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宗富:皮影艺人的时代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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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日,甘肃庆阳,魏宗富在家门口展示皮影

  爷爷原想着让老魏放两年的羊,吃到了苦头就会回学校读书。但两年过去,老魏丝毫没有后悔的样子,想学皮影的念头也一点没消。拗不过老魏的执着,孙子变成了徒弟,也多了些“不近人情”的严厉。
  “随时就打,拿起什么就用什么打,渔鼓简板、烟锅子……坐不正打,唱不对打……”但老魏记得更多的是被爷爷吐的黑痰,“黑痰在脸上流下来,等演完了才敢偷偷擦掉”。
“赶快学赶快学,不然等我死了你就学不完我的手艺”,这句他频繁讲给来访者的话,正是他爷爷授艺时严苛的注解。

  后来老魏理解了这种严苛,“赶快学赶快学,不然等我死了你就学不完我的手艺”,这句他频繁讲给来访者的话,正是他爷爷授艺时严苛的注解。
  第一年学了乐器,第二年老魏开始到“前台”耍皮影。在他学艺两年后,16岁的他开始独立带班,拿着爷爷分的皮影箱,去跑那些顾不过来的“台口”。
  但皮影这个行当认老人,老魏一开始带着自己的年轻班子赶到一个个台口时,村里负责人问的第一句就是“你爷爷呢?”“你爷爷不来就不唱了,你们个小娃娃唱啥戏。”
  起先,老魏听到拒绝,起身就走。但有一天,赶到一个村子时已到了傍晚,仍然遭遇了拒绝。“当时我们已经是人困马乏,天黑之前没法赶到下一个村子。”老魏说,他们跟那些老人解释,“戏我们肯定能唱,今晚给你唱一场,唱得不好我们连钱都不要”。
  村里人答应了。戏演罢,老人们个个惊讶,“罗通不要当娃娃看,果然唱得好”。那场演出打开了老魏的“市场”,甚至有人夸他比爷爷唱得还好。

拐 点


  上世纪90年代末,镇子及公路边上的村子都通了电。皮影戏有了新光源,这本是件好事,意味着不用再遭那被油灯熏黑脸的罪。可实际上,电的到来却把皮影推下了当地的文化“神坛”。随着电而来的是电视,它以自身的新奇抢夺了大批皮影的“信徒”。老魏的演出次数减少得厉害,演出机会也只剩下庙会。在那之前,皮影戏几乎渗透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道情皮影在皮影界中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是“道情”和“皮影”的结合。2006年5月20日,环县道情皮影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道情”最早是道士抒情和布道的一种歌或曲,内容多是一些导人向善,讲求因果报应和祈福祭祀的词句。环县道情皮影中的“道情”多指皮影表演中艺人的说唱方式。
  因为这种结合,环县道情皮影兼具了教育和娱乐双重职能。庙会上的皮影戏重在娱神,每次都是先唱“神戏”再唱民间故事。
  当地的人们似乎坚定地相信,百十年来,“神”的口味没有变化。也正是这种信念使老魏坚守的皮影艺术一直保有一块最后的栖息地—庙会。
  在皮影失去“市场”后,老魏也短暂地放弃过。他曾到内蒙古的煤矿打工,但有一次上工的时候他因为打牌晚去了5分钟,活儿就被别人抢着干了。后来他听到,那个顶了他工的人,下井时被埋了,没活着上来。
  几天后老魏就回了家,重新操起皮影旧业,再没做过转行的打算。
  后来,老魏将魏家班改名为“兴盛班”,为求一个好的寓意。
  2016年,老魏的皮影生涯迎来了第一个拐点。
  当年农历六月,老魏接到了音乐人苏阳的电话,说清华大学有人要过来调研道情皮影,后期还要拍個纪录片。一个月后,老魏接到了北京的电话,确认了拍纪录片的事。八月,调研员来了老魏家,跟他们生活了20多天。最后出了一本书—《四个中国人Ⅲ》,老魏是其中一个。
  当年农历九月13日,庙会皮影戏开唱。同一天,纪录片导演之一杨植淳也从北京赶到环县。那是纪录片中老魏单元正式开拍的一天,老魏当时不知道,这个纪录片一拍就是2年多,他也不知道,这部纪录片之后,他的生活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这件事得以促成,“种子”埋在8年前。2008年的元宵节,老魏带班子进城表演,来环县采风的苏阳恰巧路过,听到了老魏唱的《卖道袍》。苏阳觉得这出戏很特别,戏罢后找老魏交流,老魏送了他三张自己录的光盘。二人就此相识,一直保持联系,直至8年后的那个电话。
  2019年6月18日,纪录片《大河唱》上映。环县电影院没有排片,为了让老魏及亲朋好友们也能看到这部片子,上映前一晚,导演杨植淳“送戏下乡”。
  杨植淳提供给记者的一部纪录短片,记录了那晚的情景。在老魏家三口窑洞前,几十位村里的亲朋齐聚。皮影戏的“亮子”用来做银幕,古老和现代在那块白布上汇聚。
  老魏看得投入,微张着嘴,双手抱在胸前,眼里满是新奇和满足。电影中每出现一个他熟识的场景,就跟旁边的人确认,“这咱们沟窝子下去了嘛”,甚至出现一条河他也知道是哪里,“吕家湾那个河嘛”。
老魏两上央视,彻底成了他们山沟里的红人。前段时间他去镇里打新冠疫苗时,还有人在说这事。

帮 忙


  纪录片上映后是接踵而来的采访、演出—“河北电视台录音和采访”“四川德阳演出”“参加重庆18届中国国 际博览中心交易会”“在西峰拍电影青春岁月”……老魏不甚准确地记下了这些以前渴求但很少遇到的机会。
  之后,老魏两上央视,彻底成了他们山沟里的红人。前段时间他去镇里打新冠疫苗时,还有人在说这事。
  除了此类对他有益的来访者外,也有很多学生慕名而来。他们更多把老魏当作自己论文中的一个例子或“论据”。但老魏对他们也一视同仁,只要到了他们家,包吃包住。院子左侧的平房成了专门招待来访者的客房,瓷碗里的荞麦面,填饱了很多来访者的肚子。
  老魏不厌其烦地组织一个个被要求的场景,回答一个个重复的问题。有些成员因为拍摄时被来回摆弄生气,但老魏总是安抚,似乎从没有怨言。
  老魏的妻子王秀英说,多数拍摄都在冬天,还在户外,一拍就是大半天甚至一天,人都冻透了。但老魏有自己的打算,他既把这些当成宣传自己的机会,也视其为一种帮忙。他认为现在自己帮了他们,以后自己需要什么帮助时,他们肯定也能伸出手。这种乡土社会的朴素认知,也不确定在当下是否还通行。   另一方面,老魏极其乐于分享自己被报道后的图文或视频。6月3日,快手给老魏发了他们10周年纪录片中他的一小部分。视频是通过网盘的链接发过来的,他开始给各个朋友分享。因为不会下载视频,他给朋友分享过去的是网盘的二维码,大部分朋友收到后纳闷儿,有人回他:啥?
  他一个个发语音解释:“你长按二维码识别后,就可以看见视频。”
  王秀英不喜欢老魏的这种做法,她觉得发到群里就行了,没必要一个个私发给别人,“这样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是个‘烧料子’(讥讽显摆)”。

幸运儿


  老魏的另一个拐点发生在2018年。那年春节,老魏在儿子的建议下开始用快手。经过儿子简单的培训,老魏成了快手平台上千万个创作者之一。但他又远比其他人幸运,作为纪录片的赞助商,快手给了老魏不少流量扶持。而且由于老魏妻子的加入,他涨了不少粉丝。
  在皮影的夕阳时代里,老魏算是个幸运儿。
皮影中的“旦头”,即花旦角色的头部道具

  玩快手的第一年,老魏通过直播挣了近10万元,是他以前唱皮影戏收入的3倍。他用这钱买了一辆皮卡车,换掉了他“敞篷”的三轮摩托。为了直播,老魏从以前用老年机的农民变成拥有两部智能手机的网络主播。
  也是为了直播和更多演出机会,老魏卖掉了家里的牛、猪、鸡,送掉了养了好几年的狗。手机开始占据老魏更多的时间,在杨植淳的短片中,老魏妻子提到过手机对老魏的“控制”—“一天忙到手机上,眼睛一睁开,这个手机打开看上一顿放下,再换另一个打开再看一顿,一看手机,叫上理都不理。”
  由于老魏初期在快手的优秀表现,他被快手塑造成典型,写进了快手“传记”《被看见的力量》一书中,也入选了快手“幸福乡村带头人计划”。在今年快手10周年的纪录片中,他也作为一个佐证快手价值的代表出现在片中。
  但就算这样,老魏初玩快手时的那种收益和关注度高峰没有持续下来。在观看者们好奇性的围观后,老魏看着自己直播收入减少、增粉困难,面露难色。
老魏在快手有15.2万的粉丝,但他仍在为人气发愁。在他的认知里,涨人气必须要会炒作,而炒作就得拍一点搞笑和搞怪的内容。

  杨植淳观察后发现,问题出在很多人根本听不懂老魏到底在唱什么。有一次老魏发现自己的“段子”无法推荐到同城、热门和发现页,他打电话询问快手客服。最后,对方解释说是因为老魏在直播时使用了方言,所以对他的一些权限进行了限制。
  杨植淳帮他想办法,先是教他和妻子给视频加字幕,但教了一段時间实在学不会,杨植淳索性就自己帮忙加。此外,为了解决直播时大家听不懂在唱什么的问题,杨植淳给老魏买了小型的字幕机,将几十本折子戏的戏词输了进去。
  经过4个月的经营,老魏快手的粉丝从5万涨到了10万。老魏看到那个数据时,挠了挠头,又拍了几下额头,惊讶地说:“噢吆,整10万!”
  现在,老魏在快手有15.2万的粉丝,但他仍在为人气发愁。在他的认知里,涨人气必须要会炒作,而炒作就得拍一点搞笑和搞怪的内容。
  他试着写过炒作类视频的文案,但妻子看到后“批评”了他,“你不要动这些歪心思,好好搞你的皮影”。
  现在,如果不特意问起,老魏不会主动提起找不到传承人的困境。他似乎能看开了。以前收过几个徒弟,但都因收入过少放弃。其中有个徒弟离开后在县城补了几年鞋,就买了两套房。这给他不小冲击,他会想,皮影带给他的到底是什么?
  每晚9点,老魏和妻子的道情皮影唱声,是魏中掌这个遥远山沟夜里为数不多的“歌声”。老魏拉着四弦,盯着手机屏幕笑,妻子王秀英打着甩梆偶尔低头看看戏词,一曲唱罢,两人笑着感谢粉丝的夸赞。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早就写在了老魏唱皮影戏37年来的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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