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卡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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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南欧的仲春刚过就有了初夏的感觉,罗卡角的阵阵海风缓释不了午日阳光的灼热。导游说,每个到葡萄牙游览的旅客,罗卡角是必选景点之一,因为这里是欧洲的“天涯海角”,欧亚大陆的最西端,是远航水手对陆地的最后一瞥。但我要说,千百年来,荒凉、孤寂的罗卡角与葡萄牙的两个历史巨人相连后才一跃成名、名扬寰宇。这就是恩里克王子与诗人卡蒙斯。
  公元十二世纪中叶,葡萄牙建立了当时欧洲第一个统一、独立的君主制国家,且得到了罗马教皇的承认。强大的王权虽使葡萄牙人有了强烈的民族归属感,但地理位置的偏僻和自然人力资源的匮乏,决定了葡萄牙国家的强盛尚有相当一段艰难路程要走。葡萄牙只有不到十万平方公里的贫瘠土地,当时人口不足百万,陆地近邻尚未一统,内乱不止,边境侵扰不断。独立之后的葡萄牙王国仍危机四伏、风雨飘摇。为了寻找出路,寻求财富(黄金与香料),一直靠近海捕捞谋生的葡萄牙民族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面对着的“死亡绿海”——大西洋。
  然而,一代代葡萄牙及欧洲其他国家的探险者都在一个叫博哈尔角的地方止航了。博哈尔角以南对于当时的欧洲人来说,是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那里暗礁密布,巨浪滔天,神秘莫测的急流时隐时现,阿拉伯人把这片海域恐惧地称为“黑暗的绿色海洋”。中世纪阿拉伯地图上,在博哈尔角的海岸边,画着一只从水里伸出来的魔鬼撒旦的手。到1394年,开创了欧洲航海探险伟大时代的一个人诞生了,这就是葡萄牙国王若奥一世的三王子恩里克。恩里克从小博览群书,痴迷于地理学和航海战略,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地理学指南》绘制的世界古地图和航行大西洋博哈尔角的心理极限,刺激着恩里克去探索、去挑战。恩里克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在葡萄牙最南端一个叫萨格里什的小渔村,创办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所国立航海学院。在他的主持下,当时与航海相關的第一流专家学者聚集其麾下,改进制作指南针等航海仪器,改进打造适宜大西洋航行的帆船,培养提高水手的航海技艺,设立航海观象台,等等。在经过十几次的失败尝试后,1434年,在恩里克王子的指挥下,从罗卡角出发的葡萄牙远征船队终于穿越西非海岸的博哈尔角,从而也冲破了中世纪欧洲航海家们已知世界尽头的心理和生理极限。自此,罗卡角再也不是已知世界的尽头,欧亚大陆远处还有更多的富饶和精彩。随着葡萄牙人沿西非海岸一路向南地开拓掠夺,源源不断的黄金、象牙、香料涌入里斯本,葡萄牙的国库充裕得盆满钵满。海上之路使葡萄牙摆脱了贫穷落后的境遇,大国梦由此开始。无疑,这一切都是源于恩里克王子启动的航海探险征程。
  1460年,终生未娶的恩里克王子病逝,标志着葡萄牙海上探险一个伟大时代的结束。恩里克王子一生中虽只有短距离海上航行的经历,但他仍无愧于“航海家”的称号,因为欧洲航海界所有载入史册的伟大发现,都是以他倾一生之力组织实施的航海计划作为起点的。他是有规划、有系统组织实施航海任务和策略的第一人,也是将探险与殖民相结合使得探险成为有利可图事业的首创者。恩里克在萨格里什数十载的苦修,使葡萄牙成了欧洲的航海中心,拥有了世界第一流的船队和第一流的造船技术,培养了一大批世界第一流的探险家和航海家。他身后闪现在航海大发现及地理大发现中的璀璨名字,无论是葡萄牙人迪亚士、达·伽马、麦哲伦,还是意大利人哥伦布,应该说,都是从他那里汲取了科学的智慧、严谨的风格、执着的韧力。
  恩里克王子去世一百多年后,葡萄牙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卡蒙斯沿着达·伽马开辟的航线穿过大西洋,绕过好望角,到达印度果阿。卡蒙斯在与大海搏击的征程中创作了大航海史诗《葡萄牙人之歌》(又名《葡国魂》),诗中对罗卡角“陆止于此,海始于斯”的精确定位和精到描述,使罗卡角成为历史丰碑。
  卡蒙斯被誉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人文主义诗人,1524年出生于里斯本的一个小贵族家庭,曾任船长的父亲死于印度果阿,卡蒙斯由母亲抚养成人,靠牧师叔父的资助接济才得以完成学业。在大学读书期间,卡蒙斯对历史、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对希腊和拉丁文学钻研精深。年轻时的卡蒙斯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在任贵族家庭教师及服兵役期间,因违反宫廷禁例及情仇决斗,先后被驱逐流放和被捕入狱。经特赦出狱后,卡蒙斯登上了前往印度谋职的航船,就是在与风暴海浪搏斗、生死难卜的航程中他萌发了创作史诗《葡萄牙人之歌》的冲动与激情。史载1556至1558年期间,卡蒙斯被派往葡国在中国澳门的定居点当差,这两年是卡蒙斯一生中较安逸的时期,他住在一个小山顶的石窟里,面对大海潜心写作。诗人曾感慨地写道:“哪儿可以找到这样一处桃源,无拘无束,仿佛命里注定,凡夫俗子,芸芸众生,怎么能够轻易找到这?”《葡萄牙人之歌》基本就在中国澳门的这窟岩洞内写就。后来的史家文献已将此处命名为“卡蒙斯岩洞”,更被精明的澳门人开发成名曰白鸽巢公园的观光旅游景点。
  史诗《葡萄牙人之歌》以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率船队首次由欧洲东航印度为主线,其间穿插着神话故事,讲述了葡萄牙从建国之初至十六世纪初期的历史和海外扩张的业绩。“航海大发现”和海外殖民扩张,曾使葡萄牙的势力从非洲北部和西海岸一直扩张到太平洋乃至南美洲的巴西,形成了其空前绝后的鼎盛时期。总计八千八百多行的《葡萄牙人之歌》所歌颂的就是当时威震世界的葡萄牙王国的“民族精神”,今天读来仍能感受其气势磅礴、万千气象的史诗匠心。诗中,既有对达·伽马东航印度的现实场景描写,又有对葡萄牙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追述,还有对葡萄牙未来的预言;既有对世间凡人的刻画,又塑造了奥林匹斯山诸神的不同形象;既有对古代地理概念的讲解,也有对当时新兴科学知识的介绍。史诗中有精彩可信的叙述,有动人心弦的抒情,也有令人赞叹的独白和演讲。尤其是对自然风光和景物的出色描绘,更使它具有独特的风采和魅力。《葡萄牙人之歌》音律多变,神思飞扬,语言丰富,文字优美,奠定了葡萄牙语的规范,诗人因此而被誉为语言大师。伟人恩格斯在读完这部史诗之后,曾发出“葡萄牙语简直像绿草和鲜花的海洋中的波涛一样优美”的赞叹。然而,《葡萄牙人之歌》发表始初,并没有引起葡萄牙国民的重视,诗中“啊,祖国”之类的语调人们不爱读。卡蒙斯死后不久,由盛转衰的葡萄牙便失去了独立,被同宗同源的西班牙国王统治了六十年之久,葡萄牙从此一蹶不振,成为西南欧最为落后、贫穷的国家之一。亡国奴的境地使《葡萄牙人之歌》所颂扬的“民族精神”,逐渐成为葡萄牙国民留恋与追怀的对象,诗人与他吟诵的诗篇已成为葡萄牙振兴国家的精神力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有一位葡萄牙总统说,卡蒙斯“乃是我们事业和我们光辉历史的象征”。
  罗卡角(“罗卡”的译意为岩石),其实就是一个毗邻大西洋的灰色海岬,陡峭的悬崖如同孤独老人的臂膀伸向海洋,漫步其间,让人有一种走到天边的感觉。脚底下蔚蓝碧澈的海水拍打着奇峻的岩石,涌卷起千堆翡翠般的浪花,荡涤着心间的百般忧思闲愁。伫立岸边,极目远眺,天的尽头似乎比别处所见远了许多,心胸开阔了,但也充斥着许多空寂、渺茫与惆怅;蓦然回头,高处耸立的红顶灯塔,长满绿色植物、点缀黄色小花的山坡,曲转迂回的岩石小道,让人对陆地悠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爱怜与伤感。我抚着岩石角上矗立的一块石碑,朴素无华的石碑上刻着葡萄牙最华美的诗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其意境一点一点地融入我的心间。我默想,葡萄牙国土狭小,人口也极为稀少,资源更甭谈丰富,竟凭“航海大发现”就占有先机,这不能不说是小国崛起为大国、强国的一大奇迹。不可否认,葡萄牙的“航海大发现”对推动世界进步起过历史的作用,葡萄牙航海家们勇于开拓的精神也值得后世赞扬学习。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葡萄牙兴盛百余年后,至十六世纪下半叶,曾经拥有难以计数金银和无比强大国家机器的葡萄牙,在世界性的演出中谢幕了。曾潮水般涌入的财富又似退潮一样流逝了。当大量财富不期而至,葡萄牙人如历史上无数的暴发户一样,没有多少思想精神准备,就把大量的财富消耗到奢侈糜烂的享乐中去了。当时的葡萄牙国家上下,思想颓废,追求空乏,没有谁提出或实施将积蓄的财富转化为再生产,曾如日中天的葡萄牙已如罗卡角上的夕阳余晖,不可避免要淡抹于欧洲的西天边。
  如今的葡萄牙街头巷尾已难以寻觅到当年强盛时的痕迹,只有在里斯本秀丽的特茹河畔耸立着的热罗尼姆斯大教堂内,安放着的航海家达·伽马和诗人卡蒙斯的遗骸石棺能让人追忆起遥远的热闹辉煌。望着曾孕育过无数先哲和伟人的大西洋,我想,葡萄牙当时在崛起、富强时如能出现睿智的哲人与卓越的政治家,领航国家的又一次“大航海”、“大发现”,那有多幸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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