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铁路人(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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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才过一半,卫子美就感觉小区气氛不怎么对劲。
  卫子美住的是一个老式铁路小区,20世纪80年代初期修建的五层楼红砖房,90年代初经过改造,每户拥有了属于自己家的厨房和卫生间。虽然使用面积一如既往的像鸽子笼,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终于结束了四五家人在走廊上一排溜做饭的烟熏火燎历史。
  卫子美和老公章大勇都是知足的人,只要下班能在家吃口热饭热菜、洗个热水澡就非常满足了。勤快的卫子美把60多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打理得干干净净,拾掇得规规矩矩,那个年代的水泥地质量好,被她拖成了亮莹莹的青灰色,闪着青玉一样的光泽,简朴的房间透着一种别样的质感;章大勇闲暇时养的兰花兰草被卫子美的淘米水滋养得花枝招展,就算是在普通的白塑料钵里,也没影响它们的姿色。原来卫子美还动过搬离老楼的心思,但随着房价一路飙升,再加上这些年孩子读书、老人看病,等等,买房这事就耽搁下来,眼看着翻年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了,儿子工作也搬出去了,老公平时忙起来也难得回家,卫子美换房的念头就一年年淡了。倒是这一两年看着儿子到了适婚年龄,想给儿子买套婚房的大事又摆在面前,卫子美就彻底断了自己买房的念头,一心一意给儿子攒钱。
  卫子美边拖地边听新闻,正听播音员说“贵州省新冠肺炎已确诊5例”时听到楼下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她正想打开窗户看看,听见门响,扭头一看老公章大勇回来了。
  章大勇是苦井小站派出所的一名铁路干警,苦井派出所离家大概一百多公里,章大勇除夕后就一直在派出所,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章大勇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我刚和所长从处里开会出来,马上要回所里,就专门过来和你说两句话,疫情很严重,你今天赶紧去药店、超市看看,家里也要备一点口罩、感冒药之类的,记住,这段时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我走了。”
  卫子美连忙追过去说:“你,你就走了?不进来吃口饭?”
  章大勇本来已转身,听卫子美问又回头说:“不进来了,所长还在车上等我呢,你有空赶紧去买点口罩、消毒液、酒精,没事别瞎跑,我这段时间可能都不回来了!”
  章大勇说话的声音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楼道里……
  卫子美冲着空空的楼道喊:“我不出门咋上班啊?你养我呀?”
  没有回应,卫子美关上门悻悻地嘟囔:“好像你经常回来似的!”
  章大勇走了,可他的话却一直在卫子美耳边萦绕,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地听说有什么病毒,没想到一下子就近在咫尺。新闻里还在播放有关疫情的报道,卫子美关了电视,返身回房拿上包包换上鞋走下楼。
  卫子美住的这种铁路老小区,经年累月积攒下来无数条四通八达的小路,现在全部用整块白铁皮封死了,只留了一条主通道。现在小区一群戴着红袖章和口罩的人正在搭帐篷、搬桌椅,一副备战的样子。
  正在看热闹的肖大妈看见卫子美,一下子蹿过来,急切地说:“哎呀,你也下来了,你买到口罩没有?听社区这些同志说呀这次病毒很厉害,要戴口罩呀。你瞧,我女儿昨晚给我送来的口罩,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段时间一定要戴口罩,不然就会中招哦!”
  卫子美这才注意到肖大妈戴着的口罩,说:“我这就去买。”
  肖大妈冲着卫子美的背影喊:“朱家菜场边的那家小药店还有口罩,宋妈、大雁她们刚买完回来!”
  卫子美头也不回地说:“好,好,知道了,我这就去,谢谢。”
  今天居然出了太阳,正午的阳光那么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如果不是疫情,卫子美根本不会觉得这与往年有什么不同。
  小药店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戴口罩的工作人员。还没等卫子美开口就直接问:“买口罩的吗?你运气好,还有最后十个。”
  卫子美连忙说:“我都要,酒精、消毒液还有吗?”
  女店员说:“75%的酒精没有了,95%的酒精还有最后一瓶,消毒液也没有了,你去超市问问?”
  卫子美拎着十个口罩和酒精出了药店,迅速跑到汽车站坐上车直奔市里最大的一个超市,一路上看见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手里拎着大包小袋的,卫子美心里不由得有些慌。
  超市里的消毒液果然已经售罄,卫子美看了半天,最后拿了两瓶老陈醋,心想:熏熏总也有点效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再从超市出来,路上的行人突然就像被扫过一样干干净净、了无踪迹;太阳突然也没有了,天色阴沉沉的,空气不再清澄也不再透明……卫子美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公交,索性走着回家。她舍不得用这宝贵的口罩,把领子竖起来,用围巾挡着嘴。一阵风吹过,卫子美觉得身体一个激灵,鼻子一痒,在空旷的街道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二天天还没亮,卫子美戴好口罩,全副武装出门去高铁站上班。
  这是她春节期间轮值的第二个班。
  高铁站离卫子美家挺远的,要先坐四站路的公交,然后再走十分钟到地铁站,再坐2号线到达终点站——贵金高铁北站。卫子美出了地铁都是走路回家,就当锻炼了,即使遇上刮风下雨也依然如此,但想想那高不可攀的房价和儿子未来的幸福,卫子美就这么咬牙坚持到了现在。
  春节值第一个班的时候这个城市还到处是人,人流攒动,像哗哗流淌的青江水,到处激荡起过节的喜悦。而此刻,漫天飞起的鹅毛细雨又冷又瘆人,路灯的光暗幽幽地晃着,使偌大的街道更加空旷和沉寂。卫子美下意识地把口罩上的金属丝在鼻子周围按了又按,像害怕稍微留点缝隙病毒就会钻进来似的。
  城市,像按下了暂停键。
  刚到高铁站,值班员“糖包”唐书敬踩着小碎步“蹬蹬蹬”就跑了过来,戴着口罩的脸只剩一双眼睛咕噜噜地在动:“卫姐,你来了,今天享受的是专列吧?”
  卫子美说:“差不多吧,平时人多嫌吵得慌,没想到人少心里更慌,你说,这病到底是個啥病?怎么这么可怕?”
  “糖包”说:“电视上专家说了这种病毒叫新冠病毒。”“糖包”把脸凑到卫子美面前,眨眼睛,“而且现在还没有药可以治。”   “这么恐怖,真的假的?”卫子美被“糖包”的一本正经逗笑了,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车站值班室。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一下,”这时,车站书记董会涛一边拍手一边走进办公室,“鉴于疫情期间我们工作的特殊性,集团公司工会昨天已经给我们调拨了一批口罩,大家平时工作中和旅客说话时尽量保持一米远的距离,勤洗手,常用物品每天要用酒精消毒,食堂用餐用一次性饭盒,大家尽量错峰吃饭或取餐后回办公室进餐。同志们,上级领导指示,疫情期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大家一片掌声,七嘴八舌地说:“太好了,这下不愁买不到口罩了,真是雪中送炭呀。”
  “糖包”说:“谢谢领导关心。董书记,东西在哪?怎么发?马上发吗?”
  董书记说:“口罩马上发,当班的同志一天两个,每天到你这里领取。酒精和消毒液今天到,待会支会主席符红兵和你一起商量怎么分配,尽量用到下一批物资到,现在这些几乎买都买不到,大家有什么购买渠道的,可以分享一下。”
  卫子美和大家领了口罩各自往自己的岗位走。
  卫子美的岗位在高铁站的东售票厅,和郭巧英搭班。
  郭巧英比卫子美小一岁,从参加工作两人就在一起,虽是同事但更像姐妹,郭巧英也住在铁路小区,只不过卫子美家在东头,郭巧英家在西头。郭巧英和她老公一家三代都是老实巴交的铁路职工,但到了孩子这辈女儿却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医学博士,刚一毕业,就被省里最有名的一家医院抢去了。就冲这一点,不要说在单位,就是在整个贵州铁路职工里郭巧英的腰板那都是硬的呀。
  卫子美儿子章小林在沿线的一个小站当货运值班员。小站离家比章大勇的派出所离家还远,章小林休班不是要休息就是要学习,春节替有家庭的兄弟值班也没回来。儿子大了翅膀硬了,卫子美想管也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章小林现在谈的那个女朋友,卫子美是看哪哪不满意,为这事,母子俩好久都没联系了。
  卫子美走进售票室时郭巧英已经到了,看见卫子美进来,郭巧英赶紧把口杯盖上并把口罩戴好。
  卫子美说:“往年这个时候人流量早就起来了,上个厕所吃个饭都要小跑才行。”
  郭巧英说:“那咋办呢?现在全国都这样。我家妮妮一个春节都没回家,听说现在医院已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了。我都不敢给她打电话,怕打扰到她,就算打电话她也没时间接,还不准我去医院,说是危险,只能在每天晚上给她发个微信。弄得我心惊肉跳的,整晚到天亮睡不着。”
  卫子美说:“我家也是。我今年过年就见了我家章大勇一面,还家门都没进;我家章小林从春节到现在我都没见着。唉,你说我们这些干铁路的哪有什么家呀?”
  刚说到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卫子美把门打开,唐书敬跳了进来:“今天136列旅客列车全部停运,旅客问起来或退票,麻烦姐姐们耐心解释。”
  卫子美瞬间紧张起来:“赶紧把布告和停运的车次张贴出来,旅客走不了不是我们解释一下就能理解的。”
  郭巧英也在旁边直点头:“对对对,‘糖包’,赶紧贴出来吧。”
  唐书敬好像还不太习惯戴口罩,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拉口罩边缘:“知道知道,马上把停运的车次张贴出来,滚动屏已经在播放了。有些旅客根本不看这些,所以你们还是要尽量做好解释工作。两位姐姐辛苦了,我还要去其他售票厅,再见。”话音刚落,唐书敬已“飞”出门去。
  郭巧英追着她的背影喊:“手脏,你不要老是用手摸口罩!”
  卫子美笑着说:“这‘糖包’,一天到晚跑得比兔子还快,像尾巴上绑了鞭炮一样。”
  郭巧英摇着头,叹口气说:“她也不容易啊,从疫情开始就一直泡在站上,老公支援春运在跑临客,家里还有个刚断奶的娃娃,全部丢给一个老人家了。”
  卫子美咂着嘴说:“你忘了当年的我们了?条件哪有现在好?老人也不能帮忙带孩子,不也熬过来了!”
  郭巧英说:“那是那是,现在想一想,都不知道当时怎么撑过来的。”
  卫子美说:“先说好,我们互相提个醒,这几天无论旅客说什么我们都不能急啊。”
  郭巧英向她比了个OK的手势:“老职工了,这点技术动作不能变形的。”
  一天下来,高铁站关站已经是晚上10点。今天客流量已经大大下降,好在来退票的旅客基本没有难缠的,疫情之下,没有谁还有精力顾及这些小事,一心只求平安。
  卫子美和郭巧英从地铁站赶到公交站时,正看到公交无情远去的背影。天上飘着冻雨,比早上那阵子还密集,卫子美打了个寒颤,她的鼻子又痒痒起来,吸了两下终于忍回去了,这个时候打喷嚏有点儿吓人。
  郭巧英哆嗦着说:“子美,我们打个车吧,等下去会感冒的,我女儿说,这阵子千万不能感冒,感冒了免疫力就会降低,免疫力降低了就容易感染病毒。”
  卫子美也哆嗦着说:“是的是的,毕竟健康最重要,我们今天不走路了,打的回去。”
  郭巧英說:“你说今年这样子,会不会影响我们的效益呢?”
  卫子美说:“影响不影响的不知道,反正铁路不能停啊。”
  郭巧英点头说:“就是就是。我打算过完年就换一台烘洗一体机,我家那洗衣机修了好多回了,都快没法修了,我们那种老式铁路房没阳台,晾在窗台上又怕风又怕雨又怕油烟,天冷的时候还冻得跟冰棍一样,这个房屋设计也太有缺陷了。”
  卫子美跺着脚说:“你现在讲话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的,啥设计不设计的,原来哪有什么设计?”
  郭巧英忍不住打了卫子美一下:“你倒没变,嘴巴永远和年轻时一样厉害。”
  卫子美说:“你要用得好我也换了,你问问妮妮什么牌子好,她有文化,听她们年轻人的没错。”
  郭巧英就笑了,口罩下都掩饰不住的得意:“她哪知道这些事呀?她连芹菜和韭菜都分不清的,唉,你说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生活还不得全得靠我这个妈来张罗!”
  卫子美及时打断了郭巧英的显摆:“车来了,车来了,上车上车。”她推着郭巧英的屁股,嘟哝着小声说:“谁都没你能!说什么都能扯到自己身上。”   终于回到家属区,远远就看到蓝白相间的帐篷已经搭起来了,穿防护服的社区工作人员全副武装地守在门口。
  “是这个小区的吗?住在哪栋?”
  “是这个小区的,老住户,刚下班呢。”
  穿白大褂的社区人员拿着体温枪对着卫子美的头说:“量下体温。”
  “嘀”一声,白大褂说:“37.1°C。”
  又对着郭巧英“嘀”一声,说:“36.5°C。”
  卫子美说:“多高温度算不正常啊?”
  白大褂说:“超过37.5°C。”
  卫子美一缩头说:“那我不是快到临界了吗?”
  郭巧英赶紧拉她,小声埋怨说:“你没事给自己找事是不是?”
  俩人低下头赶紧往里走,这时候卫子美的鼻子又痒痒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在寂静异常的夜里像两个响雷一样,把跟在身后的郭巧英吓了一跳,说:“你是不是冻着了?回家赶紧吃点感冒药,再烫个热水脚,这个时候千万不要生病哦。”
  卫子美说:“呸呸呸,你这张乌鸦嘴,我就是鼻子痒,哪就会感冒了?我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郭巧英说:“你还是小心点吧,自己啥岁数不清楚啊,能和年轻时候比呀,我走了,你自己当心,回家赶紧吃药。”
  卫子美向郭巧英摆摆手,俩人各自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卫子美回到家,灯一打开,眼睛受到刺激,一连又打了几个喷嚏,口罩都歪了。喷嚏一打脸上一下子燥热起来,但是又感觉后背冒凉风,像家里哪在漏风一样。卫子美赶紧把家里窗子全部检查了一遍,都关得好好的,卫子美顺手就拉上了窗帘。这才想起手还没洗,衣服也还没换,赶紧又去洗手换衣服,想一想好像又忘了用酒精给衣服消毒,赶忙又去找酒精,一通手忙脚乱,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指到12点了,这才想起药还没吃。卫子美觉得周身寒浸浸地冷,开了烤火炉的房间此刻依旧冷得像个冰窖,胃里直泛酸水……卫子美意识到自己感冒了,她咬着牙坚持把水烧好,把家里的感冒药全部翻了出来,每样按照最大量拢了一大把,再一仰头灌着热水吞了下去……
  药性很快就起来了,卫子美感觉踩在了棉花上,头晕乎乎地,她摇摇晃晃地摸进卧室一头扎进了被子里,下意识地想:“非常时期千万不能添乱啊……”她的意识很快进入模糊状态,嘴里喃喃地说:“好热啊。”
  早上6点钟,卫子美被闹钟吵醒了。她摇摇头,还好,头不昏了,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了。慢慢坐起来,感觉身上又有了劲,她立刻翻身下床。为了增加抵抗力,她特意在面条里给自己卧了两个鸡蛋,吃完一大碗面条,又吃了一大把感冒药,卫子美一身舒坦,她觉得自己又充满了能量。她仔细地戴好口罩一头扎进了依然沉睡在黑暗中的铁路小区。
  小区的临时岗哨接了一个临时的电灯泡,光秃秃的电灯泡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着萤火虫一样的光。岗亭里有一个保安,穿着旧的军棉大衣,戴着厚厚的棉帽坐在那,脚下烤着一个烂搪瓷钵钵,里面闪着微弱的炭火。
  “这么早就出去呀?”见到有人出来,岗哨抬起眼皮声音沙哑地问。
  卫子美苦笑一下,说:“铁路上的职工,哪里停工我们都不能停啊!”
  岗哨不易察觉地点点头,由衷地叹了口气:“是啊,我们知道铁路职工很辛苦的,特别是春运期间。”
  卫子美也由衷地说:“你们也一样啊。”
  公交车好容易等来一趟,司机戴着口罩,一言不发神情肃穆地开车,把卫子美当空气一样。
  卫子美看了看车厢,除了司机就是她,心想真是开专列了。不过这么早又是这种非常时刻,除了交通系统卫子美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工种需要这么早出门上班,所以卫子美对司机的麻木充满了理解。
  到了地铁站,卫子美看见郭巧英裹着厚厚的围巾正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卫子美走到她跟前都没发现。
  卫子美想拍一下她的肩膀,突然想到这是非常时期,手举到空中又收了回来,说:“郭巧英,你这是在想啥呢想得那么入神?你咋出来那么早啊,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早知道我就叫你了。”
  郭巧英也不看卫子美,有气无力地说:“反正也睡不着,5点就起来了。”
  卫子美说:“我昨晚睡得还不错,一觉到6点,你看,今天又是一条好汉!”
  郭巧英眼睛往旁边瞟,心不在焉地说:“哦,哦,没事就好。”
  卫子美觉得郭巧英有点反常,正好这时地铁进站了,也来不及多想,赶紧上了车。
  地铁车厢里也没有几个人,卫子美坐下刚想叫郭巧英,却见郭巧英远远地在另一排椅子上坐下了,嘴角忍不住往下一撇:“有个做医生的女儿就了不起啊,病毒影子都没见着呢,就矫情成这样!”
  出了地铁,俩人一前一后,各懷心事。
  到了车站,卫子美去值班室领口罩,转头一看,郭巧英直愣愣地向售票厅方向走了。
  卫子美说:“这人是咋的了?一大早的啥毛病啊?”
  领了口罩卫子美回到售票室,把口罩往郭巧英桌上一丢,有点没好气地说:“你今天的口罩,帮你领了。”
  郭巧英也不吭声,直愣愣地看着口罩,慢慢地,眼泪流了出来。
  卫子美看到郭巧英的样子有点慌了,站起来顾不上保持距离,凑到她跟前说:“你,你这是咋的了?啊?哭什么呀,你说话嘛。”
  郭巧英才抬起脸对卫子美说:“妮妮,妮妮去武汉了。”
  “啊!?”卫子美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郭巧英吸着鼻子说:“我就觉得这孩子有什么事瞒着我,所以我昨天直接打电话到她们科室给她来个突然袭击,科室的小丫头见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我,妮妮,妮妮1月27号就跟第一批援鄂医疗队走了……我是说,她怎么这段时间总那么忙,家都没回一次,想和她视频她总是推三阻四的,发微信也很少回……”
  卫子美说:“妮妮这孩子看着文绉绉的,没想到那么有主意。”   郭巧英白她一眼说:“你这是表扬她?”
  卫子美连忙摆手说:“那倒不是。不过,孩子做这种事是光荣的,是响应国家号召的,是英雄,我们做家长的不能拖后腿。”
  郭巧英拍着手说:“天地良心,我不是想拖她后腿,我也不是没觉悟的人,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国家有难医护人员应该冲在前面……可她也应该给家里说一声是不是?我气的是在这点上。”
  卫子美说:“说了又能怎样呢?你除了担心还是担心,孩子还不是怕你担心才不说的嘛。”
  郭巧英说:“不说我就不担心了?说一声我也好送送她嘛,起码当面叮嘱一下,这下好,都不知道她东西带够没有……”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了。
  卫子美正想安慰她,“糖包”又在外面拍门了,卫子美赶紧去开门。
  “糖包”进门就急匆匆地说:“接上级通知,从今天开始,所有退票旅客全部免收退票费,退票时间延长至3月31日。这次疫情來势汹汹,姐姐们上班下班都小心点,在窗口尽量避免和旅客近距离说话。”
  卫子美赶紧给“糖包”眨眼睛、递眼色。“糖包”这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随着卫子美的视线她看到郭巧英红红的眼睛,她惊呼一声扑到郭巧英面前,问:“郭姐,你咋了?你发烧了?”郭巧英吸吸鼻子,推她说:“去,你才发烧呢。”
  “糖包”说:“那你眼睛咋这么红呀,鼻子也是堵的。”郭巧英说:“唉,也没啥事,就是说起妮妮……”一下子又哽咽了。“糖包”急了,问:“妮妮咋了?妮妮咋了嘛?感染病毒了?!”
  卫子美打了“糖包”一下,正想解释见有旅客到窗口来,赶紧把指头竖在嘴边,比了个“闭嘴”的姿势,和郭巧英坐在窗前打开话筒开始办理业务,“糖包”赶紧闭嘴,乖乖地站在旁边不敢吭声。
  两三个旅客一会儿就处理完了。见旅客走远了,“糖包”指指郭巧英低声问:“卫姐,到底咋回事嘛?”
  卫子美说:“其实吧……也是好事。郭姐的女儿妮妮不是医学博士吗?报名支援武汉去了,27号就走了,走的时候妮妮怕她妈担心就没跟家里说,你郭姐觉得不对劲,昨晚一打听才知道。”卫子美一呶嘴,“喏,她就这样了……”卫子美两手一摊。
  “糖包”一下子跳了起来:“啊,真的呀?妮妮太伟大了!”她搂着郭巧英的肩膀,激动地摇晃着说,“郭姐,你怎么教育的呀?把妮妮教育得这么优秀!我要向你学习,等我儿子长大了我也要教育他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郭巧英被“糖包”这么一闹,心情好多了,哼哼着说:“她有什么好学的,除了学习其他都让人不省心。其实她去吧,我也不会反对,但是她不应该不说一声,对不对?搞得这么大的事我这个亲妈还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隔着口罩,卫子美都知道郭巧英的嘴巴一定又噘起来了。“糖包”拿出手机说:“郭姐你别着急,我帮你搜搜具体情况。”郭巧英一下站了起来:“手机上会有?”“糖包”说:“这么大的事新闻上不可能不讲的。”卫子美说:“那你赶紧搜搜。”一会儿“糖包”就大叫着说:“有了有了,这里!”郭巧英和卫子美一下子围上去,急切地问:“哪儿呢哪儿呢?”
  “糖包”拿着手机念念有词道:“1月27日23时45分,来自全省各地135名医务人员组成贵州省第一批援助湖北医疗队,由贵州省卫生健康委两位工作人员带队,搭乘南航CZ2345次航班从贵阳龙洞堡国际机场出发,赴湖北省鄂州市援助开展疫情防控和患者救治工作。医疗队来自全省9个市州和省属的27家三级综合医院,分成普通患者、危重症患者救治2个医疗组。涵盖呼吸科、感染性疾病科、医院感染科、重症医学科等4个专业。其中,医生42人(呼吸科20人、重症医学科12人、感染性疾病科5人、医院感染管理科5人),护士93人。”
  “完了?没有了?”郭巧英抢过手机,像要把这些字吃进肚子里去。卫子美劝她说:“孩子长大了,不一定什么事都要告知我们,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了,我们要习惯。”
  郭巧英白她一眼说:“你就是属于典型拿电筒照别人的人,那你家章小林谈个女朋友你咋管东管西的呢?”卫子美说:“唉唉唉,这是两码事好不好?”
  “糖包”扑哧一笑,从郭巧英手里抢过手机:“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先撤了,你们俩慢慢聊。”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竖起大拇指,对着郭巧英说,“妮妮好样的,加油!”
  郭巧英冲着她的背影喊:“你把这新闻发给我啊!”“糖包”愉快的声音:“好——勒——!”
  卫子美“哼”了一声坐下了,这边郭巧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了,见卫子美的样子像真生气了,又来哄她:“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了,我不该提小林的事,好吧?”
  卫子美说:“小林找的那女孩工作工作没有,家庭家庭不好,换做你,你高兴啊?你一提这事我就,我就心里堵得慌。”郭巧英说:“好好好,我不提,我不提了。”
  俩人都有了心事,便不想说话了。往常春运俩人忙得昏天黑地,感觉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一眨眼一个春运就过去了,而这个疫情下的春天,仿佛被一只可怕的手按了暂停键,卫子美甚至想,如果能直接跳过这个时间段该多好呀。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少到几乎看不到。像卫子美、郭巧英这样还坚持上班的就像电视上演的不怕死的敢死队员一样。卫子美知道铁路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停摆。董书记从春运开始到现在吃住都在站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家了。还有“糖包”、郭巧英、郭巧英的女儿妮妮、自己的丈夫、儿子都还坚守在疫情一线,想一想他们,她就觉得并不孤单,也没那么害怕。只是随着疫情发展很多门店都关门了,虽然春节前买的有年货,可现在也吃得差不多了。卫子美最迫切想吃到的是新鲜蔬菜,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急上火,她嘴角长了好多泡,说话都痛。
  好不容易等到休班,卫子美戴好一切装备准备出门买点蔬菜,她实在不想再吃面条加腊肉香肠了。
  小区寂静得不得了,连平时到处乱窜的野猫都不见了踪影,总是热气腾腾的小区此刻冷冷清清的,卫子美都快不认得它了。   卫子美在小区门口碰到了正在检查的高桥社区书记王勤。
  王书记见卫子美要出去,赶紧过来叮嘱:“这是要出去吗?”
  “是啊,家里没菜了,必须出去买点呀。王书记,您知道哪里还可以买到蔬菜吗?”卫子美问。
  王书记说:“我们在群里发通知了,你没看吗?”
  “什么通知呀?什么群呀?我怎么不知道呢。”卫子美赶紧拿出手机。
  王书记说:“你们这个铁路小区呀是个老小区,没有物业,这次疫情期间就划在了我们社区的管辖范围,为了方便管理,我们就在这个小区建了一个群,有什么通知呀信息呀就都发在群里。”
  卫子美说:“哦,抱歉啊王书记,我在高铁站上班天天早出晚归的,不知道这事呢。”
  王书记连连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我们知道这是个铁路职工集中的小区,春运又是你们最忙的时候,是我们没通知到位,不好意思。”
  衛子美真心实意地合手作揖说:“王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段时间你们的工作我们都看在眼里,就那么点儿人就那么点儿精力管这么大摊子事,我们真的很感谢了,你们是我们的防火墙啊。”
  王书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抱着手向卫子美拱了好几下:“有你这几句话我们就满足了。你拿出手机来,扫下我手机上的二维码,以后群里有啥通知你就知道了。”
  卫子美见王书记眼圈红了,自己的喉咙也觉得有点哽,赶紧拿出手机来扫。
  王书记拿着手机给卫子美看:“你看你看,今天下午三点社区负责采购的同志要送一车新鲜蔬菜到小区门口来,到时候你来买就行了。”
  卫子美说:“好好好,那太感谢了,那我也不出去了,在家里坐着给国家作贡献去。”
  王书记说:“对对对,你就是出去呀,也没有开门的店,等着下午来门口买菜就行了,我们不出去,把病毒都‘闷’死。”
  卫子美慢慢往回走,享受着走在日光下的自由,她抬头惬意地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想着什么时候能摘下口罩来自由呼吸呢?什么时候可以重新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呢?一个月?还是更久?
  不知不觉就走到楼下的公共垃圾桶旁,卫子美看见垃圾桶旁边的那棵樱花树不由得发起呆来。此刻,这棵树光秃秃的、干焦焦的,像被火烧过一样看不到一点儿绿色也看不到一点儿生机,卫子美甚至都想不起这棵树到底开过花没有。唉,原来的日子过得确实是太匆忙了,忙得都没停下脚步看看身边的风景。卫子美这一刻在心里做了个重要决定,等这场疫情结束了,首先要和章大勇休个公休假,一起出去玩一趟,他们应该10年都没出去玩过了;还要和章小林好好谈谈,毕竟是母子有什么谈不开的呢?其实儿子的女友宋红雪还是不错的,性格也好,相貌也好,小小年纪就自己开了饭馆养家,小林喜欢就同意吧,卫子美现在想想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才是最重要的。想到儿子,卫子美心口又一软,说句实话,其实小林这孩子除了学习不好其他都挺好的,从小父母工作忙管不到顾不到,5岁就自己搭着小板凳在丁爷爷家的灶上热饭吃,逢他们两口子都当夜班,老楼房邻居哪家没有留过他过夜的……卫子美想到这些眼睛就湿润了,赶紧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看见,还好,周围依然那么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卫子美的视线又落在了这棵樱花树上,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武汉,樱花开了吗?还是会开的吧?”
  正出神,手机响了,卫子美一看是董书记的电话,心里不由一紧。
  董书记那头声音很嘶哑但更急切:“卫姐吗?您在休息吗?”
  卫子美连忙说:“没有没有,我没休息,董书记,有什么事?”
  董书记沉吟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卫姐,客运二班的仇小丽发烧了,现在是疑似病例,整个班组都要隔离,你和郭姐是老客运员了,这两天需要你俩先来顶班。现在站上人员太吃紧了。”
  卫子美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另一只手不由地抓紧了胸口,她想都没想立即说:“没问题,我马上到,书记您别着急。”
  董书记那边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只低声说:“谢谢你们的支持。”
  卫子美挂了电话,突然觉得口好干,心突突地跳,一摸脑门竟然一头汗,传得那么可怕的病毒竟然真的来到了身边?她深呼了一口气,想想应该马上给郭巧英打电话,手哆嗦着还没打呢,手机响了,一看是郭巧英打来的。
  刚接通,就听到郭巧英急哄哄的声音:“子美你听说没有,客运二班全班被隔离了!”
  卫子美就直接说:“刚才董书记给我打电话了,我正准备给你打呢,你去顶班不?我要去,我马上就走!”
  郭巧英激动地说:“我怎么能不去呢?还有啊,‘糖包’也被隔离了,她和仇小丽密切接触过。”
  卫子美心一沉,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吸口气,强作镇定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郭巧英说:“先别问了,我正下楼呢,我在小区门口等你,见面聊。”
  卫子美说:“好好好,我就在小区门口,我等你。”
  远远地,卫子美看见胖胖的郭巧英像只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地跑来了,换作平时,卫子美一定要调侃她几句,但现在,却觉得特别感动,觉得郭巧英特别可爱。
  郭巧英跑近了,戴着口罩喘得呼哧呼哧的。
  卫子美说:“你慢慢说,不急,我们边走边说。”
  郭巧英喘了两口,气稍微顺点了说:“仇小丽今天当班,早上在进大厅的时候测温度就是37.3°C,结果还不到中午就烧到了38°C,已经被医院带走了,现在整个班组都被隔离了,‘糖包’和她们接触密切,所以也被隔离了。”
  卫子美六神无主地说:“那,那这可怎么办呀?‘糖包’的孩子刚断奶呀。”
  郭巧英抚着胸口、撑着腰说:“子美,我们打的去吧,这会儿站上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我想早点过去。”
  卫子美瞪大眼说:“打的?!这么远的距离,没有七八十的路费下不来的哦。”
  郭巧英气呼呼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钱钱钱的,那我打的你自己去坐公交再转地铁好了!”   卫子美看她不像是开玩笑的,赶紧追上去:“好好好,我又没有说不打的,我只是在说打的的价格嘛,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喜欢把人家的话听完。”
  郭巧英说:“节约钱要分时候的,现在是什么时候?那就是用钱的时候嘛,我们一人一半,也就没那么贵了。”
  卫子美噘着嘴小声地说:“哟,我以为你要请我嘞,还不是小气。”
  郭巧英没听到,胖胖的身躯已跑到路边去了,卫子美笑着摇摇头,赶紧跟了上去。
  “糖包”和客运二组的人员全部隔离在离站上不远的一栋单位的小酒店里,其实也不算是酒店而应该叫旅馆,20世纪90年代单位的集经公司搞经营时留下的。自从90年代末上级文件明确规定不准站段单位再自行经营后这里基本上就没住过什么人,平时只留了个看门的保安,放置点单位的杂物什么的,没想到这次在疫情期间却派上了大用场。
  站上以最快的速度为隔离的人员配置了枕头被子和简单的洗漱用品,每個房间配了个小电烤炉。热水、饭菜每天由专门的人员送到每间房屋门口,由隔离人员自己取用。这个曾经已经快荒芜的小楼,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整个单位聚焦的地方。
  卫子美乘接完车的空隙,试着给“糖包”打了个电话,还好,电话是通的。
  卫子美小心翼翼地说:“‘糖包’,你还好吗?”
  电话那头“糖包”迷迷糊糊地说:“卫姐呀,我好的呀,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终于可以不用每天起早贪黑了。”
  卫子美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怕“糖包”感觉到,卫子美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你倒舒服了,我们却要吓死了。”
  “糖包”说:“呵呵呵,放心吧,我们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是老天爷看我们太缺觉了,专门给我们安排一个睡觉的机会。”
  卫子美说:“那你家咋办呢?你家人知道吗?”
  “糖包”斩钉截铁地说:“不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干啥?起不到作用还添乱,我就说我这段时间都要加班,他们早就习惯我加班了,连一点点的怀疑都没有。”
  看着“糖包”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卫子美终于放了点心,她说:“你需要什么就说,我尽量给你弄。”
  “糖包”那边沉默了好久,终于期期艾艾地说:“姐,我这会好想吃甘蔗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好想吃甘蔗,想了好久了……”
  卫子美的眼泪又滑落下来,她咽了口唾沫,说:“姐明天给你带来,姐明天一定让你吃上。”
  卫子美挂了电话,快步走到一个拐角处,控制不住地哭起来,这个眼泪,是心疼的,也是骄傲的;是悲情的,也是欣喜的……
  “糖包”,28岁,只比卫子美儿子大5岁,已在这场战斗中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担当,她由衷地觉得欣慰和高兴,这些80、90后的孩子,她曾经一直以为只能是泡在蜜罐里的孩子,在这场战“疫”中的表现足可以让所有人放心。他们同样也是撑得起共和国脊梁的一代,并会在这伟大复兴的路上蓬勃成长,遍野开花。
  这个伟大的时代,这场伟大的战“疫”终将值得每个奋战在疫情一线的铁路人刻骨铭心、终生缅怀。
  晚上下了班,卫子美拉着郭巧英直接去马路边打的。
  郭巧英压低嗓音说:“你疯了吗?现在是下班哎,鬼在家里等你啊?你打什么的呀,要八十呀,你不过了是不是?”
  卫子美说:“你哪那么多废话呀,不要你出钱,你不坐我走了?”
  郭巧英眨眨眼睛,说:“真不要我出钱?那我为什么不坐?不是,你是不是受刺激了?其实哪有那么容易就中病毒是不是?我们防护一直做得不错的。你钱花完了人没死那也是一个悲剧哦。”
  卫子美说:“呸呸呸,你想多了。‘糖包’今天跟我说她想吃甘蔗,我寻思我们小区周大妈家是摆水果摊的,过完年她家就一直没出摊,所以我猜她家年前进的甘蔗肯定还有,我今天要回去早一点才好去买呀。”
  郭巧英说:“哦,你是为了‘糖包’呀,你早说嘛。”想一想,她扭过头对卫子美说,“不行,好事不能让你一人全做了,甘蔗钱我出。”
  卫子美摇头说:“不行,这是我答应‘糖包’的,不能让给你。”
  郭巧英说:“切,这事你也争?那一人一半?”
  卫子美狡黠地看着她,说:“车钱,一人一半!”
  郭巧英看她半天,说:“你这啥人嘛?我咋会有你这种朋友?”然后摇着头说,“豁出去了,一半就一半!”
  俩人到了小区,接受完体温检查,保安又指着贴在帐篷上的二维码说:“你们扫下这个二维码,这叫健康码,扫完后填上你们的信息资料,再提交。”
  卫子美说:“咋越来越严了呀?今天能不能算了呀,我回家有急事。”
  保安说:“我们这也是执行政府命令,请您配合。”
  卫子美还想说什么,郭巧英拉拉她说:“填吧填吧,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你有这说话的功夫都填好了。”
  提交完健康码,俩人急急忙忙往里走。
  卫子美说:“我都有点想不起周妈家住哪栋楼了,你想得起吗?”
  郭巧英歪着头说:“原来人多的时候吧随便一问就知道,现在都看不到人,也找不到人问了,每栋房子都好像长得一样唉,到底她家是住哪呢?”
  卫子美说:“要不我问问我家一楼的肖大妈吧,这个时候,到处乱窜不合适。”
  郭巧英说:“对对,找肖大妈,她是小区的老人了就没她不知道的。”
  卫子美站在肖大妈家窗前压着嗓子喊:“肖妈,肖妈,你在家吗?”
  喊了半天,屋里终于有了动静,肖大妈打开窗子警惕地露出头来。
  卫子美高兴地说:“肖妈,我,子美、巧英啊。”
  肖大妈虚着眼睛看半天,终于看清她们,嘘口气说:“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这段时间孩子们都不上门了。大晚上的,你们找我干啥呀?现在不能私下聚会,知不知道?!”
  卫子美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不聚会,就想向您打听一下卖水果的周妈住哪栋楼。”   肖大妈说:“你说的是周素娥老周吧,我知道呀,你们找她干啥?”
  郭巧英指着卫子美对她说:“她想买甘蔗。”
  肖大妈眯着眼看着卫子美说:“买甘蔗?这么晚的买什么甘蔗?”
  卫子美说:“肖妈,您就别问了,大晚上的那么冷,等有空了我再和您慢慢说。您就告诉我周妈家住哪就可以了。”
  肖大妈说:“周妈住……哎呀,我说了你们也找不到,你咋想起吃甘蔗呀?”肖妈一下子来了劲,探出头发现新大陆似的问,“你是不是有了?还是我带你们去吧,等我穿上衣服戴上口罩……”
  卫子美傻傻地问:“啥?啥有了?”
  郭巧英听明白了,笑得弯下腰去。
  卫子美一下就明白了,跺着脚说:“肖妈,我多大岁数了我还有?小林都多大了?您,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肖大妈说:“那是谁有了?你家小林有了?”
  卫子美连忙打断她,说:“唉唉,谁都没有!肖妈,您再不说,您再不说我们走了。”
  肖大妈连忙招手说:“唉唉唉,别走别走,我陪你们去,你们多陪我聊会天会掉一块肉呀?等着,等着我去戴口罩。”
  卫子美还来不及阻拦,肖妈已返身回屋了。
  郭巧英笑着说:“老太太要无聊疯了。”
  卫子美摇头说:“再和她聊下去我也要疯了。”
  半天,肖妈穿得像一头熊一样踱了出来,戴着棉帽和口罩就露一对眼睛在外面,手一挥说:“走,我带你们去,从过年到现在我就响应国家号召没出过门,今天第一次出门,唉,再不出来走动走动这腿都要僵了……”
  卫子美边听她念叨边小声跟她说:“唉唉,肖妈,其实您说说就行,您看这么冷,又那么晚真是没必要亲自带路,我们真的过意不去……唉唉,肖妈,您是不是走错了?这是走出去的路了。”
  肖妈回过头来说:“没错,周妈过年就到她儿子媳妇家去了,离我们这小区不远,过马路再走过房建段的预制厂就是,唉,我说了你们也找不到。我都快20天没见着老周了,还怪想她的,顺便去看看她,你们说这么晚她见着咱们会不会吓一跳,呵呵呵……对了,这黑灯瞎火的究竟是谁要吃甘蔗呀?”
  卫子美后来想,亏得肖妈去了,周妈家楼道前拦了警戒条,不是该楼房住户不让进。肖妈给周妈打了电话,周妈二话没说,把家里的甘蔗唰唰唰削了两根叫儿子提了出来,还说:“街坊邻居的,要啥钱呢,只要有,想吃啥尽管来拿。”卫子美和郭巧英很是感动。
  第二天上班,卫子美把甘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路抱在胸口上,上公交坐地铁过安检,终于把甘蔗带到了站上。
  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糖包”给她发了个抖音。抖音里的“糖包”两手抱着甘蔗,化身大熊猫吃得摇头晃脑的,逗得卫子美笑得前仰后合的,觉得一晚上的辛苦没白费。
  郭巧英见她那么开心,说:“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
  卫子美说:“快说,啥好消息?”
  郭巧英说:“我家妮妮昨晚和我视频了,讲了好久的话,你知道这说明什么问题?”
  卫子美说:“这说明她想你了呗。”
  郭巧英說:“你这人就是没有战略思想。想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说明现在疫情没那么严重了,所以妮妮才有时间和心情和我废话。”
  卫子美呵呵地笑着说:“你终于承认你的废话了。”
  郭巧英翻着白眼说:“听不听重点?”
  卫子美赶紧坐直:“听,听,咋不听呢?就是你不要铺垫太多了,影响我的注意力。”
  郭巧英白她一眼继续说:“妮妮说现在武汉的疫情基本遏制住了,方舱医院已经把患者应收尽收,全国物资都在支援武汉,疫情防控越来越好!胜利就在眼前。”
  卫子美瞪大眼睛说:“真的?那太好了!那妮妮是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
  郭巧英戴着口罩都掩盖不住笑意,说:“可能吧,但愿吧。”
  卫子美说:“那我家大勇、小林也可以回来了?我都好久没见他们了,你别说,还怪想他们的。”
  郭巧英说:“也希望‘糖包’她们的检测结果都是阴性。”她举起手郑重地说:“如果老天保佑她们都是阴性,那我发誓我三个月,不,半年不碰荤腥!”
  卫子美郑重地说:“我一年!”
  晚上下班,远远地就看见社区王书记站在门口,卫子美惊讶地说:“王书记,这么晚了,您还没下班呢?”
  王书记也认出了卫子美,开心地说:“唉,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卫子美说:“啊,等我呀?有什么事吗?”
  王书记转身回帐篷里提了一个塑料袋出来,鼓鼓囊囊一大袋递到卫子美面前,喘着气说:“那天我看你和一个女同志慌慌张张地走了后就没再来小区门口拿菜,想着你肯定是工作太忙了,今天小区又来菜我就帮你留了点。有茄子、番茄、青椒、大白菜,还有一斤猪肉,你看看够不够对付一阵的?”
  卫子美接过这一大袋菜,不知怎的嘴唇就有些哆嗦,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好天黑,王书记看不到她的表情,继续絮叨着说:“你们铁路职工了不起,疫情那么危险,你们还天天起早贪黑的,没有你们,物资就运不出去拉不进来,你们是好样的。”
  卫子美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低着头说:“王书记,谢谢您,这些都是我们的本职工作。这菜多少钱?我转给您。”
  王书记摆手说:“钱不多,下次一起吧。什么时候需要菜了就在群里说一声我还帮你留着,天不早了,赶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走了。”
  卫子美说:“王书记,那,那谢谢您了。”
  王书记背对卫子美挥挥手,一瘸一瘸地走了。
  卫子美看着她的背影,问保安:“王书记的脚怎么跛了?”
  保安说:“今天来菜的时候王书记帮着卸货,地上太滑一不留神就连人带菜摔下了堡坎,当时把所有人都吓住了,都以为她骨头摔断了呢,还好堡坎不算高,天气冷穿得厚,要不就太危险了。我还纳闷呢,她在这连板凳都坐不下去,敢情是一直在等你啊。”   卫子美的眼泪要掉下来了,怕保安看见,赶快把手机扬起来挡着脸说:“我扫码了,正常的。”
  卫子美提着菜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区里,抹着眼泪又笑了起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是她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幸福和踏实感,她想是人到五十就变得那么易感了吗?但她很快又否定了,她心里从没有任何时候这么清晰地觉得这种幸福和踏实与年龄无关、与金钱无关、与物质无关,只与生活在这样的国家和身边这些美好温暖的人有关。
  早上一上班,卫子美觉得有点异常,候车大厅没旅客很正常,但上班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正疑惑,售票室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郭巧英像一发炮弹一样冲了进来,大声地说:“阴性阴性,统统阴性!”
  卫子美愣了一下,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真的吗?是她们吗?是全部吗?结果出来了?”
  郭巧英兴奋地直点头:“千真万确,刚才我看见书记、站长都朝小楼跑去了,仇小丽就是普通感冒,阴性!‘糖包’也要出来了,她们都没事,都没事,太好了。”
  卫子美高兴地在原地打转:“我请大家吃饭!”突然意识到不妥,又说,“疫情以后。”
  郭巧英立马指着她说:“你说的,不许赖账!”
  卫子美说:“咦,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要忌荤腥半年的呀?”
  郭巧英说:“有吗?没有吧?就算有好像也是有人说要忌一年的吧?”
  卫子美和郭巧英相视而笑:“好像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哈,哈哈哈哈……”
  “糖包”又开始上班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子美看到“糖包”上蹿下跳的身影就觉得踏实,就感觉车站又恢复了正常运行。
  “糖包”又来敲门了。
  卫子美说:“咋不多休息两天呢?”
  “糖包”笑着说:“在家待不住,小宝也不要我,所以我还是回来吧,还是这好玩。”
  郭巧英说:“年轻真是好啊,不管有多累,睡上两天就恢复,我们这老年人可不行喽。”
  “糖包”说:“那美女姐姐你的心愿马上就可以实现了。接上级通知,防控疫情已进入紧要关头,为保证安全,全面收缩战线,从明天开始,四个售票厅并为一个,大家这段时间在家公休,等候上班通知。”
  从春运开始天天上班到现在,卫子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早出晚归的生活,现在突然听到要求回去休息的通知都没反应过来,就好像一只拉满弦的弓突然有人给你说没箭了一样。
  郭巧英看看“糖包”,又看看卫子美,傻傻地问:“真的吗?”
  “糖包”说:“董书记说了,从春节开始,你和卫姐不仅上自己的班还帮其他职工顶班,认真负责不讲条件,表现非常优秀,所以这次你们两个在第一批公休名單中,董书记还说了要你们回去好好休息,注意安全,等候通知。”
  卫子美说:“那,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上班?”
  “糖包”看看她们,又转身看着售票厅外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语气坚定地说:“姐姐们,这不会是工作的最后一天,这里很快就会变得有很多很多人来,有很多很多车在跑,这里一定会像以往一样,把一切失去的都追回来!”
  今天下班早,五点,卫子美和郭巧英走出高铁站。
  站在高铁站的门口,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此刻,高铁站的上空霞光万丈,把整个高铁站染得金碧辉煌,她们看惯了高铁站晚上肃穆的夜色,乍一看到这傍晚的晚霞,被深深地震撼住了。
  卫子美喃喃地说:“好美呀,还到什么地方去看风景呀,在这看就够了。”
  郭巧英目不转睛地说:“就是,等我们老了,带着小板凳,带点水,带点吃的,就在这看。”
  卫子美说:“一晃在这个单位都快30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郭巧英说:“当年的我们就是现在的‘糖包’她们。”
  卫子美说:“你说,第一批公休的名单就有我们,你说,是不是嫌弃我们老了呀?”
  郭巧英说:“嫌弃不会,老是真的。”
  卫子美说:“忙的时候吧是挺烦的,可不让我忙了,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郭巧英搂着卫子美说:“这是人类发展的规律,新的力量注定会取代旧的事物,社会才能不断朝前发展嘛。”
  卫子美转过身来看着郭巧英说:“我有个想法,你不许笑我!”
  郭巧英看着她严肃的表情,赶紧表态:“我绝对不笑你。”
  卫子美扭捏一会,说:“我想给红十字会捐款,我真的觉得我太想为这个社会,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了…….”
  郭巧英看了卫子美半天,认真地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可以跟我做这么多年朋友吗?因为你真的是一个又善良又温暖的人。”
  卫子美第一次被郭巧英这么夸奖,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哼哼唧唧地说:“就,就才这点优点?”
  郭巧英忍不住打她一下,笑着说:“还要好多?走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社区,请他们帮我们代捐。”
  卫子美捅了捅郭巧英:“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人就是这么一点亏都吃不得。”
  郭巧英胖,怕痒,边跑边笑:“那是,好人你都做完了,我不就成坏人了。”
  没有谁会怀疑,阳光下的病毒还能疯狂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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