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子与苦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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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琴是谁?怎么没听您说过?儿子眼睛盯着电脑,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胸口好似被重物撞击了一下,一阵晕眩。
  我冲过去,从儿子手里抢过鼠标,疯了似的一把扯掉电源。
  儿子无意间触碰了我的禁地。我夜晚无数次的梦魇,我的愧疚思念,都在这个叫琴的女人的呼喊声中碎裂……在儿子惊诧、询问的眼神中,我缓缓地讲述起来。
  


  一 突然到来的琴姐
  我叫勺子,这是我爷给我起的小名儿。我们那疙瘩小孩都有小名儿,诸如狗剩儿、榆钱儿、铁蛋儿,不一而足,我爷说了,小孩起贱名好养活,越俗越贱越好,娃儿长大越出息。然而,我并没太大出息,只不过离开了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在城市的角落里游荡。
  我的家在小兴安岭西北部大山深处的一个国营农场,农场地处偏僻,交通闭塞,由十二个小连队组成,分别叫做红岩农场一连、红岩农场二连……以此类推,我家就在其中一个叫二连的地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红岩农场还像个咿呀学语、蹒跚迈步的小孩子,农场总共有一千多人口,而我们二连老老少少加起来也不过七十多口人。
  连队只有一所六年制的小学,两间土坯房,装着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孩子。左边一间是一二三年级,右边一间是四五六年级,由一个上海知青老师统一教:上午教一二三年级,下午教四五六年级,呼啦啦地好不热闹。
  我就读这里的三年级,此前,我一直是家里爸妈宠爱的宝贝,直到琴的到来,让我的优越感从高空跌落。
  那是一个难熬的上午,背着手规规矩矩坐在教室上课的我,肚皮里的打鼓声和窗外的鸟鸣合成了一处,我能准确地听到它咕噜咕噜的抗议声。当老榆树上挂的铜铃铛终于响起,操着上海口音的四眼老师下字刚出口,我已经蹿出教室,带倒了屁股下那条伤痕累累的木板凳。
  我撞开了家里那扇木门,直奔外屋的碗橱而去,准确地将一只暄腾腾的馒头抓在手里,準备大快朵颐,一双穿着黑斜纹绣花带袢布鞋的脚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眼睛顺着鞋口露出的白袜子、草绿色的的确良裤子、白底碎花衬衫扫上去,一个和妈妈脸盘相似的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进入我的视线。姑娘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勺子妹妹么,长恁(这么)高了。
  我惊讶地站在原地。
  勺子,这是你琴姐,快过来,那个是你和表哥。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指挥还在愣怔状态中的我。
  然而,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这两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到我的家里来?
  进了屋,我把花书包摘下来,只管盯着那个叫琴的看。
  瞧瞧你这熊孩子,见个人连个话儿也不会说。妈嘟囔着,像挑西瓜样敲了我脑袋一下。
  快叫琴姐,你亲姐,这是你姑家的和表哥,从山东老家刚来。
  我没有作声,眼睛不够使唤似的,看一眼那个盘腿坐在饭桌前跟爸唠嗑的戴着顶发白旧军帽的年轻人,再看一眼坐在板凳上有些拘谨的琴。两条大辫子真好,从小妈就没给我梳过小辫,没把我当女孩养,造就了我的男孩性格。可是,谁也无法拒绝美,琴就像山里一株六月盛开的白芍药花,清新醉人。
  妈不早就跟你说过,你身上边儿还有个姐嘛,咋还愣神儿呢?以后啊,你就跟你琴姐住咱家后屋。
  姐儿俩还是个伴儿,多好!妈笑眯眯地看看我,又看看琴,一脸掩饰不住的高兴。
  你是叫勺子吧?来,过来,表哥从老家给你带的吃的,石榴,咱自家树上结的,还有长果(花生)、大枣。那个叫和表哥的红脸膛的年轻人,拉开了身边一个帆布提包,拿出几个红白相间的石榴,捧出几捧花生和大枣。
  不知为什么,我打心眼里不喜欢他们。我不得不佩服我自己,潜意识里——我十岁就有了潜意识,我与他们并不友好,以后属于我一个人的领地,就要与这个琴分享,这让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顿中饭,我破例看也没看饭桌上滴着油的咸鱼干和炒鸡蛋,饿着肚子独自跑回了学校。
  二 恨意在我的
  心底滋长
  我看着已经高我一个半头的儿子,无语。
  儿子用一双清亮的,又带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而我的眼前,是飘着棉花般柳絮的黄土路,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琴,挎着竹篮从山脚走来,银铃似的嗓子喊着勺子,勺子……
  琴比我大七岁,她上学的时候,我还在我家那个吊在房梁上的悠车子里悠哉游哉地吃着手指头。那时候,农场用的是辘轳井,喝的都是地表水,水里含磷、锰过高,琴她们那个年龄段的孩子都长了大骨节病,手脚关节肿大,严重的都走不了路,直接影响身体发育。琴的手也开始变形,于是被爸妈紧急送往山东老家。
  一晃儿八年过去了,我们的祖母过世了,一直都不肯回来的琴在老家没了依靠,只好由大姑家的长子和表哥护送,回到东北的家。
  那天晚上,妈做了一桌子菜,爸高兴,跟和表哥喝了不少烧刀子酒,拉着话儿的光景,转眼便鼾声大作了。
  闷闷不乐的我在小屋里叠了一会儿纸飞机,玩了一会儿嘎啦哈(东北地区盛行的一种小孩子的玩物,由猪或羊的膝关节骨,风干后刷漆制成),吃了几口妈给我单独盛的木耳炒鸡蛋,肚子却跟我的小脾气一样,气势汹汹起来。我捂着肚子,顺着柞木障子根儿转到房后,在一丛长得粗壮的蒿子下面蹲了下来。正当我憋足力气全力奋战时,一个细细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哥,俺不想在这儿呆,你把俺带回去吧。琴怯怯的声音在我家柴草垛边响起。俺不习惯,这是个啥破地方,到处是林子,俺要回老家去,俺跟他们生分。琴继续说道。
  傻妹子,回老家恁(你)又该去哪儿呢?爷爷年纪大了,奶奶没了,这是恁(你)的家,恁的户口都在这儿呢,恁是老徐家的人哎。和表哥瓮声瓮气,口里像含着一截甘蔗。
  可俺,俺觉得他们,他们都跟俺不亲嘞。拨开挡在面前的蒿子,透过缝隙,我看见一个梳着两条大黑辫子的身影,正低着头,使劲卷着的确良褂子的衣角。   唉,妹子,这好歹是恁的家,恁回来二舅和舅妈高兴还来不及,一个大劳力啊,明儿一早哥就回去了,恁好好地就行了。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来,我听见琴憋在嗓子里的呜咽。微弱的星光下,和表哥把琴拥在怀里,攥着袖口给她擦泪。
  我有点晕头晕脑,这个琴可真聪明,看出我的不友好来了。可爸妈对她那么客气,那么好,咋还说不亲呢?那个和表哥还帮她擦眼泪,到底咋回事呢?
  我匆忙解决了战斗。漫天的星斗,不断向我眨着眼睛,一弯月牙斜挂在空中。青蛙在不远处的池塘卖力地鸣奏。院子里,老牛咀嚼青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一抹橘黄的灯光从木棱子窗户里挤了出来,探照灯似的映在对面的院门儿上。大公鹅伸长了脖子奔我而来准备格斗。我小心翼翼绕过大公鹅的挑衅,踮着脚蹿回屋,琴与和表哥不知去向。
  妈正将一床崭新的印着牡丹花的大被子铺在炕头上,从箱子里翻出两个新枕套,套在枕头上。我高兴地甩掉鞋子,一跃上了炕,在新被子上打了个滚,软软的棉被贴着我冰凉的身子,好舒服啊。我把新枕头抱在怀里,当我的娃娃摟着,哼哼唧唧准备给娃娃来首催眠曲儿。谁知屁股却重重挨了一掌,原来这是妈给琴准备的。我的嘴上瞬间挂起了油瓶,恨意一点点滋长,这原本都是属于我的。在此之前我是家里的宝贝,即使我拔了八爷家的黄瓜秧,打折了狗剩家的小羊羔的腿,爸妈也没责怪我,现在,我却这样被冷落。我蜷缩在炕梢的小被窝里,琴什么时候进的屋,妈妈絮絮叨叨跟琴说了啥,我都没有心思听,我给琴一个硬硬的后背,一整晚,我都没理她。
  和表哥第二天就要返程回山东老家。爸借了连队的马车,送和表哥到四十里地外的农场场部——场部才有通往嫩水县城的长途汽车。
  那天,琴追着马车跑了很远很远,直到和表哥那身洗得发白的草绿色旧军装,慢慢在眼前缩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山路的转弯处。琴边跑边抹眼泪,两条大辫子忧伤地甩啊甩,谁也无法让琴停下来。妈没有阻止,因为,琴毕竟与我们隔着八个年头,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三 琴意外地
  成了疯子
  春天的红岩农场二连,美得一塌糊涂,各种野花争相绽放,婆婆丁、芨芨菜、小根蒜、苣荬菜,纷纷从泥土里探出头来。
  连队的南大甸子是这些野菜聚集的乐土,琴常常到这里来,将一筐筐的野菜带回家。这些野菜不光是饭桌的嚼头,也是鸡鸭鹅狗、猪羊们的好饲料。琴割过猪食菜,会坐在塔头上,长久地凝望远方,每次我跟着她来,都会被她压抑的情绪搞得心情烦躁。琴发呆的时候,眼睛里是没有我的,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又是长久的沉默。我猜不透琴的心思,也乐得顾自玩耍,我小小的心被草地上的蚂蚱、蝴蝶吸引。
  对琴,爸爸妈妈一直是客客气气,呵护有加,不像对我,动不动就呵斥,我的屁股时不时地还要受些惩罚。妈妈特意去场部商店,扯了几米布料,给琴做了好几套新衣服,又买了新皮鞋。然而,在琴的脸上,依然看不到开心的笑容。
  琴像被大雾罩住的精灵,谁也看不清她心里面的内容,包括她自己。她不愿说话,因为她的山东口音,被我率领我的小伙伴们狠狠地嘲笑。山东棒子侉大姐,这是我故意指挥听令于我的兵们扔向琴的重炮。
  我的嫉恨丝毫不能影响琴的美丽。琴的到来,使我们封闭的红岩农场二连荡起了一股春风。尤其是那些半大小子们,包括我素来有好感的大林哥,都有事无事地往我家这边跑。我家院外,常常游荡着那些半大小子们的身影,那些半大小子们为了能见琴一面,几乎包圆儿了我家那两口大水缸。我家水缸里的水总是满满的,每当爸想去担水的时候,水桶扁担却总也找不到,水却是从没断过。
  让琴去读书,是二姑的主意。二姑住在离我家三百多里地的一个叫嫩水的小县城,县城有所职业中学,教授烹饪缝纫理发修车等课程。二姑说让琴去学门手艺,将来也能挣碗饭吃,十七岁,下来干农活有点可惜了。二姑没念过书,对读书的人有种偏执的爱,尤其对那些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更是由衷地崇拜。二姑为能嫁给县城的一个工人阶级出身且在中学里教书的姑父,一直颇为自豪。
  爸终于接受了二姑的建议,提着豆油、面粉,把琴送到了二姑家,跟二姑家的孩子们一起就读职业中学。
  那段时间,我又是家中的宠儿了。天晓得,这份快乐只维持到了我就读农场中学一年级,住宿生活刚开始,琴忽然被二姑送回来了,说是得了癔症。我不知道癔症是怎么回事,但那天琴踏进家门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
  琴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捧着头,两条大辫子不见了,短短的一截用根黑色的头绳拴在脑后。琴根本没看我,她的眼神呆滞迷离,正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唉!都怪我,没把孩子看好。这孩子是让猫给吓着了,睡着的时候,一只大黑狸猫,从孩子身上蹦过去,嗖地一下,孩子吓坏了,好几天没吃没睡。
  二姑沙哑的嗓音,用那双满是裂纹的手比画着,花白的短发乱糟糟遮住皱纹交错的脸颊,嘴上一层明晃晃的燎泡,让爸不忍心再开口埋怨。
  那没找人看看么?叫叫魂儿。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道。
  看了看了,孩子她舅妈,俺能不给看吗,找了俺们县城最有名的顾大神儿给招的魂儿,招了三天两宿,光钱就给人干折了二十块,还不算米面呢。要是算上半袋子大黄米、半袋子粗白面,外加烧纸和香火钱,少说也得百十块呢!二姑赶紧接上话茬,表示她已尽力。
  那大神怎么说,这孩子咋没见好呢?俺走时可是好好的孩子。妈赌气说道。
  秀兰,别胡嘞嘞,你一个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啥,听咱姐姐说话。爸急忙打断妈,怕二姑多心受不了埋怨。
  俺就知道,俺这是费力不讨好。俺伺候一春零八夏,起早睡晚帮衬你们伺候孩子吃穿,俺那儿还有五六个崽子哩,不就是看这妮子在家呆着可惜了吗!早知有今天,俺也不讨这个嫌啊,俺好心没好报啊,俺那个娘哎……呜呜……二姑一肚子委屈一下子被妈的话挑了起来。
  妈是老实人,一向遇事没主意,在我们这个家,都是爸主事说了算。   二姐,你别往心里去,秀兰也是急糊涂了,你再详细说说那大神儿咋看的,不行,咱明天就去大地方医院看看,看有啥法子治么?爸紧锁眉头,空气中弥漫着蛤蟆筒旱烟呛人的烟雾。
  大神儿说了,要是能抓住这个黑狸猫,边打边叫妮儿的名字,再剪下几撮猫毛,烧成灰和温水喝下去,大神再给弄几道符,将养个一年半载的就好了。但是,这该死的黑狸猫,俺和她二姑父、还有俺家那五个崽子,码着俺家房前屋后,转圈儿都找遍了,就是没见踪影。愁死俺了。她二姑父说,快点儿送回来,看看咋整。二姑一口气儿说完,许是说话过快,嘴上的几个燎泡裂开了,洇着血丝儿,牙齿上沾着几点鲜红,花白的头发毛刺般地奓开,又极不驯服地顺着额头垂了下来。二姑是出了名的干净利索,这会儿被琴的事儿折磨得憔悴了许多。
  晚上,妈强打精神炒了两个菜,做了一锅炝锅土豆条疙瘩汤,大家稀里呼噜地吃着饭。妈不断往琴的碗里夹菜,琴像个木头人,垂着头盯着脚尖,不吃不喝不说话。
  这一夜,昏黄的灯下,是二姑和爸妈深长的叹息,夹杂着看病之类的话。我忽然有些害怕,怕琴變成吃人的妖精张着血淋淋的大口向我们一家人扑来……
  妈命令我帮她脱掉夹袄,棉裤和棉鞋,爸妈一个抱头,一个捧脚,把她抱到炕上,放进被子里。琴的眼神迷离,全然不管一家人为她担心。我心里恨恨不已,琴到底是什么物儿托生的,好像天生就是来我家找事儿的,不折腾死人不罢休。
  这次,爸妈带上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又向连队要好的朋友借了一些,带着琴踏上了寻医之路。而我,那个寒假几乎就没怎么出门,因为要放牧家里的两头牛,还有鸡鸭鹅猪狗一群生灵,天天张嘴等着我。我每天要按时喂食喂水,做清点工作,努力在爸妈不在家的日子,保证这些牲畜家禽的性命。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持续了半个月,爸妈终于回来了。可喜的是,琴比当初从家走的时候,气色好了许多,老天,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四 我没有把琴的
  叙述放在心里
  琴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学是不能上了,爸决定去连队为琴申请批职工。当时农场规定,老工人的第一个子女只要满十八岁就可以批工人。琴十八岁了,爸又是第一批建场的老工人,符合条件,琴顺利地被批为农场职工,成了挣工资的人。
  然而,平静的日子只过了三个多月,琴的病又犯了,要么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要么就离家出走不见踪影。我家被连队的人视为禁地,唯恐沾上晦气。尤其翟癞子家的那个短粗冬瓜样的黑脸婆娘,说听她家男人说,琴的前世是王母娘娘屋里的莲花灯,命硬克人。风言风语像漫天的雪花,避之不及,左邻右舍指指点点,都说我家有说道,姐是前世来讨债的人,还说爸妈得罪了仙人。
  那时候,农场中学放月假,看着同学们高兴地盼着、数算着回家的日子,我却高兴不起来。回家,是我极其纠结的事,如果食堂不放假,我会永远呆在宿舍,不回那个被人嘲笑、被人厌恶的家。
  为了给琴治病,家里欠下了很多外债,上学的生活费被妈一再克扣,每月只有五块钱。除去买本子、笔的钱,我没办法去吃食堂里一毛钱的菜,只能去打两分钱一个的难以下咽的大头菜汤。
  我上初二的那年暑假,琴的病终于好了一些,能跟连队的女职工一起去干农活了。几个跟琴亲近些的女孩子也来我们家玩儿,琴很快融入集体生活中,她的漂亮能干,很快使大家、包括她自己,都似乎忘了她的病。
  一天,妈用两片白粗布缝了个面袋子,装了好多干蘑菇和榛子,这些山货都是妈去山里采回来的。在山外,听说这些东西很值钱,是很贵重的稀罕物儿,妈让琴借着她们女工队去场部拉红砖盖家属房的机会,到农场邮局给二姑家寄去。
  我不去,谁爱去谁去,琴一口拒绝。
  咋的,不愿意了还?你不正好去场里拉红砖吗,我刚听你马婶子说的,这不顺路吗,又不要耽误你多大工夫。妈一边飞针走线缝着袋子口儿,一边说道。
  反正我不去,给他们家人吃,瞎了!琴咣当一声推开门,走了,气得妈连声叫骂。
  你个死妮子,那不是你姑吗?亏得还在人家上学,咋恁没良心……妈一直对二姑心怀感激,虽然琴的病让她和爸很上火,也花费了很多钱财,但毕竟是没法子的事,谁也不愿意孩子得这个病。亲戚还是要互相帮衬、互相走动的,俩好轧一好。
  装着山货的袋子还是捎去了,妈给了跟琴要好的马婶子家的大闺女立梅姐,让她陪琴去邮局寄。
  没想到,拉红砖回来的路上,坐在胶轮车厢上的琴突然发病了,差点没掉下车去。立梅眼疾手快,死死地拽住了她。司机徐大炮和机务队长段小六,又是掐人中,又是凉水拍头顶,将昏迷状态中的琴弄醒。大胶轮车好容易开到家,几个人连抱带抬把琴送回家,琴又成了魂游向外的木头人。
  正值大忙季节,爸在机务队起早贪黑检修机车,妈在连队家属队,也跟男劳力一样,打苫房草,砍檩子、盖家属房。我们连队第一批职工,即将结束居住一年到头见不到阳光的地窨子房的历史,搬入红砖瓦房。这是整个连队职工包括爸妈梦寐以求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琴又犯病了,必须要有专人照顾。她这种不吃不喝不睡、魂游向外的样子,爸妈在外出工怎么能放心呢?我再一次从学校被紧急召回,心中的忿恨、不满和委屈像渐渐鼓胀起来的气球,几欲爆炸。
  凭什么又是我,又要我为她付出!我想好好读书,想飞出这个山沟沟。我有我的理想,我要考大学,这是我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可是现在,琴这样,拖累了我们一家人,爸妈不能不上班,如果他们下来照顾琴,且不说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马上要分配的那亮堂宽敞的红砖家属瓦房肯定也没我们家的份儿。
  牵着琴的手,走在连队那条通往东大甸子的土路上,我的心情沮丧。阳光火辣辣,仿佛故意跟我作对,我能闻到空气中野草被烧焦的味道。心里不住地念叨,不要碰上人才好,我实在不愿让人看到,我带个疯子走路。可是,越怕的偏越来到,经过老马家卖店,老马婆子和几个娘们儿正站在门口有说有笑。想转弯绕道已来不及,我能感觉到背后,她们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如毒蛇吐信般释放着剧烈的毒气。   哎,勺子,干吗去,你姐咋又那样了呢?吐着瓜子皮的刘驼子媳妇眼尖,看到我故意问道。
  呸!你管得着吗!我使劲儿朝刘驼子媳妇吐了一口吐沫,把我的不屑和愤恨还击给她们。
  哎,这小崽子,干什么呢这是,还吐上老娘了……你家上辈子欠的,出个大疯子,活该!
  风儿丝丝缕缕,还是不知趣地把刘驼子媳妇的话吹到我耳边,我不争气的眼泪成双成对。
  我牵扯着琴的手走得飞快,琴瘦削的身体被我拉得踉踉跄跄,又被我使劲拎起,我推搡着她,疯了似的揪住她的头发,天知道我怎么那么大的力气。
  琴惊恐地看着我,像个无助的小孩子,张着嘴巴。
  你个丧门星,你不在山东好好呆着,回来干吗?你闹得一家人不得安生,你这讨债鬼,扫把星,去死啊你……
  我叫着、疯了似的,拳脚劈头盖脸地落在琴身上。她还是不说不动,惊恐地张着嘴巴看着我,被我扯落的头发飘在空中,像一根根枯黄的茅草。空旷无人的草甸子,响彻着我无可奈何的哭声。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山去,暮色不由分说涌了上来。连队各家的烟囱飘出了高高低低的炊烟,像一条条形状各异的白线,画着诡异的不规则的图形,头顶是云雀呼唤它的孩子们归巢的叫声。
  我赶着牛,牵着琴,踏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为了不让妈妈看出来,我蘸着东河沟的水,把琴的头发重新梳了起来,扎上头绳,抻平了她衣服的褶皱,拍尽了她身上的尘土。我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我这些举动,琴也永远不会说出去,因为,她是个疯子。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了,我的心焦灼起来,琴的病还是不见好转,我有可能上不了学。上不了学,我的理想就要全部破灭,那几天,我对琴越发的不好。
  我把妈给我们两个的午饭,四个馒头、一把小葱、两块芥菜疙瘩咸菜、一背壶凉开水,装进布兜挂在树杈上,然后把牛赶到草甸子上。琴扯着我的衣襟,一步也不离,我简直烦透了。
  牛吃露水草,半晌午就吃饱了,我把它们赶到树荫里,我和琴也可以休息吃午饭。我坐在石头上,拿起一个馒头,看着傻呆呆在一边玩蚂蚁的琴,怨恨的火苗噌噌地燃烧起来。我举起吃了几口的馒头,使劲朝琴扔过去,连同布兜子里我们的午饭。
  你个大疯子!你要毁了我,毁了这个家,吃,我让你吃……
  琴吓坏了,仿佛从梦中醒过来,急慌慌地去捡。
  琴嗫嚅着,把沾满尘土的馒头挨个儿捡了回来。
  吃……饿……琴的脸被晌午的太阳烤得通红,将沾了土的馒头递给我。
  二姑家……不给……挂房上……不敢……饿,我饿。琴断断续续,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
  我扭过身去抹眼泪,不理她。琴发病的时候,偶尔也能说出话来,只是极少,在我照看她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发声。
  琴张嘴咬了一口馒头,执着地又递给我,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傻子就是傻子,没看见都是土吗?不牙碜啊,还吃!
  我夺过馒头,把外皮扒掉,露出白白的馒头瓤,没好气地搡给她。
  给,吃吧,你坐着别动,我去灌壶水,洗洗咸菜,咱们好就饭吃。琴像是听懂了我的话,专心地吃起馒头来。
  我跑步撿起水壶,心里有一丝丝内疚,有个声音仿佛在耳畔指责我,勺子,你太过分了,她毕竟是个病人啊!你不能太自私了!
  东河沟的水像调皮的孩子,不知忧愁地唱着歌,水清澈见底,小鱼儿成群地游来游去。我把军用水壶按下去,灌满了水,又把粘上沙土的芥菜疙瘩洗干净了。
  琴手里的馒头已经吃完了,又开始在她的世界游走,眼神迷离。
  我深深叹了口气,将雨衣铺在地上,让琴坐在树底下荫凉处。
  困了就躺下,知道吧?琴啊琴,你说你啥时能好呢,你好了我就能上学了,现在你这个样子,我们可拿你咋办呢?
  我嘟嘟囔囔说着,对琴是又气又怜。
  晌午的太阳干燥热烈,一丝儿风也没有,我的眼皮慢慢地往一块儿粘。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东西在脸上来回蠕动,刺痒痒的,我伸手往脸上抓去,没想到抓住了一根手指,是琴跪在我身边。
  你干吗?没见我睡觉呢吗?往我脸上瞎胡撸啥!我不满地训斥琴。
  二姑……夫……是坏人,是大坏……蛋……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吃惊极了,疯疯傻傻的琴,怎么会说这番话,怎么忽然提到二姑夫呢?
  大黑手……摸……这样……摸,琴又伸开手,比画着我的脸,比画着我瘪瘪的小胸脯,又摸索到下身,我满脸通红,一把推开她。
  不让……还打,打,不敢,琴不敢,不敢了。琴睁着惊恐的眼睛捧住了头,痛苦地躺在土地上。
  疯子,又说疯话!琴的脑子确实坏了,说话语无伦次,无边无际,我根本不相信琴的话,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和我并不在一个世界里。
  五 大林放弃琴
  娶了立梅
  琴的病又好起来了。妈说我们家遇到贵人了,这个贵人是来我们连队当卫生员的彭阿姨。她是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才被下放到我们这兔子不拉屎的小地方,说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屯垦戍边建设北大荒。
  彭阿姨医学世家出身,我们连长是重视学问的人,没让彭阿姨跟其他知青一样,干锄地撒药起猪圈清林子的农活。而是利用彭阿姨的所长,安排她做我们连队的卫生员,给大伙儿看病,兼职做兽医。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我们红岩农场,牛马还是重要的交通和种地工具,45马力东方红拖拉机一个连队仅有那么一两台。农业机械化刚刚萌芽阶段,由于农场建场比较晚,又地处深山,山路崎岖,交通闭塞,主要还是依靠牛马完成基本的耕种和出行,因此,彭阿姨的特长被人为地多重利用了。
  来这儿没多久,彭阿姨就认识了琴。琴的病更是让彭阿姨怜惜,常跟妈说,多好的一个闺女,可惜了,想想办法把闺女病治好,一辈子的好青春呢。   彭阿姨是个热心肠,说到做到,写信给在上海大医院工作的同学,帮忙找到她的导师——一个专门研究精神疾病的老教授,给琴开了几种治疗脑神经的药。药从上海寄来,辗转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到我们手中,琴服用了一个月病就减轻了,并且能干点儿简单的家务活。爸妈终于展开了紧锁的眉头,再三叮嘱我,彭阿姨是我们老徐家的恩人,必须记住!然而,自从那年秋天,彭阿姨跟随大批知青返城后,陆续就断了音信,这份恩情始终无法报答,至今让我们难以释怀。
  琴还是不爱说话,多半的时候是呆在小屋里,绣花、缝鞋垫、打毛衣。
  琴心灵手巧,连队婶子大娘的好针线,她瞧一眼就会,这渐渐使得我家门庭若市,来求琴姐打毛衣、绣门帘的络绎不绝 ,大林哥的娘也在其中。已经当上连队机务队统计的大林哥又开始频繁出入我家了,明里是找他娘,其实,大伙儿都看出来,大林是来看琴的。
  可是,琴的情感世界很难撬动,任凭大林怎样着急,琴那边无声无息。大林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买了条红纱巾,又写了张表白心迹的字条儿,一并压在琴住的小屋的窗台下,期待琴的答复。
  几天过去了,琴还像没事人,瞧着大林上我家,马上就躲出去,弄得大林心急火燎。
  思来想去,大林决定还是跟他爹娘说说,找个媒人上我家提亲,成与不成就这一回。如若琴看不上自己,就此断了这个念想;如果琴和家里人都同意,还有其他啥顾忌,起码心里也有个数,能在一起是最好。
  不承想,一贯求琴织这个绣那个的大林娘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冠冕堂皇,也很正当。
  不行!那丫头不行!那丫头可不是一般的病,那是个疯病,离迷疯,林家不能娶个疯子。
  大林娘边说,边灵巧地捻起一条纸,抓起一撮烟叶子揉巴揉巴放进去,卷起一根炮筒子烟,掐掉烟屁股,叼在嘴上。
  人家这不是好了么,别总拿这个说事儿,反正我就是相中她了。墙角,大林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你个小鳖犊子,王八羔子,俺这还不是为你好。你不知道,翟癞子家的都说了,琴前世是王母娘娘屋里头的莲花灯,别看人长得俊,命硬克人哩,你想让她进咱家门儿克死俺们那?俺还听说,这个离心疯啊,是要遗传的,这辈儿有,下辈子还有,你想让我孙子辈都是疯子啊,你个混账东西!俺可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咱家说啥不能要个疯媳妇儿。大林娘坐在炕头,喷着烟圈,气得颠着屁股骂。
  你们这是封建迷信,老愚昧!人家彭大夫都说了,这病能治好,只要不气着、不伤着,这就是一个心病,慢慢自己就养好了。再说,琴要个头有个头,长得也好,还是职工,我觉得我俩挺般配。大林不屈不挠。
  你个小王八羔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哩,你个小龟孙儿。大林娘抹起了眼泪。
  老林,老林,你死哪儿去啦?看看你这犟种儿子,非要说个疯媳妇,傻老婆,俺的那个娘啊,这让俺咋活啊!老林家造的哪门子孽啊,这不是要剜俺的肉么……哎呦喂……大林娘耍起了泼。
  老林是红岩农场二连的连长,父母官儿,人好,懂机务,原是河北邯郸市某机械厂的技术人员,随着闯关东的大军来到东北,最后在我们农场扎下根儿来。新建的农场,急需技术人才,场长把老林捧在手里宝贝儿似的。老林不仅技术好,还是种地的好把式,很有威望。但再能耐的人也有短處,老林只一样:妻管严,怕老婆。因为老林的名气,这个美名传播得也比较广泛,全场认识他的人几乎都知道。
  大林,我看你娘说的在理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瞅着挺好,娶过来万一犯了病,咱家就完啦,我就你这么个独苗,你那三个妹妹我从来没指望过。
  老林坚决站在媳妇这一边。其实,老林是真的怕,怕琴的这个病,没完没了地犯,随时随地地犯,好歹他还是个干部,娶个疯儿媳妇,这个名声传出去,可不是好听的。
  好儿子,娘这几天就托你二婶子说去,咱找个好姑娘给你当媳妇儿,模样儿俊身体又好还能生大胖小子的……大林娘忙不迭地补充。
  要娶你们去,反正我不要。大林从墙角站起来,咣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那日,大林哥一口气帮我家挑了四担水,这原本是爸干的活计。然后吞吞吐吐地向我妈开口,说想让琴帮他绣个窗帘儿,完了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块粉红色的确良布,眼睛却往里屋瞄着。
  里屋挂着绣有盛开的大红牡丹和两只纷飞蝴蝶的白门帘儿还是纹丝未动,琴就在里屋,将一团毛线紧紧攥在手里。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踩着沉重离去。门如同被刺刀刺痛了的妇人,惨叫一声,琴的泪才像散落的珠子砸在毛线团上。
  山里入冬早,刚搭十月底,就下雪了。这年,山里的雪好大好大,雪壳子没过了大人的膝盖。腊月初十这一天,我们连队沸腾了,不光是因为要过春节了,而是老林家办喜事了,大林的喜事。
  那天,锣鼓声唢呐声传出老远,林家张灯结彩,红对联儿、红灯笼儿,二踢脚、小鞭炮放得震天响,大人小孩挤得院子里满满当当。小孩子们在雪地上奔跑着到处乱窜,争抢着撒在地上的喜糖。大姑娘小媳妇来回穿梭,摆放酒席。热腾腾的猪肉酸菜粉条子、溜肉段儿、炸丸子可劲儿上。蒙着红盖头的立梅姐,被大林哥从大胶轮车上背下来,四五个伴娘挤上去,接过娘家带来的包袱皮儿,给新娘蒙上大衣护送进屋,不给那些憋足了劲拿五谷杂粮砸新媳妇儿的半大小子们可乘之机。新娘子含羞坐在铺着红缎子被的炕头上,人群一片欢腾。
  那天,我家冷锅冷灶,琴闷在小屋里,在织一条围脖。这个冬天,她只织了这一个物件儿,织了拆,拆了又织,毛线是驼色的,带亮光的,正是眼下男青年们流行的时髦颜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林最终改变主意,放弃琴娶了立梅,答案不得而知。也许,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六 琴的第一次
  恋爱
  转眼,琴进入了大龄女青年的行列,这让爸妈很是忧愁。这几年,琴已经是这个家的主劳力,除了不爱说话,爱发愣之外,采山、下地、割麦、种田,织钩绣剪、烧菜做家务,家里家外样样都行,只是到了说媒这儿,总是犯卡。   在大林娶亲的第四个年头上,在大林的儿子小宝满街跑叫琴大姨的时候,琴遇到了一个男人。
  1980年的六月,一支筑路部队来到我们连,部队是来修建嫩黑公路的。在队部后面的大场院里,搭建了二十几个军绿色的帐篷,四五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将七八十个兵运来。每天清晨,都能听到一二三四的口号声,嘹亮且悦耳,这让我们一向安静的小连队分外热闹起来。
  进驻我们连没几天,部队首长就跟连长老林提议,开个军民大会,强调一下部队驻扎的意义和使命,积极处理好军民关系,共同为修建嫩黑公路出力!老林爽快地答应下来,干什么都要讲政治,这可是跟农场党委汇报工作成绩的好由头,大好事儿啊。
  连队的大人小孩统统用敬慕的眼神,望向这群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军人,那是个崇拜军人的时代。
  我爸徐老蔫儿徐铁匠,人虽蔫巴,打铁却是一流。二十几年机务队里修炼,练的就是敲敲打打的活儿,部队的铁锹、铁钎、镐头都拿来让爸收拾。连队的农具厂大院里,铁匠炉是最聚人气儿的地方,每天炉火熊熊,因着爸铁匠炉在农具厂大院儿的关系,免不了要送饭,拉风箱打下手,我和琴因此比别人多了一些便利条件,接触这些大兵。
  韩大炮大名叫韩凤山,二十七岁,筑路部队三班班长,管着十几号人,因为嗓门嘹亮、沾火就着的脾气,故得名。此兵一米八的大个儿,脸膛黑红,眼睛不大却有神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每天傍晚,韩大炮他们筑路收工回来,我爸小小的铁匠炉内,总会出现一些变了形卷了刃的锹镐、铁钎。为了不耽误第二天部队使用,爸就要连夜把这些铁家巴什儿修理好,用电砂轮磨平。琴和我,还有妈也要跟着轮流拉风匣,打大锤,有时整宿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韩大炮每次来,只要有琴在,他的脸就不由自主像蒙了块红布,总是有意无意地往琴拉风箱这边瞄上几眼。即使活儿干完了,也要磨蹭一会儿,跟爸东拉西扯。如果正巧铁匠炉有别的活,他就会主动请缨留下来,帮着打大锤。四溅的钢花、熊熊的炉火,映着琴满月似的脸庞。琴搭在肩头的两只辫子,像一对会飞的小燕雀,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两只如水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如一泓幽深的湖。
  为了更进一步与我家搞好关系,韩大炮隔三差五从部队的伙房里带给我家一些惊喜。部队食堂剩的大米饭,他看着倒了可惜,私下给司务长买了两包三五牌香烟,把没动过的米饭盛到瓦盆里,蒙上褂子,找个借口给我家端去。每逢周末,部队改善伙食,吃红烧肉的时候,他都把他的那份连同要好的战友那份,一起搜刮来,送到铁匠炉去。
  要知道,当时这些东西,对于我们闭塞的小连队来说实属稀罕物儿。我们除了连队的菜地和自家园子里种的那几样普通菜蔬,大米、小米是轻易看不到的,猪肉只有到年底自家杀年猪的时候才能吃到一点。平时,我们的主食基本就是定量供应的苞米面和高粱米,只有很少的面粉,一年中有一半的季节是吃到胃酸的土豆萝卜大白菜。
  那些时日,我家的待遇超过了连级干部,有红烧肉和大米干饭吃,生活一片美好。
  爱情是美丽的,琴的心扉终于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叩开,特意去场部,选了紫红色和浅驼色的毛线,一针一线地织起来。两周以后,韩大炮的军裤里套上了厚厚的紫红色毛裤;脖子上,多了浅驼色的围脖。
  慢慢地,爸媽也察觉到了一些他们的蛛丝马迹,妈还私底下打听了韩大炮的家世。老家是吉林榆树农村的,哥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二,1977年入伍,今年三个年头,父母兄弟都在老家,他自己准备转志愿兵随军,不想回农村发展。
  爸和妈心里暗自高兴,两人都相中了这个高大魁梧的东北小伙儿。重要的是,韩大炮家在外地,不知道琴有这个毛病,这是爸妈的心病。只要姓韩的小子待闺女好,将来成了家,不管在部队上还是回吉林老家,总是个伴儿,有照顾的人,爸妈才放心。
  韩大炮和琴的恋爱,在经过爸妈的默许后悄然进行。而我,已经在嫩水县城上了高中,紧张的功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个年代的我们,都想着跳出农门,老师也天天教育引导我们,考上大学是我们唯一改变命运的出路。我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 尽管脑子不很聪明,成绩还算优异,我仿佛看见了城市的光环、五彩缤纷的大学生活向我招手。
  我没想到,当那个寒假,我肩背手提用二百元奖学金买的大包小裹,风尘仆仆地回到家,准备给家人一个惊喜时,命运又将琴切割得遍体鳞伤,那副凄惨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
  七 韩大炮像风
  一样没了踪影
  韩大炮!你这死鬼!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是你们,是你们杀了我的孩子……
  琴大睁着惊恐的眼睛,对着窗户叫道,布条被她拽得发出呻吟声。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被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炕角,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蜷缩在被子里,粉色的棉袄半掩,露出白花花的半面胸脯,锁骨根根耸立,形容枯槁。
  你们绑住我干什么?我没病,你这死老太婆,还我的孩子!你们都是毒蛇,吃人的毒蛇……特务……汉奸……
  琴高声叫着,被绑住的手依然很有气力,露着洞的棉袄里的棉花,被她扯了出来,棉絮像雪片一样在屋子里飘开。
  妈,怎么回事?姐怎么了?妈……我惊愕不已。没人告诉我,我上学期放假回来,琴还是好好的,这半年不到,怎么会是这样啊?
  姐这是因为啥啊?咋犯病恁厉害,还用得着绑起来。我有些不满琴被绑。
  不绑上出去了不得了,上哪儿找她去,家里一大堆活儿,你姐这回犯得厉害,打人,把东院翟癞子都打了,人家媳妇闺女的,都上咱家来找,堵在门口骂。我和你爸给人家买的四合礼,就差给人家下跪了,唉!总算消停了。
  妈撇下呆怔的我,起身去了灶屋,掀起木头锅盖,拿了两个馒头,盛了一碗土豆白菜汤,端出一碟咸芥菜条子。
  妮儿,快趁热吃吧。妈催促着我。
  妈老早就做中了饭,你爸进屋就要吃,嘴急。今年雪大,雪窠子深,棉靰鞡都得湿透。妈絮絮叨叨地说,却没提琴犯病的茬儿。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飞出来,我恨琴,她就是我们家的灾星!打她回来的那天起,我们家就没过一天舒服日子,爸妈这么大岁数,还得为她操心受累、挨骂,在连队抬不起头。恼恨之余,我又可怜她,毕竟是亲生姊妹,我们血管里流着相同的血。
  韩大炮,我要杀了你,剁了你,整死你!你还我的孩子……琴丝毫不领我的情,刚解开她身上的布条,她就狠狠地把我刚给她盛的白菜土豆汤扣翻在地上。
  看看,就这样,疯得啥也不知道。妈叹息着,找来一把笤帚,把地上的碎碗片收拾走。
  琴抓起洒落在炕沿边上的几片白菜叶往嘴里塞,全然不顾呆立在一旁的我,垂落下来的一缕头发跟秋天的菜叶子一样干巴枯黄,冻裂的布满黑紫疮的手沾上了汤汁,指甲里嵌满了泥土。
  这还是那个清秀美丽的琴吗?这个人与我是那样遥远而陌生。
  晚上,待琴睡下,并排与妈妈躺在炕上的我,从妈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大致明白了琴犯病的起因。
  嫩黑公路就要竣工了,韩大炮他们的筑路队也要撤离去青藏。大炮临走的时候,信誓旦旦说回来娶琴,并且对爸妈说,这辈子会好生待琴。因为部队有规定,服兵役期间,不允许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和琴处对象也不能让部队知道,否则会被处分。一贯老实巴交的爸妈听信了韩大炮,不想毁了孩子的前程。爸妈和琴都相信韩大炮的承诺,等着他年底请探亲假回来接琴成亲。
  树儿绿了又黄,琴四个月的身子再也瞒不下去的时候,韩大炮除了刚走时给琴来过两封信,再也没了踪影。
  那个年代,未出嫁的女子怀孕,是非常羞耻的事情,妈只好带上琴,悄悄按信皮儿的地址去青海找部队。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到了部队,部队上的人却说,韩大炮已经复员回家了,再问家在哪里,具体哪个镇哪个村的,不晓得。妈又带着琴去了榆树,找派出所查问,偌大一个县城,县城又那么多村镇,找个人如大海捞针。东拼西凑的盘缠所剩无几,韩大炮却像风一样,没来由地消失了。
  妈带着琴在榆树呆了整整二十一天,白天去市场帮人绑蔬菜,挣点手工钱填肚子,晚上住不起店就睡在车站长椅子上。娘儿俩一天只吃一顿饭,四处打听,可是,仍没结果,妈带着琴只好回了家。琴再也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整日不吃不睡,腹中的胎儿也夭折了。
  琴發病的症状,由原来的不吃不睡不说话转为破口大骂,摔东西、打人,骂天骂地骂二姑父骂翟癞子骂韩大炮,专拣男的骂。还把冯大嘴家的老小子冯小宝给打了,差点没给这小子掐死。爸妈去给人家赔了不是,倒是冯大嘴缺心眼的二半吊子老婆说了实话,说她儿子跟琴闹着玩儿,摸了琴的奶子,惹怒了琴,才动的手。
  琴嘴角泛着猩红的血丝,一层白色的燎泡盛开在她的嘴角,长期的没有营养和幽闭的生活,使琴瘦弱得像根草。
  爸和妈不得不相信,琴确实疯了。以前还只是不知吃喝不说话,木头人样,现在不一样了,她的神经错乱,确实出了很 大问题。决定送琴去青县精神病院那天,已经二十几天没合眼的爸,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这个现实版的李闯王渡黄河一夜愁白了头,真实地在四十刚出头的爸身上得到验证。我们的家,也仿佛一夜之间被施了魔法,所有的不幸都降临了。
  琴离家在精神病院的这半年,爸天天睡不好,吃不下,除了干活,整天闷声不响,人更蔫儿了。决定让琴出院那晚,是他老人家半年来说话最多的一晚。
  琴他妈,咱琴命里多灾多难的,既然奔咱们来了,再苦咱也得受。给孩子接回来吧,砸锅卖铁咱领着治。
  嗯,俺听你的,孩子不能老在那个地方呆。
  这么的,明儿一早咱就去青县,看看给孩子接回来,我去西院老马家借点儿钱,咱手里就三百多块钱,怕不够呢。爸把手中的旱烟头儿扔在地上,来回拧了几脚踩灭,准备起身。
  上次你冲人家都借一百了,老马婆子就不愿意借,现在还去?妈提醒爸。
  那你说上哪儿去淘弄,老马家开卖店,就他家有个活便钱儿,大不了冬天我上山倒套子去,一冬天下来,挣个千儿八百的,还饥荒。
  看看,说话又来了,激恼啥啊!人都是这样,你要有了都巴结着走,没有都不愿意理,躲着你,人穷百事哀么。俺看你不如去老林家吧,他是连长,知道咱家困难,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别跟我提林家!穷死我也不登他家的门儿!
  爸扬起眉毛,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妈掉开了眼泪,爸一直认为,大林如果坚持娶了琴,琴的病就会好,就不会有后来这么悲苦。
  琴出院的时候,神志已经基本清醒,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脸色苍白,腿脚也有些浮肿。我特意请了假,从县城赶回家看琴。琴整个人变了形,脸浮肿显得更加胖大,头发被剪得很短,肥大的军黄上衣,蓝涤卡裤子,像个四十多岁病恹恹的妇人,我的眼前出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样哀怨无助的身影,和现在的琴重叠。
  琴告诉我,她是吃药吃的。在精神病院每天都要被护士看管吃六七遍药,还要过电针——把连接在核磁仪器上的一根带管子的针插在鼻孔里,护士开动机器,仪器输送过去的电流直接刺激脑神经,让病人恢复神志。
  琴断断续续描述的大概就是这样,这让我想起电影《追捕》中的情节,杜丘为了找到犯罪嫌疑人证据,乔装病人到精神病院,被强制服药,自己偷着把药藏起来,保持头脑清醒,最后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的一系列惊险剧情,那是我十几岁时第一次对精神病院有了些许了解。
  八 琴的泪水
  打湿了红袄
  妈,那琴,不,噢!该死!是大姨,大姨后来怎样了?我大姨夫呢?
  儿子一连串的问题冒出来,因为写到这个章节,我就再也进行不下去,儿子急于想知道这个被我埋在心底十几年的秘密。
  我的眼睛飘向窗外,粉色窗帘开合的一角,幽幽的星空一片苍茫,台灯的光亮将我和儿子巨大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墙壁上。
  妈读大二的那年冬天,你姥爷托人给琴找到了婆家,是红岩农场五连的,叫卢老三,他除了一间破草房外一无所有。   那琴同不同意啊?儿子脱口而出的还是琴,因为琴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名字只是个符号,让他记住的一个女人的符号。
  傻孩子,琴得那个病,哪有人家敢要啊,都怕犯病,还说什么遗传。你这个大姨夫呢,个子不太高,瘦削的身材,长得也不算丑,你姥爷相看了一眼就给琴定下来了。若依着琴,包小儿可合适呢,他俩要成了一家,琴的命运可能就不会这样了……唉……
  我的胸口像压了块巨石,憋得喘不过气来,揭伤疤需要勇气。
  包小儿是谁?喜欢我大姨?
  儿子一会儿口里蹦出的是琴,一会儿是大姨,他小小的心开始试探着接受这个故事了。
  他坐在椅子上,用一双探寻的眼睛望着我。现在的孩子,甄别和逻辑性都很强,我怕我一阵阵地心绞痛,不能还原这个深埋于心的故事。
  包小儿是你姥爷家前院儿邻居老包的儿子,人长得高高大大,稍胖,是个心地善良的实诚人。唯一的缺欠是不善表达,不太爱说话,心里可有数了,还是个高中生呢。
  那我大姨为什么不跟姥爷说呢?
  唉,要么说你大姨这个命呢!
  当年啊,包小儿家承包的甜菜地跟你姥爷家的甜菜地挨着,两家相帮着,一起侍弄,包小儿比你大姨小两岁,两个人见天儿干活在一起,慢慢地都有点儿那个感觉。包小儿送给琴叠得方方正正的绣着天安门的粉手帕,琴自然地作为回赠,为包小儿织一双毛袜。
  包小儿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包小儿的娘不能生育,包小儿是他娘从外屯子一户孩子多得供不起的人家抱养来的,老两口把孩子当命根子样爱护着。知道两个孩子都有这个心思,当时老两口也还高兴,也很相中你大姨能干,懂事儿,两家都是工人家庭,苦出身,也算门当户对。但是,包小的娘还是有些担心琴,怕以后再犯病,特意去王瞎子家求了一卦。这一卦,彻底拆散了这桩好事儿。
  怎么了?那瞎子怎么说的?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儿子瞪圆眼睛,胸脯上下起伏,看来波浪不小呢。
  王瞎子说你大姨是红羊命,克夫克子孙,一辈子多灾多难,是不祥之人,而且还要被早早收回去,意思是不能长寿。包小儿的娘一听这卦,心凉了半截,扔下五块钱二斤布票就回来了,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竟然编了个谎,把包小儿骗回天津他叔家,老两口收拾收拾搬家走了 ,临了儿给你姥爷打了封信,说对不住咱家,对不住你大姨。
  那都是迷信,算卦還信?那都是骗人的啊!儿子不能理解,那个闭塞的小山村,那个年代,那些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我长叹了一声,心里酸酸的,这些都是后来听妈妈告诉我的,只是这个过错已经无法挽回。
  那我大姨后来怎么了?又犯病了吗?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提她,包括我姥都没跟我说过。
  面对儿子的质问,我的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流下来。
  妈,对不起……惹您伤心了,可我真的想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想知道一切,这是亲人,您得让我知道!
  我明白儿子的心情,他想了解家族,了解这个家族的历史,包括他的每一个亲人。
  琴成婚那天,连队来了很多人,大家都想看看,把琴娶走的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琴穿着一身红袄红裤,抽噎着,盖头底下胸襟湿了大片。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大姐夫,总觉得他身上痞气十足,瞅着是很灵光,然而,骨子里的东西是隐藏不住的。我那时已经十七岁了,我把自己的想法跟琴说,琴苦笑着说,勺子,姐还能咋样呢,不能再拖累爸妈了,爸妈为我操心够多的。你好好念书,以后在城里找个好人家,姐看着你好,就满足了,琴眼角泛着泪花。
  姐,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我怎么没感觉卢老三哪儿好呢!
  我试图用我的思维引导琴,虽然知道这是徒劳之举,一想到琴就要离开我们这个家,心里终是酸酸的。虽然之前我那么恨恶她,狠心待过她。
  瘦小的卢老三喜气洋洋,他知道琴的病。然而,比起不花一分钱就能娶个媳妇,外带丰厚的嫁妆,这笔账怎么看都划算。爸妈倾其所有,给琴置办了嫁妆,那个年代,农场年轻人结婚时兴的17吋黑白电视、大金鹿自行车、蜜蜂牌缝纫机,还有双卡录音机,四个大件儿家里都给置办齐了。爸妈就是想让连队人看看,他们的女儿虽然有病,决不会因此受委屈,他们要让女儿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天,连队来了好多人,跟妈要好的婶子大娘们一边劝说妈不要哭天抹泪,一边都为妈松了口气,琴终于出嫁了,也算了结了老徐家多年的心愿。
  那个天杀的翟癞子也夹在人群里,表情复杂。这让我又想起琴发病打他时的情景,这癞子一贯品行不端,专爱往娘们儿堆里钻,手脚不老实,是个十足的好色之徒。据说后来又对连队一个弱智的八岁女孩儿下了手,罪行败露,被公安机关抓住蹲了大狱。只是遗憾,这恶人的下场琴没亲眼看到。
  那年秋天,外甥出生了,活泼可爱,琴的脸上有了笑容,爸妈特意杀了猪,给琴催奶。琴结婚后,病一直没犯,家里人跟着暗暗欣喜。谁料到,外甥小小刚会爬,咿呀地学叫爸爸时,卢老三却出事了。
  北方的春天,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虽是四月中旬,但仍旧春寒料峭。农谚说得好,春冻播麦,意思是冻土只要稍微化开一层,就可以播小麦了。卢老三当了爹,很是正经了一回,也去连队找了个活,下地播种。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本就贪酒的卢老三中午多喝了两盅,迷迷糊糊地站在播种机斗上,破棉袄的袖子刮在了播种机旋转的车轮上,整个人半截身子被卷到了播种机里,血肉模糊。
  接到噩耗时,爸和妈正在地里捡石头,准备耢地播种。我家的那头老黄牛无例外地陪在爸妈身边,还是拉着七八年前的那挂老旧的轱辘车,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连队看电话的门卫老李叔一瘸一拐地跑来,告诉爸妈这个消息,妈当时就瘫倒在地。爸匆忙地卸了车,顾不得换衣服,把家门钥匙交给老李叔,让他帮着喂喂牲口,拽着妈赶忙上了公路,截了一辆运送种子的大卡车,直奔六连而去。
  六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老远地迎过来,亲自来看爸妈,并且告诉爸妈,怕琴精神受刺激,没告诉她卢老三发生意外的事。爸妈点头,伤心得说不出话来。老两口商量着,不能同时去琴家里,怕琴起疑心,大忙季节,爸妈是过日子人,怎么舍得同时来闺女家串门儿呢?妈让爸先回去,自己留下来陪琴住几天。   卢老三被送进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却永远地失去了一只胳膊,成了一个残疾人。两个月后,当卢老三站在琴面前的时候,琴望着卢老三那只空空的袖管,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真没了?琴问。
  真没了。卢老三不敢看琴的眼睛。
  以后小小要遭罪了。琴低头摸着怀中的孩子的小脸蛋说。
  我让老家大哥来,帮着咱,大哥就一个人,来咱这儿也当有个家了。卢老三两眼望着窗外,夜色浓重,外面漆黑一片,十五瓦的灯泡发出的光晕太微弱了。此时,两个人的心里比平时更憋屈得慌,这日子,啥时候能亮堂呢。
  再说吧,总是要过下去的。
  琴像是对卢老三又像是对自己说。
  小小会走路了,活泼可爱,只是琴时常地睡不好觉,又开始呆呆地发愣。卢老三没了胳膊,心情不好,原本就爱喝酒的他,彻底自暴自弃,每喝必多,多了便胡言乱语,骂天骂地。琴对这个男人不再抱有希望,苦日子无边无际。
  转眼,秋天来了,琴背着孩子,整日长在地里,起土豆,割黄豆。孩子在背上,已经哭着睡着了,琴舍不得停下身来,这么大一块地,伺候了一春一夏的粮食,必须赶在变天之前收到家,若是上了冻,地里盖上雪,家里这点儿指望就全没了。
  九 天堂里的
  救赎和解脱
  妈,大姨走时你不知道是吗?儿子期待的眼睛看着我,这个夜晚,对他非比寻常。
  一直以来,我都没将琴的事跟他讲,我想默默守住这份内疚。琴在我们老徐家的生活里,始终是一道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撕裂,让疼痛蔓延。
  妈,您接着说,我大姨到底因为啥想不开,她舍得小小吗?小小现在在哪儿?我能去看看他吗?
  儿子一连串的发问,句句击中我的心口,是啊,是时候了,我也该说出来了,这些年,压得我好难受。
  你还记得那个韩大炮吧?你大姨喜欢的那个当兵的。
  嗯,记得。
  天知道,他妹妹会从吉林跑来,按照大炮写的地址,找你大姨来了。事隔八年才知道真相,别说你大姨一个有病底子的人接受不了,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盆炭火啊!
  妈,您快点儿说,到底咋回事儿?儿子急不可耐。
  进了冬天,连队家家户户卖了秋粮,开始猫冬了。那年冬天雪特别大,雪壳子有一米多深,卢老三又去队部看那些闲人打牌去了。
  小小穿着琴给做的厚厚的袄裤,趴在炕上专心地吃着油炒豆。那个年月,大山里的穷山沟儿,尤其是冬天,没什么新鲜水果,最多是啃两个冻梨蛋子、冻柿子什么的,饼干和糖果琴是轻易舍不得买的。黄豆是自家地里产的,盐水泡发了晾干,铁锅里放点豆油,慢火炒出来又酥又香,用油炒豆哄孩子当零嘴儿还是不错的。
  琴坐在烧得热热的炕头上,盘着腿,绕着一团刚拆洗过的毛线,忽听得门外有人喊。
  老三家的,你家来倿(客人,东北方言)了,快出来接接!原来是连队的妇女主任孙莲儿,大嗓门像小喇叭一样,在门外炸响。
  琴应了一声,趿拉上棉鞋,去开门。门外,与孙莲儿并排站着一个扎着红围脖穿着紫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琴并不认识。
  这……这是……
  哦,你就是琴?红岩二连老徐家的大闺女?红衣女人问道。
  琴下意识地点头。
  红衣女人瞬间眼里浸出了泪花,上前一把抓住琴。
  可找到你了,我是韩凤山的妹妹,我哥让我来找你的!
  琴登时愣住,脑子里混沌一片。
  是……大炮?
  嗯,是大炮,我哥就是韩大炮。
  琴呆呆地端详着这个女人的脸,依稀的那张脸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尤其是嘴唇,厚厚的略泛紫色像盛开的鸢尾花,这是韩大炮特殊的标志。
  老三家的,别光发愣,快把客人接屋去暖和,俺回去了,今天农场计生办的要来检查超生的。孙莲儿人说着话,腿已迈出老远。
  琴拉着红衣女人坐在炕上,两个人的泪伴着谜底开始揭晓……
  原来,大炮跟随筑路部队到了青藏高原,原打算服兵役到年底,复员后回来,和琴一起回吉林榆树老家成亲。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条著名的青藏公路,埋下很多筑路士兵的忠骨,筑路部队一批又一批,轮流挺进高原,遇山打洞,遇水搭桥。每天啃硬骨头的时候,韩大炮所在的爆破连首当其冲。那天,在接连定位好的几个爆破点爆破都没成功,韩大炮急了,带着他们二班的七个人,选了另一处危险的地点,申请爆破,爆破是成功了,大炮和一个绰号叫小雷子的新兵却因隐蔽地点不好,被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伤了,两人被紧急送往兰州医院。在医院里昏迷了四天四夜,待大炮清醒过来,他已经失去了双腿。拿着国家一级伤残军人证,大炮回到了家乡,却再不提娶亲的事儿,跟家乡当地民政部门联系,去一座陵园做了看门人。琴和妈去吉林找他的时候,是他告诉家里封锁他的消息,就想让琴嫁个好人家,嫁个身体健全的,因为,他爱琴,不想让琴再跟着他受苦了。这一别,就是七年。
  去年,韩大炮患了尿毒症,临终交代妹妹帮他做一件事,就是替他看看琴,親手交给她一样东西。
  一副银镯子,印着凤求凰的美丽花纹,还有一本存折,两万三千五百一十元的积蓄,静静地躺在红绸子铺底的木盒里,像一捧突然烧着的火焰。无疑,大炮妹妹给琴带来的是一枚炸弹,不论怎样避免,都无可救药地引爆。
  琴又活在她的世界里了,神志似乎还算清醒,只是不说话,每天将一个红底碎花布包系好、拆开,再系好、再拆开。
  大炮要来看我了,我得跟他走……你听,你们听,车来了,到门口了,是大炮,妈,你听听,是不是?
  琴反复说着,抱着小小一次次跑到门口张望,不吃不睡。
  大炮来了,来接我了,我们要回家了……琴嘻嘻笑着,照镜子梳头,雪花膏涂在脸上,像鬼魅,小小吓得大哭。
  卢老三一股怨气直冲爸妈,放着两万多块不要,给人家退回去,卢老三说什么也想不通。老徐家是缺了什么心眼儿了,两万多块啊,够土里刨食多少年了?卢老三认为爸妈骗了他,没和他商量就把钱给退回去了,心中恨恨不己,索性把生病的琴和小小一股脑儿推给了年迈的爸妈,再也不见了踪影。
  当我历尽千辛万苦,赶到琴面前时,琴已病入膏肓。人说将离去的人能看见自己的灵魂,能看见尘世的人围着她的身体哭泣,若有没交代完的事儿,或是有想见未见到的人,会在离去时有刹那的回光返照,这是上帝的恩赐。
  在红岩农场二连的秃顶子山,有一处被松柏围绕的墓地,那是琴的新家。每年春夏,山花烂漫,盛开在墓园四周,我相信,这是上天有意给琴的补偿,让她在天堂里忘记尘世的苦楚,得到救赎和解脱。
  儿子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妈,我爱你们!!小小永远爱……
  瞬间我泪流如雨。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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