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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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柒若推荐:六六交这期稿子过来时,就特别有把握地跟我说:“七七姐,这故事我感觉我写得挺好。”平时的她可不是这么自信满满的,相反很低调。看完这个故事,我由衷地承认她说的话。“点一盏烛灯,看青丝化雪痕。等一位良人,相伴共度这一生。”没有生离死别的悲伤,却被携手俯瞰这大雪纷飞的山河,所感动。
  【叶等】
  1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里的梅岭绝寒地依旧是彻骨的冰冷,小师妹执剑横眉,冷漠拼杀,瑰红的荧光四处游窜,她骤然呵斥“妖孽哪里逃”,剑刺到了眼前;耳畔女子仓皇的哭泣声久久不绝,我静立中央,鲜血滴落嘴唇,暴雪把眼前的世界湮没,我沉默遥望,眼中不知是忧愁,还是慈悲。
  梦醒了,我睁开眼,暖冬的阳光透明而柔软,照在“七年桃酥铺”的小小后院里,不远处晾晒的棉被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有点像桃酥喜欢搜集的一堆堆银子。
  北风歇,宜晒被,宜洒扫,宜打瞌睡。我披一件松垮的大氅,懒散地躺在藤椅上,随手拿食谱盖住脸。
  “叶等,叶等。”食谱书被揭开了,我看着自己额前垂下的几绺白发在眼前微晃。来者果真是桃酥,水红衣裙,白绫束腰,头上用瑰红绸带扎着乌黑小巧的双环髻。“今天能告诉我调和内丹的办法了吗?”
  我眯起眼:“时机未到,不可说,不可说。”
  桃酥瘪着嘴:“你不告诉我,我就赖在这儿吃穷你!嘤嘤嘤叫你欺负我……叶大叔你往边上挪点儿我也要晒太阳。”
  我扬起嘴角:“厨房里新做好的那笼桃酥呢?”
  “吃完了,嗝。”
  我让她转过身来,拿帕子拭净了她脸上的饼屑,啧啧道:“小馋猫,一个时辰内你吃了三次点心,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牛肚子?”
  “不是,人家只是小蜘蛛肚子。”
  我嗯哼一声,含笑的尾音拖得很长很长。
  2
  桃酥是一只蜘蛛。
  初见她时还是三更半夜,她用白绫蛛丝从梁上倒挂下来偷东西吃,我寻着声音推开厨房门,就撞见了这哭笑不得的一幕。她惊惶之中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现了原形,却被我用随手抄起的筷子制伏。一只蜘蛛被人用自己的蛛丝给绑了个结实,也实在是——够蠢的。
  彼时月色如霜,我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小蜘蛛,你的内丹异动,很危险。”
  她瑟缩在角落里眼神迷茫,大约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糕点铺子的老板会是个术士”。她抽噎着求我不要杀她,哪怕夺走她的内丹让她沦为短寿的普通人,也千万饶过她的性命。
  真是一只蠢蜘蛛,如果我是那些见钱眼开的江湖术士,她跪地求饶又有何用。
  “我为何杀你?”我笑得很淡然,“我甚至能救你。”
  她莹莹的眼这才亮起来。
  后来她说,她的精元受过重创,内丹强大却无法调控。不过我严重怀疑她重创后是不是伤到了脑子,整日就像十岁小孩一样惦记着吃——妖精这种智慧生物居然也有这种拖后腿的吃货,我一边算账一边扶额叹息。我的小铺子里桃酥是诸糕点中的上品,偏偏她特喜欢吃桃酥,因她说她无名无姓,我便唤她作桃酥。
  一级糕点师兼能治她内丹的术士身份太具诱惑力,她自此随伺我左右,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甘愿追随……当然,都是表象啊表象!
  一只蠢萌的妖精哪会那么多人间细活?她端茶能把茶碗磕着了,她倒水能把自己给烫着了,她洗衣服能把衣裳给搓破了,缝补时针脚跟狗啃了似的,做饭更不用说,她不把厨房炸了已算万幸……
  我却也不亏待她,每日做出的最好的糕点任她品尝,只是那调和内丹的方法……我不愿说,哪怕它永远埋葬在我心底也好。从前也有一良人伴我左右,品食桃酥笑语盈盈,可是回忆太过惨痛,我要把它长久尘封在往事的泥潭里,酿成醇酒,酵成陈醋,永远都不要开封。
  3
  南楚江郡富足安康的乐县,人们忽然一夜之间都在谈论郡王爷大人的座上宾,号称“女师爷”的云迟大人。
  我在乐县的小角落开着一家名曰“七年桃酥铺”的小糕点店,卖着简简单单却又物美价廉的糕点。人们议论说云迟大人冷艳迷人,伶俐口才与绝妙颜色让郡王爷看直了眼,郡王爷要好好款待她,可她偏偏对糕点极为挑食……
  桃酥大嚷着发财啦发财啦跑进门,拽着裙摆差点没在门槛上绊一跤。“这几天郡王爷正发愁不想亏待贵客呢,你要不要去试试?”她眉飞色舞口沫横飞,我放下手中的擀面杖,回身示意她别动,把她被风吹乱的刘海儿拨正。
  桃酥紧张兮兮地眨着眼睫,我半俯下身啧啧摇头:“桃酥,看看你的大眼睛,我怎么只在里面看见了钱?”
  “还有桃酥!”她狡辩。
  “然而没有我。”我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在你眼前都看不见,我养的小白眼狼。”
  “不不,叶大叔等价于无穷多的银子和好吃的桃酥!”
  我转身把侧边案上已熟的大糕点整个儿塞进她嘴里,桃酥含混不清地嘿嘿傻笑。我叹息一声,这小蜘蛛遭的什么难,现在脑子里只剩下吃和钱了。
  打发桃酥去看店了,我在后院厨房里弯下身,在已经熄灭的灶火堆里摸索起来。霜白色的长发垂落耳旁,我有些胸闷,剧烈呛咳起来。
  我苦笑,这就是为何桃酥戏称我大叔的缘故。我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二,可惜少年白发,身体羸弱。我继续俯下身翻找,终于在烧火棍边找到了用红布特殊包裹的物件。
  不用拆开,我也知晓那掩藏的森寒剑气,意气挥斥,凛风肃杀。我垂眸看着手指,青筋突起,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从前这是一双拿剑的好手,驭使剑气纵横八方,可如今却只能用来操控菜刀……
  造化弄人,剑还是从前熟悉的凌寒至宝,只可惜,师门与我,再无干系。
  4
  我却没料到,桃酥有朝一日会失踪。
  她自大早上赶集便再也没回来。方圆百里谁会得罪道行不浅的妖精?可想想近来“乐县‘七年桃酥铺’的桃酥点心格外好吃”的消息不知怎么飘到女师爷的耳朵里,郡王爷派人请我三次被婉拒;人们都说新来的女师爷神机妙算,最关键的是,她也是个术士……   旧时的碎梦再度浮现眼前,我又想起很多年前噩梦一般的剑光。曾几何时,温和善良的小师妹变成了心狠手辣的毒女子,她举剑斩过来时,说:“我不怕辜负神魔,我不怕冒犯天地,可我不能接受你的荒谬,更无法苟同你与她存在爱情。”
  我坐在“七年桃酥铺”里,握住茶盏的手渐渐战栗。流云变幻,日影偏移,晌午时刻郡王爷果真派人来请了,我放下早已凉透的茶,强作从容掸袖。
  “献上本铺特制桃酥可以,不过我要亲自送到云迟跟前。”
  我清楚自己想逃避什么,但更清楚桃酥失踪的代价。
  【桃酥】
  1
  我是桃酥。没错,作为一只蠢得可以的蜘蛛妖精,我确实处在被绑架撕票中。
  捉住我的美人笑意冰冷,指尖点过我的面门,我便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尖尖的丹寇划着我的脸,半眯着眼危险地说:“小妖精,七年前你就该魂飞魄散,如今让你逍遥快活这么久,我可不会再放过你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进了溶骨葫芦里,钻心噬骨的疼痛从我的八条腿传来,偏生幸运的是,不懂事的内丹及时躁动起来,护住了我的心脉。
  我被兜在她腰间的溶骨葫芦里,被她带回了郡王府。葫芦是半透明的,我能望见外面的风景,但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我就看着肃穆朱墙、高飞檐角、花红柳绿在眼前不断变换,最终她回来后下人们敬称她“云迟大人”,我这才知晓她的身份,悔不当初。
  从前叶等总说我蠢,不知世间人情百态,我乐呵呵吃着桃酥不理他,现在打成原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才念起叶等的好来。叶等有一双狐狸眼,笑起来永远捉摸不透;叶等有一头雪白的长发和少年清瘦的容颜,我打趣喊他大叔他也不恼;叶等会给我做酥软的桃酥,叶等会在每日我玩心大发跑出门去后,夕阳西下坐在铺子口等我归来……天大地大,唯有他收容了我,一只蜘蛛在术士身旁寻到了庇护,荒谬而温馨地拥有了一个家。
  可如今,我终于要被自己的蠢害死了。云迟居然是个狠毒的女术士。我鼻头一酸,离家这么久了,叶等,你在那个暖暖小小的桃酥铺子里,怕是等不回我了。
  2
  入夜掌灯,璀璨灯火映照府邸长夜,珠帘低垂,鲛绡纱帐,下人忽报有客来访。我趴在葫芦里忍受煎熬,恹恹抬眼,却意外撞见了提着食盒背着包袱、风尘仆仆赶来的叶等。
  在侍从的引路下,叶等献上新做的桃酥。珠帘摇晃,我望不清帘后他的神情,只看着云迟伸出妖娆的手,拈起一块桃酥,屏退了众人。
  “怎么比寻常的桃酥苦这么多?”美人放下手中的桃酥,“叶师兄,一别七年,你瘦了。”
  “叶某早已脱离凌寒,当不起‘师兄’二字。”他不卑不亢,眉目清傲,“不管云迟大人是如何找到叶某的藏身之处,但你以桃酥诱我前来,应当归还了吧?”
  我趴在葫芦壁上听着信息量颇大的对话,心惊肉跳,一边狂喜一边担忧,他和云迟居然是曾经反目的同门师兄妹!可叶等身子那么差,能打得过云迟,来救我吗?
  这时云迟却笑了。“原来叫桃酥,这妖精,当真是个祸害呢。”她摇起腰间的葫芦,我晕乎乎地看着天旋地转的一切,云迟笑得像一朵妖娆带毒刺的花,“我已处理了它,你来给她收尸,怕也晚了。师门的溶骨葫芦你是知道的,任何妖物关入,三个时辰便只会化为脓水……”
  “啪啦!”叶等冲上来拽断了珠帘,目眦欲裂。“桃酥!”他嘶吼大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焦灼的模样,他默念了一句什么诀,背后包袱上的红布自动脱落,露出一柄光芒刺眼的剑来。他反手抽出了背后的剑,红光四射,室内温度骤降,白霜冰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梁柱帷幔凝结!
  他横剑架在云迟雪白的颈子上,手在颤抖,霜发拂动,几乎要与冰凌混为一体。
  云迟仰面大笑,笑出了眼泪,皓齿红唇美人面,眼底是最狠毒的算计:“你杀我又如何?我不会让你和你爱的妖精在一起!取了她的化丹水服下,你就不再是现在病恹恹的模样!你本该执掌凌寒登临巅峰,你来杀我!你来做回凌寒的掌权人啊!”
  叶等没有杀她,她说完最后一句,被剑尖冻成了一座雕塑。
  葫芦滑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我在颠得七荤八素中感受着寒冷的侵蚀,葫芦竟也承受不了那绝寒,爆裂开来。
  叶等终于支撑不住,举剑仰倒了下去,外面已有嘈杂的人声。这周遭的寒气与法力无时无刻不在透支他的身体,我跳出葫芦化作人形扑向他,双手捧着他的脸,慌得号啕大哭:“叶等你别死!我还活着啊……”
  他如霜似雪的长发披散了一地,我的双臂穿过他的胁下抱住他。他的身子好冷啊,我伏在他身上,看见他狐狸般的眼眸强撑着睁开,瞳仁中倒映的姑娘血染纱衣,眉目焦灼。
  鬼使神差地,我俯身含住了他的唇。我含混不清地说:“叶大叔,我可能爱上你了……我在等死的时候一直在想你,我喜欢你,比喜欢桃酥和银子还要喜欢。”
  内丹在体内周转,我吐息给他,语无伦次:“桃酥是蠢,桃酥喜欢叶大叔了,怎么办,大叔也是爱我的吗,可我是妖精啊……”
  3
  那夜我驮着他逃出郡王府。不知跑了多远,我也累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家农舍,熹微的天光从破旧的窗口漏下,我浑身缠满了绷带,叶等伏在榻边憔悴地睡着,我轻轻一动他便惊醒了。
  我伸着缠满布条儿的手僵硬地碰碰他清瘦的脸,故作欢笑地说:“叶等,你瘦得没几两肉哇,这可不行,我要是把你卖了也吃不饱一顿好饭。”
  他捉住我的手,掖入被子里:“桃酥,你疼不疼?”
  “不疼。”我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溶骨葫芦能化骨,我八条腿毛都被它刷干净了。”
  他沉默,蚀骨水比烈火灼烧寒冰冻裂更难挨,我全身伤处有一百三十余处,处处腐蚀溃烂渗出污血,七层纱布全部染红,他替我清洗了好几大盆血水,若不是神奇的内丹突然开始听话,我只怕早已化成了脓水……可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叶等没失去我,我也没失去叶等,他还能陪在我身旁,他还能在我蠢得重度残废的时候尽心照料对我温柔。我眨了眨眼,嘟哝着喊饿,他抹了抹眼角起身,端了托盘回来,一勺勺喂我喝粥。   他说:“桃酥,安心调养,铺子我不开了,此后只陪你,给你一人做桃酥。”
  我一脸严肃点头:“是一只蜘蛛。”
  此后每日,我们的身份反了过来,叶等守在我身旁伺候我吃饭饮水,我乐滋滋地享受着作威作福的好时光。我们已经逃离乐县很远了,这里是南楚江郡最破落的一隅山村,叶等用积蓄的盘缠租了农户的一间破房,四壁墙,茅草屋。开春了,下雨时屋顶会滴滴答答漏水,要用锅碗瓢盆来接四处下落的水花,叶等一身狼狈四处端盆倒水,我抱着棉被缩在角落里偷笑,烤着小炭炉,心里头暖烘烘的。
  我恢复得很快,心脉未损,内丹周转后腐蚀见骨的伤处会有新的血肉长出。仲春天晴的时候,他借了梯子来爬上去修茅草顶,湛蓝的碧空清爽得没有一丝云,我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一瘸一拐的。周遭微风和煦林木葱茏,小径旁有星星点点的红黄蓝紫色野花,粉蝶翩翩打着旋儿,我倚着一根他替我削好的木拐杖,仰面拍着手,他在屋顶上冲我挥袖,我们爽朗的笑声要飞到天上去。
  我对着蓝天大喊:“叶等,你打算彻底斩断过去所有的牵绊爱上我了吗?”
  他点头,修长的手拢在嘴边:“桃酥,家里有你,余生有你,我很幸福。”
  辽阔的青秧田上微风送来他的消息,山泽河流,花鸟虫鱼,世界画卷在我的眼前纤毫毕现,我闭眼微笑,张开了双臂,向着他的方向奔跑。春日青衫薄,他伫立在原野梯田的尽头,和煦的风灌入他的袍袖间,白发飘扬,遗世独立,他是我心中供奉的信仰,他是我三寸灵台最高处,屹立不倒的神祇。
  4
  谁料到叶等会倒下,骤变突发,猝不及防。
  那时已是潮湿的雨夜,夏夜窗外的水田蛤蟆呱呱而叫,倾盆雨幕洗不净闷热,屋内,叶等咯血不止,紧皱眉头,紧紧攥住袖口,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我慌得问叶等怎么了,他只摆摆手说没事,可越来越多的汗水沾湿了他的白发,他昏厥过去,直至黎明雨歇,东方露白,他才再度苏醒。如若这只是偶然该多好,可我清楚叶等的身子骨一直极差,此后多日他反复昏厥,我焦急地守在他身旁,作为一只修成人形的妖精,空有满身修为,面对爱人生老病死,我给不了任何救助……
  我拍打着他的脸颊:“叶等你醒醒,我们去看乡里的郎中好不好?你别抛下我一个人啊!”
  他把我抱在怀里,倚在硌骨的竹床上,沉默了很久才说:“桃酥,或许云迟说得对,我们不该在一起。你日后还有成百上千岁要活,我只是一个短命的凡人……”
  我扯他的白发要他闭嘴,他却依然含笑,极力用眼眸中的温柔遮掩憔悴:“桃酥,我这病是天生落下的,郎中救不了,术法也救不了。你未来的天空还很高远,你看你的眉眼、嘴唇,这么美……你这么年轻,你还可以找一个更强大的妖精保护你,他可以有和你一样长的寿命,能在无穷岁月里不让你孤独——我太自私,想把你留在身旁,纵使我能活到百岁,你仍会有几千年的时光用来寂寞。”
  我抱住他的脖颈哭:“你若赶桃酥走,桃酥会更寂寞,桃酥会有几千零一百年的时光寂寞!”
  他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正视我,眼中的笑意渐渐凉薄:“错了。我们在一年前认识,半年前许为夫妻,然而我欺你瞒你,辜负了你的感情。你太天真,你对我的,可能是暂时的迷恋依赖,而不是爱情。”
  叶等不相信我的爱情。
  我很伤心,可我确实也不知道是何时爱上他的。从见他第一面我便笃定他不会杀我,他是天下最好心的术士,会做最美味的桃酥给我吃,我对人间所有新奇的事物都懵懂好奇,他会牵着我的手带我逛过长街,一一指点于我,眉目含笑白发飘飘。他的胸怀是温暖的,冬日寒夜里他抱我在膝头,问我妖精会不会怕冷;他的眼是笑弯了的,白发拂过我的鬓角,我便无端替他心疼。
  我对他有天然的熟悉感,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他的一部分,我们的黑发白发纠缠在一起,我枕在他身旁,把绑在一起的长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我说:“叶等,我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云迟找上我时是一个凉爽的夏日傍晚,我已记不清是叶等第多少次失去意识了,我只是习惯性地倚在榻侧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头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我肩上,帮他把白发捋顺,摩挲他的面容。每一次我都在怯弱地和自己打赌,赌他的身体不会渐渐冷却,赌他下一刻便能眯着狐狸眼冲我笑,赌他只是暂时累了睡了,我们明日还能共看朝阳云霞,把盏话桑麻。
  可云迟很准确地点破了我的幻梦:“他已经没几日能活了,蜘蛛妖精,这就是你期待的结局吗?”她倚在门边悲伤地笑,“你们人妖殊途,他那一剑冻了我一百四十五天,他就是故意等我恢复了来跟他收尸的吗?”
  我扑上去,跪行攥紧她的裙摆:“你能救他?你不希望他死对不对!你告诉我他为何会这样?我所有的都答应你……”一些属于他的故事,他不肯告诉我,我便从未追问,可我不问,却不代表我不在乎。
  她冷冷地乜斜着眼:“我会告诉你叶等的曾经,你负了他,现在的旧债,只能由你来偿还。”
  【叶等】
  1
  我和桃酥的故事,其实要从很多年前讲起。
  梅岭之巅,云蒸霞蔚,是避世的道派凌寒门所在。那日晨晓,十几岁的凌寒弟子披一袭雪衣,行走于苍林翠竹间,一只调皮的瑰红小蜘蛛在打滑的露水中慌慌张张跌入他的掌心,他垂睫浅笑,却不知那展颜一笑灿若晨霞,映在小蜘蛛精的眼里刹那惊艳,恍然如仙……
  这些内容是桃酥后来告诉我的。我已忘了那一眼,她却记住了那一瞥,她成人后化作温婉贤淑的女子,只为报那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小妖知公子素有咳疾,心疼公子,特制秘制桃酥一盒,还望笑纳。”
  那时我已在梅岭雪芽谷的居所里拾了书卷,略有疑惑地收下了桃酥,道谢后便劝她下山:“小蜘蛛,梅岭凌寒门是术士云集的巅峰门派,你下山保重。”
  她微微一笑:“公子是凌寒大弟子,亦不愿伤我,我很知足。我感念恩德,忧心公子顽疾,只愿日日为公子做些吃食,以替公子分忧。”
  她执意留在雪芽谷里,年少的我不善与人交流,拂却不了她的好意,便习惯了身旁时常送来的新鲜桃酥。我是凌寒最有资质的弟子,可惜常年体弱,痨疾缠身,师弟师妹总是躲着我不肯见我,我独居于偌大的雪芽谷里,也乐得清净,现下却多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妖精相陪。我把此事瞒过师尊,瞒过众人,甚至瞒过同为两位关门弟子之一的小师妹云迟。   云迟是唯一坚持有空就来谷中看望我的人,她总是板着小脸带来新的课业,然后恶狠狠地威胁说一定会超越我这个迟钝寡言的大师兄,我知道她是怕我孤寂偏执,怕我自暴自弃,但其实我很欢乐。她走后,小蜘蛛就从我的衣领后爬出来,化作温柔的女子模样,她说:“那个小姑娘喜欢你。”我问:“为何?”她垂睫低语:“因为只有陷入了爱情的人才能读懂。”
  然而我不懂,或许我真如云迟所言那么迟钝,我心中端着道法藏书,一心向道,我只知道桃酥是我生命中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人。她做的桃酥真好吃,甜中有苦,苦尽甘来,她笑我口味奇特,我夸她蕙质兰心:“桃酥加了蜂蜜,还多了一味苦涩,小蜘蛛,这真是与众不同的桃酥。”
  她垂眸:“因为这其中,多了一味相思。”
  我后来才知晓里头加了苦涩的药用核桃仁,能缓和我的咳疾,而那时的我只望着窗外的簌簌落雪,心头仿佛有萌芽破土长出,长久默然过后,合眼打坐沉吟——
  “唯情最苦。”
  2
  我没有料到云迟一直是知晓蜘蛛妖精的存在的。
  十五岁那年师尊驾鹤西去,她带着凌寒至宝凌寒剑奉请我接掌职权。那日雪霁,山雾初升,她携满门弟子而来,却都让他们停在雪芽谷外,与我独上了梅岭之巅。她说:“大师兄,做一个了断吧,放下那只蜘蛛妖,做我们凌寒的掌权人。”
  最终自然是我不肯,我打算离开凌寒,为了蜘蛛小妖,我因道法而避世,却甘愿为了爱情,重新试试遁入这俗世红尘。却不想,此举足以促成一个同样为爱痴狂的女子陷入绝望。
  “你疯了!就为了一只妖精!”云迟气极,祭出凌寒剑,瑰丽的光华笼罩了梅岭之巅。桃酥躲闪不及,内丹被重创,我热血冲上头脑,拼却性命为她抵挡,硬生生与她一同承受了师门杀灭万物的那道“凌寒独自开”剑诀……我把大多的修为全数渡到了桃酥的内丹里,丹田毁损,吐出了大口的鲜血。我对桃酥悄声说:“天涯海角,有多远逃多远,再也不要回凌寒,我缓过这一阵,就出山去寻你。”桃酥呜咽着扶我,咬咬牙,在我的催促中化作瑰红的虹光,突破了梅岭凌寒界,杳无踪迹。
  “如果这就是执迷不悟,那我宁愿就此万劫不复。”我心头只剩了这一句话,如钟轰鸣,在灵台敲响,回荡不绝。
  我昏迷了三个月,再度在雪芽谷醒来时,已成为手无缚鸡之力、大半修为尽散的废人。已成为凌寒掌权人的云迟闻讯赶来,莲冠华服,眉眼狠绝:“此生必追杀万里,誓将蜘蛛妖精捉拿复你元气,不死不休!”我那时只倚在床褥间眉眼淡淡:“云迟,你变了,你不是当年的小师妹了。”我顿了顿,“我也变了,我不是你的大师兄了。”
  当夜我收拾了包袱,独自下梅岭,与凌寒众人不辞而别。可想想云迟坚持留在我枕边的凌寒剑,我还是一起带下了山。我留了书信一封,放在床头,我说,此生困顿太久,痴情一朝了悟,自此脱离凌寒,弟子愚钝,只愧于已逝师尊。
  我的头发加速花白,我的咳疾日益严重,我知道,我的身体最多只能剩下七年阳寿了,可是我不悔,我要去找桃酥。
  偏偏命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桃酥在重创后已经失忆了,我满世界都找不到她,累了倦了在南楚乐县开了一家叫“七年桃酥铺”的糕点店了此残生,直到第七年伊始,我逮住了嘴馋偷吃的她,我们前缘再续,我的生命却即将走向尽头。
  她遗忘了我,我遗失了余生的寿命与爱情。
  桃酥忘掉了痛苦的过去,但她忘不掉桃酥的味道。她变得又蠢又萌还会天真地使小性子,但她的纯良执着依旧没变,她依旧是我心中惦记的桃酥啊!我用借口让她留在我身旁,其实哪有什么秘方调和她的内丹?只消我一死,她的内丹会自动融合我曾经渡过去的修为,护佑她万世周全。
  云迟要杀桃酥的执念已入魔,我救回桃酥,孰料失忆的她也爱上了执着的我,我想不如就此将错就错,存着一缕私心,与她共度人生中最后的半年美好时光。
  只是桃酥,我死了,你怎么办?此后千岁百年,孤寂的你该与谁共望风光?
  3
  我醒来了,还是在与桃酥共住的那间茅草屋里,我转头,桃酥枕在我身旁,好像睡熟了,一动也不动。
  清风拂帘过,云迟立在我榻边,裙袖飘摇。
  “我还活着?”我猛然意识到不好,整个人却摔下榻去,“你把桃酥怎么了?”
  我狼狈爬起,黑发一绺绺垂过眼睫,久违的颜色,七年了,我的咳疾也痊愈了,一头雪白长发,返青。
  我的眼角开始潮湿。
  云迟只不悲不喜地望着我,眼神淡淡的:“桃酥的内丹给你续命了,她说她不想再当妖精,于是我让她成了普通人——不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她何时能苏醒,就看造化了。”
  我突然悲恸大笑起来:“云迟,我不会原谅你。”
  她辞别了我:“回凌寒去吧,我累了,我也从未奢求过你的原谅。以后,不要再相见了。”
  此后红尘如浪,几十年匆匆过去,云迟真的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凌寒无主,我重回梅岭执掌大权教习弟子,直到桃酥真正苏醒的那一刻,我都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四十年后,一度轮回,桃酥在我的怀中苏醒,六十二岁的我俯首吻住了她的面颊,她睁眼的那瞬,清澈的泪水落了下来。
  【云迟】
  我是云迟,我做了一生的错事,只在生命的最后,做了一件对的事。
  桃酥内丹的法术本就是叶等给她的,哪里能足够救回叶等的性命?我把毕生的修为也尽数搭上,强撑着等到叶等醒来,他说云迟,他不会原谅我。
  是啊,我欠他们太多。我豁出了性命只为赎罪,我持执念错了一生,活该万劫不复,死不瞑目。
  可是叶等,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梅岭之巅那个只愿为你欢笑的小师妹?
  叶等云迟,师尊还在世时,替我们取下了相配一世的名字,若不是因为你潜修道法不谙红尘,我早已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缘起缘灭,因等而起。
  你在等桃酥,等这个小小姑娘伴你最后的余生。而我等你,从青梅竹马常相伴等到你脱离师门远走天涯,好端端被岁月磨成了冷酷绝情的凌寒掌权人。而回到最初的原点,是桃酥在等你,初化人形的红寡妇毒蜘蛛偏生那么美那么温柔,她长伴你左右,只为一心修法的少年能有朝一日了悟她的凡心,接受她的爱意……兜兜转转,命运轮回,我们都在等,等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的结局。
  点一盏烛灯,看青丝化雪痕。等一位良人,相伴共度这一生。
  我知道,桃酥会醒来。在你们都已霜满白头的时候,你会抱着她拨开蛛丝,看窗外的风景。你会在梅岭之巅与她携手,俯瞰这大雪纷飞的山河。
  终究,那个和你并肩笑看的位置,站的不会是我。
  编辑:柒柒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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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鸭推荐:看这个故事的开头,我还以为橘子这次写了个非常复杂的悬疑推理故事以及一个冷艳睿智的女主角,可渐渐看下去,它的确似是个复杂并且环环相扣的故事,但女主角冷淡的外表下,却有着如毛茸茸的小赤狐一般柔软的心。  (一)  厉骁涉嫌一桩失踪案。  这个消息听起来稀松平常,但厉氏一族富甲晋州,家主厉骁自然举足轻重,而这桩案子中失踪的人更是尊贵——平江王府的世子洛影青。  所以在离京的时候,首座反复叮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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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爆料time:关于这个故事,我只想静静地爆个料,就是这个故事中女主角的原型咯,就是萌萌哒的美喵作者大人本尊……故事真的很甜,男女主角的吐槽(逗比)功力不相上下!好啦,你们记得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让沈熊猫知道我爆了她的料,我还不想跟她绝交哒!  1.一个玉米鸡排的交情  我和宋彧的交情,是从一个鸡排开始的。  高中时候,学校对面暗藏一家卖炸鸡的店。那家店的玉米鸡排格外好吃,总是引起我们的哄抢。晚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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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隔壁的傲娇少年  01 小小年纪坏心眼儿  林蜜其实也没想到,她鼓动程熹微去应聘,居然那么顺利就成功了,这令她开心得摩拳擦掌,吃完饭毫不犹豫地提出要去程熹微那里“玩一玩”。  程熹微果断地拒绝了。  “小蜜,你看我今天才刚刚搬过去,晚上就呼朋唤友回去,不太好吧?我以后一直住在那里,机会多的是。回头我和那个苏念熟悉了,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不是更好?”程熹微慢声细语地说。  林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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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配得上祝青山的万丈光芒,就像言慕青与他站在一起时那样,成为众人眼中的璧人。她要在他面前说爱,无论结局如何。这便是她全部的梦想。”说起来,这也是我曾经的梦想。那么,你是否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壹 今夜酒水畅饮,而我,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1930年夏,北平。  我在四方戏院初遇二十五岁的沈映雪,记得她当时着轻衣水袖,好似胸中有血,血里有风,万分轻盈,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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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送花给我》被誉为与“夏木”齐名的悲伤之作,上市两年打动了无数读者。在读者和编辑的“呐喊”下,作者米筝再次执笔,耗时一年写下了《你不要送花给我》中男配角夏续的青春成长故事。  第一章  1  夏续踩着长长的阶梯,往上走走停停,经历了漫长的半小时后,终于到了半山腰。他恍然地看着望不到头的斜坡,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少教所要建在这里。  他设身处地去想,如果是自己在里面的话,绝对会觉得逃走是一件多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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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感言:某天走在街上,脑海中突然冒出谢九这个名字,有几分侠气也有几分率真,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个人物,有了这样一个故事。因为够直白她与蔺冬的爱情,从来都没有误会,没有第三者,没有怀疑与猜忌,她甚至打算早早嫁给他,厮守一生。可无奈命运要让她与他颠沛流离……(再说就剧透了,留给你们看,希望你们喜欢这个故事。)  01  蔺冬穿着白衬衫站在屋檐下,身旁是穿着大红裙子的谢九,两个人对着镜头,一个傻笑,一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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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米筝  上期回顾:原来徐千默过去叫“钱磨”,因为当年工地的一出闹剧,母亲离世,父亲入狱,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内心变得敏感又脆弱。而那个时候阴差阳错地,秦柚的父亲成了曝光他阴暗人生的始作俑者,那张记录他所有“不光彩”的照片,让他开始疏远秦柚……圣诞节的同乐会,徐千默开始正式讨厌秦柚,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13.白与黑  他特别特别讨厌这个样子的她。  为什么她要露出这种讨好的表情?为什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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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说我是从小看着十三妹的稿子长大的,你们肯定不信……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好久不见韩十三的稿子,老作者们的稿子哟,真是越来越难催哒。我呢,就不啰唆了,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一、那一年,我、顾正旗还有大吕16岁  顾正旗在省运动会上拿下男子4×100米冠军时,整座小城都在为他沸腾。而我依然记得张校长找到我们四个时的情形。彼时没人看得起我们这样不爱学习总是到处惹是生非的坏男生,初中升学考试我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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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相杀の作者×编辑  凉音:呵呵呵……傻白甜!你跟我讲讲送审意见上的“呵呵呵”是什么意思?  柒柒若:呵呵呵呵,就是嘲笑你啊!  凉音:阿西,我哪里得罪你了!我已经跟你过不下去了,为什么我写傻白甜就是呵呵呵,别的作者写傻白甜就是嘻嘻嘻,你说你说!(持续咆哮中……)  柒柒若:呸呸呸,明明送审意见后,我还写了——这个稿子真的炸飞了我所有的少女心,太甜了,太想谈姐弟恋了!!(来自一个单身很久的大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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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柒若推荐:“我费尽心机,却还是与你有缘无分”,读完这个故事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掏心掏肺爱一个人,费尽心思讨好一个人,这种感受,也许你我都曾有过。可偏偏爱如指间沙,握得太紧,沙漏得越快。所以,去爱吧,不顾一切地去爱,但是也请不要忘记,爱爱自己。  1.重逢:不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傅殊过去的时候,一米八的秦昭月正红着眼睛控诉林湛:“你怎么那么狠心,说甩我就甩我?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林湛翻了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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