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吟啸且徐行(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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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元祐四年(1089)七月,两位年过半百者在杭州相遇。一位57岁,另一位54岁,两人面庞都有了霜色,印着人生偃蹇的烙印,但一双眼睛都还炯然有神,那是历经坎坷后的通透与淡然。
  57岁的是刘景文,54岁是时任杭州知州的苏轼。苏轼第一次在杭是北宋熙宁四年(1071)至七年(1074),由于反对王安石新法,“自乞补外”,任杭州通判(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那一年苏东坡36岁。
  这一次春日到杭州是神宗病死,哲宗继位,司马光为相,由于遭到旧党投机分子诬陷攻击,苏轼难以立足朝廷,再度被迫“补外”,以龙图阁大学士之职二度到杭州担任太守。
  阔别了18年杭州,此次来他要在这呆上三年。自26岁起仕,他辗转各地,直至老死,从未在一个地方居住过五年以上。宦海险恶,几遭贬谪带给他郁闷失意,好在有江南灵秀山水予以慰藉,“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居杭积五岁,自忆本杭人”,他把杭州看作籍贯之外的故乡,并与西湖结下了不解之缘。
  此次到杭州,苏轼发现西湖因长久不治,湖泥淤塞,葑草芜蔓,连年旱涝成灾,大大影响杭城的生活与发展。西湖一旦湮废,不但沿湖的千顷农田将失去灌溉水源,且西湖本身的鱼虾菱藕等水生物也将面临灾难。当时,杭州是全国酿酒业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一,西湖一废,酿酒業也必定无以为继,朝廷也将失去巨额酒业税源。
  另外,杭州当时有纵贯南北的茆山和盐桥两条运河,是杭州的交通命脉。在湖水充沛的时期,它们以西湖为水源,河道通畅无淤,河水可为城市居民所取用。但随着湖水的枯竭,运河就不得不依靠钱塘江水,结果是咸潮倒灌,沿河斥卤,大量泥沙随着咸潮淤入运河,使运河每隔三年五载就必须疏浚,其耗费十分巨大。
  面对这种状况,苏东坡一面上奏朝廷,一面筹措工程经费,开始对西湖进行大规模的疏浚。用葑草和浚挖的淤泥筑成从南山下直通栖霞岭麓的长堤,让其成为连通南北两岸的通道,从夏到秋,在北山至南山间筑了七段长堤,段与段间留了六处水道。
  在这项浩大工程中,苏轼得到了时任两浙兵马都监刘景文的大力支持,景文时常陪苏轼实地调研,督工监造,给他提各种建议。两人就此相知相交,成为好友。
  “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后人怀念苏东坡,把西湖长堤称为苏堤。“苏堤春晓”成一处引人入胜的西湖佳景。
  刘景文,名季孙,景文为其表字。原籍开封,祖父刘汉凝是行伍出身的中级武官,其父是北宋名将刘平。刘平经历颇为传奇,他能骑马射箭,33岁科考中举,补无锡尉,曾贼杀五人,提拔为大理评事。召拜监察御史,多次上疏谈论时事,为所忌。仁宗即位,迁侍御史。
  北宋康定元年(1040)正月,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进攻延州,刘平奉命增援。两军苦战,双方伤亡惨重,宋军渐不支,刘平退至三川口附近山坡。李元昊多次派人劝降:“汝降乎?不然,当尽死!”刘平不理。刘平求援于黄德和,黄德和却逃往甘泉(今陕西)。西夏军向宋军驻守的山坡发动攻击,宋军不敌,刘平被西夏所俘。
  三川口败后,黄德和反诬刘平降敌,刘平家属被官方逮捕。还好金明寨有俩士兵逃回说明真相,黄德和被腰斩。刘平被俘后押至兴州,这后头有各种说法,有说他拒降而死,也有说他在西夏期间不仅活着,还娶妻生子。西夏官方没有正式通报此事,北宋史书上也语焉不详。但从苏轼之后作的《乞赙赠刘季孙状》来看,“刘平以孤军来援,众寡不敌,奸臣不救,平遂战殁,竟骂贼不食而死”,“今执政侍从多知季孙者,如加访问,必得其实”。苏轼如若不是了解刘平之死的真相,大概不敢把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
  苏轼作《乞赙赠刘季孙状》是元祐七年(1092),那时距刘平征战不过几十年而已,史实真相应尚不难辨别。
  但无论如何,刘景文并没有因父亲的功绩得到什么关照,宋仁宗嘉祐间,刘景文以左班殿直监饶州(今江西鄱阳县)酒务,类似于现在的烟草专卖局局长的小官,管辖制酒和酒业税收。据《石林诗话》(作者为宋代词人叶梦得,主要记录北宋诗坛掌故、轶事)中记载:王安石为江东提举刑狱时,巡查到饶州,见屏风上题着一诗《题饶州酒务厅屏》:“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傍人应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诗句流露出的襟抱开阔,气度淡泊。
  “说与傍人应不解”一句中,似乎透出些郁郁不得志的无奈,但接下来“杖藜携酒看芝山”又是对这种心情的开解,全诗不失洒脱。想必王安石也是读出了其中况味,因此对此诗大为称赞,一问之下,说是刘季孙(刘景文)所写,于是召他来谈诗论文,酒务方面的情况一句没提。王安石回到驿站后,有不少学子聚在门前,请求派一个主管教育的官,王安石马上点刘季孙来主持,“一郡大惊,遂知名云”。
  还有一次,在聚会中,王安石出了一联考刘景文:“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刘景文应声和道:“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王安石听后大笑,甚服其捷才。
  除了王安石,刘景文与“苏门四学士”(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秦观)等人的关系也非常好。
  “刘侯本将家,今为读书客。诗名二十年,风雅自推激。牛铎调黄钟,薪余合琴瑟。食无千户封,句有万人敌。颇类邺侯家,连墙架书册。”黄庭坚的诗道出了对刘季孙的欣赏,他还写过一首《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寄》,共计五首,“其一”中有两句:“平生知音处,别离空复情”,在“之五”写道:“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嫁作荡子妇,寒机泣到明。绿琴珠网遍,弦绝不成声。想见鸱夷子,江湖万里情。”把刘景文的诗比作未嫁的美人,倾国又倾城。
  刘景文是一位美髯公,长着一副漂亮的长胡子,这点和苏东坡很像。刘景文喜藏书,为人粗犷豪放,诗文襟袍开阔,甚合苏东坡脾气,称他为“慷慨奇士”。这点在“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诗中也有印证,诗名《送刘季孙赴浙东》,前四句写道:“将军好书如郄縠,文史随船三万轴。吟诗坐啸士贾勇,不学虎头飞食肉。”郄縠是春秋时的儒将,苏轼在《和刘景文见赠》中的诗句也证实了这一点:“元龙本志陋曹吴,豪气峥嵘老不除。失路今为哙等伍,作诗犹似建安初。西来为我风黧面,独卧无人雪缟庐。留子非为十日饮,要令安世诵亡书。”   王安石在《答刘季孙》中说:“偶著儒冠敢陋今,自怜多负少时心。轾轩已任人前后,揭厉安知世浅深。挟策有思悲慷慨,负新无力病浸淫。愧君绿绮虚投赠,更觉贫家报乏金。”可见刘景文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而是武门虎子,能文善勇。
  他的性格可想见如山一般峻拔坚毅,真率孤傲,“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因此年过半百的苏轼虽“补外”杭州,日子却充实自恰。作为地方官,他关心民瘼,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在浚治西湖、建设杭州方面政绩昭著。为官之暇,他又是一位大诗人,纵情于山水之乐,并结交甚广,与高僧惠勤、辨才还有刘景文皆是挚友。
  评书题画、听琴对弈、焚香煮茗、谈禅论道,当然还有美食美酒。东坡号称“饕翁”,对美食向来心心念念,孜孜以求,“自笑平生为口忙”,到哪任职总会留下几道脍炙人口的美食。这次在杭州又研制出若干道美食,如“东坡鱼”,做法是把西湖产的鲤鱼抹上盐,腹内塞上白菜心。热油锅,将鱼与葱段一起煎至半熟,加入生姜片,浇上咸豆汁(酱油)与酒煮至熟。起锅前,将切细橘皮撒在鱼上,盛盘上桌。还以龙井茶为配料做出了清新爽口的“龙井虾仁”。他对饮酒也自有一套理念——饮酒不求酒量,但求酒趣。他反对泥醉,而主张“半酣”:“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
  吟诗作词更是苏轼人生里的要事与快事,他与友人们时常相互题赠,包括与刘景文。
  他所作诗词中与刘景文有关的就有45篇之多,如《与刘景文苏伯固游七宝寺题竹上绝句》《题刘景文所收欧阳公书》《祷雨龙公既应刘景文有诗次韵》《和刘景文见赠》,此外还有《次韵刘景文赠傅义秀才》《同景文咏莲塘》《和刘景文雪》《生日,蒙刘景文以古画松鹤为寿,且贶佳篇》《泗州过仓中刘景文老兄戏赠一绝》《元祐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同景文义伯圣途次元伯固蒙仲游七宝寺题竹上》等。
  两人诗文往来,相交甚密,苏轼曾给刘景文出过一联:“一则仲父,二则仲父;千不如人,万不如人。”刘景文和道:“一则仲父,二则仲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苏轼拍手赞叹。
  在《书刘景文诗后》中,苏轼说:“余尝评景文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气”。
  《答刘景文》中,苏轼谓:“公每发言,如风樯阵马,迅霆激电,不意于中复有祥光异彩,纤余致腻,盎盎如阳春淑艳;时花美女,诚不足比其容色态度。”
  《跋刘景文欧公帖》中,苏轼不吝对刘景文字画的赞扬:“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
  其中《赠刘景文》又是这些诗作中流传最广的:“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字面意思是,水面的荷花已经凋谢,连那像伞一样可以撑雨的荷叶也已枯萎;篱笆边的菊花尽管秋风摧残,却还挺立着可以傲抵寒霜的枝条。朋友,一年中最好的景致啊,你一定要记得,就是秋天橙黃橘绿的时节。
  写秋却不愁。苏轼欲以此诗勖勉挚友的是,固然不能抗拒岁月风霜,人生有一日必如残荷,但心气与精神却会愈历风霜而愈坚劲。人生至秋,正是最好的时节啊,因为它是最成熟的时节。且“橘”在中国文化中象征着美德,故屈原写《橘颂》而颂之,赞其“独立不迁”“秉德无私”“行比伯夷”。橘树“经冬犹绿林”“自有岁寒心”可谓“嘉树”。
  苏轼一生贬谪流放,遍尝苦难,始终不失其志,如若不是心中有“荡胸生层云”之境,又岂能“一览众山小”?在山水自然中,他滋养着其精神世界,让山岚清泉劲松抵抗人世纷浊,胸中氤氲着云开日散的了悟。
  同时,他希望好友劉景文亦能达观——“达观者,途之尽也,目之极也,思之通也”,不论境遇如何,也不可消极颓废,而是要超然“游于物之外”,自可“无所往而不乐”。
  1090年左右,苏轼写《乞擢用刘季孙状》向朝廷举荐刘景文,文中写道:“今平诸子独有季孙在,而年已五十有八,虽备位将领,未尽其用。伏望朝廷特赐采察,权置边庭要害之地,观其设施,别加升进。不独为忠义之劝亦以广文武之用。如蒙朝廷擢用,后犯己赃,及不如所举,臣甘伏朝典。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擢用是提升任用贤能的意思,一个“乞”字表明苏轼对挚友的真情,并且苏轼以自身为刘景文的才能担保,说若是不如所举,自己甘愿按朝廷的法规制度受罚。此文实是荐友心切,字里行间俱是对刘景文才能与人品的信任,这份情谊说是情同手足也不为过。奏折写好后递上去不久,很快就得到了批示,刘景文任职隰州(今山西隰县),仕至文思副使。
  元祐六年(1091),苏轼在杭州被召赴阙,以寒食时节离开杭州。他写诗一首为记《元祐六年六月,自杭州召还,汶公馆我于东堂》:“尺一东来唤我归,衰年已迫故山期。文章曹植今堪笑,却卷波澜入小诗。”另作《元祐六年六月,自杭州召还,汶公馆我于东堂,阅旧诗卷,次诸公韵》三首,其一为:“梦觉还惊屧响廊,故人来炷影前香。鬓须白尽成何事,一帖空存老遂良。”
  苏轼从杭州离任赴京,刚到京城开封报到,洛党分子贾易便升任侍御使。苏轼鉴于从前与程颐的纠葛,立即上书说贾易是程颐的死党,曾多次公报私仇,尤其怨恨我们苏氏兄弟,怕留在京城遭殃,恳求太皇太后赐予自己一郡职务,以免遭人暗算。此种内容的奏札一共七次,但宣仁太后坚决不同意苏轼的要求。苏轼上书论及浙西地区灾荒情况,但侍御使贾易、杨畏、安鼎立即联名上书加以反驳,说苏轼汇报情况不实,要求重新调查核实。
  初四,苏轼上章为自己辩护,同日执政大臣讨论贾易弹劾苏轼文字,都说贾易奏章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动摇执政大臣,发泄其私愤而已。吕大防迫于舆论压力,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苏轼、贾易一起解职,太皇太后批准了这一建议。于是侍御使贾易守本官知庐州(今安徽合肥),改知宜州;翰林学士承旨苏轼知颍州(今安徽阜阳) 。
  此时,刘景文自杭赴京受隰州之命。“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写下《送刘季孙守隰州》一诗。当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九日刘景文绕道颍州拜见苏轼,留十日而北上。见刘景文风尘仆仆而来,苏轼不胜欢喜。知己相逢,正好可畅叙胸怀。苏轼高兴地立就《喜刘景文至》:   天明小儿更传呼,髯刘已到城南隅。尺书真是髯手迹,起坐熨眼知有无。
  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我闻其来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
  江淮旱久尘土恶,朝来清雨濯鬓须。相看握手了无事,千里一笑毋乃迂。
  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过江西来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吴姝。
  新堤旧井各无恙,参寥六一岂念吾。别后新诗巧摹写,袖中知有钱塘湖。
  “我闻其来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一句说明刘景文的到来给苏轼带来多么大的欢欣!以至病都能不治而愈,不扶自起了。苏东坡握着刘景文的手,感慨地说,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吴会(今绍兴的别称),等我死了,一定要葬在苏杭——苏轼从不讳言对江南苏杭之喜爱,离开杭州到密州后,他对西湖不能释怀:“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
  人只有遇到知己,才会如此淡然地谈及生死,抒发内心意愿,足见两人的友情是多么深笃!
  此次老友相遇,还留下一段书画佳话。
  刘景文还有一个身份是收藏家、鉴赏家。他喜爱书画,如苏轼所言:“博通史传,性好异书古文石刻,仕宦所得禄赐尽于藏书之费。”
  此次绕道去颍州拜访苏轼要路过滁州。几十年前,欧阳修被贬到此地,做了两年知州,为排遣郁闷,他寄情山水,写下《醉翁亭记》,描写了滁州一带朝暮四季的景物之幽深秀美以及随遇而安的旷达情怀。
  现任滁州太守王诏,欲让文坛魁首苏轼重书一通此文,却苦于无引荐之人。恰在此时,刘景文路过滁州,正好是去看苏轼,王诏修书一封,赶忙托刘景文传递相求。
  接到刘景文带来的王诏书信,苏轼对恩师欧阳修的感念之情油然而生,欣然应诺此事。写了两种字体的《醉翁亭记》:一种是应刘景文所请,以真(又名正体,包括楷书和魏碑)、行、草兼用字体写长卷,世称草书《醉翁亭记》,笔法豪迈奔放,“如绵裹针,外柔内刚”。另一种是滁州太守王诏求书,用大字楷书写成,世称大字楷书《醉翁亭记》。其后跋为:“开封府刘君季孙自高邮来,过滁,滁守河南王君诏请以滁人之意,求书于轼”。
  关于书画,米芾在《书史》中还记载了一件与刘景文有关的事。
  时任隰州太守的刘景文以一千钱购得王献之的《送梨帖》。一直钟爱王献之作品的米芾听说后,准备以欧阳询真迹二帖、王维《雪图》六幅、正透犀带一条、《砚山帖》一幅、玉座珊瑚一枝以易,刘景文知道苏轼喜爱米芾的《砚山帖》,想趁此机会把它送给苏轼,便答应米芾。没想到,驸马都尉王诜借米芾的《砚山帖》久久不归还。为防止刘景文变卦,元祐六年(1091)米芾写了《箧中帖》,全文是:“芾箧中怀素帖。如何。乃长安李氏之物。王起部薛道祖一见。便惊云。自李归黄氏者也。芾购于任道家一年。扬州送酒百余尊。其他不论。帖公亦嘗见也。如许。即并驰上。研山明日归也。更乞一言。芾顿首再拜。景文隰公阁下。”
  这一通尺牍全文10行85字,译成现代文大意是,《怀素帖》系长安李玮收藏的物件,我购买了一年,这个帖您也曾经见过,能否马上呈送给您,砚山那件明天再归还,希望您回话。顿首再拜景文隰公阁下。
  能让自诩“柴几延毛子,明窗馆墨卿。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且一贯恃才傲物的米芾这样,有人说,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王献之作品的魅力,还有尊重“景文隰公阁下”的成分在里面。“个性怪异,举止癫狂”的米芾,在《箧中帖》最后两行写到“顿首再拜”,笔致轻快,连笔书写,字体偏小,而在称呼收信人“景文隰公阁下”时,则顶格书写,用笔浑厚,字体偏大,表示对对方的尊重,书写方式可谓主次分明。显得这么有诚意,大概也与尊重刘景文有关。
  刘景文留存诗歌不多,有一首《寄苏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中说:“倦压鳌头请左符,笑寻赪尾为西湖。二三贤守去非远,六一清风今不孤。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曾插菊花无?聚星堂上谁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壶。”对于这首诗,苏轼十分喜欢,立即作《次韵刘景文见寄》。
  元祐七年(1092)二月,刘景文自隰州来书,盛赞苏轼文章。三月,苏轼离颍,改知扬州。五月,突闻刘景文去世(享年59岁)的消息,苏轼既惊且悲,感叹才雄命薄,不胜哀哉!
  据南宋洪迈《夷坚志》(志怪小说集)中记载,刘景文的外甥曾说,刘景文在隰州隔几天就去晋文公祠去瞻拜一次,瞻拜时,仿佛和晋文公低语,口中念念有词。有时,他在办公的厅堂里坐着,忽然就闭了门,说是晋文公来了,又仿佛听见房中有低语声。有一天,他对一人说,天帝叫你来了,你先去,我过几天就去。大家听了“相视失色”,都很吃惊。不几天,果然这个人无疾而终。又过了几天,刘景文也死了。过了一夜,又活转来,命人拿笔,写下三首绝笔诗。然后告诉人们,我到天上掌管雷部的事情,这次真要和大家告别了,之后去世。
  这段故事无论真假,其实可以想见刘景文在隰州的状态,一定是相当孤独。隰州春秋时为蒲,是后来成就霸业的晋文公的封地,历来是偏僻蛮荒之地,包括文化,与灵秀之苏杭不可比。在此地任太守的刘景文与苏轼这样投契的老友隔着山遥水远,心情难免低落,大概,只有文治武功都卓著的晋文公才是他精神上可一倾谈的朋友了。如果刘景文果有《夷坚志》中所录情状,从现代医学来说,其实可能已有精神谵妄的现象,也即出现幻觉——胸怀天下,图谋大业的晋文公成为他最适合的交流者。
  苏轼失挚友之痛,可想而知,苏轼曾经毫不避讳地跟人说:“老来可与晤语者,凋落殆尽,惟景文可慰目前耳。”而现在景文先逝,苏轼“衰暮思故友”,怎能不哀伤?
  他作了一篇《乞赙赠刘季孙状》:
  元祐七年十月某日,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守兵部尚书苏轼状奏。臣等窃闻仁宗朝赵元昊寇,延州危急,环庆将官刘平以孤军来援,众寡不敌,奸臣不救,平遂战殁,竟骂贼不食而死。诏赠侍中,赐大第,官其诸子庆孙、贻孙、宜孙、昌孙、孝孙、保孙、季孙等七人。诸子颇有异材,而皆不寿,卒无显者。家事狼狈,赐第易主。独季孙仕至文思副使,年至六十,笃志好学,博通史传,工诗能文,轻利重义,练达军政,至于忠义勇烈,识者以为有平之风。性好异书古文石刻,仕宦四十余年,所得禄赐,尽于藏书之费。近蒙朝廷擢知隰州,今年五月卒于官所。家无甔石,妻子寒饿,行路伤嗟。今者寄食晋州,旅榇无归。臣等实与季孙相知,既哀其才气如此,死未半年,而妻子流落,又哀其父平以忠义死事,声迹相接,四十年间,而子孙沦替,不蒙收录,岂朝廷之意哉?今执政侍从多知季孙者,如加访问,必得其实。欲望朝廷特诏有司,优与赙赠,以振其妻子朝夕饥寒之忧,亦使人知忠义死事之子孙,虽跨历岁月,朝廷犹赐存恤,于奖劝之道,不为小补。季孙之子三班借职璨,见在京师,乞早赐指挥。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贴黄:季孙身亡,合得送还人为般擎。女婿两房,并已死尽。其丧柩见在晋州,无由般归京师。欲乞指挥晋州,候本家欲扶护归葬日,即与差得力厢军三十人,节级一人,般至京师。
  “贴黄”是对奏章的补充说明。此篇中满是对挚友逝去的深切痛悼,同时记挂刘景文身后事的安排——“所得禄赐,尽于藏书之费……家无甔石,妻子寒饿,行路伤嗟”。此时刘景文的薪水多用于书籍文玩收藏,家境窘困,以致灵柩从隰州运到晋州(今临汾)后无力移厝,景文之子正在京师任“三班借职”(宋代武臣的最低职级),苏轼希望朝廷能体恤忠义之子孙,派出一名军吏及三十位驻州之镇兵,帮助刘景文归葬京师。
  后来,李清照之夫,同为金石爱好者的赵明诚曾说:“迩有刘季孙景文者,知名士,与余先公有旧。家藏金石刻千余卷,既没,其子不能保,为一武人购得之。”
  在刘景文去世一年后的1093年8月,苏轼妻子王闰之汴梁去世,夫妻26年,终年46岁。1094年,苏轼发配岭南,4月贬英州。6月再贬惠州;1096年7月,与苏轼心愫相通的侍妾王朝云在惠州去世,临去,诵《六如偈》以绝,终年34岁。苏轼撰《墓志铭》,称她“敏而好义,事先生忠敬若一”,并写了多首悼念诗词,其中一首《悼朝云》:“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至此再未娶妻。
  1097年正月,诗僧昙秀道人来访,与苏轼聊起刘景文的诗,苏轼作《书刘景文诗后》:“景文有英伟气,如三国时士陈元龙之流。读此诗,可以想见其人。以中寿没于隰州。哀哉!哀哉!昙秀,学道离爱人也,然常出其诗,与余相对泣下。”
  景文已死五年,这一句“与余相对泣下”,不禁令人唏嘘。
  4月,62岁的苏轼三贬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6月11日渡海到海南岛儋州谪居,食芋饮水,生活艰苦),幼子苏过陪伴。弟弟苏辙贬雷州。
  1098年,在儋州,苏轼被逐出官屋,在城南桄榔林下买地筑屋,名曰桄榔庵。
  1101年,苏轼66岁。正月过大庾岭,写诗表白心志:“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静。浩然天地间,唯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过大庾岭》)五月南京,六月常州。写诗《题李公麟画自像》“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地,原本是他贬谪受难之地,苏轼却将其当作“功业”修成之地,此诗与《赠刘景文》的寓意一脉相承,都是苏轼的达观精神写照。
  6月1日真州生病,7月18日常州留遗言“吾生不恶,死必不坠”。7月28日,苏轼卒于常州顾塘桥藤花旧馆孙氏屋(今常州东坡公园),而就在17年前的此日,他与王朝云生的儿子也夭亡于此日,不能不说是一种哀恸的巧合。
  苏轼葬于汝州郏城县钓台乡上瑞里嵩阳峨眉山(今河南嵩山南郏县茨芭乡苏坟村)。弟弟苏辙作墓志云:“先生七月被病,卒于毗陵。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于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惠林佛舍。”
  此时距刘景文逝世九年,“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这一次,苏轼真正归去,如他在《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中写的诗句那样,归入辽阔的澄静,去与老友们相聚。
  一段题外话是,刘景文逝后,苏轼的草体《醉翁亭记》遂自劉家散出,为世人辗转收藏。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见此卷大为惊喜,在卷上题了长长的一段话:“此宋学士东坡苏公之笔,赵子固家藏旧物也,今为伯田冯先生所得。余在京时尝见此卷于高仁卿家,前后有子固印识,今悉亡之,想为俗工裁去。讵谓神物,而灾亦见侵如是!然而字画未损,犹幸甚耳。或者议坡公书太肥,而公却自云:‘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又云:‘余书如绵裹铁。’余观此帖,潇洒纵横,虽肥而无墨猪之状,外柔内刚,真所谓‘绵裹铁’也。夫有志于法书者,心力已竭,而不能进,见古名书则长一倍。余见此,岂止一倍而已!不识伯田之所自得又几何?元贞二年(1296)四月一日持来求跋,聊为草草。”
  赵孟頫对此长卷的欣赏赞美溢于言表,说自己见了该长卷后,本来枯竭的创作力又有了精进增长,由此见苏轼的《醉翁亭记》长卷的精妙与价值,同时,这幅长卷还铭证了一段情谊契合的“金兰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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