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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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找到了她,他找回了自己,他们相爱。如果有人在你面前真实得像个孩子,那么—佛说:去吧。
  
  籽莹和草莓冰激凌
  
  天气刚刚好。风,掠过白色落地窗,像天使抚弄金色的竖琴,奏起一段依次饱满的音符。吸着淡淡的香烟,此刻,我的心情云卷云舒。
  因为,我有籽莹。
  籽莹睡着了,细细的汗珠从鼻翼滑落,弯眉微蹙,像品到什么美味,嘴角翕动了一下。
  是不是梦到了草莓冰激凌?
  我答应过的,要给她做一大钵。用我干净的手,将草莓一粒粒洗好,小心地将它们从中间剖开,放在通体透明的钵皿里,和水粉色的冰激凌搅拌。对,动作一定要轻。
  籽莹说:“你轻点儿啊,不然它们会疼。”
  语气那么软,而且无辜得要命,让我的心底泛起淡淡的苦。因为,我爱籽莹,但我不敢承诺什么,不仅仅是草莓冰激凌。我的心,始终处在一种逃遁的状态。
  我是个有故事的人,糟糕的故事。那些伤与被伤,纠缠与被纠缠,游戏或互相游戏,曾是借着酒精宣泄的谈资。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到处给别人讲这些。但是,我停不下来,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
  可,见到籽莹的那一瞬,我竟无语凝噎。
  黄昏的书店,店员比顾客多。收银台后面那个女孩,有点儿无聊地将下颚抵在桌上,藏在一只橄榄形的鱼缸旁边发呆。
  我轻咳了一声,将选好的书放在柜台上。她像听到猎角鸣响的小鹿,惊觉地伸直了脖子。
  白色小翻领衬衣,微褐色直发,可爱的娃娃脸,一眼足可见底的眸……一种令所有人都会有的喜怜,瞬间让我窒息。她就像无意闯进世界的精灵,无措的感觉顿时让我卑微而呆傻,这邂逅一定是上天恩赐的童话……
  佛说:遇到了。
  之后,像被某种力量牵引,每个黄昏,我都要跨进那家书店。但我,不敢贸然接近她。那些烂熟于心的,与各类女人的搭讪,在她面前都成了无聊的造次。我像个初恋的孩子,在镜子面前一遍遍练习与她的开场白。深呼吸,推开门,她那一汪见底的眼神,却让我溃退,再溃退。
  抱着一摞书去付款。通常,我都要买一摞高高的书,挡住自己的慌乱。她说:“呃,今天你只要再买20块钱的书,就可以办一张会员卡。”她笑笑,“这样,以后可以打8折。以前你总错过月末买书,失去很多机会……这次,我提醒一下好了……”
  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无序。填会员表的时候,竟写歪了名字。
  在我的名字上,她盖了她的红色名章。“在人的名字上盖红章很失礼。可,经理就这样规定的,没办法。”她抱歉地抬头看着我,吐了吐小小的舌尖——像青蛇的芯子。
  多希望,那里饱含剧烈的毒,我笑饮一滴,能够,一万年不醒。
  慌乱中低头,很贪心地看到她的名字:冯籽莹。
  这样的名字,让我满眼草莓。鲜而多汁的果肉,嵌着一粒粒的晶莹饱满的籽,“咯咯嘣嘣”在唇齿间碎裂——那是只属于孩童的简单快乐;那是童年的夏天,我和拖着鼻涕的弟弟,坐在小院的石桌上,分享瓜果的心情。
  哦,我忽然有想做“草莓冰激凌”的冲动。
  专门抽时间,去“宜家”买了一只透明的“默多·格拉思”深盘。在超市,耐心地挑选草莓,对冰激凌的牌子也斟酌了好久。兴冲冲回到住处,第一次,我竟成功地做成了“草莓冰激凌”—那好像是前世我早就练习过百遍万遍的技艺,如庖丁解牛般娴熟。
  惴惴地站在籽莹面前,抱着“格拉思”,不知如何开口。刚要说点儿什么,她的眼神已悠悠地飘向我:“草莓……好像,还有冰……”嘴角翘了翘,眉尖挑了挑,她像拥抱一个接受圣洗的婴孩,从我怀里取走了盘子……
  我语无伦次:“才走到这里,眼看就要化成汤儿了……本是给朋友的……送给你?”我故意没带勺子。
  籽莹的同事冲这边暧昧地笑了笑。是的,除了籽莹,任何人都可见我这司马昭之心。但,籽莹,她的心,没有设防。
  她太纯真了,是那种很容易相信别人,但也肯定是容易被伤到的女孩子。在这一刻,我有了保护她的强烈愿望,我愿紧紧牵着她的手,世间的一切污浊由我去阻挡。
  像变魔术一样,籽莹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精致的不锈钢小勺—那是在我意念中出现过的勺,只有它发出的光泽,才能配上我的草莓冰激凌。而它,此刻就握在籽莹手里。
  
  我接了深夜里打来的电话
  
  籽莹很乖,像那条鱼,不吵不躁,那么好。
  她总是说着那么柔软的话语,比春风还要舒服。我试着告诉她我其实挺坏的,她的回答让我心荡漾:“是啊,当个大好人挺困难的,但不要说自己是个坏蛋去逃避。小小的好,你肯定能做到。我总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坏到彻底的人……”她的话,唤醒了心底沉睡的那个久远的我—这么多年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个。
  轧完马路,在夜色中难舍难分时,她浅浅地叮咛,让我“好好的”。那语气,可以与天籁共鸣。
  有天,她忽然剪短了头发,竟那么坦然地告诉我,以后,她的发都是为我生长的。
  籽莹,你可知,我的命,从此也是为你生,为你长,你可知?
  午夜寂寥的大街上,她跟我赛跑。累得瘫坐在路边,她仰着脖,指给我看哪一颗是她喜欢的天狼星。那一瞬,我开心得就像个孩子,捂住因为剧烈奔跑而突突直跳的心口:“籽莹,籽莹,有一天,我带你去加勒比海吧?听说,那里的星空很美……”
  话刚出口,身体开始隐隐跳痛。我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不能圆的梦。
  但是,籽莹却极认真地咂着嘴巴,暖暖的笑靥填满我支离的胸襟,“好啊好啊,一定带我去!”
  我所遇到的女人太多了,形形色色,色色种种,可是,没有一个是籽莹这样的—永远淡淡的,像黄昏时,海天一色袅袅的蓝色光,让我抓不到,却也放不开。
  很深很深的夜,泪,滑落到枕上。我以为我心已老,害怕被爱或者去爱,孤独一秒钟都没有停歇过。但遇到了籽莹,一切竟奇迹般地复苏了,仅看晴朗的天空和那么晶亮的星星就知道。
  我一定要“好好的”,像她说的那样。我打算在这个安宁的小城落脚,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家的方向。
  但是,对于我的过去,我越发不敢跟籽莹讲。
  我想,我是需要某方面的肯定的。可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爱上这样的女子,谁会给一个肯定?籽莹从没说过她爱我。是不是,在她那里,爱这个字,因为太珍贵,不肯轻易从嘴边滑落?还是……
  思绪像潮水一样舔噬着我的惆怅。我可以更接近籽莹吗?我可以娶籽莹做我的妻吗……我企望一生一世与她十指相扣……
  手机响了,没有犹豫,就按了接听键。手机24小时为籽莹开着,因为我怕夏天的雷雨,会搅醒她的梦。我也有着自私的想法,希望她在害怕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
  “别怕,我一直在这儿。别怕……”我试着用最小心的声音包裹她。
  但,只那一声喘息,那张最熟悉却又是最陌生的面孔,一瞬间就将我撕裂。
  我以为有了籽莹,一切会重新开始。我好不容易忘了过去,我以为。
  是她,季海萍。
  本来想一直沉默下去,可是隐忍的限度就因为她而崩塌。10年来,这个女人,已经让我不认识自己,不知道做什么,也不清楚为什么。想遁逃,用尽全力,却也无法挣脱出她的影迹。
  “我说过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季海萍好像很得意。
  不,年少时,她曾是我的得意。但伴随着懵懂的成长,在生存面前,那些纯洁的理想渐渐成了不堪一击的东西。她说:将来那种复印机一样的日子,她想想就够了。于是,决绝地离开,不管我如何疯狂。
  什么爱,什么情,什么又是什么?我带着极度的迷惑,开始寻找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但身边的女人来了又走……对不起,我没有找到我想要的。虽然,大把大把赚钱的本领我已练就,但我的心是空的。在没开灯的屋子里,我偶尔扳着指头用心数一数,却发现,我没有爱人,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于是,日日笙歌,夜夜买醉,停不下来……
  累了,我和一个对我还不错的女人,打算以婚姻的形式和过去一笔勾销。但是,季海萍却哭着敲开我的门,抱着未婚妻的喜纱,诉说着她的悔。未婚妻终于知道那些缄默后面隐藏了什么故事,她战栗的身体笼罩着绝望,让我刚刚筑起的心墙再次塌陷……
  可是,季海萍曾经是我的。再好再坏也不需要别人评说,再旧再废也烙着和自己有关的印记……我又能解释什么?
  季海萍将我的隐忍当做她的胜利,以为她制造的伤痕是她永远的杰作。也许,我可以说服自己不对她去恨,但这些年的经历,惟一告诉我的就是—人,绝不能自欺。我逃了。
  此后,我辗转了大小十几个城市,就是为了躲她。我知道,我根本不能承受她给我的伤,也不可以让她炫耀自己的伤痛。可,每到一处,她就寻来,搅浑我刚刚沉淀的生活……
  “别再纠缠,过去别再重现!我愿,这是我仅有的愿……”我把手机抛了出去,带着季海萍的讪笑,整个世界都碎了。
  雨一直下着,我踌躇在混沌的街,暗淡的街灯没有什么光泽,口袋里的烟已经被雨水淹渍,染黄了手指。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进,任凭落寞的无助肆意着脚步的麻木。就那么鬼使神差,我走到籽莹的楼下。看到那片小碎花窗帘,心坠地,泪满眶。
  我拔了电话:“籽莹,籽莹……从前……”籽莹在电话那端咕哝着,被我打断的一定是她的美梦。
  “从前?你又要给我讲白胡子老头卖草帽的故事?”籽莹的一个大大的哈欠。
  “好吧,没事。就是忽然想你了……”我没有勇气再说下去。我多么难过,像她这样的女孩,是不能够承受这样的碎片的。我不敢想像她知晓真相时的无助,那是对我心的凌迟。
  
  我们三个都走了
  
  籽莹正埋头整理手边的一大堆单据,见我进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冲我笑笑,示意我找个地方坐下,等她下班。
  急促而慌乱的脚步。书店里所有人,都朝我的背后张望,目光如炬。
  籽莹站起来,微微欠身,说:“对不起,现在是盘点时间,不营业的。”
  后脊有阴阴的冷。我打了个寒战。我握紧了拳头。我没有回头。我说:“季海萍,别碰她!”
  “小丫头,你受骗了。你以为他是谁啊?你知道他多坏,多懦弱多糟糕!他爱过的,还有爱过他的人,他都不敢承认,他花心,糜废,无聊……”
  对面的书架上,季海萍的影子被书脊隔成一条一条,像被坏孩子偷走的手风琴,肆意地拉开,忽然地闭合,乱了节奏,让人崩溃。
  我不知道籽莹将是什么反应。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真是太玷污她了。无地自容到极点,我懊丧地垂下了头。
  籽莹用月白色的指甲敲了敲面前的鱼缸,小鱼很听话地游走了。好像,它知道,籽莹要做重要的事情。
  是我的籽莹,没错。她会用永远波澜不惊的口吻说话:“不,不对。”
  我宁可承担所有的罪,也不要让她受一丁点儿伤害。我抢着说:“别信我,籽莹!草莓冰激凌是我特意给你做的,而且那天我故意没带勺子……像我这样的人……”
  “告诉我,你爱我,对吗?只回答是,或者,不是。”籽莹转向我,仍然是那一汪见底的眸。
  我点了点头,似渴慕溪水的鹿,虔诚地说:“是。”
  “我也爱你。”籽莹柔锐的目光扎进我的眼睛,她一字一顿,似乎要把她说的话烙在我心上。
  “我不相信,一个做草莓冰激凌做得那么漂亮的人,他会是个坏人。他有琥珀般透明的情怀,那是加勒比海星空最美的颜色……”
  她浅浅的呼吸,一点儿一点儿熨平了那个皱巴巴的影子。她说:“无论怎样,在我这里,他是好的。因为,在我面前,他最真。记住,在这里。”籽莹用手指了指心房的位置。
  这一刻,终于明白,我想要的那个肯定,要由籽莹来完成。
  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在冯籽莹面前回归真实。越真实就越胆怯,就像偷了糖果的孩子,如果没人告诉他只要承认错误就没事,那孩子会紧紧攥住错误,宁可让糖块融化在手心,恐惧地承受一辈子,无奈地错一生。
  因此,当我听到来自籽莹的肯定,我有了跟过去彻底剥离的勇气—原来,事情是如此简单:只要面对,就可解脱。
  佛说:去吧。
  我伸出手,像那天籽莹迎接“草莓冰激凌”的姿势。籽莹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踩着季海萍离去的最后一声脚步,推开了门。
  阳光,就那么不可阻挡地来了,一粒粒泻在我们脸上。
  我和籽莹十指相扣,紧而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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