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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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的女子活在自己的虚构当中。作为官员家属,她笑靥如花,锦衣玉食,情感生活浪漫多彩,令女友艳羡,谁又能想到欢颜背后却是她虚构了的生活和虚构的爱情?
   认识鄢丽,是因为费尔明娜。
   费尔明娜是我的学生,严格地说,她也不算我的学生,只是旁听了我的一门课。她是孟教授介绍过来的。有一天,我们系的孟教授打来电话说,他的外甥女,在政府某机关工作,特别爱好文学,想旁听中文系的课,他查了半天课表,觉得只有我的选修课《文学作品选读》对她比较合适,不知能否让他外甥女旁听这门课?
   我当然想说“否”的,我的脑子又没有出毛病,怎么可能愿意让一个外人来旁听我的课呢?而且这外人还不是一般的外人,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孟教授可是我们学校的教务督导,专门监督老师们上课情况的。让他的外甥女来旁听课,那不等于在我的课堂上安插个卧底?我上课风格向来散漫,喜欢跑野马,还喜欢文学八卦——我把它美其名曰“知人论世”。有时天气好,阳光明媚,我一性情起来,还会学苏格拉底,把学生带出教室,在外面草地上团团坐,一边享受大好阳光,一边上课。因为这个,我被学校通报批评过的,系主任也找我谈过话,几乎痛心疾首地劝我别再搞什么苏格拉底式教学了。搞那些鬼名堂干吗?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教室里行不行?我每次都说行行行的,但说过了也就说过了,过些日子,我还是会旧病复发,没办法,学生总怂恿我,而我这个人,又不怎么经得起他们怂恿,三下两下,就把讲义一丢,呼啦啦把学生带出去了。我实在喜欢看学生们坐在阳光下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们在外面和在教室里的样子有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呢?用曹雪芹的比喻来说,是珍珠和死鱼眼睛的差别。他们在里面,是死鱼眼睛;可一到外面,就成珍珠了,一颗颗都很有光泽,耀眼得很。我在家这么形容的时候,老公听了好笑,什么珍珠?那是太阳的反光好不好?我老公是搞物理学的,根本不懂我这个文学老师在说什么。我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反正我偶尔就要这样上一回课,忍不住,而且我也心存侥幸,毕竟被督导捉到的概率是非常小的。我们学校大,大到三千多亩地呢,教室多,多到几百间,而督导们年纪又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不可能总是轮到我倒霉。可如果我的班上有个督导的外甥女旁听,那概率就百分百了。
   我不明白,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女人,为什么要听文学课呢?她可以去经济系听MPA课嘛,也可以去政治系听马列课嘛,为什么要来听我的文学课呢?吃饱了撑的么?
   但我是不能拒绝孟教授的,孟教授面子大,他不单是督导,还是我们人文学院教授委员会的主任,在我们学院可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我这两年就要评副教授了,得罪了他,想当周素槐吗?周素槐是我们中文系的名人,学问好,课也讲得好,但述而不著,从不申报课题,也从不写论文,所以五十多了,一头白发,还是讲师。但据知情人士说,周素槐职称上不去的真正原因,是他和孟教授交恶。孟教授在私下里扬言,他要让周素槐当一辈子的老讲师。
   我不想当周素槐二世,于是就只得让孟教授的外甥女来旁听我的课了。
   孟教授的外甥女苏邶燕,也就是后来的费尔明娜,第一次来听我课的阵势把我吓了一跳,她竟然是带了司机来的。她在里面听课,司机就坐在教室外的车里等她。一个十分高大英俊的年轻人,从侧面看,有着很性感的鼻梁和喉结。他把车停在窗外,只要往外看,就能看见他一动不动的侧脸,雕像一样。这让我十分恼火,中文系的女生多,一班32个人,只有5个男生,其余的,全是女生。这些女生豆蔻年华,正是怀春的年龄,而现在,春近在咫尺,女生哪禁得住?于是有一半都在偷瞄苏邶燕的司机,另一半,虽然看着我,但看我的眼神却缥缈得很,完全是心不在焉的状态。这样下去的话,我的课真是没法上了。你能不能让你的司机把车开远一点?开到我学生看不到的地方?我委婉地建议苏邶燕,至少我以为是委婉的,但苏邶燕的表情一时间还是有些愕然,她后来告诉我,当时我的声气还是老师的声气,是近乎严厉的。这么多年,她已经很不习惯别人用这种声气和她说话,事实上,已经没有人会这么对她说话了。所以听到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人严厉的声音,让她一下子有些不适应,但很奇怪的是,她竟然觉得好,像是回到了过去她做学生的时候,那时老师就是这样对她说话的,她差点儿就想哭了,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学生,真是一个坐在课堂里的学生了!
   苏邶燕后来再也没带过司机来上课,她自己开车来,一辆朱红色的沃尔沃。我其实是喜欢甲壳虫的,但我老公说沃尔沃更安全,是世界上安全系数最高的车,在正常的交通事故中,还从未发生过一例死亡记录。他非要给我买沃尔沃,没办法,只好开这个了。苏邶燕抱怨说。
   你知道吗?朱朱老师,我老公根本就不放心让我开车,他说我车技太烂,方向感又差,东西南北都不辨,会把自己开丢了。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会弄丢自己吗?有一次就因为我稍稍和别人剐碰了一下,他竟然禁止我开车了。我要到哪儿,他就让他的司机送我,讨厌得很。我抗议了许久,他就是不肯。这一回,我告诉他,说老师不让司机送,再送,就不要去听课了,他这才给我解了禁。他是很支持我来听课的。他这个人,很喜欢读书的,什么书都读过,什么《红楼梦》,什么《三国演义》,全读过的,渊博得很。他也鼓励我多读书,我本来也喜欢读书。我们夫妇俩,这方面还是志同道合的,和机关里的其他人可不一样。朱朱老师,你是不知道,机关生活真是很庸俗很庸俗的,那些人,在家不是搓麻将,就是上网。我们不这样。我和我老公,每天吃了晚饭之后就去李白湖散步,散步回来就看书,一人一盏灯,他看他的,我看我的。
   苏邶燕喜欢说话。从学校到我家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她几乎说个不停。苏邶燕现在接送我,我原来是坐公交车上下课的,先坐209,4站路,到苏圃路口转车,再坐245,7站路。公交车上的人总是很多,我经常没有座位,一路站着。早上去学校时站站还行,那时我还精神饱满,等到上了三节课回家时,就不行了,我已经萎靡得很,再提了沉重的讲义包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真是要命。我个子不高,抓公交车上的吊环本来就吃力,车子有时突然一个急刹车,能把我抛出去,像抛萝卜一样。有一次,我站在公车的中间部位,被抛下了两个台阶,摔到门把上,脸上被撞了个大包,淤青了好些日子。    所以,当苏邶燕提出要接送我的时候,出于自尊心,我婉辞了几句。婉辞的时候,苏邶燕说,朱朱老师,女人是不能久站的,站多了,小腿会静脉曲张。你见过女人静脉曲张吗?我朋友鄢丽就是,小腿上像趴了一堆紫色蚯蚓,别提多难看了。夏天都不能穿裙子,要穿也只能穿长裙,还要穿上黑丝袜保护着,铠甲一样,不然,风一吹,就败露了。听说她晚上睡觉都穿着黑丝袜的。你能想象吗?一个女人一天到晚都穿着黑丝袜,又不是妓女。
   不久后我就认识了鄢丽,不止她,还认识了苏邶燕其他几个女友。苏邶燕搞了个读书会。她看了电影《简·奥斯汀读书会》后,受了启发,决定在大院里也组织一个这种高雅的活动。事实上,她之所以去旁听我的课,就是因为这个读书会的关系。这个活动是她发起的,她是会长,所以每回读什么书,在读书会上要讨论什么主题,都要她定。可读什么呢?苏邶燕需要我给些建议。她们读过《包法利夫人》,读过《安娜·卡列尼娜》,还读过《德伯家的苔丝》,这几本书都是苏邶燕老公推荐的,特别好,她们读了之后,很受教育。但她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没有时间。所以,苏邶燕希望我能指导她们,甚至参加她们的读书会。
   我听了不舒服。你老公忙,非常非常忙,我就不忙么?我也很忙的。如果是以前,我年轻的时候,我一定会沉了脸,这么对苏邶燕说。但现在我不会了,我已经不年轻了,虽然系主任还是经常把我当年轻老师用,可那年轻,是相对于系里那些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而言,也就是说,不是真的年轻,而是相对年轻;相对于那些豆蔻枝头二月初的学生,我已经老了。人一老,就世故,就庸俗。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没有这么任性地和苏邶燕说话,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本来每回下课后,我就唇干舌燥不想说话的,何况还是和苏邶燕这种机关里的女人,说什么?而苏邶燕正相反,简直滔滔不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说话的女人。
   苏邶燕的老公,是个官僚,这一点,苏邶燕反复暗示了的,但具体官在什么衙门,苏邶燕倒又闪烁其辞不肯说了。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怕我求她老公办事?她真是多虑了!我一个教书匠,和《击壤歌》里的那个老头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倒是系里的孟教授,直接关系到我的命运——说命运或许有些夸张,但对一个普通大学老师来说,职称真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勉力为之。勉力为之的结果,就是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敷衍苏邶燕的读书会的。
   苏邶燕说,她的读书会现在在省委大院里名气很大,连主管文化的副省长在某次私宴上都表扬过了,说它是大院里的一种新气象,代表了一种高雅的文化生活。这相当于御批了。有了这句御批后,很多人更想加入进来,过一过这种省长都提倡的高雅的文化生活。但苏邶燕严格筛选,制定了许多入会条件。这是自然的。读书会又不是广场舞,哪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加入?要有相当的学历,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还要有相当的文艺气质——这最后一条有人质疑,但苏邶燕十分坚持,腹有诗书气自华,苏东坡说过的。一个人气不华的话,那就说明他的腹里没有诗书了。这一点,甚至苏邶燕的老公也赞成——本来苏东坡的那句话,就是苏邶燕从他那儿抄袭来的,他经常引用苏东坡的这句诗来教育属下和苏邶燕,苏邶燕倒也孺子可教,一下子就学会了。这样一来,读书会的名气更大了。
   读书会就放在苏邶燕家的客厅。这是自然,读书会也就是文学沙龙,而沙龙之意,不就是客厅的意思吗?苏邶燕专门查过字典的,沙龙,也即是Salon,法语里是指较大的客厅。而苏邶燕家的客厅就大得很,有七八十平米,连上花木扶疏的阳台,足足上百个平米了,有一间教室那么大,一间十分阔气的教室。客厅里铺了漂亮的土耳其手工地毯,墙上挂了日本浮士绘图画,穿着华丽和服艺妓的脸,白得像吸血鬼。日本女人的脸真是大,那么大的一张脸上,却长着那么小的眼睛和那么小的嘴。嘴显然是有意画小的,和眉一样,画半截,看着真丑。但日本男人肯定是喜欢的,不然,女人也不会这样妆扮。说到底,女人的样子还是男人决定的,男人喜欢小脚,女人就小脚了;男人喜欢半眉,女人就半眉了。那个人偶似的半眉艺妓下面,有个之字形木架,上面摆了一溜东西,琳琅满目的,有非洲木刻面具,还有好几个漂亮的玻璃制品。苏邶燕纠正我说,那不是玻璃,是琉璃,她老公到意大利威尼斯出差时买回来的艺术品。威尼斯的琉璃艺术很有名的。她老公这个人,特别热爱艺术,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买当地的艺术品的。他到过的地方又多,他总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说李白杜甫这些人,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诗人,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到的地方多。他老公很喜欢李白杜甫的,但要论行万里路,他老公比李白杜甫那是强多了——李白杜甫那时候,没有飞机,只有船,坐船行万里路,多慢!所以行了一辈子,也没行出中国。而他老公,远不止行万里路,万万里都有了,也就是说,他读了万万卷书呢,因为他哪哪儿都去过了,包括《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作者马尔克斯的家乡——哥伦比亚。你看,这个葫芦雕刻就是他去年到哥伦比亚出差时买的。
   《霍乱时期的爱情》是我推荐给读书会的成员们读的第一本书,本来,让她们一上来就读马尔克斯有些不合适,太猛了,就如一个初学武功者不练马步而直接练《九阴真经》一样,搞不好会走火入魔的。但我不管,我这几周正给我的学生讲魔幻现实主义和《百年孤独》呢,顺带着,我就让她们也读这个了。这样省事,不用再另外花时间备课了。这当然也是我对孟教授的一种消极反抗。我虽然投鼠忌器地参加了苏邶燕的读书会,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所以我就以我的方式敷衍了,一种标准知识分子的软弱方式,但话我还是说得相当冠冕堂皇。我对她们说,我让她们读这本书的理由主要有两个:第一,这本书的作者马尔克斯,是一个非常著名的作家,读小说如果没有读过马尔克斯,就相当于用香水没用过CHANEl,穿内衣没穿过维多利亚的秘密,几乎是一个大笑话;第二,女人都要读这本书,因为它是一本爱情百科全书,是爱情圣经——女人不都是把爱情当宗教吗?作为信徒,经书总是不能不读的。
   其实我说谎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不是圣经,而是童话。至少我是把它当童话推荐给她们读的。一个男人,爱了一个女人51年,长达半个世纪。从锦瑟华年,到鸡皮鹤发。他77岁了,她73,小说里写到她的样子: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裹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就算已经这个样子了,他还是爱着她。这不是童话是什么?而且,这还不是《白雪公主》那样的幼齿童话,而是杜拉斯和叶芝的那种骨灰级童话,《当你老了》写道,“我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杜拉斯呢,在《情人》的结尾,让那个中国情人对白发苍苍的女主人公说,他爱她,他将至死爱着她。爱情在这种童话里,像服了丹药一样长生了。40多岁的女人——听苏邶燕说,读书会里的几个女人,年龄都在40岁以上——是需要童话来安慰的,所以,我让她们读这本书,除了有敷衍之意外,还有一种人道关怀和励志的意思。    她们果然被安慰了,尤其苏邶燕,唏嘘不已。她大段大段地读着书里描写爱情的段落。读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的初识,读弗洛沦蒂诺那犹如得了霍乱一样的相思病,读他们最后的花好月圆。苏邶燕读得很好,她普通话十分标准,字正腔圆,又声情并茂——后来鄢丽告诉我,苏邶燕以前在地方电视台做过主持人,她就是在一次采访中认识她老公的。太伟大了!太伟大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哪!世上还有这样忠贞不渝的爱情。苏邶燕如痴如醉。
   不渝吗?鄢丽质疑,622个女人还不算渝的话,那怎么才算渝呢?
   我注意到,读书会的几个女人,基本都是唯苏邶燕马首是瞻的,苏邶燕不论说什么,她们差不多都附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可能她们没有好好读这本书,毕竟一本四百多页的书在两周之内读完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只好人云亦云,滥竽充数。我的学生就经常耍这种小花招,她们总是说,我和前面同学的观点相同,然后鹦鹉学舌般把前面同学的观点重复一遍。其实她们压根儿没读呢。我是知道的。戳破她们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问书中的一个细节问题,比如,弗尔明娜的丈夫乌尔比诺医生是怎么死的?或者,书中的鹦鹉会讲哪几种语言?她们立刻就傻眼了。但我一般不戳破她们,女生面皮薄,伤不起的。你伤一回她,她能记恨你一辈子。但读书会的女人们也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她们想附和苏邶燕,用附和来谄媚。看苏邶燕颐指气使一枝独秀的作派,似乎她老公的官衔不小。
   我呢,在这儿虽然算是老师的身份,但其实也不是她们真正的老师,所以也不多说话的。何苦来呢,和她们。
   这样一来,读书会基本就是苏邶燕的独角戏了。
   只有鄢丽会冷不丁地对苏邶燕唱一句反调。非常有意思。
   几个女人都饶有意味地看着我。是看戏的表情。当然,她们或许也迷惑,为什么小说的男主人公,在已经和622个形形色色的女人上过床之后,竟然还能理直气壮地对女主人公费尔明娜说,我是处子之身。
   这是小说最诡辩的地方,每回在课堂上和学生讨论这本书的时候,同学们也会把争论的焦点高度集中到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弗洛伦蒂诺在放荡一生后,还能以童贞加冕自己?这个男人是不是太恬不知耻了?
   我本来应该从头讲起的。讲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和爱情观,讲中西文化对身体认知的差异性,讲性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意义。如果在我的课堂上,我是要长篇大论的。但现在我懒得讲那么多,没必要。我化繁为简地说,他的意思是,他在精神上一直忠贞于她。也就是说,他在精神上还是处子。
   我的话,让苏邶燕听了十分激动。她显然喜欢精神忠贞的说法。是的,身体的背叛不说明什么,身体的忠贞也不说明什么,只有精神才是重要的。精神的忠贞才是升华了的忠贞,是高级忠贞。读书会的气氛在这种理论指导下变得热烈起来,可以说如火如荼。几个女人都很积极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不是就这本书,或者就马尔克斯,而是就精神忠贞这个话题。关于这个话题她们还是可以充分展开讨论的。她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近乎亢奋。苏邶燕的脸,已经云蒸霞蔚,呈酡红色,有一种少见的鲜艳。她平日虽然看上去也是鲜艳的,但那鲜艳,是胭脂的作用,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她或许以为我看不出来,总是夸耀自己的气色,总是谈养生。朱朱老师,女人和花草一样,是讲究养的,不好好养就会干枯。你看你的脸色,太苍白了,没有血色,需要好好调理呢。朱朱老师,你不能只会读书,还要会煲汤。男人都爱会煲汤的女人。山药枸杞汤、红枣燕窝汤、木瓜雪蛤汤。这些汤滋阴,养颜,要每天换着喝的。特别是木瓜雪蛤,朱朱老师,你要多吃。为什么我要多吃呢?我好奇,但我不问,我一如既往地笑笑,等苏邶燕自己说,她反正习惯自说自话的。果然,几秒钟之后,她说了,木瓜是丰胸的。她一边说,一边睃我的胸。什么意思?说我的胸小?我不笑了。这个女人实在有点过分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还没有熟络到可以谈论彼此的身体吧?
   但对爱说话的苏邶燕来说,语言几乎是没有禁忌的。她只要打开了话匣子,那就如坏了的留声机,会一直咿咿哦哦不停的。
   也就是那次之后,苏邶燕让大家叫她费尔明娜,至少在读书会上叫她费尔明娜。这是我的学名,朱朱老师,你让我们读的这本书太好了,太有意义了,我要以此向马尔克斯致敬!向他创造出的那种伟大的爱情致敬!
   鄢丽和苏邶燕不同。苏邶燕大剌剌的,张扬得很,那架势,像王熙凤在大观园;而鄢丽身上,有一种阴柔幽暗的气质,像墙角里的植物一样。不知为什么,我一向对后者总是更有好感,所以当鄢丽在读书会后说要和我找个地方坐一坐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鄢丽的样子看上去很文艺,至少上半身看上去很文艺,长长的直发中分,着一件靛青色棉麻连衣裙,白皙的颈脖子上,挂了块黛绿色玉块,那玉块用朱红色丝绳穿了,真是好看,又古朴又风雅——如果不是那双黑丝袜煞风景的话,她整个人,就像是从诗经乐府里走出来的,但现在,她有些不伦不类了,上半身仿佛是诗经乐府,下半身呢,因为那双黑丝袜,又是明清风月小曲儿了——女人的衣裳,本来是有身份标志性的。苏邶燕之前说,又不是婊子,穿什么黑丝袜?这话听上去虽有些恶毒,但还是有点道理的。
   我当然知道鄢丽穿黑丝袜是因为寡人有疾,但她对这疾也未免太防卫过当了,棉麻裙又不是丝绸,风能吹得动?南方三四月的风,都温柔,最多不过风摆杨柳而已,不可能出现《敕勒川》里“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场面,更不可能像岑参笔下的狂野北风,“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再说,就算风吹裙开,又有什么要紧,也不过是腿上露出几条紫色的蚯蚓,一种病理现象罢了,不至于要把黑丝袜当铠甲般穿着。苏邶燕甚至说,你哪天看看鄢丽的手提包,那里面从来都有一双黑丝袜的,以防丝袜挂破了,可以随时换。
   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
   我觉得,鄢丽有点紧张,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答应和她一起再坐一坐的另一个原因。多年的教师职业生涯,使我对这一类紧张非常熟悉。学生——特别是家境不好的男生和长相不好的女生,在我面前的表现经常会这样的,他们总有一些不自然,要么语言表达不流畅,要么耳垂和眼睑变得通红,要么会有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不断去抻自己的衣裳或梳自己前额的刘海,而且,都不怎么敢看我。鄢丽就这样,她一直用拇指和食指捻弄自己脖子上的那块玉块,一直看着自己的茶杯,那就是一个简单的广口玻璃方茶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她之所以把眼光落在那儿,不过是像无枝可栖的鸟儿一样,仓皇间找个地方存身而已。这让我心软,我内心几乎真的生出一种老师的情感。虽然苏邶燕一口一个朱朱老师叫我。她似乎很乐意和我保持师生关系,很乐意自己的学生身份。但我没有办法把苏邶燕当作我的学生,她太自以为是了,太放肆了,她的谦虚是做出来的谦虚,某种程度上来说,那种谦虚甚至有降贵纡尊和玩弄我的意味,我知道的。但鄢丽不同,鄢丽表现出的紧张,是一种真正的谦虚品质。这是一个对自己和对世界都感到不安的女人,是属于蚌一样的女人,虽然外面看着坚硬得很,但其实是软体。我等着她张开,用一种几乎循循善诱的微笑。多年的老师当下来,我是知道如何和学生相处的。果然,也没用我那样微笑多久,鄢丽就开口了。    你知道苏邶燕为什么要取名费尔明娜吗?
   这个话题一开始,我感觉鄢丽突然松弛下来了,之前的紧张不翼而飞,她的情绪里甚至有某种风雷暗蓄般的兴奋,那兴奋,怎么说呢,有一种格调不高的东西,类似于张爱玲笔下大户人家的丫环,在后厢房里议论主子隐私时的快乐。无聊且粗鄙,我是不喜欢这样的。按说,这时我应该约束一下鄢丽,换个话题,或者收一收我脸上怂恿的微笑,但我没有。不知为什么,鄢丽对苏邶燕的恶意,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迎合了我的内心,谁叫苏邶燕是孟教授的外甥女呢?谁叫孟教授是我们学校的权要呢?这真是曲折幽微且无聊的抗争。那又怎样?终归聊胜于无。我自己这样安慰自己。况且,鄢丽现在也已经按捺不住了,女人说话,也如男人的情欲,到了一定关口,都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势头。
   是因为苏邶燕的老公,她老公就是弗洛伦蒂诺。鄢丽说。
   什么意思?
   苏邶燕的老公,风流,一直在外面有女人的,没断过,那些女人的数目,虽然和弗洛伦蒂诺的622个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明里暗里的,加起来,也应该不少了,大院里的人都知道的。当年苏邶燕为此轰轰烈烈地闹过几次离婚,后来就不闹了,不但不闹了,两个人还唱起了恩恩爱爱的黄梅戏,动不动就一起绕着大院那条林荫路散个步,有时还一起挽了胳膊逛超市呢,《天仙配》一样。其实,谁都知道,不过是因为她老公做副部长了——可能还要做部长呢,苏邶燕权衡利害之后,成战略同盟了。
   鄢丽慢声细语地,说着苏邶燕的事。
   天气好的时候,读书会就放在苏邶燕家的阳台上进行了。苏邶燕家的阳台,和别家的不一样,别家的阳台都是封闭的,防盗,也防别人窥探的眼光,而苏邶燕家的阳台是全开放的,连玻璃都没有。我老公喜欢自然,他说,万物生长靠太阳,人和植物一样的,经过阳光雨露的花木总是更茂盛茁壮。你看我家的植物,是不是长得比隔壁家的更好?苏邶燕问我。
   这倒是,苏邶燕家的花草确实看着比别家长得更好,花更红,叶更绿。
   鄢丽说,大院里的人,经常能看见苏邶燕和她老公,站在这花红叶绿中,早晨一起浇水,晚上一起赏月。那风景,委实好看。
   甚至读书会,也是好看的风景,好看得像莫奈的画。几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坐在敞开的阳台上,一人面前一本书,一杯茶。
   苏邶燕家的茶也很好看,棘红色,盛在玲珑剔透的白色茶杯里,像琥珀。我是没见过琥珀的,但我觉得琥珀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在诗里描写过的。苏邶燕说,这是顶好的紫芽普洱,叫紫娟。我几乎要笑出来,叫什么紫娟呢?一个丫环的名字,不怕把这种顶好的茶叶叫贱了?苏邶燕家的茶,论身份,至少也要叫黛玉或宝钗的,或者干脆叫元春,才配得上。果然,苏邶燕说,这种紫芽茶,从前是贡品呢,采自西双版纳的勐宋,海拔2000多米的地方,茶树的年代也古老得很,在千年以上,里面的花青素,不仅可以减肥,还可以防衰老呢。我又想笑了,还可以防衰老?那是茶么,怎么听着像是《西游记》里王母娘娘园子里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人吃一个,就长生不老了。
   鄢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低头用手玩弄桌上的茶叶罐,那茶叶罐,样子拙得很,像小学生的手工,但花纹奇特,一如鬼面,有一种非洲原始部落的神秘气息。想必又是苏邶燕老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在非洲买来的,和之字架子上的那些非洲木刻面具一起。但鄢丽说不是。那就是南美的东西,南美也是这种神秘魔幻的风格。鄢丽还说不是。鄢丽说,这是花梨木呢,应该是降香黄花梨,海南的,费尔明娜,是不是?鄢丽转脸问苏邶燕。
   鄢丽自第一次读书会后,一直就叫苏邶燕为费尔明娜的。
   我知道鄢丽这样称呼是在讽刺苏邶燕呢,但苏邶燕似乎没听出来,还很高兴地答应着。
   朱朱,你问问费尔明娜这个茶叶罐多少钱。阳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人时,鄢丽小声说。
   为什么?
   你就问一句。
   费尔明娜,你这个茶叶罐多少钱?
   我果然问了。在鄢丽用眼色朝我示意之后。我不知鄢丽在搞什么名堂,但我也好奇,忍不住就问了,反正问问茶叶罐多少钱也不伤大雅吧?可苏邶燕好像没听见。但怎么可能没听见呢?我的声音大得很。做老师十几年,早养成了大声说话的毛病,每次一开腔,都好像在阶梯教室里上课一样。习惯了。像张爱玲笔下大户人家的丫环,最喜欢鬼鬼祟祟地咬耳朵,即使可以大声说话时,她们还是要窃窃私语。没办法,也是习惯了。可我这种阶梯教室上课的声音,苏邶燕愣是没听见。她王顾左右地说,朱朱老师,你尝尝这个,我家保姆自己烤的,我家保姆烤曲奇的手艺可是顶好的。我只好尝一块,苏邶燕家的饼干,果然是顶好的,至少比超市或学校门口那些面包店里的好。那些饼干,都有一种可疑的工业味道,苏邶燕说。那是,外面买的曲奇哪能吃?都加了防腐剂的,吃多了,说不定就成埃及木乃伊了。大家于是又开始七嘴八舌讨论曲奇了,以及由曲奇繁衍开来的其他食物。读书会后来总是这样的,像一碗上海小饭堂里卖的肉丝浇头面,每回小说只是上面那细若游丝的浇头,接下来的内容,和小说无关了。我无所谓的。反正我来了,坐到这儿了,在孟教授那儿,就算交差了。她们呢,我发现也并不真的想讨论小说,也并不真的想听我讲课,她们不过要读书会这个形式罢了。挂羊头,卖狗肉。说起来是高雅的读书会,其实呢,不过是一群无聊的中年妇女的无聊聚会,和弄堂里那些家庭妇女扎堆没两样的。虽然这些女人看上去华丽得很,而且会把饼干叫作曲奇。
   这也好,与其和她们对牛谈琴讨论文学,不如谈谈曲奇或其他食物呢。
   鄢丽又朝我使眼色了。这一回我假装没看见。我不喜欢鄢丽在大家面前——尤其在苏邶燕面前,有意表现得和我的关系更亲密,我不想得罪苏邶燕,我之所以牺牲我的时间到这儿来陪她们附庸风雅,不就是要迂回曲折地巴结孟教授么?鄢丽和苏邶燕的关系明显不好,我如果和鄢丽太近了,苏邶燕能高兴?我可是她请来的,也就是说,我应该是她的人。虽然这么说,于我是有些屈辱的,我知道,苏邶燕也知道,所以苏邶燕对我一直十分有礼貌,而我,一直用清高的态度来撇清我的难堪处境,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承认也不行。我说过,我不年轻了,社会上那些人情世故我也是懂的。我的清高就如苏邶燕的胭脂。苏邶燕的鲜艳是假的,我的清高也是假的。所以,当了苏邶燕的面,我是不会回应鄢丽的。女人都善妒,你可以不和她好,但你不能和别人好。一和别人好,就完了,恩断情绝。我辛辛苦苦坐到苏邶燕家的阳台上,辛辛苦苦地陪几个饱食终日的女人玩风雅,不能因为鄢丽的一个眼色,就前功尽弃了。    但背了苏邶燕,我又和鄢丽一起喝茶了。
   我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儿,听鄢丽说苏邶燕的事,这让我心情愉快。
   你知道苏邶燕家那个茶叶罐多少钱吗?
   多少钱?
   至少上万。
   我不信。一个小小的茶叶罐?
   所以苏邶燕才不敢回答呢。不信,你下次再问她家沙发上的老绣枕多少钱?她家的青花釉里红多少钱?她家玄关那儿的木几多少钱?她一样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不敢。
   有什么不敢?
   鄢丽笑而不言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我这个人,有时反应真是很慢的。
   这么说来,苏邶燕也有苏邶燕的痛苦。锦衣夜行的痛苦。苏邶燕应该是不喜欢锦衣夜行的女人。她遍身绮罗,凤冠霞披,件件要抖擞给别人看的。所以要挽了老公的手在大院里散步,所以要让阳台敞开——阳台敞开,才能晒满满一箱子的锦衣呀,但有的锦衣竟是不能晒的,比如亵衣,再华丽,也要捂在箱底。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想到苏邶燕那欲说不能说的样子。
   费尔明娜,你家的老绣枕多少钱?
   费尔明娜,你家的青花釉里红多少钱?
   费尔明娜,你家玄关那儿的木几多少钱?
   这近乎调戏了!挠苏邶燕胳肢窝的痒痒呢,苏邶燕会不会因为一个憋不住,突然把她的亵衣露出来?
   一开始,苏邶燕其实说过要付我讲课费的事。我没答应。我有我的考虑,或者说算计——一旦拿了讲课费,那么我和苏邶燕也就两清了,和苏邶燕两清也就意味着和孟教授两清。可我不想和孟教授两清。我想孟教授欠我这个人情。这才是我参加读书会的初衷。
   苏邶燕倒也没有坚持,但她后来隔段日子会送我一些东西,比如燕窝,她说是她老公在马来西亚出差时买的。我没见过燕窝,更没吃过燕窝,但《红楼梦》里几次三番写过的。黛玉咳嗽了,观音菩萨一样大度的宝钗,就打发老妈子给她送了燕窝,让熬冰糖燕窝粥喝。苏邶燕还送过我冬虫夏草——看上去,也就是秋冬的枯枝败叶,但装在金黄色的缎盒里,就煞有其事了,很有沐猴而冠的意思。苏邶燕说,这东西滋阴壮阳呢——说到壮阳两个字时,她的语气有些狎昵。我不悦,很想说一句,你还是留着吧,你部长老公不是更需要么?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口,太刻薄,特别是后半句,只能作腹语了。其实,苏邶燕送的这些东西,我真是不想收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对我一点用处没有——我又没得肺痨,要喝冰糖燕窝粥干什么?但苏邶燕的礼物我拒绝不了,她有让你不能拒绝的本事。送礼本来是多么别扭的一件事情,可人家做起来,一点不别扭,自然而然得很,犹如苏轼喝酒之后作文章,行云流水,回风舞雪。仿佛我若不收下,倒扭捏了,倒小气了。
   而且,最让我恼火的是,在我收了这些之后,苏邶燕又会不断暗示这些礼物的昂贵。朱朱老师,那些燕窝吃了么?我老公说了,那可是官燕,燕窝里的极品。“福膳房”的花旗参燕窝羹,一小盅就要500多呢,还是毛燕,燕窝里的下等品,也可能连毛燕都不是呢,就是用鸡蛋清和淀粉掺和掺和弄的。
   朱朱老师,那个冬虫夏草怎么样?用它泡酒男人喝了顶有效的,我的一个女友——你也认识的,就是我们读书会的,我不说出是谁了,说了不好,因为涉及人家的闺房隐私呢。她老公原来已经半阳痿了,但喝了几个月这种药酒后,就厉害了,按她的原话——是绕指柔化百炼钢了,朱朱老师,你家的那位,百炼钢了么?
   我无语!对苏邶燕,不单是因为她言语的失礼,还有被她算计了的恼羞成怒,按她这么说,现在她不但不欠我的,而成我欠她的了。
   500块一小盅的燕窝羹呢,她送给我一盒子,算算能做多少盅燕窝羹?
   我差点儿想把这些东西还回去,或者转送给孟教授,而且把苏邶燕的话也一并转送。那样的事情,想想,真是舒畅,但也就是想想而已,这种事情还是不能做的,太失礼了!
   没办法,我只能倒欠苏邶燕的了。
   鄢丽也试图送我东西。我不知那是什么,包装在一个十分精美的袋子里。因为苏邶燕的前车之鉴,我疾言厉色地拒绝了。鄢丽可能没想到我反应如此激烈,一时间面红耳赤,像考试作弊被抓的学生一样,讪讪地说,只是两盒花粉,只是两盒花粉。
   我不管那是什么。反正我再也不想听“500块一盅”之类的话了。
   我还是习惯校园里的路数,逢年过节的,学生到家里坐坐,送些老家带过来的特产,笋衣,冬酒,熏肉——那些熏肉黑乎乎的,但加了大蒜和干红辣椒炒,香得要命。我喜欢这样朴素的礼物,又实用又没有道德的压力。孔子不也收学生的腊肉么,那是“束脩”,没什么的。我吃了喝了,嘴一抹,依然把自己当两袖清风的先生。
   那之后,有段日子,鄢丽就有意远着我了。她虽然还来参加读书会,但每回都不发言,更不会偷偷对我使眼色了。偶尔我看她,她就低了头假装看手里的书,或转了脸,看别处。
   这个穿黑丝袜的女人,真是过犹不及。和人近时,近到让人不安;和人远时,又远到让人不安。
   明明也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怎么还不会和人得体地相处?
   后来还是我主动向鄢丽示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把在苏邶燕那儿受的气,撒到了鄢丽的身上。人家都当一回池鱼了,我多少总要表示表示安抚之意的。这是我欠她的。想想也好笑,因为收了苏邶燕的礼物,我欠苏邶燕的;又因为拒绝鄢丽的礼物,我又欠鄢丽的了。
   这些大院里的女人,真是难缠。
   我以一种近乎温柔的语气连续两次向鄢丽提问。那天我们讨论的书是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这本书的书名虽然美得很,但却是个悲伤的小说,把中年夫妇的爱情写得触目惊心。台湾作家张大春说,这不是爱情小说,而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恐怖的小说。我本来不该推荐她们读这种书的,太应景了,中年女人读中年女人写的爱情,有不能承受之凄凉悲伤。但苏邶燕太爱炫耀她的爱情了,几乎在每句话里都要带上她老公,“我老公”三个字,像镶嵌在她嘴巴里的大金牙,动不动就要露一下,金光闪烁的,让人生厌。我实在想借刀杀人,用朱天心的残酷描写来打击苏邶燕,和其他几个中年女人。这些养尊处优的女人需要被打击。但不知她们是没认真看这本书,还是压根儿没看懂这本书,她们几个人的情绪,一如既往的高昂,一点儿也没有沮丧的意思。我觉得不可理喻。我读这本书之后,可是伤感了很长时间的,当时甚至有不忍卒读之悲,至今想起来,也还心有余悸。我才三十几岁呢,离小说里五十八岁的中年妇人应该还有段距离,但我都会兔死狐悲。而咫尺之遥的苏邶燕,竟然赞美起荷花爱情来了。我老公说,荷花爱情好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其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是呀,是呀,我也喜欢荷花呢,桃花虽然好看,但喜欢的人太多了,俗,我不喜欢俗的花。是呀,是呀,我也不喜欢桃花,我家的保姆就叫桃花呢,她还有个姐姐叫桃红。是呀,是呀,还是荷花美——说到荷花爱情,你们不知道,我是七月生的,七月十五,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所以每年七月的时候,我老公都会送我荷花呢。    是吗?那么你们的爱情是荷花爱情了?
   天哪!天哪!太浪漫了!
   她们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哭笑不得。
   我本来以为她们看了这小说会如丧考妣,或者悲愤交加,没想到,气氛竟是如此喜庆,洞房花烛一样。
   鄢丽,你谈谈对初夏荷花爱情的理解。
   鄢丽坐在边上,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可能她没想到我会提问她,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茫然。
   你觉得朱天心想在这小说里讲什么?
   你说讲什么?
   她反问我。
   那次之后,我和鄢丽的关系又回到了以前——或者比以前更亲近了,至少对鄢丽而言是那样的。我觉得,鄢丽对我几乎生出一种缠绵之意来了,她总是尽可能地拖延我们见面的时间。本来只是约了一起看个花而已,她说李白湖边的几株梨花开了,特别繁密,特别美,我们去看梨花怎么样?我们于是一起去看了梨花。看过梨花之后,她又建议一起吃饭。我们一起去“渔味”吃饭怎么样?那儿的卤水白鱼做得很不错的。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我拒绝似的。
   我于是又和她一起去吃卤水白鱼了。卤水白鱼果然做得好,配一碟韭菜炒螺蛳,一大钵热气蒸腾的野生菊苣菌菇汤,十分绵密地愉悦了我的感官。在这种愉悦下,我之前的不快——那种被鄢丽的软弱所要挟带来的小小不快,一时间化为乌有。我甚至在心里对鄢丽生出几分感激来了,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就在家里吃西红柿炒蛋和拌黄瓜,或者西红柿鸡蛋面条对付一餐了。我老公只会做这种极简主义的饭菜给我吃,我呢,礼尚往来,也只会做这种极简主义的饭菜给他吃。虽然我们两个人其实也有口腹之欲——应该说这种口腹之欲因为长期被压抑可能比别人更为强烈,可两个人都不愿为口腹之欲付出更复杂的劳动,这一点,我们倒是惺惺相惜,从不抱怨对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我们夫妇都具有儒家的这种美德。没办法,只好因陋就简了。可有时也委屈也怀疑,人一辈子,总共能吃多少餐呢?一餐一餐老这么简陋的话,对自己的口腹,是不是有点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和鄢丽出来吃卤水白鱼,也算是对自己的口腹负责任了一回。
   可鄢丽几乎不吃,她目光灼灼的,沉浸在另一种愉悦里。
   那个愉悦是和我探讨爱情。最初是泛泛地谈,从小说里的爱情说起,弗洛伦蒂诺的精神忠贞是不是一种伪忠贞?在朱天心的荷花爱情里,男荷花已经尸位素餐,女荷花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后来呢,就具体了,具体到某个男人。
   我没料到鄢丽会和我说她的隐私。我和她的关系,应该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我还是习惯她和我谈小说,谈抽象意义的爱情,谈苏邶燕——后来鄢丽已经不怎么谈苏邶燕了,她似乎对苏邶燕失去了兴趣,既使偶然谈到,也是三言两语的,基本不展开。有一次,她说到苏邶燕家的保姆,说苏邶燕用那么年轻漂亮的保姆,也是毒招。我好奇得不得了,指望她接着说。但鄢丽停了下来,小口小口地抿起茶来。她总是这样。鄢丽的说,和苏邶燕的说,风格不同。苏邶燕的说,那是大江东去,滔滔不绝;而鄢丽的说,会断断续续,欲言又止。怎么是毒招呢?我恨不得这么问一句,当然没问,在她们面前,怎么说我的身份也是老师,我还是要端一端老师的架子的,不能对这种格调低下的话题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我只能等着,脸上愈加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要是以前,我一定等得到。鄢丽虽然慢声细语,虽然半句半句地说,但最后,她还是会言无不尽的,甚至言得枝繁叶茂。她其实是擅用工笔的人,一笔一画的,很细致,很耐心。不像苏邶燕。苏邶燕虽然说那么多,那么快,却是泼墨似的写意。像齐白石笔下的白菜,虽然看上去也是白菜,可和菜市场那些真正的白菜,是两码事。
   但鄢丽又不说苏邶燕了,她现在的言说热情,转向了自己。女人一揽镜自照,就没个完了,何况这镜里,还有个男人。
   这男人不是鄢丽的老公,鄢丽和他,是一对偷情的男女。
   我真是吓了一跳,当鄢丽告诉我这个时。
   男人姓沈,鄢丽一直称他为沈。沈什么,鄢丽不说,都在一个城市呢,说得太清楚了,不好。
   沈是个有妇之夫,第一次见面,是他到她们单位来作讲座。她还记得讲座的题目《文章写作方法》,沈在出版社工作,以前写过东西的。
   沈的风度很好,瘦长、清俊,眼睛看人时,又倦怠又温存。
   整个讲座时,他也就看了她一眼,她当时坐得离他有点远,她觉得他其实没有看清她的。
   讲座后是招待饭局,在一家私人会所,那家会所的素菜做得好,据说沈是个喜欢吃素的男人。领导也叫了她——是客气一句,因为这种饭局她一向不去的,但那天她却去了,领导有点吃惊。领导真正要叫的,是办公室另一个叫鲍荔荔的女人,鲍荔荔年轻妩媚,声音糯,一开腔,男人就受不了的。
   饭间沈和她也没说几句话。在领导的要求下,她敬了沈一杯酒,沈也回敬了一杯,回敬时,他还是那样看了她一眼,又倦怠又温存。
   他们交换了名片,这也没有什么,大家都交换了的。
   她对他自然是有好感的,他的黑衬衣,他略微有些沙哑的嗓子,他对鲍荔荔的无动于衷。一桌男人都对鲍荔荔嘻嘻哈哈,大献殷勤,只有他,一直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
   之后她也有几次想起过沈,很清淡地想起。
   她没想到沈会给她打电话。那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她差不多都忘了他。
   第一次,他们在电话里只是寒暄,他问她好不好,在做什么——她当时正在喂猫食,她养了一只猫,特挑食,只爱吃煎鲈鱼。这也是她惯出来的毛病,它原来什么都吃,鲫鱼、草鱼,甚至蛤蜊拌饭,都能吃得很香,但它吃过一次煎鲈鱼之后,就再也不肯吃其他了。想想也好笑,一只猫,原来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除了寒暄,沈其实没说什么。但她一个人,站在暮色四合的阳台上,心跳了许久。
   沈后来隔上两天就打来一个电话,他们聊猫,聊书,聊电影,甚至和英国人一样,聊天气。有时什么也不聊,就让电话空着,她在电话这头,他在电话那头。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喘息。    再后来,沈就每天打电话了,他说他想她。
   她也想他,想得不行。
   他们约了见面——到这时候,他们只能见面了。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城,是沈提议的。沈说,小城有温泉旅馆,在房间里就可以泡温泉的——他倒是直接,好像他们一起住旅馆是当然的事情。
   旅馆的浴袍真是好看,蓝灰色竖条纹,大开襟,是和服的样式,她喜欢。
   还有沈抱她的方式,他从背后抱她。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的脸,她喜欢这样。他们虽然在电话里已经很亲密了,有时甚至很炽热,但其实,也还是陌生人。
   鄢丽一直说,一直说。灯光下,鄢丽的脸,流光溢彩,几乎有潋滟之态了。我突然发现,这种时候鄢丽真是显得年轻,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而像二十几岁的。
   我细细地吃着白鱼,白鱼刺多,尤其尾巴和鱼鳍那儿,小刺密集,要一根一根地剔。但我爱吃鱼尾巴,因为那部分的肉特别嫩,鱼的身体也就尾巴活动最频繁了,日夜游行,还要交配。我把一整条卤水白鱼都吃净了,包括用来衬盘的香菜叶子和胡萝卜丝,也被我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挑进了嘴里,可鄢丽还迷醉在她的叙述中。
   有一回读书会是放在鄢丽家弄的,是苏邶燕提出来的。苏邶燕说她家客厅的墙纸要换,工人会过来施工,到时乱糟糟的,没法弄读书会了。我本来想要停一次的,又不是学校的计划课,也没有督导监督,何必搞得那么严格。但还没等我开口呢,苏邶燕就说,鄢丽,要不下周放你家?
   鄢丽似乎有点不愿意,其他几个女人纷纷表示,可以放到她们家去弄。有一个叫杜拉斯的女人——她本名当然不叫杜拉斯,只是因为在读书会上听我讲了杜拉斯以及她的《情人》之后,十分喜欢,于是也学苏邶燕,给自己取了个杜拉斯的学名。杜拉斯十分热切地说,放我家吧,放我家吧,去看看我家妹妹。妹妹是她家的母狗,据她说长得比女人还妩媚好看,她老公对它宠得不得了。妹妹最近正发情呢,只要她老公一回家,它就会跳到他身上去磨蹭,有意思得很。但苏邶燕就是不肯,坚持要放到鄢丽家。
   我当时觉得莫名其妙,也反感——苏邶燕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了?
   但后来我明白了苏邶燕坚持这么做的意图。她反客为主地带我参观了鄢丽家,书房、客房,甚至主卧。和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的苏邶燕家相比,鄢丽家确实朴素了,朴素到近乎简陋。鄢丽也是大院里的家属,按说经济不是问题。那么,这是鄢丽的家庭生活态度?我开始以为苏邶燕是想用鄢丽家的朴素,来反衬她家的华丽,像左拉《陪衬人》里那些巴黎上流社会女人用的手法一样,找个丑女人,来反衬自己的美,或不丑。
   但苏邶燕不是,至少这一回她意不在此。
   朱朱老师,你注意到鄢丽家的客房没有?那天苏邶燕又来旁听,下课后,她问我。
   鄢丽家的客房?我没事去注意鄢丽家的客房干什么?我没作声,等苏邶燕自问自答。
   她老公的睡衣挂在客房门后的衣架上呢!
   我一时没明白苏邶燕在说什么。
   鄢丽和她老公,分房睡呢。
   我恍然大悟。苏邶燕坚持要把读书会放鄢丽家,并且反客为主地带我参观鄢丽家的卧室,用心原来在这儿。
   我有点不明白鄢丽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读书会,很明显的,她和苏邶燕关系不好。两人虽然没有图穷匕见,但相处的方式,差不多是绵里藏针了,这一针一针刺来刺去,不伤么?
   苏邶燕的逻辑,我倒是懂的。鄢丽是正宗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生,而其他几个女人,包括苏邶燕自己,虽然也自称读了大学的,可读的是什么大学呢?一问,都闪烁其词语焉不详的。估计和《围城》里方鸿渐的克莱登差不多,都属于子虚乌有。所以苏邶燕要把鄢丽拉拢进来,给她的读书会撑场子呢。
   可鄢丽为什么呢?
   我试探着问鄢丽。鄢丽又捻弄她的玉块了,捻半天,然后说,朱朱,你一个人——待过么?
   这也是鄢丽说话的风格之一,也不管别人,兀自说自己的——这一点,倒是和苏邶燕异曲同工。虽然苏邶燕是嘈嘈切切急促地说,而鄢丽是幽咽凝绝半句半句地说。
   一个人,站在高处或水边,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跳下去的时候?
   我有时,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往下看,阳光照在树叶上,一闪一闪地发亮,看着看着,我总有——往下跳的冲动。
   夜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到李白湖那儿,走一走,那些高楼的万家灯火,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像另一个繁华世界,我看着看着,也总想——往下跳。
   后来我都不怎么敢,去阳台和李白湖了。一个人待着,真是危险,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的。
   怎么会呢?我听得毛骨悚然。这就是鄢丽为什么参加读书会的原因?怕自个儿待着?
   只是,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去李白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
   她不是也有老公么?和苏邶燕一样。苏邶燕和她老公比翼双飞,两个人坐在灯下看书,两个人去李白湖散步,两个人站在阳台上侍弄花草。鄢丽的老公呢?
   难不成和《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的老公那样,在尸位素餐么?
   所以她会很执拗地问我,男荷花已经尸位素餐,女荷花怎么办?怎么办?
   和沈偷情,就是女荷花鄢丽想出来的办法?
   我现在几乎要躲着鄢丽了。鄢丽愈来愈频繁地约我。周一约了周三约,周三约了周五再约。最初我是有约必应的。因为鄢丽那过分小心的语气,那语气仿佛一件青花瓷器,似乎我稍一不慎,就能让它粉身碎骨。我实在不忍心。这个穿着黑丝袜的女人总让我的内心生出某种怜惜之意,不知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感情有时也是莫名其妙的。鄢丽现在其实容光焕发,她和沈的爱情正春风得意,热烈得很,热烈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当然,他们不可能日日见面的,她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他们一星期也就只能见上一两次。每周二是他们固定见面的日子,那天他老婆的单位有例会——关键是他那边,她这边倒是无所谓的,反正她在不在家,她老公都注意不到的。他是一个部门的副处长,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是政治失意之后被贬谪到那儿的,像屈原被贬沅湘,苏东坡被贬黄州——反正他自己是这么比喻的,他也确实像屈原一样喜欢用香草美人明志。他把书房当他的沅湘呢,在里面种满了兰和菊,各种各样的兰花和菊花。只要在家,他基本就待在书房,陪那些兰呀菊呀的。虽然他们当年也有过爱情的,应该说也有过很好的爱情,为了看她一眼,他可以大冬天在她的窗外站上几个小时。但现在,她就在他眼面前杵着,他却懒得看了。她不是不理解,结婚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的。可她时不时地还是会愤怒,甚至羞辱。他倒是没有别的女人,像苏邶燕的老公那样,一直花红柳绿春意盎然的。他的身边,清冷得很,有一种数九寒天的肃杀。有时逼急了,她甚至想过,她情愿要一个苏邶燕那样的老公。至少那个男人因为外面有女人,对苏邶燕有愧疚,所以对苏邶燕也会百般安抚。不像她的老公,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心安理得地冷落她。    好在有沈。
   她真是喜欢沈爱抚她的方式。他会一遍一遍地用手摩挲她的头发、她的耳垂、她的背脊骨——她背脊那儿一年四季都是冰凉的,中医说她体虚,身子寒,要注意保暖,所以即使盛夏,她也穿长袜子,寒从脚起么。他的手掌,特别大,特别温暖,总是把她冰凉的背,摩挲得发热。
   他是温文尔雅的男人,说话或笑,春花秋月般和熙,但做那事的时候,却疯狂得很,野蛮得很,变了一个人似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她简直招架不了他。
   有一次,他们站在旅馆的阳台上看落日,阳台上方有葡萄架,是七月,应该是长葡萄的季节。但奇怪的是,葡萄藤上面竟然一个葡萄也没结,只长了很茂盛的葡萄叶,他们就站在这茂盛的葡萄叶下看落日。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看落日的,看了难过,那么灿烂过耀眼过的巨大光明,最后却成了一枚鸡蛋黄一样稀松平常的东西,这是不是世间所有事物的归宿?或命定?连那么伟大的太阳都不能幸免呢,何况草芥一样的细小生物?但她还是站在那儿陪他看。他没说话,脸上有一种苍茫遥远的神情。她以为他正物我皆忘呢,没想到,他突然要要她,就在阳台上。她不肯,死命地挣扎。就算有茂盛的葡萄藤和葡萄叶遮挡,下面的人可能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可隔壁的房间也住了人呢,一男一女,她有时能听见他们有意压低的说话声,万一他们突然走出来,怎么办?两个阳台之间只隔了一个木栏杆,形同虚设的。他却不管不顾,掀起她蓝灰色的浴袍,把她抵在栏杆上,站着就做了。
   我咳嗽,拼命地干咳。鄢丽实在太过分了。之前她说起沈,还有一种古典的含蓄,是《关雎》里“寤寐思服”的情境。现在呢,简直走《金瓶梅》的路线了,还葡萄架下,她以为他们是西门庆和潘金莲么?
   虽然我们不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君子,但两个女人——还是名义上有师生关系的两个女人,面对面地谈性事,到底尴尬。我只能咳嗽、喝水,再起身上洗手间。
   等我从洗手间回来,鄢丽又面若桃花地接着说了。她真是忍不住。她可能太想沈了,一周只能见一两次面,对耽溺其中的她来说,远远不够,几乎是杯水车薪。所以她要和我说沈,借说,来实现和沈某种意味上的幽期密约,古老的招魂术一样。这有些诡异,或者说变态,但沦陷在情欲中的女人,不可能是正常的。不论以何种形式,总要想方设法和男人在一起。和福克纳《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里的艾米丽一样。当然,和艾米丽那种把男人毒死也要留在身边的变态程度比起来,鄢丽的办法,还算是正常的。
   而且,她也只能和我说吧?在单位,在大院,在苏邶燕她们那儿,她就是再想说,恐怕也只能憋着。
   但我不想听鄢丽说了。我也不是一个闲人,学校的事那么多,家里的事那么多,我怎么可能花那么多时间去听一个没完没了的无聊的通俗外遇故事呢。她和沈见面了。她和沈又见面了。她和沈怎样了,她和沈又怎样了。就算弗洛伊德说,窥淫是人类的本能,可过犹不及,窥多了,也实在让人烦不胜烦。
   鄢丽却欲罢不能,她显然已经有瘾了。朱朱,今天上午,有空吗?鄢丽问。不好意思,上午要去系里,有点事。我说。那下午呢?她又问,然后屏息般地等我的回答,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紧张,仿佛我是一只栖在树叶上的蝴蝶,她的声气稍微大一点,就能把我惊飞了。
   下午也有事。我坚决地说。我的心肠现在也硬了,不硬是不行的,我后来意识到。鄢丽就像某种水草,那种长在深水下面淤泥里的紫黑色水草,又细长又凌乱,一旦把人缠住,就很难脱身了。
   鄢丽于是不打电话了,但第二天我到楼下物业去取快递的时候,竟然看见鄢丽了。鄢丽坐在我们小区花圃边的木椅上,她说,她的一个远房姑妈,就住在我们小区,她刚从姑妈家出来,看到花圃里的剑麻开花了,白色小铃铛似的,实在喜欢,就坐下来看了一会儿,没想到,正好遇到朱朱了。
   鄢丽的姑妈也住这个小区,怎么之前没听她说过?我有些狐疑。本来想问问她的姑妈是谁,我们小区不大,住的都是师大的老师,其中有不少是我认识的。但话到唇边,我还是没问。
   我陪鄢丽在楼下坐了,怎么说人家也到了家门口,基本的礼数还是要的。而且,鄢丽的眼神太殷切了。虽然在电话里,我可以做得更决绝一些,但当了穿黑丝袜的鄢丽的面,有些事情我还是做不出来。我一边看剑麻花,一边又听她讲和沈的约会,讲沈这一回是如何爱她的——她总有法子绕到那儿去的,百川归海,反正不管从哪儿开始,抵达的都是沈。我已经习惯了。
   我本来打算礼节性地坐一小会儿就回家的,但我一直起不了身。鄢丽的话,总藕断丝连,我简直找不到一丝空隙。结果,这一坐,又是小半天。
   后来隔三岔五地,我就会在楼下遇到一回鄢丽,既然她姑妈住这个小区,她到这儿来就有充分的理由了。有人送了一篓螃蟹,我不爱吃那东西,嫌凉,给姑妈送几只过来。她解释说。或者,姑妈的女儿从上海回来了,她要我过来,一起吃个饭呢。
   没想到,又遇到朱朱了。每回鄢丽都这么说。
   我被她搞得不怎么敢下楼了。有快递或其他事情,我就差使老公。老公四体不勤,被差使多了,就很不高兴。他推己及人地以为,我不愿意下楼,也是因为四体不勤呢。我懒得和他说鄢丽,说不清楚的,对一个搞物理的男人来说,理解鄢丽这种女人,可能比理解爱因斯坦要困难。
   我也迷惑,鄢丽为什么不去沈的小区守沈呢,像《邶风》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躲在某个隅里,偷偷看一眼沈,不比到我们小区来守株待兔般等我强?毕竟她爱上的是沈,不是我。
   一个周二下午,我和老公去“天幕”看电影,老公本来不喜欢出门的,但那天他心情好,天气也好,就被我游说去了。他这个人,虽然有时会表现出“下愚不移”的品质——“下愚”是我的说法,他自己是说自己“上智不移”的,但其实,如果我方法得当的话,有时也能移一移他的。我那天打算看许鞍华的《黄金时代》,我喜欢许鞍华,也喜欢萧红,但到了“天幕”,老公非要看宁浩的《心花路放》,我想他是被海报上那双女人的腿诱惑了,于是以毒攻毒地说,你知道演萧红的那个女演员是谁吗?老公不知道,他连萧红都不知道呢,更不知道演萧红的女演员。汤唯!那个《色戒》里演王佳芝的。这下老公知道了,他是看过李安的《色戒》的。但知道了的老公更不肯看《黄金时代》了,仿佛为了明志般。没办法,他又下愚不移了。我们只好各看各的,他在二号放映室看《心花路放》,我在三号放映室看《黄金时代》。    三号放映室稀稀拉拉地坐了没几个人,大多形单影只的,和我一样。我是在偶然一瞥里看见我斜前方的那个背影的,那个背影有点眼熟,非常特别。本来,影院里的身姿,都软,不论男女,都是蒲柳,柔若无骨地靠着恋人,或靠着椅子。但那个背影,又直又硬,孤零零的,广寒宫里的月桂一样,看着让人无端觉得寂寞。我认出那是鄢丽。鄢丽的背影就是这个样子的。但周二下午不是她和沈约会的日子么?怎么一个人来看电影了呢?
   出放映室时我有意放慢脚步。果然是鄢丽,穿着她的靛青色裙和黑丝袜,有点仓皇的样子,想必她还在电影的情绪里吧。我没有上前招呼,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但那个周五我们又见面了。周五我没课,我上菜市场买菜,回来就在小区门口遇到鄢丽了。她说她姑妈想吃大院里的枣泥黑蛋糕了,她送点过来。
   和以往一样,我们又坐在我们小区的剑麻花前了。其实,就算不是鄢丽,每次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我也喜欢坐在小区的木椅上歇一歇脚的。小区里上午总是没什么人,很安静,一个人,坐在木椅上,有花看看花,没花看看树叶,或什么也不看,仰了头,闭了眼,任阳光从树叶间斑驳地洒在脸上。有一两声鸟声,从头顶传来,很妩媚的。那样的时光总让我恍惚,以为天地是不老的,我也是不老的。
   但鄢丽坐在身边呢,我听不成那种妩媚的鸟叫了,只能听鄢丽说话。
   这一回鄢丽是从苏邶燕说起的。鄢丽说,苏邶燕打了她家小保姆一巴掌。
   为什么?
   不知道——她家小保姆,长得太好看了。
   是好看,笑起来,芙蓉花开一样。
   所以,苏邶燕的老公一下班就回家呢。
   那苏邶燕,为什么不辞了这个小保姆呢?
   谁知道。或许苏邶燕觉得,把芙蓉花养在家里,总比养在外面好。至少,把老公笼络在家里看花了。
   我听得汗毛顿竖。这故事,远比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惊悚呢!
   鄢丽却不说苏邶燕了。
   她说沈。
   这是自然,百川归海,不管从哪儿开始,反正鄢丽最后要说的,还是沈。我已经习惯了。
   这个周二下午,我和沈去“天幕”看电影了。
   许鞍华的《黄金时代》。
   沈这个人,有时真是很烦人的,电影3个小时呢,3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扣着我的手,汗黏黏的,他也不嫌热。
   他还在我耳边说,这就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看完电影后,我们去吃了粥,在“浮生记”——你知道“浮生记”么,在城北,一家新开的粥馆,那儿的小菜很精致的。冬瓜丝青翠得像绿玉一样,葱香酒酿芸豆也不错,又粉糯,又香。要不,朱朱,我们今天就去“浮生记”吃粥?
   这实在诡异了。周二那天我明明看见鄢丽是一个人的,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笔直地坐着,一个人有几分仓皇地出来。身边哪里有什么执子之手的沈呢?
   难不成沈是鬼?只有鄢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
   可这个世界上,会有鬼么?
   我突然明白过来,或许从来就没有沈的。那个《文章写作方法》的报告,那个温泉旅馆的蓝灰色浴袍,那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耳语,都只是鄢丽的绮念而已!绮念而已!
   我一时悲从中来。
   鄢丽还在那儿说着,眼波流转,面若桃花,戏台上的小旦一样。
  原载《上海文学》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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