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刘道玉先生，是从《中国青年报》的一篇报告文学《刘道玉晶核》开始的。从那篇报告文学中我得知，刘道玉先生是我国高校改革的风云人物。1977年在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他担任国家教育部党组成员兼任高等教育司司长。在邓小平主持召开的科学教育座谈会上，他作为会议秘书组的负责人，亲自策划出席会议的一位代表提出恢复统一高考。
　　刘道玉先生60年代初曾留学苏联，后因中苏交恶辍学回国。他曾经连续两届被选为中国化学理事会理事，承担了多项国家重点课题任务。1981年，他被任命为武汉大学校长，成为当时我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在担任校长时，他首创并推行了一系列高教改革，为全国瞩目，如学分制、插班生制、导师制、转学制、主辅修制、双学位制等。电影《女大学生宿舍》，其中的校长路石就是以刘道玉为原型的，当时在全国大学生中具有很大的影响。
　　


　　正是那篇报告文学和那部电影感染了我，我报考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便开始了我和刘先生之间长达20多年的师生情谊。虽然他不是我授业、解惑的导师，却是我的人生之师和永远的校长。
　　
　　一、外交官的气质
　　
　　最初与刘校长的相见，便留作永不能磨灭的记忆。那是1985年的初夏，我去武汉大学参加硕士生的面试。武汉的初夏，已十分炎热了。那天正午，我与几个同学走在栽满法国梧桐树的林荫道上。路的正面是未名湖，湖的前面有一大片樟树林，其间摆放着石桌、石凳。
　　快走到未名湖畔时，突然有个同学叫道：“看，那是刘校长！”只见是位中年人的背影。身着一色灰色西装，衣裤笔挺。身体挺拔，削瘦，步履矫健，他就是那部电影中所描写的校长吗？电影《女大学生宿舍》中美丽的校园风光和壮志凌云的校长吸引了我报考武大。跨入美丽的珞珈山校园，便碰到校长。我的好奇心驱使一定要看清他的样子。我快走几步想跟上去，但他走得很快，我追不上，只看清了他的侧影。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专注的看着前方，好像在思忖着一幅未来的画卷。他左手拿着黑色的公文包，右手臂搭着西服上装，上身白色衬衣，配深色领带，金丝镜框在阳光下闪亮。神情严肃，举止优雅。他的步履和眼神透露出的沉稳、敏锐、精干、坚定、自信，他的形象和气质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外交官。他不是回家赶午饭，而是赴一个外事会议，好像是个行走在校园中的外交官。
　　


　　初夏、绿肥红瘦，未名湖、背影、外交官，这便是初次目睹校长留给我的印象。以后每次想到他，都是这幅画面。
　　
　　二、简朴的家、热情的女主人
　　
　　刘道玉校长的家与我的导师彭斐章教授住一栋楼，我去看导师时常常同时也去校长家串串门。
　　住宅很简朴，一进门是客厅，正面是一条简易的旧沙发，摆了几个小板凳。住宅有两个卧室，一间较小是小儿子住的，一间稍大是校长夫妇住的。里面放着一张普通的棕绷子双人床，一个旧衣柜，一个写字台，似乎就放不下什么了。我记忆中只有书房是最“豪华和奢侈”的地方，里面四周墙壁都是书橱，整整齐齐。书房很安静，也很舒适，是这个简朴的家中最舒适的一个角落。
　　校长的夫人刘高伟老师也是化学系的教授，研究生导师。据说和刘道玉先生是同班同学，但校长常对我说他的夫人在大学时就是他的领导，比他能干得多。刘高伟老师既是一位典型的知识女性，敏锐、深邃、健谈，也是一位热情的家庭主妇。她对待我们这些学生总是面带微笑，她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有一张不停微笑的面孔。让人觉得和蔼可亲。有一回我们七、八个很久不相见的毕业生在校长家相聚了。刘老师给我们做了一桌子的湖北菜，我们唱歌、谈笑、畅饮人生。临睡前，校长夫妇为我们铺床。直到今天，我仍忘不掉昏暗的灯光下，刘老师与校长为我们整理床铺的情景。虽然褥子很旧，被子单薄，但那一晚我们睡得很甜。每次到校长家，就会想起刘老师烧的菜和她的一掬笑容，有几个校长能这样款待学生？
　　
　　三、对待疾病的积极心态
　　
　　记忆中校长的精力很好，但身体并不是特别健壮，最使他倍受折磨的是泌尿系统的疾病，他后来又患了丘脑梗塞，留下了右臂麻胀和右手颤抖的后遗症。
　　


　　泌尿系统的疾病困扰了他十多年，先后五次开刀，让他吃尽了苦头，在信中经常提到这个疾病给他的痛苦、折磨。近几年，他几乎每年都要住院，但我每次电话打到医院，他的声音仍然响亮，还很幽默。在病痛严重时，他不得不实行了膀胱造瘘，带着引流尿袋来来北京办事。但是，他对疾病的态度是积极的，从没有失去信心。
　　有一次，我的先生向他推荐了一种野菊花栓的药，用后症状大为减轻。他很高兴，专门写信谈了感受：“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药不在贵，治病则灵。照此下去，有可能完全治愈。如能治愈，真是莫大幸事。使我精力集中，可在研究方面再大干一番。”可惜的是，这付药不久就失效了。
　　听刘老师说，刘校长有一次差点丧命，是因为药物的副反应使他休克，由于救治及时才没酿成大祸。刘校长对待疾病与对待工作一样，他从来是不言放弃的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去作尝试。为了提高生活质量和工作的效率，他又下决心接受了第五次手术。所幸的是，这次手术成功了。他的勇气和毅力让我想都不敢想，而再次冒险后，他真的丢掉了引流尿袋，生活质量真的提高了很多。
　　90年代末，一次校长出国参加学术会议，回来途中因过度疲劳患了脑中风，此后他的文字都是在颤抖的状态中写出的，但字迹依旧工整、清晰。对待这个打击，他没有被吓倒。一方面他开始积极锻炼。他诙谐地说“走是百练之首。我每天都和夫人到珞珈山上走一圈。”
　　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将他打垮。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一个人如果自己不躺下去，就没有人能够把你打倒，即使推倒了，他可以凭着自己的毅力重新站起来；相反地，如果一个人自己躺在地上不起来，那也就没有人能够把他扶起来。”所以，无论仕途的挫折也罢，疾病的折磨也罢，他从来都是坦然与乐观的。
　　
　　四、诗人情怀
　　
　　刘校长有时喜欢用诗歌方式言志和表达情怀，这一点我是在与他通信了多年后才发现的。他的诗反映了他对理想、信念和价值的追求，反映了他忧国忧民的情怀。有一首诗，是在南行火车的中秋之夜写的：“只听火车嗡嗡声，不见中秋月儿明。自古庸官不明政，壮志未酬心难平。”
　　2003年11月27日，一位书法家来访，赠送了他一幅书法作品，写的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他读了十分激动，激情之下，当天就和了一首；“珞珈本有梅，如今似无多。傲雪凌霜独自开，何惧风雨泼。无意攀权贵，俸禄如粪土。冷落摧残奈若何，独行我如故。”
　　每逢教师节，他都会赋诗。2004年的教师节前，他给我的电子邮件写道：“尽管教师节过去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与我一起欣赏我为记念教师节而写的一首诗”《师魂》第二十个教师节感赋“教师职业受人尊，敬业乐群献爱心，为人师表重修身，育才润物细无声。为师之时需躬省，远离歪风保节名。学术腐败不可忍，害人害己误前程。”
　　


　　他还写道：“其实，我每年教师节大多都写了诗句，反映了那时的形势和我的认识。从诗的角度，也许一钱不值，它们只不过是我每个时期的思想记录而已。兴许，将来在我的文集里会有一章教师节《组诗》。自传也好，文集也好，都不过是对往事的记录。往事是人生的一条河流，回忆跨过这条河流的桥梁、险滩、惊涛骇浪，以及所看到的一切怪现象是有益的，我目前所作的一切，仅此而已！”
　　学生、老友病逝，他常常会以诗表达悲哀。董辅礽先生病故，他非常悲痛。他给我的信中写道“近来，悲痛的事一直不断，继杨小凯院士去世之后，董辅礽先生7月30日在美国杜克大学医院不幸逝世。董先生不仅是我的学长，而且他的女儿、女婿和儿子都是我的学生，他们到美国留学都是我推荐的。在我任校长期间，董先生为我进行教育改革提出过不少有益的建议。因此，当我得知这一不幸消息以后，我想方设法找到了他女婿王小凡和女儿董欣年的电话，我当即就拨通了他们美国家中电话，向他们全家表示了慰问，向董先生的不幸逝世表示哀悼！
　　“几件事使我心里极不平静。天嫉英才，不该去的人匆匆地走了，每思及此，就痛心疾首。悲痛之中，我又向他的女婿发去了两首悼诗：早年留苏学有成，学术苑地任驰骋。人才流动率先行，经济学界扬美名；市场经济应推行，私有改革是根本。温州模式辩护人，中小企业保护神。”
　　正是因为有了诗人的情怀，校长在逆境与病痛中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坚持追求自己热衷的事业，即便面对失败他也无怨无悔。晚年他参与创办的一所外语学校，在实践他的教育理念方面是十分成功的，教学质量与研究成果也是公认的。但是，由于投资人玩空手道，使学校陷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以至于被迫关门。本来，这所学校是他百般呵护的改革实验“躬耕田”，突然停办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令他伤心不已。然而，他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他仍然在教育改革的理论与实践上继续执著地进行研究。他的梦魂依然被教育改革所萦绕着，他晚年的生活如夏花般灿烂。他还是当年的那个刘道玉，想其所想，写其所想，言他人之未言，言他人之不敢言，每年都有颇具新意的论著发表和出版。“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我丝毫不怀疑他的教育思想还会重新影响中国的教育界。在中国教育改革的进程中，我的校长刘道玉先生永远都会如疾风般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