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的深处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ucong5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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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剑宁,全国公安机关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见《中国散文诗人》《中国散文诗研究》《散文诗世界》《中国年度散文诗》《湖南文学》《民族文学》《天山》等刊。
  1
  又是春天。
  春天对我来说,就是噩梦的开始。
  我讨厌春天,我觉得春天就是生命的悲剧。病房的窗户不大,装着厚重的铁栅,露出很小的缝隙,像监狱。透过缝隙,我仍然看到外面的土地上,大片的绿色。那是一片新绿,我很悲哀,为那片新绿。
  病房里很阴沉,死一般的阴沉。
  冷,很冷,我的牙齿在不住地打颤。入春的第一天,暖气就关了。但病房里的冬天,却很长,可以延续到五月。医生说了,医院没钱,能省的都省了。我将病号服套在了身上,那件病号服很旧,很脏,烂了几个洞,穿在身上,几乎和没穿一个样。
  入院的第一天,医生就把我领到一间房子里,指着堆在地上的一大堆病号服,说,挑一件,穿上。
  我看了看,发现那些衣服散发着很古怪的臭味,挑与不挑,都那么回事。我随便捡了一件,套在身上。我闻着那些腐烂般的味道,想象着曾经穿过这件衣服的那些人。我不知道,那些人,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不过,他们即使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我说的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
  如果一个人活着,只是可以走动,可以吃饭,可以拉屎,可以笑,可以哭,却没有正常人的思维,那这个人,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我就是这样一个死人。
  天刚亮,病房里很安静。除了我,病房里还有憨头、老板和局长。这个时间,憨头依然在睡,憨头喜欢光着睡。我听老板说过,憨头不到三十岁,结婚不久,突然就犯了病。憨头的脑袋很圆,却没有头发,一对招风耳,在秃脑壳上扑闪着,看上去很滑稽。憨头很胖,几乎没有脖子,胸前的肉很多,比女人的还多,也比女人的还软,只是没有女人那么白。
  我刚进来的时候,老板给我说过,憨头过去很瘦,后来不知咋的,就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胖了好,像弥勒佛,有福。福个屁,在这里,就是头猪,一头只知道吃和拉的猪,老板当时白了我一眼,吼道。我在老板的眼睛中,看到了他对这里彻骨的厌恶。
  憨头仰躺着,大腿中间的那个家伙出奇的大,肆无忌惮地挺立着。从我来到这个病房,憨头的睡姿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半夜睡不着,看着憨头那个硕大的家伙,我会伸出手指,好奇地弹一下。那家伙受到袭击,突然就蔫了下来,像根晾干的黄瓜。可不久,那家伙就会重新挺立起来,很威武。有时候,看着憨头的那個大家伙,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人,人咋会长出这么大的家伙呢?可后来一想,就释然了,憨头本就不是正常人,包括我、老板和局长,我们都不是正常的人。不然,我们怎会来到这个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
  据说,憨头生下来就很少说话,也不太会说话。长大后,憨头没上过学,只知道干活,什么活都干,包括打扫鸡圈、给羊拔草、给地浇水、拉煤掏厕所掏下水道。憨头很能干,但干的都是别人不愿干的活。干别人不愿干的活的人,当然有点傻。憨头的确憨,而且傻。对于憨头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可怜的,天生就是无法被人认可的,天生就是无法适应这个社会的,天生就是不应该结婚的人。
  但是,憨头结婚了,坏就坏在他结了婚。
  憨头是在三十岁才结的婚,新娘是个长得奇丑的女人。憨头和那个丑女人没过几天就离婚了。据说,那个丑女人和憨头离婚,是因为憨头两腿间的那个东西不中用,根本就干不成那个事。虽然憨头的那个家伙很大,出奇的大,可就是干不成那个事。干不成那个事的男人,还算男人吗?说得更狠点,连个人都不算。憨头的老婆当然不愿意,当然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憨头,虽然她自己也长得很丑,丑极了。憨头的老婆走的时候,憨头正在扫地,从此就只会扫地了。
  局长喜欢坐着睡。一天到晚都坐着。我特别注意过,局长坐着睡时,两腿分开,总是四十五度的样子,两手抱在胸前,腰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局长长着张国字脸,眉毛粗黑,双下巴,眼睛不大,目光却极具杀伤力,看上去挺有派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局长穿着的是套西服,样子倒真的很像个局长。
  有次半夜,我来到局长床前,弯腰看着他的脸。不想,局长突然睁开眼,瞪着我。病房里很黑,但局长的目光却亮极了,像狼。局长看着我,说,开会呢,你在干什么?我吓了一跳,赶紧坐到床上。局长点了点头,说,很好,现在继续开会。说着,又闭上了眼。我觉得,局长从来就没有真正睡着过。或者,他已经成仙了。
  老板的行踪总是很神秘。老板和我、憨头、局长不一样,老板不穿病号服,总是穿着件皮夹克。他给我说过,那件皮夹克,真皮的,上万呢。平日里,老板打扮得很干净,说话做事很正常,根本就不像个病人。在医院里,老板的身份很特殊,医生对他的行踪基本上不加约束。有时候,老板会不声不响地离开医院。不久,又悄悄地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板是出去进货了。
  在这所医院里,老板的货都是卖给我们这些病人的,比如几块钱的烟,最便宜的方便面,一捅就破的卫生纸。我不知道,是谁容许老板在这里做生意的?我也弄不明白,一个会做生意的人,应该是精明的,会算计的,怎么会和我们这些没脑子的人在一起?
  我们这个医院,是精神病院。
  2
  我来到这是因为一条狗,还有一群鸡。
  那条狗,是我养的,我给他起了个名字,黑背。黑背其实不大,就是条宠物狗。入春的时候,我把黑背给弄死了。
  每逢春天,我的身体里就会燃起火。其实,开始的时候,我也很想把火扑灭。但那把火只要烧起来,我根本就没法扑灭。于是,我慢慢地失去了抵抗,甚至开始纵容。
  那天,我喝了酒,喝得酩酊大醉。这时,我看到了黑背。黑背就趴在屋角的地上,沉默地看着我。我拿起了刀子。那把刀子很亮,我已经磨了很久,始终藏在我的身上。说起来,我藏那把刀子,是因为害怕,我的内心,时常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我抓住黑背,黑背竟然未作反抗。刀子下去的时候,血疯狂地喷了出来。但黑背依然没有出声,只是极其悲伤地看着我。   我却没有丝毫的悲伤。
  我剥了黑背的皮,只留下血淋淋的躯体。我把滴着血的躯体挂在了父亲的门头上。母亲去世后,这个家中只有我、父亲和弟弟。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觉得父亲和弟弟变成了我的威胁,虽然他们其实都很爱我。但在我的意识中,他们时刻想着的,就是如何陷害我。我把黑背杀死后挂在父亲的门头上,就是要告诉他们,你们别惹我。
  后来,父亲的兄弟们来了。
  父亲有三个兄弟,父亲是老大。过去,父亲的三个兄弟常来我家。后来,就很少来了。即使来了,也是像躲鬼一样躲着我。他们怕我。父亲的大兄弟是做生意的,我曾经在犯病时,差点在他家的商店点了一把火。父亲的二兄弟更是对我怕得要命,有次他来我家,我拿着刀子,跟着他,直到他仓皇地逃出我家。父亲的三兄弟是个屠夫,胆子挺大,开头不怕我,我就做了个弹弓,看到他来,就远远地射了过去,打破了他的头,他从此就很少来我家了。在父亲兄弟们的眼里,我是魔鬼。
  虽然来了,父亲的三个兄弟却不敢进我的屋。他们害怕我手中的刀子。他们经过预谋,先是躲在角落里,拿着绳子和棍棒,准备在我出来时进行突袭。但我早已看透了他们的阴谋,死活不出门。他们没办法,就假借给我送饭,在饭里下了安眠药,想等我睡着后,再下手。可我是有防备的,我从来就不吃他们做的饭。后来,他们想尽了所有的办法,都无法使我就范,只好站在门口,怯怯地劝道,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样下去,会出事的。又恐吓我道,你别干蠢事,会被枪毙的。我不开门,也不出声,只是打开窗子,将黑背的肠子肚子撂了出去,父亲的三个兄弟见了,立刻就慌作一团。
  后来,我身上的火更旺了。我又弄死了家里养的十二只鸡。
  那些鸡还没长大。我走进鸡圈的时候,那些鸡以为我是来给它们喂食的,围着我,欢快地叫着。我蹲下身子,抓住一只,又抓住一只。不大工夫,鸡圈里的鸡就都不叫了。我站在鸡圈里,眼睛通红。当时,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的样子,却不敢阻止。父亲的脸憋得通红,身子在不住地颤抖。
  父亲的兄弟们决心要把我送去医院。
  他们先是给医院打了电话,近乎哀求地说,孩子病犯了,不治会伤人的,我们的话他不听,只有求你们了,他只听你们的话。医生说,我们只负责看病,不负责接人,你们还是自己把他送来吧。他们又找了民政局。像我这样的人,一般人是不会理睬的,民政局却有对伤残人员抚恤和优待的义务。但民政局的人说,我们这里也没办法,我们没有强制将病人送到医院的责任。
  父亲的兄弟们在万般无奈之下拨打了110。警察开着警车来了,警笛声很刺耳。
  其实,我表面很凶,内里却是很胆小的。警察来后,我将屋门死死从里面顶住,任凭警察怎么敲,就是不开门。警察在外面喊,再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了。我壮着胆子说,你们进来,我可是会杀人的。其实,那时我的手在一个劲地颤抖,刀子都握不住。警察们当然不害怕,他们破门而入。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戴着头盔,穿着防弹衣,拿着警棍,如临大敌。在面对全副武装的警察时,我手中的刀子就没那么可怕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刀子就被警察打落在地。
  我就这样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3
  阳光很好。病房里,却没有阳光。
  憨头终于睡醒了。憨头醒来后,不穿衣服,就拿起了扫把,光着身子,在地上扫着。那个硕大的家伙,在他的两腿间,来回晃着,很显眼。憨头却不管那么多,只管扫地。我来到这个病房一年了,见到憨头时,他就是这样。憨头扫得很认真,好像地上很脏,其实什么也没有。他却只管扫。可以看出,他扫地时,是快乐的。
  局长也睡醒了。不过,局长依然坐着,样子很固定。除了吃饭拉屎,他总是这样坐着。但与睡着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眼睛睁开了。他只要睁开眼,就开始说话了,谁也无法堵住他的嘴。
  现在,开会!局长很威严地说。
  开会了,你们都过来,开会!看到我和憨头依然不理他,局长更加愤怒了。局長说,不听话就罚你们款,天杀的,造反呢,还有一点组织纪律性吗?
  骂够了,局长清了清喉咙,就自顾自地做起了报告。
  同志们,今天这个会,很重要。下面,我要讲几件事情。第一件,就是腐败问题。最近,咱们局里腐败问题有所抬头。你们可要记住,腐败是犯罪啊!是要进监狱的!啊!我在这里郑重承诺,对腐败,绝不姑息,一定会一查到底。第二件,是作风问题。啊!作风,可不能坏了,从明天开始,点名要严格,迟到了,罚!
  ……
  局长讲累了,喊道,茶!
  这时候,我会很配合地端上一杯水,毕恭毕敬地递给他,就像是他的秘书。局长接了,很矜持地喝一口,目光威严地扫视一圈,就又开始训话了。不久,又会伸出两个手指,晃着,喊道,烟!我就赶紧抽出一根烟,放在他的两指间。局长点点头,把烟叼在嘴里。我急忙拿出火柴,给他点上。局长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很惬意地砸吧下嘴,对我说,你,不错,要升了!
  这个时候,老板一般不在病房。每天的早上,老板的生意都很好,特别是烟。在这里,烟的消耗量大得惊人。有时候,一个病人一晚上就可吸掉五六包烟。老板在病人们那里赚钱,病人们也离不开老板。
  偶尔,老板早上如在病房,总是很少说话,坐在床上,点着赚来的钞票。老板点钱的时候,跷着二郎腿,神态极专注,样子极潇洒。我发现,老板点钱的手法很专业,但目光,却极贪婪。
  大约十点的时候,我们的医生小美就来送药了。
  小美很年轻,是个女医生,还没有结婚,个子不高,长得很白净。小美的目光很清澈,像泉水。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甜,总是轻声细语的,让人很舒服。有时候,我会为小美抱不平,这样一个纤弱的女孩,怎么会留在这里?她和我们不一样,她应该去有阳光的地方。
  小美进来的时候,憨头仍在光着身子扫地,身上的肉一颤一颤的,两腿间的那个大家伙,丑极了。
  小美却很从容,很淡定,她很温柔地说,憨头,赶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的小鸡鸡会被人偷走的。这个时候,憨头就会傻笑着,说,穿衣服,穿衣服,小鸡鸡不能丢。这么说着,憨头就把衣服穿上了,随后坐在床头,抬起头,张大嘴等着。小美取出药,放在憨头嘴里,又给他喂了水,憨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声音很大,就像咽下了一头牛。小美甜美地笑着,说,真乖!又拍拍憨头的肩膀,说,继续吧,地很脏呢。憨头就又拿起扫把。   小美又转身来到了局长床边。
  这时,小美换了种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局长,是否会间休息五分钟呀?局长很大度地看了看小美,想了想,说,好吧,就休息五分钟,我接下来还要讲100个问题。小美又说,局长,到吃药的时间了。局长皱了皱眉,没说话,接过药就咽了下去。小美满意地笑了笑,“请示”道,局长,休息时间到了,是不是继续开会啊?局长抹抹嘴,说,好,继续开会!
  小美在面对我时,就完全变成了医生的模样。
  我和憨头、局长不一样。我只要进了医院,就基本清醒了,不痴,不傻,只是有些呆,和正常人差不多。这让我的家人很难理解,他们甚至怀疑,我是装病的。但我知道,我确实是病人,我只能适应医院里的环境,只要从这里出去,我就会犯病。小美知道我是清醒的,对待我,就不再那么哄着了,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回答,还行。小美把药递给我,说,药一定要坚持吃,你的病,不重,坚持吃药,会好的。我点点头,说,但愿吧。
  小美出去后,憨头仍然在扫地。局长又开始继续训话了。我站在窗口,怅然地看着窗外的那些绿色。
  4
  我时常会想念黑背,它是我真正的朋友。
  记得那天下着雨,雨很大。我是在一个垃圾池旁看到黑背的,它躺在一摊肮脏的泥水中,身体很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它看到我,抬了抬头,依然躺着。我断定,它是被人抛弃了。我决定把它带回家,带回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是正常人的世界,我和黑背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我把黑背抱到一条小河边,开始给它洗澡。黑背很配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很温柔。我相信,它是需要被关心的,也需要疼爱。我把黑背带回家,给它炖肉,黑背吃得很香。我想,它一定很久没有吃饭了,更没有吃过肉。我觉得,黑背比我更可怜。
  我开始和黑背一起生活了。
  黑背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恢复了,成了一只真正的狗。我确定它可以听懂我的话。我喊,黑背,它就会亲切地看着我。是的,亲切。我想,它是把我看做他的同类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或许就是它的同类。我确定它是完全听得懂我的话的。我说,黑背吃饭了,它就会蹲在饭桌旁的椅子上。我在饭桌的一边放了个碟子,碟子里是它的饭。我坐在它的对面。我吃啥,它就吃啥。我是把它当做和我一样的人的。到了晚上,我说,黑背睡觉了。它就会钻进我的被窝。我和它是睡一个被窝的。我不知道它是公狗,还是母狗,我分不清公母,就像分不清我是人还是动物。但我没有任何杂念,我是个无人关注的人,它是被人遗弃的狗,我们同命相连。
  我也可以听得懂黑背的话。
  比如它饿了,就会蹲在我的面前,哼哼着,我就懂了。我会给它买面包,买香肠,买牛奶,买香蕉。每隔一段时间,我们还炖一只鸡,会个餐,有时甚至喝几杯酒。黑背也会喝酒。有次,黑背喝醉了,就在地上给我跳舞。我很高兴,就抱着他,一起跳,跳得开心极了。它如果想出去散步,就会抓住我的裤脚,“嗷嗷”叫几声,我立刻就会明白它的意思。我和它一起散步,它在前,我在后,就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兄弟。有时候它心情不好,会蹲在门口发出几声嘶鸣。我马上就知道了,它是想家了,想它自己的家。黑背以前算是有家的,现在,它是个没家的孩子。我就对它说,黑背,这就是你的家,你和我的家。黑背哭了。我也哭了。当然,我们的眼泪,没有人可以理解。
  黑背很疼我。
  有次,我喝醉了。喝醉后,我决定自杀。黑背发现异常后,蹲在我的床边,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它舔得很卖力,很急切。它或许觉得,这样就会帮助我断了自杀的念头。它惶恐地叫着,我听出它是在劝我,你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后来,黑背疯狂地跑出了屋子,不知怎么就叫来了我的父亲,我得救了。晚上,黑背躺在我的被窝里,爪子依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
  还有一次,我离家出走,是黑背跑遍整个冬季找到了我。
  那是个冬天,雪很大。我一般很少在冬季犯病,但那年冬季,我病得很厉害,是因为我的妈妈去世了。我是知道的,在这个世界上,妈妈就是最疼爱我的那个人。记得我刚生病的时候,是妈妈带着我四处求医,去过很多地方,妈妈的腿都走瘸了。有一次,我犯病了,妈妈走进我的屋子。在这个家里,只有妈妈敢在我犯病时进我的屋子,其他的人,都害怕我。一个精神病人,正常人怎会不害怕呢?可妈妈不怕。妈妈不怕,是因为妈妈是真的爱我,我是妈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妈妈抱住我,哭着,哭得很伤心。我却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哭。我犯病时,几乎什么也不知道。我咬住了妈妈的手腕,妈妈的手腕流出了血,但妈妈没有抽回手。妈妈就那样被我咬着,甚至用另一只手疼爱地抚摸着我的头……
  现在,妈妈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怕我的人没有了,我还留恋什么?
  我决定出走,到另一个没有人的世界。我需要那样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我才活得安心。我走出家门,什么也没带,也没有什么目标,我只是朝着没有人的地方走。那时候,雪停了,地上的积雪却很厚。我的脚印留在雪地上,这是我能够留给这个世界唯一能看到的印记。我走了很久,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那是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雪。我坐在雪地上,倾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后来,是黑背找到了我。当我的家人找了几天,依然找不到我时,他们放弃了。但黑背没有放弃,它太熟悉我的气息了。黑背闻着我的气息,最终找到了我,在那个下雪的冬天。
  然而,我却杀死了黑背。现在,我想告诉黑背,我并不是有意要杀他的。我要请它原谅我,原谅我的冷漠和残忍。
  5
  入春不久,医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老板死了。老板是在出去进货时,被车撞死的。
  我说过,老板在我们这里,是个很特殊的病人。我和他的接触,就是从他那里买东西。我在医院的一年里,从他那买了很多的东西,包括烟、方便面和卫生纸。他在卖给我东西时,很少说话,只是盯著我手中的钱。或许,他只认得钱。
  有一次,我问小美,老板怎么会在医院里做生意?   小美说,因为,他只会做生意,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小美还说,他必须做生意,因为他不做生意,就会犯病。
  小美说得很认真,眼中的目光很温柔。更多的,是同情。我突然明白了,老板的确是个病人,就像憨头只会扫地,局长只会做报告,我只会胡思乱想一样,老板也只会做生意。对正常人来说,做生意是为了谋生。对老板来说,就是病。一种只有他这样的病人才有的病,一种正常人很难理解的病。
  我听小美说,老板过去是个真正的老板。
  那时,他做着很大的生意,也很有钱。据说,他的钱多得可以买下我们这个城市最大的万豪商场。老板那时做的是电器生意,他从南方以很便宜的价格进货,在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城市抬高价格出售。他的原始资金很快翻倍增长,钱像水一样流进他的口袋。他开始扩张,在全国各地,几乎都有他的连锁店。老板成了真正的老板,他买了豪车,甚至雇了保镖。
  突然的暴富,使老板变得不可思议。
  那时的老板不想结婚,但情人却很多。他每到一个城市,几乎都有情人陪在他的身边。老板吃饭也很讲究,喜欢野味。据说,老板特别喜欢吃猴脑。那种吃法,很残酷,猴子是被活着砸开脑壳的,他可以笑着吃下整个猴脑。像许多有钱人一样,老板不喜欢吃中餐,喜欢西餐。他说,吃西餐,不是吃味道,而是吃身份。吃西餐的人,才是有身份的人。老板还特别喜欢名牌,就连袜子,都必须是进口货。他时常说,人赚钱干什么?不就是用来享受的吗?人活着,就是为了享受。
  小美说,老板的病,是因为他太想得到。
  老板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就是赚到更多的钱。老板说,有野心,不是坏事,就像狼,狼的野心,不是一只羊,而是羊群。他还说,男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野心。没有野心,怎么可能征服这个世界?不能征服世界,怎么能征服女人?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做强者。那时候,他是疯狂的,已经获得的巨大成功,使他忘乎所以。他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清贫过,忘记了他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的小屋,忘记了父母的嘱托。他走得太急了,根本無法停下来。他开始买股票。刚开始,只是少量购入,他又赚了。随后,他开始大量购入股票,他觉得这样来钱更简单,更快捷。他把所有的收入都投到股票中。为了获取更大利益,他甚至关闭了各地的连锁店,专做股票生意。当有一天晚上,老板发现他的所有股票都被套进去时,他最后的崩溃不可避免。老板的病很怪,他必须做生意。不做生意,他就会犯病。会自杀。会伤人。因此,医院就容许他做起了生意。
  老板是在进货时被卡车撞死的,但没人说得清楚,是卡车撞了他,还是他撞了卡车。
  6
  在黑背之前,我还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一个真正的人,名叫二傻,是个乞丐。
  那是前年的冬天,天冷得要命。冬天我基本很少出去,就坐在我的小屋中,抱着火炉发呆。这时,门响了,我打开门,看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未来的朋友,二傻。我看到站在门口的二傻,特别的诧异。
  我之所以诧异,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敲我的门。从我病后,除了母亲,基本没有人敢敲我的门,更不要说外人。我怕人,人也怕我。我和正常的人无法正常交往。但二傻却敲了我的门,这让我很诧异。
  其次,是二傻的样子让我诧异。
  怎么说呢?那天的天气太冷了,即使坐在屋内,抱着火炉,我都可以感觉到外面的风可以穿透墙壁,让我不寒而栗。但当时二傻只穿着件薄薄的秋衣,秋衣上还破了几个洞。二傻的头发很长,脏极了,好像从来没洗过澡。我觉得二傻似乎在对着我笑,笑得很卑微。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二傻是在笑,因为他的笑像哭。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诧异,诧异是因为可怜。我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不是吗?我还有自己的屋子,还有火炉,但二傻没有。他站在寒风中,伸着手,极其卑微地小声问我,你,能不能给我点吃的,一点点就够了。
  我把二傻请进了我的屋子。
  我很为我的这个行为而激动。这么说吧,已经很久了,我没有主动让人进过我的屋子,也很少有人主动进过我的屋子,除了后来被警察强行攻入。我讨厌人,很怕人。人也讨厌我,害怕我。我和正常人之间,早已有了壁垒。这个壁垒,看不见,却极其坚固。它横亘在我和人之间,不可逾越。但这次,我主动把二傻请进了屋子。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突然发现,二傻竟然比我还可怜。我说过,我可怜比我还可怜的人。当然,当我遇见比我还可怜的人时,我还是多少有点优越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优越感了。像我这样不正常的人,怎么可以有优越感?但那天看到二傻,我就有了很久都没有的优越感。因此,我破天荒地将他请进了我的窝。
  接下来,我又一次诧异了。
  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吃饭的人?二傻进了我的屋子后,我给他倒了茶,给他拿来了馒头。他立刻伸出肮脏的手,抓起馒头塞进嘴里。我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吞咽声,那个馒头就不见了。他没嚼,是把馒头整个吞了下去。那是个很大的馒头。二傻就这样连续吞下了五个馒头。二傻终于被噎住了,剧烈地咳嗽着,脖子伸得很长,像鹅,差点把刚吞下的馒头给吐出来。二傻这才想起了要喝水,他端起水杯,一口气就把一大杯水全部给喝了下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杯水给喝下去的?那杯水很烫,刚烧开。
  我就这样和二傻成了朋友。
  我和二傻睡一个被窝,就像后来和黑背。我抱着他,他抱着我。看上去,我们就像是同性恋。但其实,我们俩都没有那样的爱好,我们只是抱团取暖。二傻自从有了我这个朋友,就不再为吃饱肚子发愁了。我每天都把吃的留给他,哪怕自己饿着肚子。有一次,二傻想吃肉,我就去跟父亲要钱。每次我跟父亲要钱时,父亲都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给。父亲害怕我犯病。我犯了病,父亲就没好日子过。我把从父亲那里要来的钱一次就花完了。我买了一只羊。那次,我和二傻把整只羊都炖了。而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一顿就吃下了一只羊。吃肉时,二傻要喝酒,我就买了酒。我们俩对着喝。二傻的酒量很大,一次可以喝下两瓶,不醉。   后来,我就离不开二傻了。
  这么说吧,我特别依赖二傻。之所以依赖,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和真正的人做朋友。我甚至十分感激二傻,只有他敲了我的门,只有他进了我的屋,只有他愿意和我说话,只有他愿意和我做朋友。其实,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像我这样的人,却是一个特别渴望有一个朋友的人。那种渴望,埋在我的内心深处,别人无法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甚至,我的这种渴望,比正常的人更强烈。我需要和人交流,需要朋友。但是,我和正常人的距离太远了,我无法接纳他们,他们也无法去接纳我。
  我和二傻开始了一段幸福的生活。
  二傻和我成为朋友后,依然会出去乞讨,那是他的生活,他必须要过那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也离不开自己的生活。每天,二傻出去乞讨后,我就会很孤单,内心很荒凉。我会蹲在门口,等着他回来。我其实是害怕孤独的,我因为害怕而孤独。有一次二傻劝我,要不,你也和我出去一起乞讨?我拒绝了,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起来,你也可能不相信,我是个有自尊心的人,我的自尊心特别强。有时候,自尊心太强,就是自卑。但是不管怎樣,我的自尊心不容许我出去乞讨。当然,我也无法乞讨,我觉得乞讨是件很复杂的事情。那样的事情,我根本就做不了。因此,我很羡慕二傻。毕竟,他还会乞讨。而我,已经什么都干不了了。
  然而,我最终和二傻也分手了。
  当二傻感觉到我已经离不开他时,他开始敲诈我。是的,敲诈。二傻开始跟我要钱,很多的钱。开始,我尽量满足他,只要兜里有钱,都给了他。但是,二傻不满足,越要越多。后来,为了满足二傻,我就拿着刀子,逼着父亲要钱。我甚至把自己的衣服都给卖了。还卖了电视,卖了父亲的自行车。有时候,把父亲买给我的面粉转手又卖给了别人。甚至连我最心爱的小收音机,都卖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那个小收音机陪伴着我。最后,我卖了家里一切可以卖的东西。为了留住二傻,我费尽了心血。然而,二傻却依然不满足,依然每天向我要钱。我不知道,他要这些钱做什么?一个彻头彻尾的乞丐,又能做什么呢?我开始跟踪二傻,我想知道他到底拿着钱干了什么。那天晚上,我彻底被震惊了。我看到二傻进了一家很隐秘的洗浴店。我跟了进去。当我推开门时,赫然看到二傻正在抱着一个女人干那事。
  我永远也想不到,一个乞丐,竟然会这样。我被二傻欺骗了,骗得很惨。后来,我们彻底分了手。
  7
  这个春天的最后一天,我们的医院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局长自杀了。虽然是自杀未遂,却引起了很大震动。
  我当时怎么也无法理解局长为什么要自杀?又是怎么能够跑到那个阳台上的?要知道,在我们这里,看管是十分严密的。这严密的程度,甚至比监狱有过之而无不及。什么都是封闭的,干什么都有人跟着,就是吃饭拉屎,都有人盯梢,怎么可能有自杀的时间和空间?特别是局长,从我来到这里,局长晚上是坐着睡觉的,白天是坐着开会的。局长很少站起来,很少干其他的事。更直接地说,局长病得很厉害,除了坐着,其他的都不可能去干,他已经丢失了他的意识。
  但就是这样的局长却要自杀。
  那天晚上,局长的家人来看他。我也听说了,局长四十八岁,在这里已经呆了十五年,他刚进来的时候,他的家人还来看他。后来,就很少来了。这次来,与上次的间隔竟然长达三年。局长的家人对他说,他们要搬走了,可能很难再来看他了。局长傻坐着,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但结果是,局长在从会客室出来时,突然就疯狂了。他冲破阻拦,向阳台冲去。通往阳台的通道有一个铁门,铁门是锁着的,但局长却一下就撞开了那道铁门。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撞开那道铁门的,他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局长过去真的当过局长,而且是在他三十岁的时候。
  那时局长很年轻,也很优秀,为了干点事,他几乎很少回家。局长对下属的要求很高,可以说是苛刻,自从他当了局长后,局里的人就很少休息,大家都暗地里叫他“魔鬼”。局长是个有个性的人,也很傲慢,他只管干事,很少走动,没有几个领导会放在他的眼里。为此,局长几乎得罪了所有的领导。但局长不怕,他相信,只要能干事,就行。
  但局长错了。
  在他三十三岁的时候,上级到局里搞了一次民意测验。测评的结果是,全局一百六十七号人,竟然几乎都给他打的是差评,这完全超出了局长的预料。一个全额差评的人,怎么可以当局长呢?那可是民意啊!民意有时可以被忽视,有时却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局长最终被拿掉了。
  局长被拿掉后就病了,病得很厉害。
  那晚,局长冲到阳台后,却没有死成,这要感谢小美。当时,局长就站在阳台的边缘。这是个五层楼,所有的人都在喊,局长,不能跳!但局长去意已定,他的一只脚已经悬在了半空。这时,小美静静地站了出来,轻轻地说,局长,开会了!
  那一刻,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局长听了小美的话,突然就停了下来,就把那只悬空的脚收了回来,就转过了身子。局长说,哎呀,我忘了,该开会了。那天,所有的人都坐在局长的对面,听他开会。
  所有的人,都在哭。
  8
  我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我来到这个医院,就是因为我的聪明。
  我说自己特别聪明,绝没有吹牛的意思。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的聪明就超出了常人。比如家里的电线短路了,我很轻易地就可以找到症结。十岁的时候,父亲的小收音机坏了,修理铺都无法修好,可到了我的手里,我就可以让它起死回生。再大点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修电视机了,我可以把一台电视机拆成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再把它完整地装起来,和原装的差不多。我的这些不同寻常的表现,往往使别人目瞪口呆,就连父母都认为我是一个藏有特殊功能具有超强天赋的奇人。
  我得意的时候,那种自我意识就变得更加张扬极其膨胀了。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再继续学业,我开始步入社会。那时,我在一家摩托车修理铺打工。在此之前,我根本就没有接触过摩托车,对其构造功能线路零部件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可我的天赋和聪慧再次发挥了神奇的作用,我只是稍加琢磨,就对摩托车的特点了如指掌。我只要骑上摩托车,转那么一圈,就可以知道它的毛病出在哪里。更让大家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我可以仅凭声音,就可以判断摩托车出现的问题,这让我的名声很快在我们那个圈子里为人所知了,找我修车的人很多。当然,因为我,老板的生意很火。   但是,我的毛病也很快就暴露了出来。
  我很少与人交流,我不愿意与人说话,我讨厌讨价还价。每天,我都闷声不响地干活,就像个哑巴。我的自我意识也在不可遏制地膨胀。比如,只要是我接手的活,就不容许别人插手。有次修完一辆摩托车,老板说,再检查一遍,说不准还有问题。我一声不响,就把摩托全部卸开,零部件撂了一地,吼道,好吧,你来修。老板很生气。但老板还得迁就我,毕竟,我的客源很多,老板得靠我赚钱。
  后来,我变得更加肆意妄为。
  只要是我修理的摩托车,价格必须我来定。有的时候,我甚至不要钱,就给人修了。老板成了摆设,好像我才是真正的老板。老板刚开始还能忍耐,到后来,就忍无可忍了。因为,找我修摩托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宁可排队等待,也不愿让其他的人修。这样,我们这家摩托车修理铺就出现了一个奇观,每天,都只有我一个人忙着,而其他师傅,都只能眼巴巴看着。我开始变得越发不可思议。在店里,一切都是我说了算,绝不容许别人有任何不同的意见,包括老板。结果当然是可以预料的,我最终被老板炒了鱿鱼。
  我决定自己干。但我很快发现,我根本就无法独自经营一个修理铺。
  修理铺开起来后,刚开始,慕名而来的人很多。毕竟,我的技术是一流的。但是,人们很快发现,我是个有缺陷的人。比如,修车人说,你看看,问题可能出在这里。这句话再正常不过了,可在我这里,就不那么正常了。我立刻就会变脸,说,那好吧,你自己拿回家修吧。而且说不修就不修,任凭那人说尽好话。再比如,人家在讨价还价时,说,能不能少点,我立刻会拉下脸,说,行,不要钱也行,下次你去别的地方修吧。而且当那人下次再来的时候,我都会拒之门外,绝不搭理。
  更古怪的是,我对人的偏见很重。
  我很聪明,我可以轻易看透一个人的心思。比如,来修车的人,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对于好人,我会很快修好他们的摩托车,要的钱也不多。对坏人,我则拖着不修。一放就是几天。即使修了,也会开出天价,让人无法接受。但问题是,在我的眼里,能称为好人的人太少了。后来,我的修理铺顾客就越来越少了。
  但我依然如故。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认识到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我可以容忍自己有错,却绝不容许别人有错。有次,我和父亲看电视。电视画面出现了一个亲热的镜头。我发现父亲看得很专注。这让我极其愤怒,我觉得父亲不应该看这样的画面,我当时就把电视机给砸了。我记得当时父亲吓坏了,脸都变色了,父亲的眼中也全是困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次,我和弟弟一块吃饭,那天我们吃的是鸡肉。我吃饭的时候,吃得很慢,弟弟却吃得很快。当鸡肉只剩下一块时,我觉得那应该是我的。因为,弟弟已经吃了很多,弟弟应该让给我。但弟弟没让,弟弟把那最后一块肉也给吃了。我当时就火了,我觉得弟弟是那么的自私,那么的贪婪。我极其讨厌自私和贪婪的人,我当时就端起碗,将满满一碗鸡汤泼在了弟弟的脸上。
  有次母亲说要给我介绍对象,那个姑娘的脸上有个极大的黑痣。那个黑痣长在姑娘的嘴角,看到那个黑痣,我当时就火了。我把那个姑娘和媒人一起毫不客气地轰出了家门,我甚至打了母親。母亲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火,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我讨厌姑娘嘴角上的那个黑痣,我觉得在那个地方长那样一个黑痣的人,一定是个坏女人。
  我成功地把自己给孤立了,这就是真实的我。
  9
  但是,奇迹还是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都得益于小美。
  在我入院的第三年,小美对我说,她也曾经是个病人。我无比惊讶,她那么温柔,那么善良,那么美丽,那么聪慧,那么理智,那么完美,她怎么可能和我们这些病人一样?
  小美说,十八岁的时候,她考上了一所重点医科大学,爱上了一个小伙子。那时候的小美,是单纯的,她认为爱就是一个人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于是,她把自己交给了小伙子,包括身体。但她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堡垒被攻下后,她就只是个战利品。他需要不断地发起冲锋,不断地攻克新的堡垒。大学毕业的时候,他选择了教授的女儿,她崩溃了,后来就来到了这个医院。
  小美说,她最终选择了留在这个医院,就像一个孩子,原先找不到家了,现在终于找到了。那场病,让她知道了精神是个什么东西。她清楚地知道,人之所以会得那种精神上的病,是因为意识出走了。
  小美对我说,其实,憨头和局长都是有意识的,只是他们的意识走得太远了。
  说说那个憨头吧。憨头当然是一个意识严重缺失的人。或者说,憨头已经基本没有了人的意识。憨头喜欢光着睡觉,睡觉时还特别喜欢放屁。憨头的屁响极了,也臭极了。憨头放屁时,大便就经常和屁一起出来了。憨头已经不知道屎是个什么东西。憨头会对着自己的屎笑。会用屎洗澡。但只有小美会为憨头洗澡,用她细嫩洁白干净的小手为憨头洗去身上奇臭无比的屎。
  还有局长。局长每天都在开会,小美就是他的听众,很忠实很虔诚很有耐心的听众。只要有时间,小美就会坐在局长的对面,听他讲话。小美听得很认真,很仔细,样子也很谦虚,很忠诚。有时候,小美还会拿个笔记本,一丝不苟地做着记录,就像是局长的秘书。时不时地,小美还会向局长请教问题,就像局长是个博学多才的教授。
  就这样,即使憨头和局长那样意识已经远行的人,都会为小美而走回来。我呢?三年后,我最终从那个医院出来了。那天,太阳好极了。在小美的目光里,在光的深处,我走出了医院,虽两手空空,但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太多。
  小美说,从这里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那一刻,我流泪了,正常人的眼泪。我舍不得小美,她就像午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人生之夜所有的黑暗。是小美让我得以重生,但我必须从这里出去。我也永远忘记憨头、老板和局长,是他们让我从内心深处意识到,人如果自己给自己戴上了枷锁,是多么的可怕。
  我走出了医院,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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