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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层办公楼，一千多人，一部电梯，这些数字加在一起，就让每天早上八点到八点半时段的办公楼电梯成为了一块臭肉。
这块臭肉非要在大家等得失去耐心的时候，不知哪会儿，咣的一声摔在一层，哗的一下打开门。等电梯的人立刻变成了苍蝇，方向一致，争先恐后，人头攒动，扑向臭肉。很快，有人喊，超重了，下去几个。
臭肉关门而去，有几只苍蝇便被遗弃，悻悻地伏在门口。翘首期待。争取下一次第一个扑进去。
我估计是基建部门什么人吃了回扣。这么多人的办公大楼。才安装了一部这样蜗牛式的破烂电梯。载人不多，开门关门却极慢，尤其是上班下班高峰期，坐电梯还不如爬楼快。并且还要有电梯工专门开。不然就坏在半途，把一电梯人关上半天。可怜我这在顶层工作的四肢无力的女子。爬一次十七层等于犯一次心脏病，四五个小时都在胸闷窒息中度过。所以，为了保证正常的工作状态，对得起事业单位的固定工资和奖金，我只能坚持每天做苍蝇，与臭肉一起升上十七层。
中午十二点半，我在十七层恶狠狠地按电梯键。之所以今天去食堂吃饭这么晚，并不是故意为了避开高峰期，而是我跟头儿恶吵一架后。又把文件重新打印了一逮。头儿是一个明显性压抑的中年男人。老婆没出国前，两个人打得谁也不理谁，据他酒后抱怨说，婚内过着和尚生活；老婆出国之后。先是听他酒后说办了离婚手续。又听他在某个周一例会上说，禁止乱给领导造谣。我猜，这次是他故意别扭我。因为昨晚他给我短信，让我去KTV唱歌，我没回应。他又来短信，无耻地说，唱完歌我们去开房，我很棒。
一想到他尖嘴猴腮的猥亵样子，我就恶心。我立刻关了手机，假装没收到。
电梯很快升上来，我站进去习惯性地望着头顶依次亮起来的红色数字。
你的头花真好看，在哪里买的有人问我。
我收回目光，看见开电梯的女孩双手放在背后，倚着电梯墙歪着头看着我。
我勉强一笑，不愿意跟她说话。
她扭着头说。你看我的。也挺好看。
我没看出来怎么好看，从她的穿着和气质上，她就不可能有很好看的头花。在电梯间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她的腰吸引。她穿了一件紧身衣服，腰柔软得像柳条，应该是传说中的水蛇腰吧。
下电梯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小姜，把饭放你桌子上了。我看见小姜冲那方向俏皮地笑，扭头又问我，我知道你在十七楼工作，你的衣服总是穿得很特别，我很喜欢。你叫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说，你叫小姜。我叫小葱。
食堂的饭卖没了，我悻悻地买了包方便面回来，心里诅咒头儿今天中午也吃不上饭。到门厅正好看见小姜准备锁电梯，我大喊，等等。
小姜看见我手里的方便面，莞尔一笑，说，我那儿有白菜饺子，还有米饭和莱，切点葱，剁点姜，哈，咱两个调味品比较适合一起吃饭啊。
我想了想，决定屈尊一下，跟每天都见却第一次正眼看的电梯姑娘小姜共进午餐。
小姜的办公桌在一个大屋子里。门口挂着物业的牌子。我这才知道，工作了两年的大楼，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部门。但是我不明白，这部门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工作两年来，我每天要早去擦办公室和走廊的地，还要负责打开和关闭电水炉的开关，这让我感觉我是个职业物业人，而不是事业单位的职员。
小姜桌上的米饭和鱼香肉丝，用纸饭盒盛着。显然从饭店买来的。饺子明显是家里做的，因为饺子边的捏痕，显示出自于一双巧妇之手。在众多食物里，我尤其喜欢吃家里包的饺子。包饺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主妇总是把情感贯穿在切菜、拌馅、和面、擀皮、包制的过程中。因此，饺子在某种意义上，是主妇情和爱的混合物。
不过，我无需明白她为什么带两份饭，只要好吃就行。
吃饭的时候，电话响，小姜拿起听筒，背过身低语。我猜她在谈恋爱，因为她的背影有些娇媚。
我的短信也响，是去北京闯荡的男友发来的，他说，我感冒了，有点冷，你也注意身体。我很想你，想你温暖的身体，和床上的叫声。
我的某根神经被触动，身体某处动了一下。一股电流自小腹倏地一下散到全身。我有些脸红。连忙低头吃饭。还没吃几口；小姜办公桌抽屉里又有什么响，她打开抽屉，我看见是一款玫红色的摩托罗拉。这是我垂涎已久的款式，市场零售价两千三，我正憋着劲攒钱要买的。
小姜低头回短信，抬头见我盯她的手机。像说她的头花一样，扭着身子说，好看吗，别人送的。
我接过来看看，想不出什么人会送电梯姑娘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顿饭，本是小姜请我，我这没心没肺的吃客，却成了小姜的朋友。她告诉我，人多的时候要想上电梯，一定要从二楼随着电梯坐下来，再随着电梯上去。
这小小的窍门，让我每天顺利地进入臭肉，不再当苍蝇。
小姜隔三差五地叫我去帮她吃饭。吃着吃着。我就成了她无话不谈的朋友。并且得到了她馈赠的一些小礼物，比如头花，比如手机坠……竟然还有来自荷兰的一双小瓷鞋。
傍晚，乘了把人挤成相片的公共汽车，好不容易爬到五楼的家门口。却找不到家门钥匙。把全天事件一幕幕回忆，确定钥匙落在办公桌上，就狠掐自己大腿一把，返身回单位。
夜晚，平时热闹的大楼，安静得有些疹人。
按了上行的按钮好一会儿，指示灯还是在十五楼亮着。又等了很久。电梯依然没有动静。
也许，电梯坏了。这个念头一升上心头，我不禁长叹一声。为了能早点回家吃饭睡觉，我决定每层休息三分钟。用半个小时以上时间爬上十七楼。
愁眉苦脸地刚上二楼。依稀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我惊喜地跨出楼梯间的门，冲到电梯门口。猛敲。
下班的时候，我记得开电梯的，是细眉细眼的小李，她总喜欢在电梯间。读安妮宝贝宁财神之流的网络小说，弄得满电梯都是时尚文学无病呻吟的酸涩。这会儿，我暗暗祈祷，她若帮我省去爬楼的劳顿，我明天就在网上贴上一些有病呻吟的帖子。
电梯在三楼停了，有人下电梯。我大喜，又敲电梯门，按下行钮。电梯如期而至，我欣喜万分，想进去给小李鞠个躬。
电梯开了。里面却是小姜。
看见我，她愣了，脸一红，问，怎么是你?
我大呼。今天下班收拾包，把家门钥匙忘办公室了。苍天有眼，我代表所有不愿爬楼梯的人。感谢发明电梯的家伙。
小姜抿着嘴笑，低头摆弄手机，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我靠在电梯另一个角落注视她，看她露着白白的脖颈。依着电梯墙的样子，像某个电影片断。
这臭肉电梯很愚笨，需下行到一楼，开门关门之后，再按十七，方才能上升。一楼，正要关门，有人在楼外大喊，等等。
一个大概刚出差回来的人，拖着很多东西打着手机奔进来。到了门口，偏偏外套又掉地上，手忙脚乱，却不肯挂机。
有人从楼梯口走出来，出门前向后瞥了一眼，这一眼，仿佛是电影里德国兵的探照灯，刷地一下，扫亮了一片。我明显感觉。小姜是那惨白灯光里的目标，身子僵 直，惊慌失措地偷窥我。我假装没看见，伸手按关门按钮。却发现，那出门的人，瞄了我一眼。
那人还在打手机，大声说。电梯里信号不好吧……没什么艳遇……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我在那人身后做了个踹腿动作。小姜捂着嘴笑。
不过，直到离开大楼，我和小姜都没有对视。我用余光窥见了她脸上可疑的潮红，用耳朵捕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呼吸。我明显地嗅到，电梯里有一种味道，一种令人蠢蠢欲动的味道。
这晚，男友在电话里说想我想得厉害，有些地方要爆炸了。
我第一次大胆地对他说。我想做爱。然后。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呼唤着我的名，呼吸急促地呻吟。这呻吟声。进了我的梦里。
第二天，小姜又叫我去吃午饭，其间又有她的电话，她接得很不耐烦。
扣了电话她告诉我。父亲给她找了份新工作。让她去上班。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她喜欢这里。
有人来敲门。说要上楼，叫小姜开电梯。
我看见门外是十四楼一向沉默寡言的那个帅哥，抓起钥匙说，你吃饭吧。我去开一次。
小姜挤挤眼睛，笑着说，出了问题，就打内线。
我学小姜的样子。试着用钥匙打开电梯，再把钥匙插进锁孔。按十四楼的按钮。等帅哥进来，关电梯门，上行。
天呐，这真是一种美妙的感受。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的背后，是一个如此帅的男人，他的男人味道，弥漫在电梯里，真让人迷醉。
我透过电梯门的反光，看见他正注视着我的后背。确切地说，是在凝视。这让我的后背，有些异样。
你不是开电梯的，你的办公室应该在十七楼吧。
他在问我吗?我扭头去确认。
他望着我，那么近地望着我，凹陷的眼睛像一潭深水。
我说，是啊。我开着玩。我听见自己说话结结巴巴的，感觉自己身子发紧。
十四楼到了，他下去了，头也不回。
下到一楼，在电梯门的反光里，我发现我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脸上还有可疑的潮红。
小姜接过钥匙，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话里有话地说，电梯是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
这之后，我开始喜欢小姜的午餐，甚至有了期盼。只可惜，帅哥再也没来敲门。
不过，我从此开始迷恋坐电梯，迷恋电梯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和服饰。
这真是个既公开又私密，并且还有些魔幻的空间。进进出出，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把本来陌生或者不亲密的人，一下搁到一米以内的亲密距离里，因此，这个空间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我和男友的初吻，就是在大学的电梯里。当时他还摸了我。我以为没人知道，但是第二天，辅导员分别找我们写检查，这才知道，电梯里有摄像头。不过，小姜告诉我，办公楼的电梯是老式的，没有摄像头。
去北京寻求发展的男友。在约定的时间里没有回来，电话和短信也越来越稀疏。我也很久没有春梦了，身体冷静得像路边植物。
一日，下班的时候，男友发来五个字的短信，我们分手吧。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但的确是五把刀子，我被刺中了。下了班假装没忙完，趴在桌上继续写东西。
办公室的人都走了，办公室的门却无声地开了。头儿进来，眼睛里有团邪火。他随手锁门的动作被我看在眼里。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
我没说话。看着他讪讪地靠近我说，怎么没下班?
我不吭声。也不看他。
他说，你在写什么?说着，胳膊已经搭在我肩上。
我没反应，继续写。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写什么。
他说，别写了，下班吧。然后，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
我是马路边的一株植物，没有反应，甚至连鸡皮疙瘩也没有……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长叹一声，离开我。我才发现。我正趴在桌子上。裤子落在了地上。
他收拾完自己，又帮我收拾。失望地说，怎么跟木头似的，怪不得平时对我这么别扭，原来你性冷啊。
我坐到座位上，看着他出门，脑袋里一片空白。我觉得我应该哭，可是我却没有眼泪。
短信又响，是小姜的，她说，没看见你坐电梯下班，可你办公室亮着灯。你在吗?
我说。我在。
小姜蹑手蹑脚地进来。坐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的眼睛红肿的，显然是刚哭过。其实。该哭该诉说的，应该是我。
她说，我心里很难受。
我锁了门，关了灯。给她倒杯茶，压住自己的悲伤，听她倾诉。
她说，你知道保安小刘吗?
我摇摇头，她比划着说，很高的那个，大眼睛，最帅的那个。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我从没注意过他们。
我们好了三个月了，我知道小李也喜欢他。今天下午换班的时候，小李忽然跟我说，小刘真正喜欢的是她，她跟小刘什么都做了，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小刘，小刘说要跟她结婚。
那你跟小刘呢?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只是喜欢，连拉手也没有，她的眼泪流下来，滴进茶杯里。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小姜也跟过来。我们俩，一人端一杯茶，看着十七楼下，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的车。
我不知道小姜是否跟我一样，想从这楼上跳下去。
黑夜里。小姜慢慢告诉我她的故事。
十二岁那年夏天，做值日走晚了，我们班最坏的那个男孩子强奸了我。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强奸。
强奸，这词让我心里一震。刚才，我是被强奸，还是通奸?
当时，他恶狠狠地让我躺到凳子上，我害怕，我不敢出一点声音。我觉得很冷，然后，很疼。不过，从那以后，他保护我，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一直到后来，他因为抢劫，被判了十五年。
那天回家以后，没人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偷偷扔了沾血的短裤，偷偷哭了一会儿。
初三毕业后，我在舅舅店里卖衣服，谈了个男朋友。他有家，有儿子。他明知道我不是处女了，却不在乎，还是对我很好。不过，他老婆到店里来骂我，弄得我挺没面子的。后来我换了很多工作，又谈了几个男朋友。最后，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男的，介绍我来这里开电梯。
我很惊讶，偷偷看她一眼。不知道小姜会有这么多经历。
她喝了口茶，又说，开电梯这活挺有意思的。平时在办公室还分上级下级的，可是进了电梯都一样。都得站着，都得靠得很近。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超载的时候，领导都不下来。主动下来的，要么是谦让的好人，要么是做给领导看的奴才。别看那可能就是一瞬间的反应，却能看出人性。
小姜的这番评价，开始时还让我对自己很满意。一般超载的时候，我都戴着MP3，假装听不见。以上两种人都跟我没关系，但我属于第三种人，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照样没有逃出小姜的眼睛。因为第三种人，也是人性的一种。
小姜趴在窗台上接着说，这里的男人女人也挺有意思，平时都保持着距离，很守规矩的样子。可进了电梯，前胸贴后背，头发蹭鼻尖，没准还蹭得高兴呢，没准蹭来蹭去，就蹭出了点事来呢。 这话让我立刻想到了十四楼的帅哥。是啊。梦里。我就跟他出事了。
小姜继续说，最有意思的是，楼上没人的时候，电梯里只有你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从背后注视着你，这时候，你要会用后背说话。然后，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小姜说得我后背有些发紧。那天，我应该按照小姜说的。用后背跟帅哥说话，说不定，那梦就会变成现实。
我越来越觉得小姜不简单，这哪里是一个开电梯的女孩能有的思想，可是，在不经意间，却洞察了一个人的内心。甚至于，好像洞察了整个人性!她的言行。仿佛游离于人的物质外壳之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超然于物外的，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形态。仿佛，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哲学与砝码。至少，这样的思维能让人解脱暂时的痛苦，或者说能为自己开脱。或者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一个弱小的动物。在一种强大的事物面前，不得不牺牲道德、廉耻，并以此来维持生存。这样一想，小姜也就没什么超然的了，只不过是早些领悟了人生的真谛而已。
这时，小姜的手机响起，她接了，嗯啊两声，冲我摆摆手匆匆出了门。她的高跟鞋轻巧地敲打着地面。消失在电梯门咣当一声里，落下一片寂静。
站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反而还有些不知廉耻的平静。赶紧背包锁门。离开这龌龊的丢失自己的地方。
电梯在七楼停着，下行按钮我按了很久。电梯还是不动。我呆呆地望着那个一直亮着的阿拉伯数字，又闪出头儿那双冒火的眼睛。我不知道，明天见了面，我应该怎么办。
电梯还是没动静，我悻悻地决定步行下楼。
窄窄的楼道，灯光很暗，阴森森的。我汗毛倒竖，四下观望，总觉得有什么跟着我。
八楼的指示牌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屏住呼吸，悄悄再悄悄，尽量不弄出声音。或者说，我如一只警犬，捕捉一丝丝声响。
七楼。我慢慢推开楼道门。
电梯里分明有声音。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压抑的呼吸声和纠缠声，仿佛两个困在电梯里垂死的人。绝望之中的挣扎。看来，小姜的言行是一致的。也许，这也是我能和她交上朋友的原因，物以类聚嘛。
关上门，我觉得四肢无力。坐在楼梯上很久，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给男友发短信，告诉他：我不过是你一部电梯。
责编 鄢文江
这块臭肉非要在大家等得失去耐心的时候，不知哪会儿，咣的一声摔在一层，哗的一下打开门。等电梯的人立刻变成了苍蝇，方向一致，争先恐后，人头攒动，扑向臭肉。很快，有人喊，超重了，下去几个。
臭肉关门而去，有几只苍蝇便被遗弃，悻悻地伏在门口。翘首期待。争取下一次第一个扑进去。
我估计是基建部门什么人吃了回扣。这么多人的办公大楼。才安装了一部这样蜗牛式的破烂电梯。载人不多，开门关门却极慢，尤其是上班下班高峰期，坐电梯还不如爬楼快。并且还要有电梯工专门开。不然就坏在半途，把一电梯人关上半天。可怜我这在顶层工作的四肢无力的女子。爬一次十七层等于犯一次心脏病，四五个小时都在胸闷窒息中度过。所以，为了保证正常的工作状态，对得起事业单位的固定工资和奖金，我只能坚持每天做苍蝇，与臭肉一起升上十七层。
中午十二点半，我在十七层恶狠狠地按电梯键。之所以今天去食堂吃饭这么晚，并不是故意为了避开高峰期，而是我跟头儿恶吵一架后。又把文件重新打印了一逮。头儿是一个明显性压抑的中年男人。老婆没出国前，两个人打得谁也不理谁，据他酒后抱怨说，婚内过着和尚生活；老婆出国之后。先是听他酒后说办了离婚手续。又听他在某个周一例会上说，禁止乱给领导造谣。我猜，这次是他故意别扭我。因为昨晚他给我短信，让我去KTV唱歌，我没回应。他又来短信，无耻地说，唱完歌我们去开房，我很棒。
一想到他尖嘴猴腮的猥亵样子，我就恶心。我立刻关了手机，假装没收到。
电梯很快升上来，我站进去习惯性地望着头顶依次亮起来的红色数字。
你的头花真好看，在哪里买的有人问我。
我收回目光，看见开电梯的女孩双手放在背后，倚着电梯墙歪着头看着我。
我勉强一笑，不愿意跟她说话。
她扭着头说。你看我的。也挺好看。
我没看出来怎么好看，从她的穿着和气质上，她就不可能有很好看的头花。在电梯间狭小的空间里，我的注意力很快被她的腰吸引。她穿了一件紧身衣服，腰柔软得像柳条，应该是传说中的水蛇腰吧。
下电梯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小姜，把饭放你桌子上了。我看见小姜冲那方向俏皮地笑，扭头又问我，我知道你在十七楼工作，你的衣服总是穿得很特别，我很喜欢。你叫什么?
我一边走一边说，你叫小姜。我叫小葱。
食堂的饭卖没了，我悻悻地买了包方便面回来，心里诅咒头儿今天中午也吃不上饭。到门厅正好看见小姜准备锁电梯，我大喊，等等。
小姜看见我手里的方便面，莞尔一笑，说，我那儿有白菜饺子，还有米饭和莱，切点葱，剁点姜，哈，咱两个调味品比较适合一起吃饭啊。
我想了想，决定屈尊一下，跟每天都见却第一次正眼看的电梯姑娘小姜共进午餐。
小姜的办公桌在一个大屋子里。门口挂着物业的牌子。我这才知道，工作了两年的大楼，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部门。但是我不明白，这部门到底是干什么的。因为工作两年来，我每天要早去擦办公室和走廊的地，还要负责打开和关闭电水炉的开关，这让我感觉我是个职业物业人，而不是事业单位的职员。
小姜桌上的米饭和鱼香肉丝，用纸饭盒盛着。显然从饭店买来的。饺子明显是家里做的，因为饺子边的捏痕，显示出自于一双巧妇之手。在众多食物里，我尤其喜欢吃家里包的饺子。包饺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主妇总是把情感贯穿在切菜、拌馅、和面、擀皮、包制的过程中。因此，饺子在某种意义上，是主妇情和爱的混合物。
不过，我无需明白她为什么带两份饭，只要好吃就行。
吃饭的时候，电话响，小姜拿起听筒，背过身低语。我猜她在谈恋爱，因为她的背影有些娇媚。
我的短信也响，是去北京闯荡的男友发来的，他说，我感冒了，有点冷，你也注意身体。我很想你，想你温暖的身体，和床上的叫声。
我的某根神经被触动，身体某处动了一下。一股电流自小腹倏地一下散到全身。我有些脸红。连忙低头吃饭。还没吃几口；小姜办公桌抽屉里又有什么响，她打开抽屉，我看见是一款玫红色的摩托罗拉。这是我垂涎已久的款式，市场零售价两千三，我正憋着劲攒钱要买的。
小姜低头回短信，抬头见我盯她的手机。像说她的头花一样，扭着身子说，好看吗，别人送的。
我接过来看看，想不出什么人会送电梯姑娘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顿饭，本是小姜请我，我这没心没肺的吃客，却成了小姜的朋友。她告诉我，人多的时候要想上电梯，一定要从二楼随着电梯坐下来，再随着电梯上去。
这小小的窍门，让我每天顺利地进入臭肉，不再当苍蝇。
小姜隔三差五地叫我去帮她吃饭。吃着吃着。我就成了她无话不谈的朋友。并且得到了她馈赠的一些小礼物，比如头花，比如手机坠……竟然还有来自荷兰的一双小瓷鞋。
傍晚，乘了把人挤成相片的公共汽车，好不容易爬到五楼的家门口。却找不到家门钥匙。把全天事件一幕幕回忆，确定钥匙落在办公桌上，就狠掐自己大腿一把，返身回单位。
夜晚，平时热闹的大楼，安静得有些疹人。
按了上行的按钮好一会儿，指示灯还是在十五楼亮着。又等了很久。电梯依然没有动静。
也许，电梯坏了。这个念头一升上心头，我不禁长叹一声。为了能早点回家吃饭睡觉，我决定每层休息三分钟。用半个小时以上时间爬上十七楼。
愁眉苦脸地刚上二楼。依稀听见电梯运行的声音。我惊喜地跨出楼梯间的门，冲到电梯门口。猛敲。
下班的时候，我记得开电梯的，是细眉细眼的小李，她总喜欢在电梯间。读安妮宝贝宁财神之流的网络小说，弄得满电梯都是时尚文学无病呻吟的酸涩。这会儿，我暗暗祈祷，她若帮我省去爬楼的劳顿，我明天就在网上贴上一些有病呻吟的帖子。
电梯在三楼停了，有人下电梯。我大喜，又敲电梯门，按下行钮。电梯如期而至，我欣喜万分，想进去给小李鞠个躬。
电梯开了。里面却是小姜。
看见我，她愣了，脸一红，问，怎么是你?
我大呼。今天下班收拾包，把家门钥匙忘办公室了。苍天有眼，我代表所有不愿爬楼梯的人。感谢发明电梯的家伙。
小姜抿着嘴笑，低头摆弄手机，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片暗影。我靠在电梯另一个角落注视她，看她露着白白的脖颈。依着电梯墙的样子，像某个电影片断。
这臭肉电梯很愚笨，需下行到一楼，开门关门之后，再按十七，方才能上升。一楼，正要关门，有人在楼外大喊，等等。
一个大概刚出差回来的人，拖着很多东西打着手机奔进来。到了门口，偏偏外套又掉地上，手忙脚乱，却不肯挂机。
有人从楼梯口走出来，出门前向后瞥了一眼，这一眼，仿佛是电影里德国兵的探照灯，刷地一下，扫亮了一片。我明显感觉。小姜是那惨白灯光里的目标，身子僵 直，惊慌失措地偷窥我。我假装没看见，伸手按关门按钮。却发现，那出门的人，瞄了我一眼。
那人还在打手机，大声说。电梯里信号不好吧……没什么艳遇……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我在那人身后做了个踹腿动作。小姜捂着嘴笑。
不过，直到离开大楼，我和小姜都没有对视。我用余光窥见了她脸上可疑的潮红，用耳朵捕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呼吸。我明显地嗅到，电梯里有一种味道，一种令人蠢蠢欲动的味道。
这晚，男友在电话里说想我想得厉害，有些地方要爆炸了。
我第一次大胆地对他说。我想做爱。然后。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呼唤着我的名，呼吸急促地呻吟。这呻吟声。进了我的梦里。
第二天，小姜又叫我去吃午饭，其间又有她的电话，她接得很不耐烦。
扣了电话她告诉我。父亲给她找了份新工作。让她去上班。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她说，她喜欢这里。
有人来敲门。说要上楼，叫小姜开电梯。
我看见门外是十四楼一向沉默寡言的那个帅哥，抓起钥匙说，你吃饭吧。我去开一次。
小姜挤挤眼睛，笑着说，出了问题，就打内线。
我学小姜的样子。试着用钥匙打开电梯，再把钥匙插进锁孔。按十四楼的按钮。等帅哥进来，关电梯门，上行。
天呐，这真是一种美妙的感受。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的背后，是一个如此帅的男人，他的男人味道，弥漫在电梯里，真让人迷醉。
我透过电梯门的反光，看见他正注视着我的后背。确切地说，是在凝视。这让我的后背，有些异样。
你不是开电梯的，你的办公室应该在十七楼吧。
他在问我吗?我扭头去确认。
他望着我，那么近地望着我，凹陷的眼睛像一潭深水。
我说，是啊。我开着玩。我听见自己说话结结巴巴的，感觉自己身子发紧。
十四楼到了，他下去了，头也不回。
下到一楼，在电梯门的反光里，我发现我用双臂紧紧抱着自己，脸上还有可疑的潮红。
小姜接过钥匙，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话里有话地说，电梯是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
这之后，我开始喜欢小姜的午餐，甚至有了期盼。只可惜，帅哥再也没来敲门。
不过，我从此开始迷恋坐电梯，迷恋电梯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和服饰。
这真是个既公开又私密，并且还有些魔幻的空间。进进出出，男男女女，高矮胖瘦。把本来陌生或者不亲密的人，一下搁到一米以内的亲密距离里，因此，这个空间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我和男友的初吻，就是在大学的电梯里。当时他还摸了我。我以为没人知道，但是第二天，辅导员分别找我们写检查，这才知道，电梯里有摄像头。不过，小姜告诉我，办公楼的电梯是老式的，没有摄像头。
去北京寻求发展的男友。在约定的时间里没有回来，电话和短信也越来越稀疏。我也很久没有春梦了，身体冷静得像路边植物。
一日，下班的时候，男友发来五个字的短信，我们分手吧。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但的确是五把刀子，我被刺中了。下了班假装没忙完，趴在桌上继续写东西。
办公室的人都走了，办公室的门却无声地开了。头儿进来，眼睛里有团邪火。他随手锁门的动作被我看在眼里。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
我没说话。看着他讪讪地靠近我说，怎么没下班?
我不吭声。也不看他。
他说，你在写什么?说着，胳膊已经搭在我肩上。
我没反应，继续写。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写什么。
他说，别写了，下班吧。然后，他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
我是马路边的一株植物，没有反应，甚至连鸡皮疙瘩也没有……
我听见他在我身后长叹一声，离开我。我才发现。我正趴在桌子上。裤子落在了地上。
他收拾完自己，又帮我收拾。失望地说，怎么跟木头似的，怪不得平时对我这么别扭，原来你性冷啊。
我坐到座位上，看着他出门，脑袋里一片空白。我觉得我应该哭，可是我却没有眼泪。
短信又响，是小姜的，她说，没看见你坐电梯下班，可你办公室亮着灯。你在吗?
我说。我在。
小姜蹑手蹑脚地进来。坐在我面前。我看见她的眼睛红肿的，显然是刚哭过。其实。该哭该诉说的，应该是我。
她说，我心里很难受。
我锁了门，关了灯。给她倒杯茶，压住自己的悲伤，听她倾诉。
她说，你知道保安小刘吗?
我摇摇头，她比划着说，很高的那个，大眼睛，最帅的那个。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我从没注意过他们。
我们好了三个月了，我知道小李也喜欢他。今天下午换班的时候，小李忽然跟我说，小刘真正喜欢的是她，她跟小刘什么都做了，她把她的第一次给了小刘，小刘说要跟她结婚。
那你跟小刘呢?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什么都没有，只是喜欢，连拉手也没有，她的眼泪流下来，滴进茶杯里。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小姜也跟过来。我们俩，一人端一杯茶，看着十七楼下，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萤火虫一样飞来飞去的车。
我不知道小姜是否跟我一样，想从这楼上跳下去。
黑夜里。小姜慢慢告诉我她的故事。
十二岁那年夏天，做值日走晚了，我们班最坏的那个男孩子强奸了我。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强奸。
强奸，这词让我心里一震。刚才，我是被强奸，还是通奸?
当时，他恶狠狠地让我躺到凳子上，我害怕，我不敢出一点声音。我觉得很冷，然后，很疼。不过，从那以后，他保护我，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一直到后来，他因为抢劫，被判了十五年。
那天回家以后，没人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偷偷扔了沾血的短裤，偷偷哭了一会儿。
初三毕业后，我在舅舅店里卖衣服，谈了个男朋友。他有家，有儿子。他明知道我不是处女了，却不在乎，还是对我很好。不过，他老婆到店里来骂我，弄得我挺没面子的。后来我换了很多工作，又谈了几个男朋友。最后，一个跟我关系不错的男的，介绍我来这里开电梯。
我很惊讶，偷偷看她一眼。不知道小姜会有这么多经历。
她喝了口茶，又说，开电梯这活挺有意思的。平时在办公室还分上级下级的，可是进了电梯都一样。都得站着，都得靠得很近。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超载的时候，领导都不下来。主动下来的，要么是谦让的好人，要么是做给领导看的奴才。别看那可能就是一瞬间的反应，却能看出人性。
小姜的这番评价，开始时还让我对自己很满意。一般超载的时候，我都戴着MP3，假装听不见。以上两种人都跟我没关系，但我属于第三种人，这么一想，我觉得我照样没有逃出小姜的眼睛。因为第三种人，也是人性的一种。
小姜趴在窗台上接着说，这里的男人女人也挺有意思，平时都保持着距离，很守规矩的样子。可进了电梯，前胸贴后背，头发蹭鼻尖，没准还蹭得高兴呢，没准蹭来蹭去，就蹭出了点事来呢。 这话让我立刻想到了十四楼的帅哥。是啊。梦里。我就跟他出事了。
小姜继续说，最有意思的是，楼上没人的时候，电梯里只有你和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从背后注视着你，这时候，你要会用后背说话。然后，你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小姜说得我后背有些发紧。那天，我应该按照小姜说的。用后背跟帅哥说话，说不定，那梦就会变成现实。
我越来越觉得小姜不简单，这哪里是一个开电梯的女孩能有的思想，可是，在不经意间，却洞察了一个人的内心。甚至于，好像洞察了整个人性!她的言行。仿佛游离于人的物质外壳之外，不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是超然于物外的，一种形而上的精神形态。仿佛，这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哲学与砝码。至少，这样的思维能让人解脱暂时的痛苦，或者说能为自己开脱。或者说也可以这么理解：一个弱小的动物。在一种强大的事物面前，不得不牺牲道德、廉耻，并以此来维持生存。这样一想，小姜也就没什么超然的了，只不过是早些领悟了人生的真谛而已。
这时，小姜的手机响起，她接了，嗯啊两声，冲我摆摆手匆匆出了门。她的高跟鞋轻巧地敲打着地面。消失在电梯门咣当一声里，落下一片寂静。
站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悲伤，反而还有些不知廉耻的平静。赶紧背包锁门。离开这龌龊的丢失自己的地方。
电梯在七楼停着，下行按钮我按了很久。电梯还是不动。我呆呆地望着那个一直亮着的阿拉伯数字，又闪出头儿那双冒火的眼睛。我不知道，明天见了面，我应该怎么办。
电梯还是没动静，我悻悻地决定步行下楼。
窄窄的楼道，灯光很暗，阴森森的。我汗毛倒竖，四下观望，总觉得有什么跟着我。
八楼的指示牌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屏住呼吸，悄悄再悄悄，尽量不弄出声音。或者说，我如一只警犬，捕捉一丝丝声响。
七楼。我慢慢推开楼道门。
电梯里分明有声音。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压抑的呼吸声和纠缠声，仿佛两个困在电梯里垂死的人。绝望之中的挣扎。看来，小姜的言行是一致的。也许，这也是我能和她交上朋友的原因，物以类聚嘛。
关上门，我觉得四肢无力。坐在楼梯上很久，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我给男友发短信，告诉他：我不过是你一部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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