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希望劈成小柴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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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末代诗人”到优秀诗人
  原先定的讲题是《志摩与新诗》,没有变,还是谈志摩与新诗,现在这个题目,是为了发表文章(讲稿)用的。志摩与新诗,一听就知道会讲什么。这个题目太俏皮了,要解释一下,不解释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1928年前后,徐志摩的名声已经很大了。住在上海,到了年根底下,会有报纸请他写新年贺词之类的文字,他人缘好,随和,叫写就写吧。这样到了1928年元旦这天,就有两家报纸登了他的新年贺词,一家是《申报》,一家是《新闻报》的元旦增刊。《申报》登的叫《年终便话》,《新闻报》登的叫《新年漫想》。本来该是欢喜的文章,鼓劲的文章,但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情绪不高,也就说不出什么慷慨激昂的活,可毕竟是徐志摩,对人性有深刻的体验,对生活从不会失望,情绪不好,反而让他说出一些更值得玩味的话。在《新年漫想》里,说“生活已皱缩到枯窘的边缘,想象脱尽了翱翔的健翮”。拿希望劈成小柴生火,是在《申报》的《年终便话》里说的,用在这里,是个短语,说全了是:“可是尽说这冷落丧气话也不公平,冷急了自然只能拿希望劈成小柴生火。”我非常喜欢徐志摩这种语言表达,俏皮,隽永,越咂摸越有味儿。希望,总是美好的,热的,而在这个让人沮丧的环境里,没办法了,只能将希望劈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小柴,聚拢起来点一堆小火,热热身子烤烤手,让我们的心不至于凉透了。
  下面就要说到这个讲座的主题了。顺着这个话头说,就是看看我们的诗人,经历了什么事,思想上有了什么变化,怎样一个精神状态,这小小的柴堆,又能点起怎样的火焰。这样做的好处是避免了空疏,所有的讲述,都能落到实处。还有一点要说的是,这个讲座,是首图和商务印书馆“涵芬楼文化”合办的,是个新书推荐活动。着力推荐的是《远山》这本书。这样我的一切讲述,都将围绕着这本书展开。
  书名《远山》,徐志摩的一本佚作集,商务印书馆出的,2018年3月印行。设计之典雅,印制之精美,近年我所见到的书里,都是数得着的。这是说包装,至于内容,也就是说所收的文章,是近二三十年来,徐志摩研究的一个大成果。有了这本佚作集,徐的著作更全了,这只是眼见的事实,重要的是,徐志摩的形象更丰满了,更端正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都知道,从改革开放,徐志摩的作品解禁以来,人们对徐志摩的看法,不外三个面目,或者说三个脸嘴。由高往低里说,一是优秀的诗人,诗好,人样好,风流倜傥,让人爱慕。二是诗还能说得过去,但人品太差,风流成性,爱了这个爱那个,不是一个好的文化人。三是思想反动,仇视革命,跟胡适混在一起,鲁迅狠狠地骂过。怎么个说,在不同的年代里,有不同的含义。这一点,我也是最近才悟出来的。
  人老了,没事的时候,会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我这人,出身不好,大概人品也不怎么样,从上大学开始,只要有个运动,都会敲打敲打,“学习班”就住过三次。每次都是大会小会批评批判,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过了关。在这个过程中,对人的面目,就看得多些,也看得透些。过去对批评过我的人,是一概的反感,觉得都是些心地歹毒的家伙。现在不这么一概而论了。我发觉,当年那些批评我的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批评我骄傲自满的人,多半是想保护我。说我有剥削阶级思想,不过是送个反面的“顺水人情”,并无多大仇恨。只有那些说我思想反动,将污水往你身上泼的人,才是真正要置你于死地。从这点切身体会出发,我觉得,解放前,解放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说徐志摩堕落的人,极有可能是袒护他的。比如茅盾先生,三十年代初,写过一篇《徐志摩论》,说徐是“一步一步走入怀疑颓唐”的“末代诗人”。
  茅盾的《徐志摩论》是1932年12月写的,距徐志摩罹难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文章中,除了说徐是“末代诗人”外,还说徐是“中国布尔乔亚开山”。这一评价,几乎成了以后评价徐志摩的定谳。过去我总认为,茅盾是革命批评家,眼光又准又狠。现在我不这么看了,觉得茅盾这么说,极有可能是对徐志摩的一种保护,不是明里保护,是暗里的保护。为什么这么说呢,茅盾一直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很早就是共产党员。1930年春天成立的左翼作家联盟,要做什么事,他心里一清二楚,说白了,就是要跟胡适、徐志摩这一班人对着干。左联的首领是鲁迅,鲁迅跟徐志摩有过节,他是知道的。干胡适,他不能说什么,干徐志摩,还是有点不忍心,至少不愿意下狠手。可能有人对徐的定性毒了些,他便写了这么篇文章,说徐不过是中国布尔乔亚的开山祖师,顶多算个末代诗人,算不得反动分子,也就算不得革命的对象。说白了就是,革命还有大事,且放了这个颓废文人。
  怎么想到的呢,也是最近的事。前不久,金庸死了,有人翻出我过去的一篇文章,放在微信上,我看到了。其中说到,金庸家跟茅盾家,是拐弯亲戚,金庸的父亲跟茅盾是表兄弟,又是大学同学,金庸小时候,还去茅盾家“走亲戚”。金庸家跟徐志摩家也是亲戚,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的,这样一来,茅盾家和徐志摩家不就是拐弯亲戚吗?还有一点,或许更重要,两人同岁,且有同学之谊。茅盾1896年生,属猴的,徐志摩是1897年1月生,也是属猴的。差下一年,是农历换算成阳历了。茅盾是1913年秋天考上北京大学预科第一类,第一类相当于文科,学的是文史和法律。徐是1914年秋天考上的,也是第一类。第二年冬天,结婚后转到上海沪江大学念书。预科两年,也就是说两人同学了半年的时间。有这么两层关系,茅盾怎么会下狠手,将徐志摩推到敌人的位置上去呢?
  当然,解放以后,徐志摩的脸面,是越抹越黑了。和胡适一样,由不革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步一步升级为反动文人。胡适有个小脚夫人,引人同情,不会怎么堕落。志摩可就不同了,离过婚,爱女人,也为女人所爱,那就不光是反动文人,还是堕落文人了。现在又变了,不管喜欢他的,厌恶他的,都得说这是个优秀的诗人,著名的诗人。若以诗句流传之广而论,怕还得说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最大的一个诗人。
  《远山》的亮点
  说《远山》的亮点,是一种文学化的说法,应该说《远山》在徐志摩研究上的价值。书挺厚的,篇目不少,不能光看增加了多少篇作品,還要看这些作品的内容。两句话可以概括,一句是丰富了志摩的形象,一句是端正了我们的认识。如果以前在我们的印象里,他是瘦削而微瑕的,看了这本书,会觉得丰满而端正。爱他的人会越发的喜爱,当然,恨他的人会越发的恨他。   增加的内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平事迹方面的,一类是思想境界方面的。两者我都喜欢,都欣赏,相比较而言,更喜欢思想境界方面的发现。这些内容,让我对徐志摩的认识,大大地提高了一步。
  先说生平事迹方面的。说增加,太虚泛,徐是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人,经过的事都是实际发生过的。只能说,有的我们知道,有的我们不知道,有的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不知道。得要有个参照才行。我的参照,就是我写的《徐志摩传》。
  我的徐传,有个重大失误。初版里,竟没有写徐志摩在沪江大学这段经历。写的时候,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能搜集到的资料不是很多。当时中国的出版界,正在陆续推出一套书,叫中国现代作家研究资料丛书,其中《徐志摩研究资料目录》这本,是邵华强先生编的。可以说,当时发表的纪念文章,研究文章的目录,全收了,竟没有一篇说到志摩曾在沪江大学上过学。只有陈从周的《徐志摩年谱》里,有句话,说1915年秋肄业于沪江大学。我当时不知道,那个时候说肄业,就是上学的意思,心想,刚刚还在北大上预科,怎么冬天就从上海的沪江大学毕业了呢。因此初版上我就没写上过沪江大学这件事。梁锡华的《徐志摩新传》里,有沪江大学时的各科成绩单,又不能不理会。几乎在写传的同时,写了篇《徐志摩学历的疑点》,发表后又收在我的一个集子里。说到这个成绩单时,说了句,或许是为了送儿子出国留学,他父亲徐申如先生,走门子弄下的吧。这本书,台湾学者秦贤次先生看到了,在一篇发在《新文学史料》上的文章里,嘲讽我说,大陆学者韩石山不顾事实,以己度人,胡说什么徐父走门子开学科成绩单。我初看,还想反驳,后来一想,学术乃天下之公器,跟个人声誉没有关系,错了承认错了就是,不存在丢人不丢人的问题。正好人民文学出版社,要重印我的《徐志摩传》,前面要有个新序,说到修订事项时,就把这件事写上了,说感谢秦先生在台湾,就近查阅教育部迁台资料,敲定徐志摩上过沪江大学这件事。
  沪江大学这地方,后来成了上海理工大学的校园,资料也归理工大学图书馆保管。这儿的学者在整理校史资料时,发现沪江大学校刊《天籁》上,发表过许多徐志摩的文章,整理之后,竟有十一篇之多。
  生平事迹方面,还有一个亮点,就是收入了志摩致英国学者奥格登的六封信。内容不是很多,联系的人事很丰富。这也是我过去有疑惑,而没有深入思考的地方。除了《徐志摩传》,我还写过一本《徐志摩图传》。说是图传,也有十几万字。书中特辟一章,名为《做一个汉密尔顿》,想从留学经历上探讨一下,什么人给了他精神力量,以之为榜样,才有回国后的一番作为。1931年8月,徐出了在世时的最后一本诗集,叫《猛虎集》,闻一多画的封面,一张虎皮,从书脊那儿折过来。志摩写了序,在他的集子里,大概是最长的,有点梳理一生的意思。谈到早年的志向,说他查过他家的家谱,从永乐以来他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二十四岁以前,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相对论和民约论的兴味,他父亲送他出洋留学。是要他将来进“金融界”的。可他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这个汉密尔顿,在美国历史上,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1755—1804年在世,早年就学于哥伦比亚大学,曾任炮兵上尉,参加过对英军的战斗。1789年华盛顿建立新的联邦政府,汉密尔顿为财政部长。说徐志摩回国后的作为,以汉密尔顿为榜样,显得太遥远了。现在好了,有了致奥格登的六封信,又知道奥格登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以谁为师的问题就解决了。没说的,办报纸办刊物,组织文学社团,学的就是奥格登。
  亮点的第三个,是1928年回国后的几次演讲。他是11月回来的,梁启超病了,他来北平看望。轉年1月有两次演讲,一次是在清华,一次是在燕京大学。在清华的这次,有学生整理出来,叫《徐志摩漫谈》,在燕京大学的,也是学生整理出来,叫《现代中国文艺界》。在天津的南开大学,在上海的大夏大学也都讲过。不说内容了,光一次又一次的讲,就说明他已经从烦恼中解脱出来,要做事了,不多久就应胡适之邀,来北大教书。
  亮点的第四个,是长篇论文《社会主义沿革以其影响》。我写传时知道有这么一篇文章,在北图,现在叫国图查资料时,想找没找见,或许就没有。现在陈建军找见了,编入书中。徐志摩研究相对论,我是知道的,他曾给林徽因说,任公,就是梁启超,知道相对论还是我徐志摩告诉的呢。有了这篇关于社会主义的研究文章,就知道徐志摩对前苏联反感,不是情绪上的,是有社会学的理论素养支撑的。
  事实方面的亮点讲过了,该着说思想境界方面的亮点了。这个说法不怎么周全,一个人的思想境界,是体现在许多方面的。要总括,该依据各方面的材料,仅从《远山》里的文章归纳,是远远不够的。既然是讲《远山》,我们只能说由《远山》中的文章,引发了我们对徐的思想境界的重新认识。这个弯拐过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过去我们谈徐志摩,很少谈人品,也不谈什么思想境界。似乎说诗好,已是高抬了,思想境界嘛,他也配!今天是专门谈他,还是应当宽容些。人品就不说了,要说也只说一句,你就是说他好,怕也没有达到他的那个好。还是说说思想境界吧。
  这上头,志摩最可贵的,一是清醒的社会认识。前面说他与胡适,在对前苏联教育上的不同看法,就是一个显豁的证据。二是明确的社会责任感。组织社团,办刊物,不要看作是爱热闹,爱文学,不,他的心志比这要大得多。在这上头,他的顽强,也是可敬佩的。这不是说,没有烦恼,没有颓唐,就像长途跋涉的人,累了得歇息一样,歇好了,不累了,接着往前走。拿希望劈成小柴生火,看似希望的幻灭,实则是对希望的依赖,只有依偎在希望的小柴燃烧的火堆旁,就还有希望,就不会冻馁而亡。
  第三个是他的反省精神。对一个优秀人物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人的前行路线,不会是直直的一条线,直通目的地不打弯。左右的摇摆,前后的趔趄,甚至绕着圈儿的徘徊,都是会有的,靠什么走上正途呢,靠的是思辨的能力,反省的精神。志摩在家庭生活上,遭逢感情的幻灭,仍能振作起来,呵护爱妻,维系家庭,得力于他的反省。当初那么爱小曼,到了这个时候,就该拉上一起往前走。   志摩与新文化运动
  过去说起徐志摩,不管他做过什么,印象中只是个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不会往高里抬。我觉得,该抬的时候,还是要抬的。事实上,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明确的倡导者,也是一个强有力的组织者。
  新文化运动这个词儿,要掂量掂量。我们总爱拿新旧说事,于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真像一首古诗说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甫《佳人》)。透过新人的笑脸,看到的是一个个弃妇,悲苦的面容,凄惨的哽咽。该叫什么呢,该叫“文艺复兴运动”。就是说,我们有着灿烂的古代文明,文学艺术都有其精髓,衰落了,暗淡了,到了这个时候,要振作起来,复兴起来。事实上,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也是这样自命的。海外的研究者,也是这样定义的。
  唐德刚的《胡适杂忆》里,说过这么个小故事,胡适的儿子思杜吧,在美国上学,语文考试不及格,唐德刚将这件事跟胡先生说起,胡笑着说:“哈,中国文艺复兴之父的儿子,语文考试竟然不及格!”我看过两本美国学者(多为华人)写的新文化运动史,用的英文词都是文艺复兴。也就是说,在国外的汉学界,中国的文艺复兴和中国的文化运动是一回事。既然已得到国际文化界的公认,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也称为文艺复兴运动呢?接下来要探究的是,这个文艺复兴运动,是怎样发起的,由谁倡议,又由哪些人推波助澜,最后成为声势浩大的文化运动?
  一般的说法是,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三人发动且领导了这一运动。三人各有所司,蔡元培办学校,是作务人才,陈独秀办刊物,是鼓动舆论,也是提供阵地,胡适发表《白话文刍议》则是一声号令,天下影从。这个说法,太科学了,也太形象了,几十年添油加醋,越来越真实生动。再过上一两百年,就可以归到顾颉刚先生的“层累的古代史”系列里了。说不定会传成,蔡元培将他的新科进士的儒冠一摔,一手拉着陈独秀,一手拉着胡适之,到了一个酒馆,推杯换盏,喝得兴起,朗声言道:“仲甫(陈的字)你去办刊物,适之你去写篇文章,咱们来他一场新文化运动!”拆字先生甚至可从三人的名字上,看出他们各自的志向与作为。
  实际上,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在起事之初,会想出新文化运动这个词儿。但是,文艺复兴这个词儿,这个念头,有一个人却想到了,做到了,且有一番精心的布局。这个人是谁呢?就是戊戌变法的第二号人物,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先生。此中原委,起承转合,二十年前写《徐志摩传》时,我已写上了。原以为出版后,定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砍来,我挺枪迎战,写上几篇文章,就把这个历史的误会纠正过来了。没想到言重而人轻,喊破嗓子也无人理睬。今天在这里,只简略地谈谈,有兴趣的朋友,可找来《徐志摩传》看看。这段叙述,在第五章《回国之初》里,说在徐志摩回国前,梁启超率团,赴欧洲考察回来,有个大的振兴中国文化的计划,他们称之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迫切需要人才,正好徐志摩回来了,梁启超在松坡图书馆坐镇,便聘为英文秘书,倚为得力助手。好些文章里,谈到民国文人的逸事,常爱说一个典故,说梁启超写起文章来,大江长河,汪洋恣肆,一发而不可收。给某人写序,写出的序比人家那本书的字数还多,只好再写一短序,将那个长序当一本书印出来。给谁写的呢,给蒋百里写的,什么书呢,《欧洲文艺复兴史》。
  蒋怎么想起写这么一本书呢,梁启超让他写的。原来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是战胜国,一时国威上扬,段祺瑞当政,研究系一班人吃香,梁启超当了财政部长,大概也没什么要紧事,便组织了个欧洲考察团去欧洲作了一次漫游,带的人员,可谓兵强马壮,都有学问专长。外交刘崇杰,工业丁文江,政治张君劢,军事蒋百里,经济徐新六。蒋百里实为梁的助手,考察团的领队。欧洲之行,梁启超最感兴趣的,是文艺复兴,也想在中国造成一个文艺复兴,把中国的颓势,扳了回来,就让蒋百里写了这么一本书。不光是说一说,他们还有具体的布置。在北京建立了三個机构,一是读书俱乐部,后与松坡图书馆合并。二是设立共学社,收集经济、政治、军事、文艺多种书稿,交商务印书馆出版丛书,三是与蔡元培、汪大燮三人,另一人是梁启超,共同发起讲学社,每年请一位著名学者来华演讲。这三个机构,均由蒋百里主持。徐志摩这个英文秘书,就是协助百里工作的。这样你就知道,徐志摩请泰戈尔来华,不过是讲学社的业务安排。成立新月社,也不过是业余的助兴。梁启超、蒋百里发起的文艺复兴运动,后来因为梁启超的猝死,蒋的他走,未成大气候。但这个职志,徐志摩自觉地承担起来。办 《新月》,是开辟阵地,在大学任教,是作务人才。前面说了的办第一届画展,也可说是这个文艺复兴运动的题中应有之义。汉密尔顿的雄心,落到实处,便是奥格登的作为。
  还有个说法,很是可笑。说志摩跟胡适关系好,胡适知道在文学创作上,提倡有功,实行无力,见徐志摩的诗写得好,为了壮大新文学的声势,就把徐志摩拉进这个阵营里。过去我也这么看,觉得是胡适这个帅才,成全了徐志摩这个将才。现在我不这么看了,我认为,在倡导与践行上,徐志摩一直就是自觉的,不是跟上谁才走上这条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徐志摩乃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标志性的人物。
  历史总是将那些既有倡导之功,又有践行之绩的人物,镌刻在史册上。我甚至在想,过上一两百年,当一切都沉寂下来,暗淡下来,新文化运动的天空,熠熠闪光的,怕只有徐志摩这一颗星星了。
  徐志摩对长篇小说的看法
  时间还有,轻松些吧。
  我看见下面有的人一边听讲,一边玩手机,要在过去,我就是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反感的。现在不了,能理解了。因为我也玩起手机了。三年前,我有个新手机,儿子要为我设定微信,刚设定上就有两个老朋友加上,我让我儿子赶紧取消了。当时我正在忙着写一部叫《边将》的长篇小说,怕分心,耽搁了思考与进展。去年吧,写完了,慢慢修改,就让儿子设了微信,不光看别人的,点赞,评论,自己也发朋友圈,希望别人点赞评论,很快就上了瘾。一醒来先看手机,晚上躺下了睡不着,嘟的响一下,赶紧拿起来看。我发朋友圈,最爱发的是我的信札,毛笔小行书,不衫不履,多半恰好六行,八行笺也是六行,八行就显得挤了。一说又远了,我要说的是,前几天在微信圈里,放了一封信札,是写给一个叫孙茜的女孩子的,是我们省北岳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前两三年,小孙出过我两本书,一来二往就成了朋友。这几年,我在北京闲住,她在太原,闲了就写封信。跟一个女孩子,又不能说框外的话,只能是谈谈学问,谈谈读书的体会。这封札是这样写的:   经多年之研究思考,我认为新文化运动,对中文化之祸害,两项最大,一是毁灭了中国的诗歌,二是割断了中国长篇小说的传统。中国的长篇小说,多为名士逞才使性之作也。戊戌秋韩石山上(印)。
  你不是谈徐志摩吗,怎么说起你的信了。是的,信上说的,是我的看法,这儿提起,道理还是刚才讲过的道理。就是我的看法,都是从徐先生那儿推衍出来的,生发出来的。我的判断,或许孟浪了些,却不能说没有来由。这来由,就是徐志摩说过的话。志摩回国后,写了许多文章,几乎可以说是手不释卷,笔不停挥。我们看重的,还是1928年从国外回来这三年,倦游归来,感慨良多。思想和感情,都到了成熟期,都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关于诗歌,关于小说,都做了许多事,说了好多话——写了诸多文章。先说小说,后说诗歌。
  民国时期,上海是中国的出版文化中心,书店之多,不可想像。我说的书店,不是光卖书,也出书,是书店与出版社的一体化经营,较之卖书,更注重出版,只有出了好书,才能卖出大价钱。有一家叫东亚图书馆的书店,很会经营,老板叫汪孟邹,安徽人,跟陈独秀,胡适都是好朋友。当年旧小说销路广,全是只有句读的老本子,汪老板就想,何不出个带标点的新本,于是便请人标点,又请胡适写序。胡适写了几个,《红楼梦》啊,《海上花列传》啊,都是他写的。还有一部《醒世姻缘》,也叫《醒世姻缘传》,亚东也要出,也该胡适写序,他不想写了,转给徐志摩。这时是1931年的7月,徐志摩来北大教书,住在胡适家里。起初让志摩看的是旧本子,拿在手上掉渣渣,后来给了个带标点的校样本,看起来就方便多了。志摩那一辈人,从小就看说部小说,留学后外国小说也不少看,他自己也写过小说,对小说的技巧与社会作用,早就熟烂于心。看完之后,没几天便写出一篇万字长文交差。这篇文章,在徐志摩的作品里,有特殊的意义,一是可以看他的文学见识,二是可以看他对当时小说写作的具体看法。
  见识就不说了,只说对当时小说的批评。徐志摩的话,颇有后世钱钟书的风格,就是时不时的,会带点色。他看这部《醒世姻缘》,一百回一百万字,而当时新小说的长篇,大都不长,比如巴金的《雾》,也就十一二万字。于是徐志摩说了:“当代的新小说越来越缩小,小得都不像个书样了,且不说芝麻绿豆大的短篇,就是号称长篇的也是寒碜得可怜!要不了顿饭的时光已露了底。是谁说的刻薄话,‘现在的文人,比如现代的丈夫一样,都还不曾开头已经完了的!’”谁说的,我看就是徐志摩写到这儿来了这么个奇思妙想,又觉得笔下有碍,便趁势将恶名转赠给了别人,留下实利自家暗自欣喜。
  这还只是就篇幅而论,内容呢,一样看不上眼。仍是跟《醒世姻缘》比,《醒》是一个时代的社会写生,而现代最盛行的写实主义如何呢,可怜的新小说家,手里拿着纸本和全铅竺,想充分描写一个洋车夫的生活,结果洋车夫腿上的皮色,似乎比别的部分更焦黄,或是描写一个女人的结果,只说到她的奶子确乎比男人的夸大。看志摩的意思,是说作家的笔锋,沒有触到社会的肌肤,更不要说怎样的真实,怎样的深刻。
  五四时代,写洋车夫,几乎成了一个时尚。鲁迅写过,郁达夫写过,老舍写过。志摩这话,是说谁呢?鲁迅的那篇太短,不会是,老舍写洋车夫,迟了好多年,也不会是,极有可能说的是郁达夫。正因为是好朋友,才会看,才会记得。达夫的那篇叫《薄奠》,早先看过,写没写到腿上的皮色,记不清了。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上一本看看。
  中国的长篇小说,我们自己的传统,也有我们自己的特色。明清时代,叫说部,其作家,起初是整理充实说书人的本子,《金瓶梅》之后,就走向文人执笔创作的路子,可说是才子之书,特点是逞才使性,淫喻邪说。就我所知,许多当代的学者,都喜欢看这类小说。我山西大学上过学,毕业好多年了,有一年春节,和谢泳一起去山西大学看望几个老先生。到了姚青苗先生家,老先生都九十岁了,说起他最近的烦心事,竟是他听说山东某人手里有个金瓶梅的新本子,他要看,拿好多本书跟人家换,人家就是不同意。他烦心的是,他的书要比那个值钱得多,而竟不能如愿。有的大学者,说是在家里看书,不愿接待外面的人,我看他们的书里,不排除这类小说。据谢泳先生跟我说,陈寅恪就很爱看旧小说。
  当代长篇小说的状况,我不想多说了,想说的只有一点,就是当今的作家,境界太低了,太不把写作当回事了。觉得写小说嘛,不就是编个故事,至于思想的深度,连想都不用想。你要再问下去,他会瞪了眼反问你:你要干什么!在他们看来,写小说,不过是用一个美好的,或是悲惨的故事,来诠释已经设定好的一个大的主题。概括为一句话,就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过去人们都知道,写小说是要有大才的,现在却成了,学习不好,升不了学,做不成别的什么,就去写小说。学习不好,去写小说,这大概是近几十年来最荒唐的事,最大的笑话。
  最近在《文学自由谈》上看到一篇文章,冉隆中先生写的,《时间会记住哪些小说》,文末引用了一个日本作家池田正夫的一句话,我觉得说得很好,念给大家听听,池田正夫说:“好小说以细节形象以及隱藏其间的情感和思想,披露时代秘密。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民族的心灵史。”一个民族的心灵史,由没有多少文化的人来写,不是笑话是什么?
  徐志摩对新诗的看法
  该着说诗了。我在这儿,用的是一种撂远了说的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笔搭得远远的,一步一步往近处走,直到走到眼前。说了徐志摩的职志,在中国新文化运动中的作用,再来说他在新诗上的努力,和对新诗运动的贡献,许多问题就看得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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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陈旧而厚重的六层大楼(时代的遗  留物)  把街道、霓虹和市声挡在了外面  旁边是一条通道,一脚半油门的长度  往里面,在方向盘的扭动中链条哗哗打开  值班室,停车场,饭店的厨房,烟囱,  白水管上的水龙头  和钢架撑起的巨大的藤萝瀑布  早晨,厨工们扫地,洒水,摘菜,说笑  方言俚语里有粗糙的欢乐和隐忍的忧伤  小面包装扮的运输车,运来盘碟碗和菜蔬  那清脆的叮当声,是瓷器乐队,晨间奏  鸣
记得《儿女英雄传》第九回有此一说,“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熏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还记得《骆驼祥子》第十五章有此一说,“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地甩手一走!”此之二例,足可以说明,甩手可不是个好词儿。  这是对的,我生活在关中西府的古周原上,评论一些人时,所用的词儿就有个“甩手掌柜”。  乡村社会中,谁要摊上个“甩手掌柜”的名声,那可就惨了,其人基本上就被列入了另册,与四体不勤
二斤半  我这里说的“二斤半”是一个家乡人的绰号,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沂蒙人。  “二斤半”姓李,家住离我们村不远的小瑶草,论起来和我家还能扯上点亲戚关系。  “二斤半”是不足月出生的,据说他娘怀他到七个月的时候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就早产了,随后他娘就死了。他爹抱着他四处找奶吃,别人家的媳妇看到这么小的一个小肉团都不敢往怀里抱,人们约莫这个早产的孩子都不到三斤重,因此就传出了“二斤半”这个“雅号”。  
想不到吧?这个可爱的小“毛线团”竟然是一个移动电源!它的名字叫BOLD Knot,由爱沙尼亚的设计团队所设计。它同时也是一根充电线,可以将手机直接连接电脑进行充电。不过这么迷你的小玩意,每次充电只能供3小时通话、8小时音乐播放和2.5小時网页浏览。  现实中总有“一站到底”的情况,比如排队等候公交车的队伍、作家的签售现场等。Sitpack是由丹麦的创意设计团队研发出的排队神器,不用时大小仅如一个5
科学家设计了一种磁场驱动微纳机器人,并设计了配套使用的智能自主导航系统。在自主导航系统控制下,醫用纳米机器人装载药物后可在体内向肿瘤区域运动,从而实现肿瘤的准确治疗。
我是1936年生的,八岁上学。八岁是毛岁数,那时候不讲周岁。当时日本人还在这儿。我不只是见过,日本人就住在咱村上,起码有四五个排。村子叫南垂。这村大,是个镇,隶属潞城。当年潞城有四个镇,城西黄碾,城北合室,城东微子,城南南垂。为甚叫南垂?因为北面就是三垂冈。三垂冈这个地方有名,毛主席写过一幅书法,《三垂冈》:“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且拥晋山河。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
限高红绿灯  由设计师Ming-sheng Shih设计的限高红绿灯,内置高度传感器,能够检测迎面驶来的车辆的高度,如果车辆超高,信号灯会显示为红灯,提醒驾驶员无法通过。对系统稍加改装,它还能成为隧道内积水的安全指示灯。当积水水位超过一定的高度,指示灯就显示红色,提醒驾驶员,禁止车辆进入。  省心洗衣篮  这是一个相当友善的洗衣篮,它会根据篮子里衣服的多少,自动在底座上显示需要多少洗涤剂来清洗它们
叫卖声折断肝肠,风磨过肩的峰头  时间没有放过光滑的永恒  雕刻血肉,打磨棱角  车膛以及口器的迸发,刺痛着耳洞的狭小  你上下扭动,挣脱这今夜必须接受的礼物  你跨过一千只脚一千只眼,欲言又止  苦阅书籍,也未能寻到证据  关于赞美以及痛斥的任何词语  幻想与练习明天的生活  或欣喜或沮丧,如是种种  此后你仍然婆娑而坐,风幡皆动  夜晚懷抱飘渺,黎明夺取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