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设想，要是有那么几个星期，不用出门，只在家专心读书写作，怎么也得读几部书，写几万字吧，总之会是一个不小的成绩。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摸手机，观疫情进展，看数字攀升，读各种各样的新闻，浏览朋友圈。吃饭，睡觉，看电影，乱翻书。
　　春节前的一周，丈夫见我微信购买猕猴桃，寄给外地的亲友，他说，武汉有一位业务往来者，也给她寄一箱吧。我说，快点地址给我，快递就要停发了。于是，我的春节前猕猴桃派送活动，以元月18号这天最后寄出两箱宣告结束，一箱广州的亲戚，一箱武汉的这位女士。23号武汉封城，她给丈夫发微信说，收到的猕猴桃太及时了，外出购物不方便，刚好春节可在家吃。
　　那时我们还都没有理解封城的严重性，只是看着新闻上关闭离汉通道的画面，觉得好奇，毕竟这在人类史上，都是罕見的现象，一个超大型城市，不出不进，除了治病救人和必不可少的城市供应，一切都停滞不动，其间种种具体操作，当是动用强大的国家机器和行政力量。而启动这个暂停按钮的，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小之又小的病毒。
　　飞机不再降落，火车过而不停，长江汉江滚滚流淌;一个又一个人，惊惧地迎来咳嗽发热，就像是体内的定时小炸弹在某一刻必然引爆;不出门不会面，杜绝一切社会活动，但不能不吃喝拉撒;娘胎里的孩子不管世上发生什么，到点了他就要出来，与这个世界会面……人类必然要面对自身的诸多问题，现在压缩到“独善其身”，只将自家这个躯体保持健康，平安过渡……好在有网络，举国关注点，汇向九省通衢之地，那个有着大气洋气名字的城市。小时候猜谜语，三伏天穿棉袄，想必极其痛苦，忍受煎熬。
　　丈夫是个假期必得开车到处跑的人，本是定于春节全家驾车南阳，最早也想过去武汉，但觉得对于自驾来说，路途有些远了，大城市肯定游人多，时间紧，玩不好，中小城市走一走倒是不错。娘家那里说好，初一回去，初二一大早我们出发南阳。局势一天一个样，疫情越发紧张，取消了日程，退掉网上订房，给哥嫂说那我们还是按老传统初二回去吧。
　　实在张不开口说今年不回了不聚了，其实是想让娘家某个人说，你们就别回来了。侄子侄媳在医院工作，他们要是开口一句话，大家就都积极采纳，但也没有说，可能那边也等着我们说。直到初一晚上，两边都不说，于是初二这天，必不可少要走娘家，自欺欺人地说，晚点去，早点走，待一两个钟头就行。丈夫笑说，一个钟头和五个钟头有什么区别。那就说，不吃饭了，东西放下就走;似乎也不妥，哥嫂肯定过意不去;那就说，少做点少吃点，不要年年大吃一顿，再剩下一桌。于是群里艾特嫂子，少准备点，少吃点。她自然是说好的，但自然一点不比往年少。开车走在路上，还期望着娘家小区门口设卡，外来车辆一律不准进入，外来人员一个不得入内。那就电话叫出来一个人，东西拿进去，红包捎回家，我们调头走。可是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登记车号，就放行了。那么初二走娘家，不可避免地发生吧。
　　侄子侄女，分别都成家有了孩子，一个两岁，一个三个月，三个月的，还没见过面。也不敢过于亲热，戴着口罩看了看，小脸小手也不敢摸。两个孩子发了红包。面积几十平方米的家里，加上八十七岁的老爸，大人孩子十几个，窗户都开着，冷风呼呼吹，除了吃饭，我基本都戴着口罩，有孩子呢，咱自觉点。吃完饭，赶快走人。一路回到家中，长吁口气，坚决响应号召，从此再没出过小区门，开始了闭门思过的春节时光和疫情生活。
　　本能地害怕那些抗击疫情的文学作品，多是词不达意，多情煽情加滥情，预存着许多感动，无比地热爱流泪。有一种人，平常写不出任何文字，或者写的东西跌破发行线，一到灾难时候或者哪个名人死了，标准好像可以降低，他们就踊跃参与，于是灾难体戓悼念体文章，让人恼火让人烦。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我早已过了随时要表达自己观点的年纪，而且这个时候，文字是如此虚弱无力，我更愿意观察和自省，透过众说纷纭，用自己内心里那个其实大家都一样的标准来衡量真假，判断是非。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一个系统梳理。拿着手机，对着电视，看各种新闻，看悲剧喜剧闹剧，看人性的种种侧面与表现。一忽儿激动一忽儿感慨一忽儿愤怒一忽儿担忧。
　　几个月的婴儿，也确诊新型肺炎，娇嫩的肺，可能一片刚发芽的小树叶那么大吧，可怎么整治呢？事实证明，事件一次次被刷新。就在我写作的此时，女儿在另一个房间念道：出生三十个小时新生儿确诊，可能存在母婴垂直感染。
　　相较于铺天盖地的感动与消息，武汉人的感受，显得真实而痛切。
　　一位网名叫蜘蛛猴面包的武汉青年，拍摄制作《封城日记》的播客（后改为《武汉日记》），点击量数百万，用镜头记录封城后普通武汉人的真实生活，大街，小区，医院，工地，志愿者，居家者，甚至饿死的猫。每一集只有几分钟，但得来很不容易，是这个青年或两个青年开车穿梭大街小巷，义务送药品，接触感染者，联系受访人所得。恐怕是再难看到一座巨大都市如此宁静，路上竟无行人。我们看到武汉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突然的安静使她呈现哀伤而坚贞不屈的气质。从片中可以看出，武汉市民素质很高，年轻人组织了各种各样的志愿者队伍，相信定会浴火重生。视频里，一位受访的画画姑娘说，这些天来，她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她需要一个伴，疫情结束后，要敞开心扉，结束单身生活;她身边的一些男性朋友也说，疫情过后，要认真谈恋爱，想要结婚;一些分手的朋友说，好想复合。
　　一位武汉诗人说，“如果没有灵魂深处的触动和深刻的反思，诗人就该闭嘴，因为写下的不过是文字垃圾。”那么多该闭嘴的人，并没有闭嘴，不断有人写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诗”来。而许多该讲的话，却讲不出来。终于，有人用词不当，受到大范围谴责，联名倡议取消其作协会员的资格，当事人不得已出面道歉。其实，凭良心说，那首诗并没有差到不能容忍，而且“九头鸟”这个词，并非绝对贬义，表达了湖北人精明能干强悍不屈的形象，某种意义上，堪比荆棘鸟、铜豌豆，前些年，当地出版社还有“九头鸟”丛书，并设“九头鸟”文学奖。只是他用错了时间，只因灾难时期，人们的心理比较脆弱，情绪比较敏感，都在家里闲着，网络是最大的交际场，众声喧哗，免不了各种是非分歧。 　　我突然想，如果疫情发生在我的家乡，那全国人民不把河南人骂死才怪。封城那天，听到电视里，一个在上海工作的武汉姑娘带着哭腔说：今年要一个人留在上海，有生第一次没有回武汉过年，武汉现在成这样子，全国都在关注，心里很难过。可能这个时候，大家更能体会到，地域歧视给人带来的伤害，而我近亿河南人，默默承受了多年，厚起脸皮，假装不在意，并且学会自嘲。当然，我们受到的只是语言上半真半假的调侃与数落，被大家消费，你开心就好，毕竟没有具体的生存困境。而今，几千万湖北同胞，承受的是惨烈得多的现实问题，在这个春天，他们成为全世界最不受欢迎的人，被隔离，被驱逐，在外地无处安身。人们嘴上喊着武汉加油，但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一个湖北人出现在眼前。
　　丈夫单位一位女子，早年曾就读于武汉，办了武汉身份证，突然间生活中处处受到阻碍，怎么也解释不清，不得已到单位开具证明：此人是本单位职工，身份证丢失。
　　仍然是太阳底下永无新事，各种剧目如常上演，大大小小的是非恩怨无人能理得清，做秀争斗攻击较量斗狠使勇，懦弱坚强善良勇敢进退维谷，谣言反谣言，真相反真相，各种节目也都逐个端出。每个人都将自己所知的百分之几，当作百分之百来言说。而那些真正知道一切的人，誓死沉默。有人为此失去鲜活的生命，有人被钉上历史耻辱柱。
　　看到新闻上一批又一批奔赴武汉的医生，那得是专业人士，国家培养一个医务人员，最少三五年，多则十余载。见到捐款捐物的有识之士，那也得是有实力者，真金白银拿出来。而咱有什么呢？只好说，待在家里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
　　每天饱食之后，开始梳理自己的生活。已然半百的女人，如果日子正常顺利，再有三十来年，也就与这世界彻底拜拜。前面多半生总体来说是平凡平庸和失败，失败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在于自身：资质平平，又不努力。真真应了一句老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路上的很多事，没有做好，很多关口，没有把握住，一些机会，失去不再来，甚至做錯了一些事情，对他人过于相信和真诚，容易动真情，目光短浅，见识不够，平白收割了很多无意义的事情。
　　人生不能重来，适度伤悲和思悔之后，还得向前看，往好的方面想：拜命运所赐，我这样卑微的人，起点低，来头小——哪里是来头小，根本就是没有来头——却能得到生活的眷顾，遇到过一些好人，不断赐予力量和恩惠，懂得了一些道理，用自己的眼睛看取世界，结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果实，起码在这个每天有人感染有人死去有人破产的日子里，能安生待在家里，不受奔波病痛贫困之苦，足矣。一位老领导说过一句话，至今对我都很有用，他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事，你只要说一句，都怪我自己没有做好，便能解开大部分心结。事实也正是如此，一个人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他人，而在于自己。而且，纵然说得天花乱坠，绕几百个圈子，这世上最终为你负责的那个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在大自然面前，在历史的长河里，人的生命其实很轻很小，有如草芥和微尘。战争、瘟疫、灾难、事故，可瞬间带走千万人的性命。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们容易自大，容易忘形，容易“岁月静好”，觉得人是世上最了不起的生物，话音没落，一个小小的，看不见的病毒，整得人类四仰八叉，伤亡惨重。一直以来，人类都在做一件事：不停地用左手按下拿刀的右手。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修正自己的历史，解决自身发展带来问题的历史，一个问题解决，带来一个新的问题，一个小问题解决，引出一个大问题，如此循环往复，启发出人类的聪明才智，调动起人类的小心谦卑，学会怎样和这个世界相处。
　　犹如蝴蝶效应，各行各业都受到影响，丈夫那天出门买菜，楼下水果店老板娘说，赔惨了，年前进了好多水果，尤其是那些带着漂亮盒子的。朋友圈里不断有消息，花农的玫瑰花积压了，果农的水里卖不出了，养殖专业户的鸡没有饲料快要饿死了……而咱能帮忙的也只是，赶快下单买花，订水果，总是先问，武汉能发货吗？悔恨春节前真该给那位武汉的女士多寄几箱猕猴桃，给武汉认识的几位文友各寄一箱才好。统统答复说发不了，只好买给本市的亲人们。
　　快递是这段时间仅有的召唤，说在小区南门。我请他耐心等待，因为我在西门。口罩，眼镜，钥匙，手机，出门证，身份证（后两样以备用）。推个货物车走在空阔的小区里，已经十几天没有脚踩大地了，高一脚低一脚，感觉生活很不真实。戴口罩的快递小哥坐在一堆货品后，我对他连说谢谢，我想对每一个能见到的人说谢谢。在多位小区物业人员的监督下，隔着栏杆取了水果箱。电梯里，工作人员正在给按钮消毒，在一个泡沫板上插了许多棉签，每人每次用一个，扔到底下剪开口的大饮料瓶里。我的盒子上印着“鲜花勿压”的红色大字，我主动解释说是花农的花积压了，网上求助，免得他认为我奢侈，这个时候还要过情人节家里插花。他叹口气说，以前没有快递，人也过了。
　　是啊，以前没有快递没有网络没有高铁没有饭局没有胡吃海喝没有高速发展没有物质过剩没有向大自然疯狂掠夺和攫取人也过了，人怎么走着走着就走进自己设置的死局里。
　　我知道，这段居家日子结束之后，我又会陷入新一轮懊悔：那些天，那么安静的时光，却没有好好利用，做出一两件像样的事。就像我现在的自责：前面几十年，大好光阴辜负，没有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理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