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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劫。
那一年,他母亲长琴还不到四十岁。她从来不上班,常年在家照顾他和弟弟。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留给人们的头一个鲜明印象,就是她的美,而她的美,又有些特别。她面白肤嫩,双颊带粉,喜微侧着脸眼睛斜斜地看人,嘴巴上翘,翘得近乎妩媚、俊俏,可不管笑与不笑,她脸上有时看去像是一副嘲笑人的神情。这神情常令大院里的其他女人们不满,心情好的时候她们会说:“长琴,你又笑谁呢?”心情不好时,这有点令人费琢磨的神情便给对方带来更为烦躁的理由:“长琴,你嘲笑谁呢?动不动就那副样子,怪不怪啊?”她面对其他女人的质问,不论善意还是恶意,倒都是一副同样的回应:歪过头看着对方的脸,看上个几秒钟,而后嫣然一笑,不予理睬。不但如此,那时刻她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有些花花的,斜眯缝着,眼风带水,眼波含情,被她看着的女人们顿时就拉下脸来,在一旁观看的男人们倒是于身体的某个部位起了层痒痒的感觉,可又说不清楚是哪里,就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顺势抓抓胳膊两侧,任由身体的某个部位痒一痒。
他父亲井尘看上去比他母亲老气不少,是个像砖块一样厚朴又木讷的男人,个头比他母亲还稍矮些,黑红色的脸膛,并有些轻微的口吃。现在一闭上眼,他还能看到父亲木呆呆地站在那儿,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眼前的
人,好像在说:“又咋了?你说嘛,别这样看着我,我心里毛……”小时候他常觉得父亲窝囊、不体面,比不上他母亲,也比不上周围的其他男人,可现在每次想起他,他心里都被一种酸楚的滋味填满了。
他和父母、弟弟住在他父亲单位所属的大杂院里。在那座河边的小城里,有许多以平房为主的大杂院,他家所在的那一个,在城东南端的河滩路上。大杂院里的平房,大都青砖灰瓦的,四平八稳,毫无特色,但他家的房子却与众不同,它坐落在大院的后半部,背靠北院墙,面向一块狭长又高大的旧石壁。房子的三间屋子并列排开,房顶的四角翘着朱红色的飞檐,木门窗也是同样略显凄艳的颜色,尽管油漆斑驳、蒙灰落尘,但那飞檐,那色彩,到底使那幢房子的气韵不一般,是大院里的一个异数。
在他家房子的东南端,住着邻居小菊一家。小菊爸和他父亲在同一个单位上班,也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小菊妈在工厂里当车间组长。小菊那年十五岁。与其他喜欢穿花着彩的女孩子不同,小菊喜欢穿纯颜色的衣服,梳着两条乌黑的短辫,额前的刘海,常常弯曲着,而她本身的头发,并不是自来卷,这一点他十分肯定。小菊的眼睛并不很大,嘴巴却大,嘴唇厚嘟嘟的,老是像在撒娇或者抱怨谁的样子。她喜欢做的一个动作,是突然站住,微仰起头,微闭着眼,而后用手将额前的刘海和乱发往后理着,不管有风无风,都好像站立在风中的样子,整理头发的同时,她在享受着脸上的风吹。他喜欢偷偷看她做那个动作,可大院里几个大点的男孩背后都叫她“妖精”,还故意夸张地学她闭眼整发的样子,再发出一阵放肆的哄笑。这种时候他就将头扭向一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春夏的傍晚,大院人家的小饭桌通常是摆在屋门口的,他们家和小菊家也不例外,一桌上围坐着四口人,另一桌上是三口。他们一家四口都埋头将饭吃得稀里哗啦,包括他母亲,她吃着还会大声说:“呀,真好吃呀!”他弟弟也常附和母亲:“好吃好吃!”对面的小菊妈听到那一声声夸张的“好吃”,似乎就浑身不自在,抬脸朝他家的小饭桌上偷偷瞅。他将头埋得很低,猛劲儿吃饭,心里却暗自发笑。其实他家的饭桌上也就是稀饭萝卜、西红柿清汤面什么的,但他母亲和弟弟却将它们“吃”得好像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惹得小菊妈十分不快,他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快感。其实,他这样不“厚道”,只是因为他一直都不太喜欢小菊妈,甚至有点怕她。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一天傍晚,小菊家的饭桌上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坐在那里就比小菊爸高出半头,头发偏分,长方脸,脸上是一种很健康的小麦色,五官就像电影里的男主角,看上去很端正、标准。男人在吃饭的间歇不时抬头和小菊一家三口说话,脸微微地转向这个,又转向那个,谁都不冷落。小菊妈嘴里高声说着:“她舅,吃呀你多吃菜呀!”小菊捧着饭碗,往口里送着饭,动作却比平日轻柔一些。她始终低垂着眼皮,谁都不看,但是慢慢地,脸上就聚起了两片清晰的潮红。小菊泛起两坨红晕的脸那么好看,他的目光便被对面完全吸引过去,变得有些不知遮掩。
那之后没多久就到端午节了。端午那天街上的副食品店里有的是粽子卖,可他母親固执地要自己包粽子。作为两个比邻而居的女人,小菊妈和他母亲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具体怎样,要看小菊妈的心情,他母亲总是被动地顺应、接受。这回说到包粽子,小菊妈倒是兴头颇高,就答应帮他母亲一起包。
那个礼拜天的午后,他母亲和小菊妈就在他家厨房门口摆起了包粽子的阵势。两人一人坐一只小板凳,小菊妈主包,他母亲打下手。他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站着看一会儿,脸涨得黑红,对小菊妈客气得不行,结结巴巴含含糊糊地想说什么,又说不清楚,先自急出了半头汗。小菊妈头都不抬,根本不理会他父亲的殷勤。他当时也在场,大人似的背着手在她们旁边站了一会儿。他母亲那天穿了件鹅黄色的薄衫子,一条黑绸子长裙。她将头发高高地卡在头顶,好像是怕头发掉下来碍手碍脚。
他站了一会儿刚准备走,却见小菊和她表舅朝这边走来。小菊的表舅,也就是那天饭桌上出现的陌生男人,据说是从外省来的,要在小菊家住上一阵子。小菊这表舅到底有着怎样的背景,为何要在小菊家住一阵,小菊家是含糊其辞的,邻居们也不好多问。小菊的突然出现,让他浑身立刻紧张起来。他双手依然背在身后,却觉得那个姿势不合适了,但若将手臂放下来,又觉意图太明显,就不敢动,任手臂在身后渐渐僵硬。小菊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哎呀,你们还没包完呢?”
还没等别人回应,小菊的表舅说话了:“还有多少?我来试试。”
他和他母亲同时抬头看向小菊的表舅。他母亲直愣愣地望着小菊表舅的脸,足足几秒钟,而后冲他扑哧一笑。小菊的表舅一愣。他盯着她的脸看,随后回她一个微笑,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他父亲哼哼哈哈地赶紧给客人递过去一只小板凳。 他跑出大院,跑过马路,朝马路对面的河滩跑去。已是夏末时节,除了零星分布的一些树木,河滩上空空荡荡,只有垃圾堆旁的废纸片被风扬起。他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上,对着缓缓而流的河水,哇哇地只想呕吐。他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原来,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那样”的。原来,他母亲和另一个男人“那样”。而且,他怎么觉得那个男人是在欺负他的母亲?男人的别扭动作中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贪婪、投入,将他神态痴愚又被动的母亲比出了傻气,就凭这一点,他就本能地觉得那是一场不对等的“那样”,他母亲被人欺负了却并不自知,她犯了痴傻,无以分辨,他作为儿子却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种痛苦的“看清”,他觉得他咽不下这口气。但是十三岁的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心、沮丧。他望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心里形成的第一个清晰的情绪就是憎恨。他憎恨小菊表舅这个他原先很有些好感的外来的男人,他是谁,凭什么出现在他们的大院,凭什么勾引又欺负他无辜的母亲,又引得小菊对他心生迷恋?之前,他从不愿意正视小菊对表舅的态度,但那一刻,一切都变得异常清晰,他心里只剩下一个愿望,那就是,要报复这个男人,报复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河边待了多久。暮色笼罩了河岸,他还迟迟不愿回家。渐渐地,他受欺负的母亲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淡去一些,剩下的只有小菊一人的影子。他想,总有一天,他喜欢的小菊也要长大,也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样”。而那个男人可能是他,更可能是别人。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忧伤。忧伤几乎让他掉下眼泪。随即他心里就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它起初吓了他一跳,但渐渐又令他平息下来……
当天晚上,他鼓足勇气敲开了小菊家的门。小菊开了门。她穿着领口大开的松垮的小碎花睡衣,站在门厅昏暗的光影里,一手扶着门框,吃惊地望着他。他没想到小菊的身体突然离他那么近,近得好像已经贴在他的身上。他脑子里又是“轰”地一声响,慌乱中,把握在手里的一张纸条塞给了她,正准备扭头跑掉,突然好像被谁从身后一推,他趔趄着一把抱住了小菊。他强抱着小菊,抱得那么紧那么地笨拙,死死不放手。小菊被他弄疼了。惊恐与疼痛让小菊大声喊了起来,喊叫声划破了大院的夜空。
但小菊的手里始终紧紧攥着他递给她的那张纸条。纸条上是他写下的一行歪斜的字:“你表舅和我妈好得抱在一起。”
两天以后,小菊的表舅就走了。他离开了他们的大院,没有和谁告别。正旗说小菊表舅是被小菊妈赶走的,“小菊妈早就不想让他再白住家里了,而且,她发现了他和‘女人们’的关系。”正旗不怀好意地说,强调着“女人们”,脸上又浮现出猥亵的笑容。
他母亲大病了一场,持续低烧多日不退,烧退去后,人更恍惚了,常独自愣愣发呆,傻傻地笑,精神分裂症的表现更明显。几周后的一天,她突然离家出走了。有人说看到她独自走出大院,向河滩的方向走去了。也有人说傍晚好像在市区看到了她。人们说她什么都没带,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上身穿了件鹅黄色的褂子,下身穿了条黑绸裙。他们找遍了远近亲戚家,也报了警,但她始终没有回来。
母亲的出走带给他的精神打击是无法形容的。事情刚刚发生时,他自责自悔,陷入深重的罪孽感中无以自拔。他想那一晚他如果不去找小菊呢?如果他不交给小菊那个字条呢?因为小菊的一声叫喊,也因为她手中的那个字条,他母亲被小菊表舅欺负的事实人尽皆知,他也背负上了欺负小菊的罪名。母亲虽然有些疯傻,但毕竟还有不少时候头脑清醒,那些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有天早晨他上学离家时,母亲站在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忽然对着他痴痴地笑。他低声说了句:“妈,我上学去了……”她依然对着他痴痴地笑。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扭头迈出了家门。事后他才明白,那就是母亲与他最后的告别。她手扶门框冲着他痴痴笑着的模样当时令他无措,头皮发紧,之后却定格在他永久的怀念和煎熬里。他想,母亲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吗?她怪罪于他吗?他看不出来。他只知道,懦弱胆小的父亲倒是始终没有直接责备过他,他脸色显得更加黑红,终日沉默,或者重重地叹上一口气。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他和父亲很晚都没有睡下,父亲双手抱头,坐在桌边,他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身子背靠着墙壁,直愣愣地望着对面墙角上的一块污血。那是母亲有次从饭桌边忽地站起,脱下自己的一只布鞋,用鞋底拍死对面墙上一只壁虎时留下的血迹。她一边拍打一边咬牙切齿地对着壁虎狠狠地说:“让你活!让你活!”说罢又冲他们父子三人嘿嘿直笑,笑得莫名其妙。当时她的举动让人不忍面对,那晚他却想念她所有的痴愚疯傻。成年之后,一旦回想当年的一幕,一想到母亲是以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状态在外面飘荡,不知所终,他的心就疼痛到几近抽搐。他这才更加确信,在内心深处,他始终都没能原谅自己。父亲临终前还试图安慰他,说,“一切都是命。你母亲的命不好……”他听了,愈发觉得伤恸不已。一辈子活得卑微、艰难的父亲,到死都不舍得说他一句,他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声啜泣。
那件事情發生之后,他和小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过了一年,小菊家就搬离了大院。他们还住在大院里的最后一年,小菊迅速地变得成熟、丰满。她似乎于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无所顾忌又无可把握的女孩,“这个女孩,要不了几年就会提前长成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了。”人们这样猜测着。而他心想:再过一些年,她还会变成一个母亲,只不过小菊这个母亲,不叫长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