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来源 :山西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oonio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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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四年级那年秋天,村里收秋,学校放假,——这大概也是农村小学的特色,农忙要放假。除了暑假寒假,还有麦假秋假。
  这一天,我和父母都在小队院子里剥玉茭颗儿,大家围着一个大蒲篮,握住两个金黄色的穗子互相搓磨,一行一行的玉米颗粒滴落在蒲篮里,雪白的玉米芯子散落在身边。剥玉米能谝闲话,大人小孩一起,边做活边聊天,算个轻活。
  村里戏班子的猫猫爷给我父母说,我看你这个娃灵得很,跟我到咱村里唱家戏吧。我就十一二岁,能干了啥,就说行。
  猫猫狗狗是村里爱闹家戏的老兄弟两个,一个打马锣,一个弹三弦。猫猫爷一条腿歪转着,走路右脚只能成丁字步,一耸一落地瘸着。巷里人爱逗他,起了外号,给他叫“地不平”“宛平县”,我不知道意思,大概民国年代北平的宛平县长就这么走路。
  猫猫爷把我带到村里关帝庙,村里的戏班子就在大庙里排戏。猫猫爷说,我带来一个孩儿,咱们教他唱那个《藏舟》,行不行。
  我们这里唱的戏,叫蒲州梆子,村里都说乱弹。《藏舟》是乱弹,还有秦腔都爱唱的一出戏。本戏叫《游龟山》,或者《蝴蝶杯》,《藏舟》是其中的一折。讲的是湖广地段,一家胡家父女靠打漁为生,老父上岸去卖娃娃鱼,遇到湖广总督之子,抢走鱼打死老汉。县令公子田玉川路见不平,出手打杀卢家恶少,官兵追赶,逃路躲进江上胡家女子胡凤莲的小船,一夜躲藏,感恩相爱,互定终身。一个爱情故事,本来也是传统戏常见的套路,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知道个啥,大人说唱就学着唱。
  猫猫爷说,这孩儿唱田玉川,叫翠翠唱胡凤莲吧。
  小田玉川,小胡凤莲,这是我们村里头一回排娃娃戏。
  要和翠翠唱一台戏?这个,我可是不情愿。
  村里小学只有一个班,我们都在上四年级。那时班上的同学,男生女生都互相不说话,我怕人家笑话。
  小学生,男孩就欺负女孩。和我相好的几个小伙计,经常拉在一起欺负翠翠。翠翠她爸叫子俊,属狗,我们看见翠翠,老远就齐声大喊“狗子俊狗子俊”。学校教我们唱《刘胡兰》插曲《数九寒天下大雪》,里面有一句“勾子军来了”,指阎锡山的34军,我们每当唱到这一句,几个伙伴就格外使劲,“勾子军来了”“勾子军来了”,都知道我们唱的是啥,翠翠就哭。
  翠翠她爸,是村里有名的穷汉。常年馍馍里头搅着菜叶子。春荒接不上了,就靠菜叶子顶饭。菜叶子不耐饱,越吃撑得肚子越大,一拉一大堆。村里人见了大粪堆都知道骂,这他妈的就像子俊巴下的一样!
  子俊家穷,就贪便宜。上泓芝驿赶会,有一家卖驴肉的,给子俊一轱辘肉,说便宜,子俊买了拿回来,很快叫懂行的看出来了,笑话他,子俊你今个可买到好地方啦!那时候不像现在,驴鞭狗鞭卖的补药价钱,这号货色都嫌脏,乡村根本没人要。子俊的故事很快传遍全村,连我们小娃娃家都知道了。放学了,我们几个捣蛋熊孩子,偷了老师一根粉笔,在踩得光亮的小路上大写“狗子俊赶集上会买叫驴鸡巴一条,哈哈哈”,后面大大的三个感叹号。翠翠走在后面,看到就呜呜呜地哭。回家以后,他爸带着她寻到我家,和我父母吵闹,我爸差点打我。
  翠翠爸爱唱戏会唱戏,肚子里戏文很多。他教,翠翠在小学就会唱《秦香莲》,在班里,老师叫她给同学唱,翠翠就唱:
  堂鼓儿不住的响连天,
  好苦儿他与我秦香莲。
  手拖上儿来引上女,
  我母子三人一步一步入衙门。
  上堂来又只见陈世美,
  他本是忘恩负义的杀人贼。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十多岁的翠翠唱的是蒲剧老艺人尧庙红的版本,民国年代就这么唱。
  村里戏班子教戏,没有本子,都是上一辈老人吐词儿。他吐一句我记一句。小娃娃记性好,不几天就记下了。翠翠上学不好,戏词儿却记得好,也许是这些戏早听他爸说过。
  猫猫爷让我们对词儿。他说,唱戏哩,不说话怎么能行?我们就只好你一句我一句对台词。从这个时候起,我和翠翠说话了。
  演戏的那一天,村里人都来看。看新鲜呢,两个娃娃演一回戏。
  小娃娃个子矮,根本撑不起戏装。田公子本来是秀才衣冠,绣袍太大,我只好短打扮。翠翠唱小旦,裙装也只好缝短,两个小人儿,着装画脸,还是好看。
  乱弹的《藏舟》开戏,胡凤莲伴着大流水的打击乐出场。好一个大流水,三十多个节拍的敲打,在梆子戏里面也少见。马锣铙钹,咣且咣且,梆子板鼓噪噪切切如急雨。翠翠身着白衣白裙,船桨桨板上也挽了一朵白绫花,这是为胡父守孝。翠翠幕后一声“苦啊——”乐声大作,她从上场门倒退着水步出场,台口站定,一个软亮相,接着水步走圆场。翠翠白衣白裙舞动白色的船桨,在舞台上飘拂,一边唱,“哭了声老爹爹难得相见——”锣鼓凄怆,板胡悲切,在奏鸣中,胡凤莲走完圆场,唱四句流水:
  胡凤莲心里似油煎,
  猛然间抬起头观看,
  江岸上站下(采采采光)哎嗨嗨——
  一位少年——
  在这里,田公子和胡凤莲有一个对视。我凝目观望,夜幕下的翠翠,好看极了。
  运城这边的乱弹《藏舟》,和秦腔是同一个本子。夜半江心停船,田公子和胡家渔女各怀心思,渐生爱慕之意。耳听得江岸上敲起三更,夜色下,少年男女困在船舱,明月相照,各起幽幽情怀。胡凤莲唱:
  月光下把相公仔细观看,
  好一个奇男子英俊少年。
  他必然读诗书广有识见,
  能打死帅府子文武双全。
  倘若还我与他结为亲眷,
  女孩儿到后来也把身安。
  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贫贱,
  此事儿我还要思虑周全。
  正是少女怀春,两情相悦,我偷偷地看翠翠,台子上冷,小人儿渗出了淡淡的鼻涕,化了脂粉,嘴唇上画出了一道轻轻的印痕。
  演了戏以后,我和翠翠就说话了,说熟了,也说惯了,爱在一起说。上学一起走,下学一起玩,队里有时干活,也一起下田劳动。村里人看着这两个小男小女做伴儿,也是又奇怪又惊喜。   高头村的家戏有了这么一出娃娃戏,引得邻村乡亲也留心了。以后几年,逢年过节在本村唱,也有外村叫过去唱的,公社汇演,有时也叫过去。有老把式演功夫戏,也有的专看两个小演员,看个稀罕。
  秋天了,我们到公社去演出,离我村大概有五六里地。夜场,散戏就10点多了,大家收拾收拾,就要很快回去。大队有一挂马车拉人拉行李。我和翠翠商量一下,我们都认识路,不想随大家了,我们自己走回去。
  秋天的夜空,月色无比皎洁。大地静了,朦朦胧胧掩映在无边的月色里。路两边都是庄稼,玉米已经一人高了,天花挂起粉絮,翠绿的青纱帐连着片,散发出成长的青春气息。苜蓿地里,蔓丝纠缠,紫色的,白色的细碎的花儿,轻轻摇曳。醉人的香味弥漫着,随风沁过来。露水一上来,蚂蚱的琴翅软了,吱吱吱吱,叫得弱了。蟋蟀倒是不怕早晚,放声地唱。不涉世的小小少年,就在这秋光里散漫地走路。熟悉的田野,熟悉的家乡,不怕夜路。翠翠走一会要停下来,踏进苜蓿地里踩一踩,闻一闻,那紫色的苜蓿花在裤脚冲撞,她说这会沾上田野的青香气味。月光那么杳渺,空气那么好闻。少年心里洋溢着一种陌生的喜悦和沉醉,那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相随的月光之旅。万物萌动,我们的心也有什么要破土頂出芽儿来。真的,以后,哪里还有那么好的秋天,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好的苜蓿地。
  我们深夜到家。吱扭一声开门各自回家。第二天才知道,猫猫爷发现找不见我们,坐车一路念叨。一下车就拐着腿一晃一晃到翠翠家打门问人,听说回家了,才松一口气,收兵回营。好像不是怕遇到狼呀狐子呀什么的,还有其他我们也不明白的东西。
  秋夜冬夜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到翠翠家里去玩。她独自住一间南房。他爸他妈以为我们说戏,也不管我们。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哪里算哪里。孩子游门晚回家是常有的事,我父母也不问。一天晚了,我回去,夜黑透了,摸黑走过厢房圪台,到了门洞。院门闭着,门洞里伸手不见五指。碎步走,伸出胳膊,左一摸,右一摸,寻找院门门栓。翠翠也赶来了,帮我在黑地里摸索。两个小人像是演出《三岔口》,暗影里蹑手蹑脚抓摸。蓦地两手摸到一起,我们火烫了一般缩回手,静默了,对面站立,听到了对方一张一翕的喘息。还是翠翠胆大,她抓住我一只手,拉起帮我摸到门栓,放上去。我匆匆拉开门栓,开门,微光里立刻闪出一个洞窟一般的门口。小巷通到底,就是我家。
  我慌乱地躺下,回味刚才,有一点心跳,也还有一点向往。
  两年以后我就考上中学,到县城去念书。翠翠不上学了,在村里看来,女孩家家,识个字就行了。小学毕业,她就在生产队挣工分。
  星期天回来,放假回来,我和翠翠仍然常来常往。有时一块儿下地,歇下了一块儿坐在地头大树下歇凉。锄地,一前一后,傍着走。
  渐渐地,村子里看着这两个小人儿,开始友好地逗笑。也有人怀了心思偷看,好像我们有什么秘密。
  巷子里,只要响起我的歌儿和戏文,翠翠会立刻跑出家门,站在门口上马圪台上寻我。穿着她那一件小碎花布衫儿。
  收麦了,我出了点事,一镰刀斫在膝盖上,伤口好些天长不住。翠翠拿了十个鸡蛋送来看我。我休养了十多天,有时就在翠翠家大门口的石台上坐着,来来回回看着大家收打。翠翠有时也坐下,和我说说话。巷里面远近有那么几家门口,突然弹出一个脑袋,又缩回去,那是看我们的热闹。
  我要上学去了,翠翠站在家门口,望着我,用心地唱起了《藏舟》,那是快下场时的四句流水:
  恨只恨江岸上树林一片,
  望不见田公子他逃向哪边
  我愣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心头都有一种依恋在滋长,不过谁也说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我回学校没有几天,父亲看我来了。
  父亲提着一个柳条提斗,是一种柳条编起的提筐样子,里面捂着蒸熟的红薯。看样子是来学校给我送吃的。
  我刚来没几天,父亲明显是要给我说话。父亲说,村里有人说我和翠翠的闲话。说我们怎么怎么好。“宛平县”猫猫爷说我们那天晚上不随伙,私自跑路。父亲说,母亲在家里哭,要我千万不要和翠翠来往了,村里人正在毁坏你的名誉。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咋了。我做对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这个事情好吗?这个事情不好吗?我完全糊里糊涂。光知道一点,翠翠长成大姑娘了,我也是中学生了,村里笑话我们,以为这么着不正经。
  根本不容一个学生娃娃多想,不久就听说,翠翠要嫁人了。
  她也就十五六岁,肯定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可是在村里,只要人家愿意,谁管这么多事呢。
  这倒也不管翠翠愿意不愿意,她的亲事,还是家里做主。
  翠翠是父母抱养的闺女。她的生身父母就在邻村赵家卓,有一个高大英俊的哥哥,常来看她。这个亲事,就是父母亲做主,哥哥介绍,翠翠许给的男人,在太原一家煤矿。
  在我看来,翠翠初婚那几年,是她这辈子最舒心的好时光。男人比她大好多,知道疼她。有一份工资收入,一年几次接她去太原,比在农业社下苦力日子好多了。翠翠很开心,出来进去的换着穿那几件花衣裳,脸上的笑就绽开来。见了我,不说她嫁人的事,不过我能看出来,她心里藏着一份喜悦。
  男人先在太原,后来又到阳泉,翠翠跟着去转过。翠翠喜欢游逛,生产队编排了她的段子,套用了《老两口学毛选》的曲调来取笑她:
  俺队的翠翠女干活有点懒,
  刚从太原回来又想上阳泉。
  翠翠也曾经去过那个遥远的婆家,河北灵寿县,在山村住过一阵。回来她说,好爷哩,那是个啥地方呀。没粮,一顿饭,吃倭瓜就一锅倭瓜,吃茄子就一锅茄子,哪能叫饭。
  不过这个好日子没有持续几年。翠翠跑到外地,经常一个月余没有音信。那时不像现在通信方便,子俊夫妇好像闺女丢了一般。老两口养闺女本来为了防老,让这个外地人拐跑了咋办?为了拴住闺女,老两口逼着翠翠离婚,回家,在身边守着。
  翠翠还是愿意和我说话,晚上我到翠翠家去,她会拿出男人的信给我看。那男人略通文墨,知道老人逼他们离婚,给翠翠写了诗:“昔日晋南把花采,花虽不好我也爱。可恨王母重下世,棒打鸳鸯两分开。”接着又称病,哀告“吾病有增无减”,想叫翠翠过去。翠翠父母根本不理这些,铁了心逼着翠翠离婚。   村里去县城演出,我恰巧又看到了翠翠离婚。翠翠已经怀了孩子,肚子显出来了。演完戏,到民政办了离婚,翠翠大哭一场,赵家卓那个哥哥扶着她上了自行车,一队人夜色里回村去。
  那也是个月夜,月色不甚分明。他们骑着车,我跟着。快到高头村地界了,路面开始疙里疙瘩,自行车墩得上下蹦跳,咯咯噔噔。我听得她哥哥对男人说,不要结仇,离了婚还是朋友嘛。翠翠一路抽泣。四野里是暗暗的树影和连片的庄稼,一条黄土路带子一般闪出亮光,我们就沿着微光,伴着翠翠走完了她人生的一个大站。
  半年以后,翠翠生下一个男孩。那男人赶回高头村要看,翠翠父母堵住不让进门。天黑了,家里叫了两个邻家的,陪着男人睡在大庙厢庭,第二天打发他走人。男人连孩子也没见上,大哭离开上了火车。这是在高头村地面,咋办由不得他。
  几年以后翠翠再婚,家里决意要找个可靠的上门女婿,人老实顾家就行。家里也当真如愿,上门女婿安分守己,老实笨拙。经常看见他满头大汗,啥活儿也干不好。总归有个男人,翠翠又生了一男一女。
  小小的翠翠,结婚离婚带给她深深的伤害,我不知道该怪谁。乡村的婚姻,那时还是父母做主。早婚这个陋习,在乡下却不违忤。说起来乡人会轻描淡写,女孩家,迟早还不是个这。一个不懂事的孩童过早地接受另一个男人,似花儿含苞摧折,似庄稼收了青苗,没有发育成熟就遭遇了人生不该承担的变故,这就是世俗,一圈大人简直是欺负一个懵懵懂懂一脸稚气的孩子。她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仔细想想,那时的乡村小女孩,亲友介绍找婆家一点也不稀罕。民国《临汾县志》记载,“自由结婚,邑中尚少见之,两性缔结婚姻,大多由媒妁居中,取得双方同意,然后择日换柬,行纳彩礼。”依托亲友代为撮合,山西多地县志都有记载。这种习俗,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新婚姻法颁布以后,自由恋爱一度成为移风易俗的主题,山西老一辈作家赵树理等就写过大量的这类小说。评剧《刘巧儿》中刘巧儿向往的《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就是这个时期女孩的普遍心愿。翠翠的生身父母就在高头村五里开外,一母同胞哥哥介绍的亲事,实在没有多少挑剔的。
  乡村青年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恋爱结婚,嚴格地讲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自由恋爱自找对象,前提是男女双方扩大就业视野,能够在相对宽阔的地理区域里生产生活,才谈得上选择可心可意之人。旧式农民活动范围,往常都在一日往返的距离内,男女婚配也只能在十里八乡依靠亲友。
  作家刘玉堂写过一个小说《最后一个生产队》,那里面有一段顺口溜,“集体劳动就是好,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怎么有水平。”他的本意是嘲笑农业社劳动时偷懒耍笑,可来回想一下,如果一辈子走不出乡土走不出家门,婚恋也就只能靠媒人牵线在本村邻村寻找物色。改革开放以后的乡村,小伙子姑娘们动辄千里以外来回,男男女女结识合作的机会触手可及,谈对象就不再经由媒人牵线。自由恋爱这个东东,容忍和提倡,不如当事人欣赏向往。小伙子姑娘们认知范围扩大,全社会认知水平整体提高,于是不用号召水到渠成,这就是移风易俗。
  高头村的乡亲,曾经警惕我和翠翠的交好。这个,和那时候的乡俗有关。一个台湾人曾经写回忆录回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山西婚俗,他讲道,“家乡过去的结婚,无所谓自由恋爱,倘有此种事实,那将视为寡廉鲜耻,必为乡里所不齿。”即使到了六十年代,乡下的婚姻,还是亲友牵线居多。
  我和翠翠先后各自找对象结婚,都还是听凭介绍,到邻村找的。
  也有人给我俩说合。以我两家的家境,我和翠翠无有这个缘分。我家富庶一些,讲究诗书礼仪,翠翠家就穷困鄙卑遭人下看。父母做主的年月,这两家绝不可能走到一起。这才是又应了《藏舟》那一句戏文:“怕只怕他嫌我出身贫贱”。贫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门当户对,多会儿也讲究。
  以后许多年,翠翠和我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文革”中大唱样板戏,我们村里剧团又排又演,拉起班子走村转乡,我和翠翠也都各有角色,同出同行,低头不见抬头见。毕竟使君有妇,罗敷有夫,戏外的话,你不提起,他不提起,仿佛都淡了。
  我当兵十多年,转业了,回乡了。
  从北京到山西西南角,一过临汾,满车厢熟悉的乡音,听得你一股一股热泪往上涌,想哭。回到村里,远望连绵的黄土坡,上面坐定一个三角形一样的孤山,这个老家的形象印在心里许多年,许多年不得亲近,今天又到了眼前,由不得你像回到母亲怀抱一样身上发热。
  媳妇儿迎我。乡亲们也是问长问短,有夸我长高了,又说见过我在军报上的文章,打小就觉得我有出息。家里巷子里,时常有人围住我,告我这些年的变化,问我北京的高楼大厦还有皇宫。华国锋也赶集上会吗?上街能不能见着邓小平?总归是这里长大,乡土亲人亲。
  我没有见了翠翠。在我和一群人热闹地高声来回时,人群里找不到她的影子。
  一天我在巷子里走路,听到背后咯噔咯噔,那是自行车碰上路面的硬疙瘩,上下蹾跳绊出的声音。我感到了一团熟悉的气息急驶过来,肯定是那个熟悉的人。来不及反应,一辆车子从我的身后骑过来,又掠过去。分明看到了我,那人加快蹬,要的是迅速逃离。从我身边窜过,我看到了翠翠。翠翠目不旁视,飞快闪过去,我一瞥认出是她,她已经走远,一脸不自然。我只能注视她的背影。
  第二天听人说,翠翠埋怨,他都不和我说话。
  旁边立刻有人抢白,你就那么想和人家说话?
  翠翠马上羞得满脸通红,啥也不说了。
  我转业到地委,回家多少次,也没有来往说话。
  有时候我回去,村里一般大的玩伴也故意打趣,没见你那伙计啊?啥的伙计,我知道他说的是翠翠,笑骂几句算了。
  也是天算,我还在地委,有一回回家过星期天,正好赶上下雨,连下两天不停。到了星期一,我不好耽误上班,就给父母说我要走。我们村里全是垆土地,土路一下雨,就如胶泥一样,车子根本骑不成。和父亲商量,他说可以叫一挂马车,毛驴拉了人拉了自行车,把你送到公路口,你骑车子走人。父亲说他去找人找车。   不一會儿父亲回来,让我到人家门口等。
  就在翠翠的门口,送我的是翠翠男人。
  他在门口驾车,套驴,把自行车搬上去,我在等,我以为,翠翠一定会出门,送送男人,也送我。
  隔着大门,隔着院墙,一直到我们吆喝驴子上路,没有看到翠翠出来。
  我朝着市里走去,朝着公路靠近,村庄,越来越远了,我却感到,背后总有一双目光。我相信翠翠就站在院子里,她会听着车马走动,她会远远地望着我们离开,目送我们一直上了公路。一辆马车从这里驶出,没有人知道它牵动着两道目光。
  又过几年,我调到省城。
  离家远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父母去世后最近一次,是近几年前的清明节。
  给父母上坟,祭奠一番,我往回走。跨上涑水河岸,一辆自行车迎面骑过来,看着躲不过去,翠翠下了车子。
  翠翠和我打了个招呼,算是多年来头一回面对面说话,却只有简单的两句问候。她低眉顺眼,目光一对视,立刻挪开。我们好像都有很多话要说,却最终还是没有打开话题。她说要去坟地,跨上车子离开。
  我呆呆地站在涑水河岸上。就在排戏唱戏的幼年时期,涑水河还是高岸,石桥,河堰芦苇一人多高,芦花开放时飘飘洒洒。挨着的就是大队的菜地。我们时常一起钻进黄瓜洋柿子的菜架,在青绿的瓜蔓里穿行。西红柿蔓子的气味最好闻,一划到衣裤上就一个绿道道。随手拽一个咬破,汁液涂了一手一脸。河堰根有獾洞,点起火熏烟,小獾会吃惊地窜出来。那些盛满了我们欢笑的往事又在眼前,我们却谁也没有勇气打开盒子。翠翠越是不说,我越是觉得我们藏着几十年的心事,绷得太紧了。
  几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猫猫爷把我们带到戏台,上一辈有一个最懂戏文的幡儿老汉给我们吐戏词。一夜藏舟,天明离开。幡儿老汉比划着一边念白:看这个月明风清,我二人在船舱做下这苟且之事,如何对得起天地祖宗?
  猫猫爷在一边听着,插话说,这个,就不说了。新社会了,不能说老词了。
  什么是苟且之事?我不知道。听大人的口气,肯定不是好事,肯定是不好意思说出的事情。不说就不说吧。
  翠翠懂的戏文多。在翠翠家里聊天的时候,她曾经给我讲过《蝴蝶杯》全本的故事。田公子和胡凤莲在河心一叶小舟躲过灾难以后怎么了?翠翠说,以后胡凤莲大闹公堂,田公子得以赦免,率兵出征,得胜还朝,再以后,再以后——翠翠说,他们就结婚了。翠翠突然红晕飞上脸颊,染得满面通红。我不知道结婚是啥事情,但肯定是有关男女的大事情,要不翠翠为啥脸红呢?
  戏台上,田公子以传家瑰宝蝴蝶杯为聘,向胡家渔女求婚,道白说:“请问大姐可曾许人?”接着是“倘若允亲,将杯收起,倘若不允,将杯退回。”
  胡凤莲唱:“他那里许婚姻奴心情愿,羞答答应一声无有因缘。”
  我们只是背台词吗?好像也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们十多岁的时候,就这么一点事情。
  五六十年过去了,我们都老了。今年再回去,我想着一定去找一下翠翠,再不见面不说话,就太晚了。
  当年的老屋老巷早已变了样子。老戏台三十年前拆掉了,翠翠家的老院子,两个小朋友谈天说地的老南屋,摸黑走不出去的院门窟洞,都没了,只留下一堆荒草,掩映着旧址。
  翠翠搬到了新巷,重新盖了院子。新房也已经盖起二十多年,又成了旧房。
  打听着找到了翠翠院门,叫门。一个老妇急匆匆过来开门。她已经明显发胖,胖得臃肿走形,双腿有些弯曲,这是年轻时生产队干重活落下的。我们脸上都刻满皱纹,翠翠比我更显衰老。早年的风霜留下了痕迹,虚胖和枯皱同时写上面颊,那是肃杀以后的岁月伤瘢。她穿着随便,一根红布裤带拖拽下来,一看就是这里农妇的装束。
  翠翠的孩子都大了,他们都已搬出去住。男人十年前得了脑血栓,行走不便,整天坐在院子里。照翠翠说,最后坐死在这里了。当下老院里就是翠翠孤身一人住着。
  翠翠家的房子和院墙,都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样。青砖,白灰勾缝,屋顶的苇箔黄泥老朽了,开始脱落。眼下乡村盖房都是水泥红砖,现浇混凝土顶子。翠翠说她不想再动了,凑合着能住就行。
  翠翠头婚那个男人呢,受不了打击,离婚以后不几年就郁郁而终。前多年,大孩子不知道怎么打听到自己的根,独自一人回了河北灵寿老家,给大伯父承嗣,续了家族香火。在农村,子女长成人以后,知晓自己的身世,认祖归宗的很多。
  她的一男一女,都各自成家,在外头打工。看来,日子说不上多好,也还过得去。她说农民能有啥想望,过得下去就满意。
  翠翠还是喜好唱戏。八十年代以后分地,日子过得见好,农村管得也不那么严了,有一段她也曾跟上鼓乐班子“走事”,有红白事去唱戏,后来腿脚不便,也停了。近几年高头村组织戏迷活动,一个月三次聚会,有乐队有唱家,在这一块有些名气,翠翠说她不参加了。老了,声音不好听了。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带给我们的变化让人伤感。小时候的不晓事,早婚的摧折,经历了残酷,经历了凄凉,眼前这个女人,已经风烛残年。
  翠翠喜欢说一句话:现如今你是啥人,我是啥人。我也没有成了啥,她也不至于成了啥,一路分开走过来,两条不同的路,终于还是把我们变成了不同的人。几十年后再聚首,越发觉得幼年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纯净洁白,了无污痕。少年时代能有这样一段美丽时光,人生,可遇而不可求。
  翠翠说她一直想和我说话的。说起那些一次一次的避开,翠翠说她不好意思。几年前清明节小河岸,没有说成,翠翠说她后悔死了。说来真是的,就是那么几年小猫小狗一般不晓事的亲密,竟然滚烫地烧灼了我们几十年。莫名其妙瑟瑟缩缩的总想躲着。现在我们都成了老人,感情的泉早已干涸,人生的差别也已经消除所有误解与猜疑,我们终于有勇气坐在一起,面对过去,摊开岁月深处的收藏。眼前这样一个老妇,就是我爱的曾经,这个让我悚然一惊,又随之释然。生活,就是这样。
  翠翠的院子里,栽满了一园子菜。架起的有西红柿黄瓜西葫芦,地面上匍匐着倭瓜豆角。侧角有一棵杏树,枝子也就胳膊粗,杏儿却是压满枝头,一串一簇的。五月天,麦黄杏熟得正好,翠翠搭起梯子,摘了一掬又一掬,我在树下,她伸手递给我,收在篮子里。这应该是后几十年,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候了。仰头看是她,低头看是我。一手递,一手接。几十年,我们没有这么靠近过。心头有些苍老的起伏,一会儿又平展了。
  一篮子亮黄的杏儿,她要拿到村头和本巷的同伴闲坐,散给大家尝个鲜。
  翠翠邀我一起出门,看看我,她说,走吧,管他旁人说啥呢。
  岁月残酷又温情,我们都老了,老到没有人拿往事当回事了,我们才能够回到当年,捕捉岁月深处那一闪一闪的回忆,共赏日月流光的甜蜜,回味呆萌可爱的少年时。
  我们的时间,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情事,都已经渐行渐远,远到浩渺难寻,你想挽留也徒然。不过爱总归是不会死灭的,男孩女孩的友谊,糊里糊涂有滋有味,哪怕没有后来,哪怕没有得到他或她,回忆也够美好。
  岁月不居,年华凋零,爱却是永恒。即使在最穷困不堪的日子里,也给爱留下了生长空间。任流年似水,嫩绿的青春,迷蒙的少年,朦胧的温情,男孩女孩的两相好,此情可堪成追忆。
  【作者简介】毕星星,1947年生,山西临猗人。出版有作品集 《大音绝唱》《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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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你的血型和你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几,就能测出你是什么蔬菜,还不赶快试试!     日 一 二 三 四 五六   O 菠菜白萝卜 青椒胡萝卜 番茄 茄子牛蒡   A 青椒洋葱 牛蒡 卷心菜茄子白萝卜马铃薯   B 番茄茄子 菠菜 小黄瓜胡萝卜 芹菜 白萝卜  AB胡萝卜 马铃薯 番茄 芹菜小黄瓜卷心菜洋葱     青椒:青椒有着光滑的外表,辣味十足。属于青椒的你是个自信满满的人,虽然有那么一点爱慕虚
那个在清晨从巷口走来的人一定认出了你  你手足无措時,  想起了浸满骨头的秋日。  那时,片叶就能遮住街道  青苔长出黑牙齿  有一些黑白相间的云  你还能分辨事物的形状  看见杉树矮于群山  而群山姿色各异  层次分明  日头一定璀璨,你突然想。
在广东省南澳岛的海滩上,有一口奇特的井。古井用花岗岩条石砌成,呈正方形,直径约1 米,深1.2 米。令人惊叹不已的是,古井尽管常常被海浪、海沙淹没,但一经显露,井泉便奔涌不息。虽然四周都是又咸又苦的海水,涌出来的井水却质地纯净,清甜爽口。  这是什么原因呢?于是,有人探寻这古井的历史来历,才发现古井原来是1277 年南宋末代皇帝到此避难时挖筑的水井。  古井中,纯净甜淡的井水是由渗入地下的雨水,汇
长白山是复合式“盾型”的休眠火山,熔岩覆盖面积1.4万平方公里。长白山火山锥体从海拔700多米的熔岩台地上拔地而起,相对高差达2000米。从山麓至山顶数十公里依次展现着红松阔叶混交林、云冷杉林、亚高山岳桦林和高山苔原(又称高山冻原)四大植被类型的带状垂直分布,浓缩了从中温带到北极寒带数千公里的生物景观,成为欧亚大陆北半部山地生态系统的典型代表和具有世界意义的自然综合体。  在海拔1800米至200
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化学是一门非常危险的专业。当时人们对于许多化学物质的特性还不太了解,在做实验的时候经常发生意外。1841年,在德国的哥廷根大学里就又响起了爆炸声。住在附近的人们跟着消防车一起跑向大学的校园,只见一团烟雾正从大楼的一扇窗子里向外飘出。消防员飞速地跑上楼去。不一会儿,他们从楼梯上扶着一个人走下来。这个人用一块手绢捂着脸,脸上都是血,头发也给烧焦了不少。消防员叫喊着:“快叫医生来!” 
把我扔在老家的一套木工家伙,前些天打包拉回到西安的家里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把我拿在手里,日劳夜做的木工家伙,撂在老家的木棚屋里,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四十年转瞬过去,沧海桑田,我从贾平凹先生写我的一篇短文中的“小木匠”,不断地蜕变,先是进入大学深造,毕业后在咸阳、西安两家媒体工作,十一年前,则又重拾我业余文学写作的笔,开始了我几近专业的文学创作活动,闹腾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文坛上被评论家们很
酒下得越来越慢,只好掷骰子,逼酒。  掷骰子是冯队长的提议,他能喝,喜欢喝,也总能提供一些新鲜玩法。就从他开始,规则并不复杂:骰子放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用手掌把杯口捂严实了以防它跳出来,上下晃动。啪,杯子磕在桌面,骰子面上的数字,决定喝酒的人:1左,6右,2指定,3自首,4小姐,5过。  先磕出来了3,自首。也就是说,冯队长自喝一杯。他在大家齐声爆发出的捧场式的哄笑中,一边自嘲,一边骂骂咧咧,抱怨自
自从周口店遗址被发现之后,“北京人”总是被写在我们历史教科书的第一章里。过去,考古学家们认为,“北京人”能劳动,能操控火,能制造工具,能采集果实,能捕猎大型动物,能挑选合适的居所……一句话,就是生活得无比滋润。看起来,咱们的老祖宗真是集智慧与彪悍于一身,让咱们这些连抓只鸡都费劲的现代人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了。不过,古人类学家们也早就在这些遗址里发现了不少疑点。  早在1929年,考古学家就对周口
据《山西文学》统计,2020年所刊载的小小说作品,被《新华文摘》 《小说选刊》转载5人6次,被 《小小说选刊》 《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中国作家网等转载47篇共计58次。《山西文学》刊载作品素以厚重见长,近几年又增加了小小说专栏,每期十篇八篇,都是千把字篇幅,深受读者青睐。品读之下,颇多好文。  读蒋冬梅《大湖》  《大湖》(原刊2020年第8期)写了两条线:一条是查干湖的冬捕过程,
科幻片中,经常会出现它的兄弟姐妹的身影。《终结者2》中液态机器人能随意变形;《黑客帝国2》中,APU不但长得醋还敢对抗机器章鱼;《霹雳五号》中的五号,是个可爱的机器人,却拥有最新型的武器……不用说。这都是编出来的,可现实中还真有这么一号,它就是“出道”前便名声在外、绰号为“剑”的新型武装机器人,现在已经参军,成了一名新兵蛋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开上战场啦!    偷师吸尘器    “剑”曾在伊拉克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