抬头看一眼天边的夕阳,想起从前她在家里的时候,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间了。小夕觉得心里酸酸的。
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你好,哪位?”
小夕说:“爸爸,是我呀,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吗?”
小夕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起来:“快来呀,小夕的电话——”
妈妈还没来之前,爸爸就在电话里和小夕聊起了,爸爸先问小夕在北京好吗。小夕就笑着说好呀好呀。
小夕刚想问爸爸你们好吗。电话里出现了妈妈的声音,小夕知道一定是妈妈把电话抢过去了。
妈妈在电话里叫她:“小夕,小夕。”然后声音就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是哭了。
小夕叫一声妈,然后在自己声音哽咽之前很快地捂住了电话的听筒。
过了很久,妈妈在电话那头也问了和爸爸相同的话:“小夕,你好吗?”
小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笑着说:“妈,我挺好的。”
这是小夕来北京之后打的第一通电话,所以聊了很长时间。挂了电话,小夕忍了很久的眼泪很轻很轻地掉了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晚霞,泪眼朦胧中,玫红色的晚霞像一朵水墨玫瑰花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来。
小夕和爸爸妈妈约定,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坚决不打电话,爸爸妈妈也不打电话到姨妈家里,怕影响小夕。小夕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时候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
小夕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在外面打的,因为打的是长途,很贵,小夕不好意思用姨妈家的电话。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姨妈就问小夕:“小夕,你怎么都不往家里打电话呀?”小夕就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皱了皱眉头说:“家里不是装了电话嘛,不用到外面去打。”
小夕答应了,等到下一次打电话用的就是姨妈家客厅里的。当时姨妈正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啦哗啦声音很响。不过等到小夕“喂”了一声后,水声忽然小了。小夕知道姨妈一定是在听她打电话。这让小夕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小夕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厨房里的水声又哗哗响起来。小夕后来再也没用过姨妈家的电话,宁可跑到离家很远的公共电话亭去。
7
小夕和姨妈的矛盾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有一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学习。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夕打开一看,原来是姨妈。
“小夕,你的电话。”姨妈说,又补充了一句:“是个男同学的。”
小夕“噢”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肖磊。肖磊在电话里告诉小夕说,今天他借给小夕带回家的那张数学试卷里,最后一道题目算错了,忘了订正,因为怕她在那道题上纠结,所以一定要告诉她一声。小夕听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难怪呢,我说我怎么解了半天还是不对。”又聊了一会儿,肖磊在电话里说,他有一本很好的复习资料,可以借给她,待会儿他要去超市买点东西,顺路给她带过来,让她下去拿。小夕就说好呀好啊,很开心的样子。
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姨妈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怪怪的。小夕也不管这些,挂了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下去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姨妈还坐在客厅里绕着一团毛线。看见小夕回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还往小夕手上留神了一下,小夕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不过小夕过后就忘了。直到星期天的时候,小夕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妈妈在电话里和小夕聊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然后妈妈就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委婉地提醒小夕要专心学习,要心无杂念。小夕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妈妈是在提醒她不要早恋。小夕开始还觉得奇怪,等她联想到那天电话的事情,马上明白过来了。
小夕气极了,她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问妈妈:“是姨妈说的吧?”妈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小夕当然知道这是默认,她告诉妈妈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为此还解释了半天。解释完了,小夕还是觉得姨妈也太会捕风捉影了,她就忍不住在电话里抱怨了几句。妈妈说,姨妈这也是为她好。
回到姨妈家,姨妈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小夕不知怎么,没忍住,就说:“姨妈,那是我同学!”摔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赌气走了,把姨妈弄得愣头愣脑的。
从那时起,不知是不是小夕多心,她隐隐约约开始觉得姨妈好像记仇了,她开始留了一个心眼。
那天早餐,姨妈做了糖水桂圆羹,还打了鸡蛋,盛了三碗,小夕和姨父的碗里都卧着一个鸡蛋,只有姨妈碗里一个也没有。
小夕先尝了一口,姨妈问她:“怎么样?”
小夕觉得不怎么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淡……”
姨妈自己尝了一口,一皱眉头,“呀,忘记搁糖了。”就到厨房拿糖去了。小夕觉得姨妈给自己盛得太多了,她吃不了那么多。她就往姨妈的碗里拨了一点。姨妈的碗里已经很满了,她又拨了一点到姨父的碗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夕往姨父碗里拨的时候,留心拿筷子拨弄了一下。果然,她发觉姨父的碗底还卧着一个鸡蛋。也就是说只有姨父碗里有两个鸡蛋。那当然是姨妈有心这样做的。当时小夕心里就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她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呀,不就是一个鸡蛋嘛。毕竟不是自己家呀,要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会把那碗有两个鸡蛋的留给自己。
可是当姨妈出来的时候,小夕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把一大碗糖水桂圆羹吞进肚子里,然后朝姨妈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真好吃。”
小夕觉得自己的这个笑有点假。
小夕每天都起得最早,她怕上学迟到,总是第一个刷牙洗脸。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姨妈突然说:“小夕,你是不是在学校吃蒜苗了?”
小夕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说:“怎么了,姨妈?”
姨妈吸溜吸溜喝着粥,把脸埋在碗里。小夕听见她碗里的声音:“怪不得,我说呢,厕所里怎么有一股味。”
姨父也在,嘴角笑了一下,小夕顿时红了脸。
小夕越来越不喜欢姨妈家里,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小夕安慰自己,只要尽量少和他们照面,少和他们打交道,就将就着过吧。
可是,小夕再怎么回避,她和姨妈的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复习,忽然听见姨妈尖叫了一声,把小夕吓了一跳。她连忙跑出去看。姨妈站在卫生间里,手里拎着一件湿漉漉的羊毛衫,一脸的怒气。
小夕一看,傻眼了。这不是早上自己洗好的羊毛衫吗?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小夕一个人在家。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姨妈下了班一定很累,反正今天她也没事,不如帮姨妈把衣服洗了。于是小夕就在浴室里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不但洗了自己的衣服,还把姨父姨妈的衣服也包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洗就闯祸了。
小夕她承认说:“姨妈,这衣服是我洗的。”
姨妈抑制着怒气说:“小夕呀小夕,你专心学习好了,洗什么衣服呀,你看看,这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呀。”
小夕看看姨妈手里的衣服,果然皱巴巴的,缩水缩得不成样子了。
小夕歉疚地说:“姨妈,我不知道……”
姨妈数落小夕说:“你呀你呀,越帮越忙。”
小夕本来已经很委屈了,姨妈还是唠唠叨叨地在那里说了半天。小夕气极了,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说:“姨妈,这衣服多少钱一件,洗坏了,我赔!”
小夕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嘭”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声巨响震得她和姨妈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跳。小夕在心里说:“完了,这下完了,姨妈家呆不下去了……”
那天的晚饭,小夕没有吃。
第二天,小夕想早点起来就去上学,怕碰见姨妈,可是偏偏起迟了,一打开门就和姨妈打了一个照面。小夕正尴尬得不知所措,姨妈笑着向小夕打了一下招呼,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呀。”
小夕只好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姨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像往常一样,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这让小夕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小夕说:“姨妈,我上学去了。”
姨妈轻轻叫了一声小夕:“小夕,昨天的事,你别怪姨妈呀。”
小夕点点头,掩上门,不知怎么眼眶一下子红了。
8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小夕渐渐适应了在姨妈家的生活。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小夕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到了学校才发现,她的作业本忘带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小夕向老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小夕知道这个时候家里没人,所以到了门口,她也就没敲门,站在那里掏钥匙。
可是,就在小夕掏出钥匙想往钥匙孔里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面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小夕觉得很奇怪。难道今天姨妈没去上班?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了门。
随着小夕推开门,房间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小夕也就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屋子里,姨父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到开门声,他们也回过头来看。
姨父在最初看到小夕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小夕,你不是上学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姨父站起来,坐到沙发对面去了,然后点了一支烟,闲闲地抽起来。
小夕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她说:“我……我忘了作业本,回来拿。”
小夕说完这句话就很快地走进房里去了。
客厅里一直静悄悄的,没再说话。小夕有点心乱如麻,她拿了作业本又很快地走了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姨父忽然叫住了小夕:“小夕,这是厂里的王阿姨,来家里核对账目。”
小夕轻轻叫了一声王阿姨,那个王阿姨朝小夕温和地笑了笑。小夕偷眼打量了一下,她比姨妈年轻多了。小夕忽然想起了姨妈,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那天在学校里,小夕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她开始明白了许多事情——姨妈卑微的爱情,姨父冷淡态度背后的秘密,小夕从前不明白的现在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她悲伤地想到,姨妈要是知道了,该多么伤心呀。她不明白的是,姨父为什么会这样?姨妈对姨父这样好呀!她自己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小夕想到自己从前处处和姨妈作对,心里后悔极了,不由怔怔地流下眼泪。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开口叫姨父,见了姨父总是把头低了下去。
9
有一天,吃早饭时候,姨妈依旧做了糖水桂圆羹。
浴室里哗啦啦放着水,姨父刚起来,在浴室里刷牙洗脸。
小夕不动声色地把姨妈那碗和姨父那碗换了一下,她动作很快,等到姨父出来吃饭的时候,小夕已经差不多快吃完了。
姨父坐下来吃饭,一点也没发觉什么,直到吃了一半,忽然咦了一声。他看看小夕,没说什么。
小夕吃完饭,背上书包大声说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哐当一声把门摔得很重。
其实小夕在门口没走,她听见姨妈大概出来,看见小夕不在了,就问:“怎么,小夕走了?”
姨父瓮声瓮气地说:“走了,小夕这孩子……”
小夕用钥匙一下打开门,在姨父惊愕的目光中“噔噔噔”脚步很重地走进来。姨父一下子噤了声。
姨妈咦了一声问:“小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夕理直气壮地说:“我想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小夕的异常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连远在南方的妈妈也知道了。那天小夕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夕,你最近怎么啦?姨妈说,你最近脾气特别不好。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小夕在电话里头说:“妈,我没事的,没事……”小夕言不由衷地说出这句话,眼睛有些湿,她勉强笑了笑说:“妈,姨妈对我挺好的,嗯,你放心,我们相处得挺好……”
小夕在傍晚回到家,姨妈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不知在织着什么。
昏暗的房间里,姨妈手上的钢针泛着光。小夕心想,姨妈一定又在为姨父织毛衣。那一刻,她有点想哭。她觉得不值得,姨妈的爱情不值得。
姨妈看见小夕叫她:“小夕,你来。”
小夕走到姨妈身边,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姨妈,把头埋在姨妈肩上,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姨妈慈爱地拍拍小夕的肩膀说:“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
她把小夕的头扶起来,把手里织成的半成品给小夕看,说:“小夕,冬天快到了,北京的冬天冷,你看,姨妈想给你织一件毛衣,你来试试,合不合适。”
小夕呆呆地捧着毛衣,迟来的幸福就这样一点一点占满心房,小夕这才发现,原来姨妈一直都对自己挺好的,只是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从来不哭的小夕,坚强的女孩小夕,就在这个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可是小夕心里还是很开心,她想,原来自己在电话里真的没有说谎。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沈小夕拖着一只笨重的大行李箱出现在姨妈家楼下时,正是夏天中最热的一个中午。
一小时前,她刚下火车。她在火车上咣当咣当坐了整整三天,难受得全身的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到北京站的时候,人们都争着朝火车出口涌去。小夕也夹在里面,她的一只行李箱都快要被人踩扁了,而后面的人一直对她推推搡搡的,嫌她的大箱子挡了道。
小夕忍着气,一使劲把她的大行李箱拽了一下,不料边上一个人立刻杀猪似的尖叫了起来。小夕惶恐地回过头,看见一张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的脸。原来她的行李箱把那人的脚面轧了一下。小夕连忙道歉,可是那个中年男子已经破口大骂了:“有没有长眼啊!”
小夕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骂过,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薄雾。
小夕到北京来不是旅游的。她明年就要念高三了,来北京是爸爸的主意。小夕的籍贯就是北京。小夕很小的时候就随爸爸妈妈来到了南方,她已经习惯了那儿的生活。但是高二的时候,爸爸突然做出决定说让小夕回北京去念书。小夕理解爸爸的良苦用心,根据相关政策的规定,高考考生非本地户口要返回原籍考试,爸爸让小夕提前回去也是为她考虑,让她尽快适应。所以当初听到爸爸的决定,尽管妈妈一下子流了眼泪,倔强的小夕还是忍着眼泪点头同意了。
爸爸一直为小夕的事情忙碌,为她联系好的学校。几个月下来,爸爸消瘦了很多,小夕嘴上没说什么,可她都看在眼里,她觉得现在不是表达感激的时候,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努力,争取考上一所好大学,这才是对爸爸的最好回报。因此整个夏天,小夕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火车上也是如此,只有当看书看累的时候,小夕才抬起头看一下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外面的风景都是和她从小生活的环境不一样的,对她来说是这样陌生。有时候是在夜晚,窗外沿路的人家亮起稀稀落落的灯火,在黑暗中像一群飞得很慢很慢的萤火虫。
每当这个时侯,她的心里才会涌起漂泊异乡的那种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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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夕在北京除了姨妈再也没有其他亲人,所以她是投奔姨妈来的。来之前爸爸就已经在电话里和姨妈姨父说好了,他们也表示同意。
小夕对姨妈没有什么印象,对姨父更是陌生,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小夕只知道姨妈没有孩子,姨父姓肖,小夕在照片里见过,是个清瘦的男子,仅此而已。小夕对姨妈的印象只有电话里的那个声音,和夹在相册里姨妈年轻时候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姨妈还是少女的样子,梳着两个长长的辫子,眼睛很亮很大,和小夕的妈妈一样。
小夕就是这样拖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书包,拿着姨妈家的地址,一个人来到北京的。
一出火车站,小夕就被好几个人围住了,都是等在那里拉客的出租车司机,他们把小夕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争着问她去哪里。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小夕怕被人宰,所以不管别人怎么问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闭着嘴,面无表情地奋力从包围中挤出来。
那些出租车司机见她这样,也就丧失了热情,纷纷散开去寻找新的目标。只有一个中年女司机还是寸步不离紧紧地跟着小夕,热情地说:“小姑娘,你上哪?我拉你去吧!”并且自作主张地把大书包从小夕背上摘下来说:“来来来,我来帮你拿。”小夕就是被她的这个动作打动的,因为从前小夕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就是这样帮她把书包从肩上摘下的,那一瞬间,小夕想起了远在南方的妈妈,她眼睛湿润了一下,说:“好。”
在坐上出租车之前,小夕还是细心地问了问起步价,在心里和她所知道的价格比较了一下,觉得并没有相差多少,才坐了上来。
其实来之前,爸爸就告诉小夕说,到了火车站姨妈会来接她的,是说好在下午三点钟。可是现在才十二点,小夕于是决定自己去找姨妈家。
可是当出租车把小夕撂在马路边时,她还是懵了。下车之前,小夕还特地问了问:“是这里吗?”开出租车的中年妇女说没错,是这里是这里。小夕只好掏钱给她。出租车很快就开走了。
小夕站在马路边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随便问人。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老大爷,小夕鼓起勇气向他打听路,可是老大爷看了看地址,说,还远呐,至少还要走两个路口才到。小夕这才知道被骗了。愤怒和屈辱立刻涌上心头,
幸亏这位大爷心肠好,很同情小夕,为她仔细地指点了方向。
小夕就这样拖着一只大行李箱,一路问过来。等她站在姨妈家的楼下,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3
此刻的小夕,经历了这番风波,又委屈,又激动,有点想哭,说不出的复杂心情。不过在按响姨妈家的门铃前,她还是平整了心情,整理了汗湿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
门铃响了很久才有人来。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身体发福,穿着睡衣,蓬乱的头发鸡窝一样堆在头上,睡眼惺忪地打量着门外的小夕,很戒备的样子,“你是谁?干什么?”
小夕愣了一下,她不敢确定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姨妈,她把照片里的姨妈和眼前的这个人比较了一下,可是丝毫看不出有相像的地方。那一刻她都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开门的女人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找谁呀?”
小夕试探地叫了一声姨妈,说:“我是小夕呀,你是姨妈吗?”
中年女人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小夕?你就是小夕?”
小夕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姨妈,不由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在心里想,这要是走在街上,她可是一点也认不出来的呀。
姨妈用手拢拢蓬乱的头发,一面把门打开了,一面说:“不是说好下午三点钟吗,怎么就来了?我还在午睡呢。”又觉得刚才太过戒备,笑笑说:“我还当是推销员呢,最烦这样的人了。”
小夕觉得姨妈好像对她的突如其来有点不满,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她以为姨妈会给她一个拥抱,可是全然不是这样,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她一面道歉,一面把自己的行李拿进来。
“哎,等等。”姨妈叫住小夕。
小夕只得停住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姨妈。
姨妈匆匆跑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双拖鞋。她把拖鞋“啪”地扔在小夕面前,说:“进门把鞋换了,以后都这样。记住了?”
小夕点点头,被姨妈这个家常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她默默地蹲在门口换鞋,心想,姨妈果然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换好鞋子,小夕进了屋,她把屋子打量了一下。姨妈家的屋子不大,暗沉沉的,因为下着窗帘,大概是怕太阳光照进来屋子太热,不过这样一来就显得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家具也都是旧的,虽然被收拾得很整洁,可是没有小孩子的家庭就是不一样,总之,有些死气沉沉。
姨妈领着小夕把厨房、浴室、各个房间转悠了一下,问小夕:“记住了?”小夕点点头,她就说:“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也不要客气啦。”
小夕又点点头,想到什么,赶紧问了一句:“姨妈,姨父呢?”
姨妈说:“他去工厂了,白天都不在家,到了晚上你会看见他的。”
姨妈又领着小夕去看她的房间,她事先已经把一个小房间收拾出来了。小夕的房间是最偏僻的一间,不过很安静,有一个小窗子,推开窗子就是一条街道。
姨妈说:“本来是储存旧物的,前些天我才整理出来。”说到这里她笑笑说:“都怪你姨妈没钱,我们家又小,你就将就着住吧。”小夕连忙说:“姨妈不要说这样的话,已经很打扰您了。”姨妈也没说什么,她打了个哈欠,说:“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得再去补一觉,晚上我要加班,不睡不行。”说着就把门关了。
小夕把书包摘下来,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顺势往床上一倒。她望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痕,呆呆地望了许久。她在心里问自己,我已经来了吗?
小夕躺在床上,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因为太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4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小夕揉揉眼睛起来,一打开门就看见姨妈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做饭。她的房间正对着厨房,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
小夕的肚子其实很早就饿了,这个时候,闻见饭菜的香味,肚子叫得更厉害。小夕心想,要是在自己家就好了,这个时候她会对着妈妈大喊:“妈,我饿啦!”然后洗洗手跑到餐桌上,抓起一只鸡腿在嘴里啃着,慢悠悠晃到厨房里看妈妈做各种好吃的。妈妈一面忙着做菜,一面嗔怪地朝小夕笑一下说:“馋猫。”小夕就朝妈妈做个鬼脸。可是现在不行,这是在姨妈家里,虽然姨妈和妈妈同是外婆的女儿,可是毕竟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不能像从前在家里那样无拘无束的。
小夕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小小的落寞。在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姨妈偶然一回头看见了她,就大声地在厨房里说:“你先看会儿电视吧。”
小夕只好去打开电视,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什么就看什么。电视里正在放广告,小夕也没想到找遥控器换一个台,她就坐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看着电视里一个中年男人在推荐一款理疗仪。
门忽然开了。
小夕一回头看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弯着腰蹲在门口换鞋子。
小夕顿时紧张起来。她连忙站起来,脸上堆起浓浓的笑意,叫了一声姨父。
门口的那个人这才注意到客厅里的小夕,稍微地愣了一下,然后温和地笑了,“你就是小夕呀,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小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一个劲地笑着。
姨妈端着菜出来了,看见他,说:“回来啦。”
小夕听见姨父“嗯”了一声,表情淡淡的。
姨妈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说:“洗澡水已经放好了,衣服就放在浴室的窗台上。”
小夕听见姨父又“嗯”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地往浴室走去了。
小夕觉得姨父对姨妈的态度有些冷淡,姨妈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小夕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尴尬。她想,这会不会和姨妈没有小孩子有关呢?这样一想,小夕就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厨房里忙碌的姨妈,人到中年的姨妈,拿着一块抹布使劲地擦着什么,身材看上去有些臃肿。小夕忽然觉得姨妈其实挺可怜的。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姨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只有小夕和姨妈在那里一问一答,可是姨妈除了问小夕爸爸妈妈的情况和小夕学校的事情,好像就再也没有话讲了。所以她只是一个劲地给小夕夹菜,说:“吃啊吃啊,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啊。”
小夕就笑着说:“谢谢姨妈。”
尽管姨妈说让小夕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小夕还是无法放松下来。
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夕才发觉自己脸上的两块笑肌发酸。
5
小夕从小就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因为她觉得在别人家里不自然,特别拘谨,不像在自己家那样轻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虽然姨妈对她还算热情,可是小夕觉得那种热情是对一个陌生人的,热情里有一种生疏,越热情就越显得见外,这让她特别不自在。她就有些懊悔,当初爸爸为什么不让她在学校里寄宿呢?半天下来,小夕就觉得在姨妈家生活挺累的,不由躺在床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学校很快开学了。小夕觉得北京的学校要比原先自己的学校抓得紧,这让她有一种压力。转到一个新的班级,小夕有些忐忑不安,可是没过多久,小夕就发现班上的同学对此都有些漠然。班上还转来好几个像小夕这样的同学,却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因为大家都忙着学习。的确,他们面临的将是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谁都没有闲心去关注身外的事物。
这样一想,小夕也就释然了,她一面调整状态去适应新环境,一面紧张地投入到学习当中去。可是不管怎么样,小夕心里还是时常涌起一种淡淡的失落。所有的这些,都不是小夕想象的那样。
她经常出神地看着窗外树枝上跳跃着的阳光。
窗外站着一棵香樟树,刚下过雨,青翠的树枝上湿漉漉的,还在噼里啪啦往下掉着大颗大颗的水珠子。雨后的阳光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在枝头雀跃。
小夕家所在的街上有好多这样的树,每到夏天,就会有工人拿着长长的杆子来修剪树枝。杆子上有一把很大的剪刀,修剪工人手一挥,青翠的树枝就带着水珠子啪啪啪摔在地上。落下的香樟树枝全被卡车们运走,据说是做樟脑丸去了。在那个多雨的季节,整条街道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香樟树的清香。小夕就是闻着这样的香樟树香长大的。
想起从前的生活,小夕的心里就萦绕着像香樟树香一样淡淡的忧伤。
小夕的同桌是一个叫肖磊的男生。肖磊和小夕一样,也是转学来的,因为相同的境遇,所以两个人很谈得来。不过肖磊的情况比小夕好一点,肖磊的爸爸妈妈都随肖磊来到了北京,不像小夕,孤身一人。这是让小夕羡慕的地方。肖磊的学习成绩也很好,特别是数学。小夕的弱项就是数学,所以她常常向肖磊请教数学上的问题,肖磊总是很耐心地帮她解答。这让小夕很感动,觉得肖磊人很好,至少他不像班上其他同学那样,只顾自己。
6
小夕回到家的时候,姨妈已经下班回来了,小夕和姨妈打个招呼,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去温习功课。等到姨父回来的时候,姨妈来敲她的门,她才出来吃饭。小夕来姨妈家快一星期了,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很别扭,因为吃饭的时候彼此都很少说话。每次都是姨妈问,小夕回答,问的也都是新学校的事情,可是这样的话也会有讲完的时候,那就再也没有话了,只听见筷子拨弄饭碗的声音。每到这个时候,小夕就觉得特别尴尬,她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然后说一声:“姨父姨妈,我吃完了,去看书了。”也没看清他们的表情就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小夕轻轻舒一口气。
小夕有时不免也想,照这样下去,她迟早会消化不良。
小夕的学校其实离姨妈家不远,不过姨妈有时候要上班,中午不在家,而姨父向来都是很迟才回来的。所以小夕午饭是在学校的食堂吃的。其实说实话,就是姨妈在,有人烧饭,小夕也喜欢待在学校。姨妈家的空气实在太压抑了,真让她受不了。
学校抓得紧,一星期只休息一天。星期六傍晚放学回家的时候,小夕走进公共电话亭,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响了两下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小夕听见电话里轻微的滋啦啦滋啦啦的声音,她猜到一定是妈妈在厨房里炒菜。那声音听起来飘渺而遥远,却有一种家的温馨,小夕握着听筒听着,心里涌起温暖的感觉。她抬头看一眼天边的夕阳,想起从前她在家里的时候,现在正是做晚饭的时间了。小夕觉得心里酸酸的。
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喂——你好,哪位?”
小夕说:“爸爸,是我呀,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了吗?”
小夕听见爸爸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喊起来:“快来呀,小夕的电话——”
妈妈还没来之前,爸爸就在电话里和小夕聊起了,爸爸先问小夕在北京好吗。小夕就笑着说好呀好呀。
小夕刚想问爸爸你们好吗。电话里出现了妈妈的声音,小夕知道一定是妈妈把电话抢过去了。
妈妈在电话里叫她:“小夕,小夕。”然后声音就变了,她知道妈妈一定是哭了。
小夕叫一声妈,然后在自己声音哽咽之前很快地捂住了电话的听筒。
过了很久,妈妈在电话那头也问了和爸爸相同的话:“小夕,你好吗?”
小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假装笑着说:“妈,我挺好的。”
这是小夕来北京之后打的第一通电话,所以聊了很长时间。挂了电话,小夕忍了很久的眼泪很轻很轻地掉了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晚霞,泪眼朦胧中,玫红色的晚霞像一朵水墨玫瑰花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来。
小夕和爸爸妈妈约定,平常没有事的时候,坚决不打电话,爸爸妈妈也不打电话到姨妈家里,怕影响小夕。小夕只有在每个星期天的时候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
小夕每次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都是在外面打的,因为打的是长途,很贵,小夕不好意思用姨妈家的电话。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姨妈就问小夕:“小夕,你怎么都不往家里打电话呀?”小夕就如实告诉了姨妈。姨妈皱了皱眉头说:“家里不是装了电话嘛,不用到外面去打。”
小夕答应了,等到下一次打电话用的就是姨妈家客厅里的。当时姨妈正在厨房里洗菜,水龙头开得很大,哗啦哗啦声音很响。不过等到小夕“喂”了一声后,水声忽然小了。小夕知道姨妈一定是在听她打电话。这让小夕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小夕没讲几句就匆匆挂了。厨房里的水声又哗哗响起来。小夕后来再也没用过姨妈家的电话,宁可跑到离家很远的公共电话亭去。
7
小夕和姨妈的矛盾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有一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学习。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小夕打开一看,原来是姨妈。
“小夕,你的电话。”姨妈说,又补充了一句:“是个男同学的。”
小夕“噢”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接起电话一听,原来是肖磊。肖磊在电话里告诉小夕说,今天他借给小夕带回家的那张数学试卷里,最后一道题目算错了,忘了订正,因为怕她在那道题上纠结,所以一定要告诉她一声。小夕听到这里,开心地笑起来,“难怪呢,我说我怎么解了半天还是不对。”又聊了一会儿,肖磊在电话里说,他有一本很好的复习资料,可以借给她,待会儿他要去超市买点东西,顺路给她带过来,让她下去拿。小夕就说好呀好啊,很开心的样子。
小夕打电话的时候,始终觉得姨妈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怪怪的。小夕也不管这些,挂了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下去了。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姨妈还坐在客厅里绕着一团毛线。看见小夕回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还往小夕手上留神了一下,小夕顿时觉得如芒在背。
不过小夕过后就忘了。直到星期天的时候,小夕往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妈妈。妈妈在电话里和小夕聊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然后妈妈就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委婉地提醒小夕要专心学习,要心无杂念。小夕是多聪明的一个女孩子,她马上敏感地意识到,妈妈是在提醒她不要早恋。小夕开始还觉得奇怪,等她联想到那天电话的事情,马上明白过来了。
小夕气极了,她直截了当地在电话里问妈妈:“是姨妈说的吧?”妈妈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小夕当然知道这是默认,她告诉妈妈那是根本没有的事,为此还解释了半天。解释完了,小夕还是觉得姨妈也太会捕风捉影了,她就忍不住在电话里抱怨了几句。妈妈说,姨妈这也是为她好。
回到姨妈家,姨妈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小夕不知怎么,没忍住,就说:“姨妈,那是我同学!”摔下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赌气走了,把姨妈弄得愣头愣脑的。
从那时起,不知是不是小夕多心,她隐隐约约开始觉得姨妈好像记仇了,她开始留了一个心眼。
那天早餐,姨妈做了糖水桂圆羹,还打了鸡蛋,盛了三碗,小夕和姨父的碗里都卧着一个鸡蛋,只有姨妈碗里一个也没有。
小夕先尝了一口,姨妈问她:“怎么样?”
小夕觉得不怎么甜,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淡……”
姨妈自己尝了一口,一皱眉头,“呀,忘记搁糖了。”就到厨房拿糖去了。小夕觉得姨妈给自己盛得太多了,她吃不了那么多。她就往姨妈的碗里拨了一点。姨妈的碗里已经很满了,她又拨了一点到姨父的碗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小夕往姨父碗里拨的时候,留心拿筷子拨弄了一下。果然,她发觉姨父的碗底还卧着一个鸡蛋。也就是说只有姨父碗里有两个鸡蛋。那当然是姨妈有心这样做的。当时小夕心里就觉得有些酸溜溜的。她安慰自己说,这没什么呀,不就是一个鸡蛋嘛。毕竟不是自己家呀,要是在家里,妈妈一定会把那碗有两个鸡蛋的留给自己。
可是当姨妈出来的时候,小夕装得像没事人一样,把一大碗糖水桂圆羹吞进肚子里,然后朝姨妈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真好吃。”
小夕觉得自己的这个笑有点假。
小夕每天都起得最早,她怕上学迟到,总是第一个刷牙洗脸。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姨妈突然说:“小夕,你是不是在学校吃蒜苗了?”
小夕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说:“怎么了,姨妈?”
姨妈吸溜吸溜喝着粥,把脸埋在碗里。小夕听见她碗里的声音:“怪不得,我说呢,厕所里怎么有一股味。”
姨父也在,嘴角笑了一下,小夕顿时红了脸。
小夕越来越不喜欢姨妈家里,不喜欢家里的任何一个人。不过小夕安慰自己,只要尽量少和他们照面,少和他们打交道,就将就着过吧。
可是,小夕再怎么回避,她和姨妈的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那天,小夕正在房间里复习,忽然听见姨妈尖叫了一声,把小夕吓了一跳。她连忙跑出去看。姨妈站在卫生间里,手里拎着一件湿漉漉的羊毛衫,一脸的怒气。
小夕一看,傻眼了。这不是早上自己洗好的羊毛衫吗?原来那天是星期天,小夕一个人在家。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姨妈下了班一定很累,反正今天她也没事,不如帮姨妈把衣服洗了。于是小夕就在浴室里把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不但洗了自己的衣服,还把姨父姨妈的衣服也包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洗就闯祸了。
小夕她承认说:“姨妈,这衣服是我洗的。”
姨妈抑制着怒气说:“小夕呀小夕,你专心学习好了,洗什么衣服呀,你看看,这衣服是不能用水洗的呀。”
小夕看看姨妈手里的衣服,果然皱巴巴的,缩水缩得不成样子了。
小夕歉疚地说:“姨妈,我不知道……”
姨妈数落小夕说:“你呀你呀,越帮越忙。”
小夕本来已经很委屈了,姨妈还是唠唠叨叨地在那里说了半天。小夕气极了,再也听不下去,忍不住说:“姨妈,这衣服多少钱一件,洗坏了,我赔!”
小夕转身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嘭”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声巨响震得她和姨妈两个人的心都跳了一跳。小夕在心里说:“完了,这下完了,姨妈家呆不下去了……”
那天的晚饭,小夕没有吃。
第二天,小夕想早点起来就去上学,怕碰见姨妈,可是偏偏起迟了,一打开门就和姨妈打了一个照面。小夕正尴尬得不知所措,姨妈笑着向小夕打了一下招呼,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呀。”
小夕只好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姨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像往常一样,好像已经忘了昨天的事。这让小夕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出门的时候,小夕说:“姨妈,我上学去了。”
姨妈轻轻叫了一声小夕:“小夕,昨天的事,你别怪姨妈呀。”
小夕点点头,掩上门,不知怎么眼眶一下子红了。
8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小夕渐渐适应了在姨妈家的生活。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天小夕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到了学校才发现,她的作业本忘带了。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小夕向老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小夕知道这个时候家里没人,所以到了门口,她也就没敲门,站在那里掏钥匙。
可是,就在小夕掏出钥匙想往钥匙孔里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里面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小夕觉得很奇怪。难道今天姨妈没去上班?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了门。
随着小夕推开门,房间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小夕也就目睹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屋子里,姨父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到开门声,他们也回过头来看。
姨父在最初看到小夕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小夕,你不是上学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姨父站起来,坐到沙发对面去了,然后点了一支烟,闲闲地抽起来。
小夕不知怎么,有点心慌,她说:“我……我忘了作业本,回来拿。”
小夕说完这句话就很快地走进房里去了。
客厅里一直静悄悄的,没再说话。小夕有点心乱如麻,她拿了作业本又很快地走了出来,经过客厅的时候,姨父忽然叫住了小夕:“小夕,这是厂里的王阿姨,来家里核对账目。”
小夕轻轻叫了一声王阿姨,那个王阿姨朝小夕温和地笑了笑。小夕偷眼打量了一下,她比姨妈年轻多了。小夕忽然想起了姨妈,不知怎么,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那天在学校里,小夕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她开始明白了许多事情——姨妈卑微的爱情,姨父冷淡态度背后的秘密,小夕从前不明白的现在一下子都明白过来了。她悲伤地想到,姨妈要是知道了,该多么伤心呀。她不明白的是,姨父为什么会这样?姨妈对姨父这样好呀!她自己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小夕想到自己从前处处和姨妈作对,心里后悔极了,不由怔怔地流下眼泪。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开口叫姨父,见了姨父总是把头低了下去。
9
有一天,吃早饭时候,姨妈依旧做了糖水桂圆羹。
浴室里哗啦啦放着水,姨父刚起来,在浴室里刷牙洗脸。
小夕不动声色地把姨妈那碗和姨父那碗换了一下,她动作很快,等到姨父出来吃饭的时候,小夕已经差不多快吃完了。
姨父坐下来吃饭,一点也没发觉什么,直到吃了一半,忽然咦了一声。他看看小夕,没说什么。
小夕吃完饭,背上书包大声说了一句:“我走了!”然后哐当一声把门摔得很重。
其实小夕在门口没走,她听见姨妈大概出来,看见小夕不在了,就问:“怎么,小夕走了?”
姨父瓮声瓮气地说:“走了,小夕这孩子……”
小夕用钥匙一下打开门,在姨父惊愕的目光中“噔噔噔”脚步很重地走进来。姨父一下子噤了声。
姨妈咦了一声问:“小夕,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夕理直气壮地说:“我想看看有没有落下东西!”
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然后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小夕的异常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连远在南方的妈妈也知道了。那天小夕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在电话里说:“小夕,你最近怎么啦?姨妈说,你最近脾气特别不好。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小夕在电话里头说:“妈,我没事的,没事……”小夕言不由衷地说出这句话,眼睛有些湿,她勉强笑了笑说:“妈,姨妈对我挺好的,嗯,你放心,我们相处得挺好……”
小夕在傍晚回到家,姨妈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沙发上,不知在织着什么。
昏暗的房间里,姨妈手上的钢针泛着光。小夕心想,姨妈一定又在为姨父织毛衣。那一刻,她有点想哭。她觉得不值得,姨妈的爱情不值得。
姨妈看见小夕叫她:“小夕,你来。”
小夕走到姨妈身边,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姨妈,把头埋在姨妈肩上,忍不住轻轻抽泣起来。
姨妈慈爱地拍拍小夕的肩膀说:“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
她把小夕的头扶起来,把手里织成的半成品给小夕看,说:“小夕,冬天快到了,北京的冬天冷,你看,姨妈想给你织一件毛衣,你来试试,合不合适。”
小夕呆呆地捧着毛衣,迟来的幸福就这样一点一点占满心房,小夕这才发现,原来姨妈一直都对自己挺好的,只是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从来不哭的小夕,坚强的女孩小夕,就在这个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可是小夕心里还是很开心,她想,原来自己在电话里真的没有说谎。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