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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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马路


  我是七岁搬离隆德的。
  搬迁以前,我家住在街道边,出门跨过一道水渠就是马路。那水渠很宽,水泥打的,腿跨的时候,总要铆足了劲跳,啪的一声落地,回头看,脚跟已经过来了。马路更宽,左右边走着行人,中间车辆呼哧呼哧过去,各种车都有,远来的大客车,进城的轿车,拉煤的货车,装农作物去卖的拖拉机,还有大货车装了铁栏杆,牛羊的叫声从远到近呼呼地过去,我们就瞪大了眼睛看。一不留神,就有大人喊,小心车!看时则发现并不认识。马路上的大人都是这样,操着十二分的心,自家孩子似的。
  马路的车是昼夜不停的,白天呼啸,夜晚也跟着呼啸,永远不休息。村庄的人进城,城里的人去外地,外地的人再进村,来回都在这条马路。一条马路连着村庄和城镇,人活得多闹腾,马路就多闹腾。晚上九十点拉上帘子关了灯躺下,窗外的车灯一闪一闪过去的时候,越过高高的帘子,房间就跟着亮起来。或者,在车灯之前,尖亮的汽笛声就猛地扎进来了,接着才是渐渐清晰的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住在街道的人听着声音,眼前忽明忽暗,最后混沌成梦。
  马路没有装红绿灯,自然是临街而居的这几十户都里里外外操着心。瞅见我们这些小孩独自晃晃悠悠过马路的,水渠边倒水的老妇早就咣当一声丢下盆子,惊得要跳起来,对街抱婴孩的妇女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招呼,嘴里嚷着“不要跑!不要跑!”或者“快跑!快跑!”十万火急一样,实际上才远远看见车影子。大人带着一起过马路的,跳过了水渠就紧抓着手,我们反而增加了挣脱出手再跑对面的快乐。事后无论怎样争辩自己知道如何过马路,他们却不肯相信,总讲着,不敢,不敢的。实际上这条马路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最严重不过是某某人的货物从车上滚落,某某人的车在路途中没了油。再多些谈资的,不过是一些虚惊。
  马路自己不分四季地横铺着,活了一口气一样。冬天冷得人都收了声,马路也牙关紧咬;二三月我们跑出了汗,马路也消了冰雪,清水汩汩地从裂开的冰缝钻出来,流过的地方沥青乌黑明亮,是洗干净了,人的脚印、车的轮胎印都洗干净了,新铺了似的。
  这里晴天非常多,夏天晒久了,我们冒着热汗,马路也烫得要融化,像有一口锅在地底下炖它们,随时要冒出热气。平常不下雨,一下雨水渠里就跳出很多青蛙,弹珠一样大,蹦跳在水渠的壁上,有好些英勇的,就成群跳出水渠,朝人家门口跳去,朝马路中央跳去,结果免不了被踩死压死,脏泡泡糖一样黏在地面。
  我起初很怕这些小青蛙,见多了就不怕,不仅不怕,还常常抓在手里,它瞪着我,我瞪着它。青蛙自己也是不怕人的,见我伸手也不躲,有些还蹦跳着进了我的手。这时候对面马路人家的小孩也会过来,我们就想出各种玩法。有一回他拿来一个废弃的注射器,说要给青蛙治病。
  “怎么治?和人一样吗?”
  “不,青蛙血管细,要直接扎肚子。”
  “也用药吗?”
  “不是,看我。”他向上拉动注满空气,“青蛙用空气,和我们不一样。”
  “哦……”我瞪大了眼睛。
  他把针头对着一只青蛙的肚子扎下去,空气慢慢推进,青蛙的肚皮果然鼓起来了,那青蛙兴奋得腿脚乱蹬。
  “它怎么不动了?”
  “要休养,这和我们一样。”他说。
  这我明白,我抓过注射器说,“我也要治病。”
  于是这一下雨,我们就给好些青蛙注射了空气,它们左一只右一只躺着休养,半天不见起跳。等不及了,我们就回家写作业。课本的插图上,青蛙就是这样鼓着大肚子,甚至比我们治病后的青蛙肚子还要大。那青蛙因此咧嘴笑得开心。
  那篇课文我刚学不久,叫《小蝌蚪找妈妈》。

二 店铺


  我家在这条马路上开着小商店。同街还有几家,商店还不叫商店,叫铺子。
  铺子里的货物都差不多。大缸的陈醋,大桶的酱油,木勺盛起来,灌进各家带来的瓶子里;大箱的茉莉花茶叶一抓就是稳稳当当的一两;红糖白糖也是散称,一杆小秤搁在柜台,侧放着,来人和店主都看得见指针;香烟分软盒和硬盒陈列,“啪”一丢,来人的打火机已经出来了;褐色的牛皮纸卷了几卷隔在柜台一侧,小学生嚷嚷着进来,出去时人人手里卷著几张。只是我家除了烟酒副食和学生用品,房屋后面还有煤炭,都等着马路上的人们跨过水渠踏进门来。
  来买东西的是街道熟人,赊账是家常。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打响算清,付钱的付钱,赊账的赊账。只是赊账与赊账也都不同。对街的老人来赊煤炭,是万分不好意思的神情,临走还不断重复过几天还;从厨房出来的妇女,赶着步子来赊油盐的,边说着话,脚步已经抬出去了;如果是带了孩子的人,笑盈盈任小孩子东挑西拣,最后发现带的钱不够,轻呼一声:啊呀,真对不住,只能先赊着啦!如果刚说出口,突然想起来上次赊的还留着,就再惊呼一声,保证明天就带来……
  因为赊账多,爷爷有个记账本,在柜台上,算盘压着。凡赊账的人都会自己在本上记录,不会写字的爷爷就代写。账本已经很厚了,密密麻麻都是些小账,偶尔有一些数目大的。有些被划掉,那是还清了的;有些还清楚着,那是还没还的或者压根忘了的。爷爷不催,奶奶不催,不还也就不还了。他们也不在意。
  唯一不赊账的是学生。因为学校近,多的是学生来买东西,更多的是我们班的同学来买。买辣条的,一角钱一个;买弹珠的,一角钱四个;买作业本的,就稍贵一些。
  男同学多来买弹珠。我不玩弹珠,但也觉得这是很漂亮的东西。各色的装在一个透明塑料盒子里,弹珠里的颜色浮在中心,像一缕轻烟染了色锁在里面,飘不出去;或者一朵花刚睡醒,就被凝固了。我因此很懂得买弹珠的男孩子的心思,迫切地帮他们选花色,要形状好看,颜色花样不重复,亮晶晶的凑在手心,他们就心满意足。奶奶不懂这些,她就把整个罐子抱上柜台,让他们自己挑。
  某一次我们班两个同学来买弹珠,这时候已经是中午去学校的时间。奶奶照例把罐子给他们俩。因为认识,我不好意思凑,就在旁边看着。突然其中一个说,哎呀,奶奶,有两只掉下去了。奶奶弯下腰找,我也弯下腰,他们也跟着找,嘻嘻地笑。没有找到,奶奶就让他们再取两个。   到了学校,那一个刚买弹珠的神秘兮兮过来说,你看这是什么?他摊开手,我看见两只弹珠。“哈哈哈,你奶奶弯腰的时候,我们这样一拨,它就滚进手里了。”他十分得意他的计谋成功这件事,我觉得受了骗,一想到奶奶半趴在地上找,气得要跳起来,他反应极快,倏地收了手跑开。
  我等不及放学了,到了门口,奶奶还不知道,慢条斯理要给我取下书包摘红领巾。我护着书包,急着给她讲真相,眼泪都要下来了。末了才觉得心里的委屈都放了出来,但还不忘总结一句:“气死我了!”结果奶奶没有一点该有的反应,我以为她没听懂,又复述一遍我同学如何骗她弯腰,如何趁机取了弹珠,她还是望着我笑。她不急我就急了,我一急,她才边擦我的眼泪边顿悟的样子:“噢!我就说我怎么找不到嘛……”

三 敬老院


  从我家向马路以北走就是敬老院。
  敬老院大多是老头,一律藏青色的衣服,油亮亮地贴在身上。他们经常各处走,腰总不见挺直,脚步也摩挲着,像踩了胶水,一步一步拖着,走到矿泉水瓶子的地方,到硬纸盒子的地方,到垃圾桶的地方,就弯下腰去。有时风吹着一个瓶子跑,就只好挺起一点腰再走,再弯下去。这么慢的步子,不过没有人或者事催促他们走得快一点。时间在这里是唯一充裕的东西,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愿意走多久就走多久,甚至为了打发时间,宁可走慢一点,久一点,太阳才能落下去。
  管理敬老院的是个年轻阿姨,负责他们的一日三餐。他们活一张嘴,除了吃饭,别无所求。阿姨偶尔出差,托奶奶去做饭,我就跟着进去。敬老院的房间不多,十几间,杂七杂八地排布,阳面的还清亮,阴面的暗沉沉,湿气和霉气沉积在里面,老人们一排排地去阳面晒太阳。厨房倒宽敞明亮很多,太阳照进来,碗是碗,筷子是筷子,看什么都清晰。大锅的饭好了,他们就排队来,一碗一碗地接到手,大拇指浸在碗里,台阶上一蹲,饭就吃完了。
  其中有两个聋哑的人,我们不知道名字,就叫他们“大哑巴”和“小哑巴”。他们异常敏锐,知道在叫自己,就显出很激动的神色。其中大哑巴是健朗的,经常走动,时常溜达到我家门口,多加把凳子,看着其他人聊天,饭点回去。
  大哑巴是个外向的,苦于不会说话,但是一激动就吱吱呜呜发出声音来,对方听不懂,他就更激动地拉人家胳膊比画。我时常觉得很吓人,我怕他突然冲过来拉我。
  据说他原本是不聋哑的,不仅不聋哑,还能说会道,极其能干,年轻时分家后和哥哥住一个院子,养着他哥哥一家四口人的胃。他的手更是灵巧,一截木头到手里,可随着工具刀变成各种形状,四角的矮桌子、能推拉的书柜、憨态的胖娃娃,都油光瓦亮地立起来,他哥哥家的那些小型家具,都是从他手里出来的,用了多年,只磨掉了些油漆。是个有能的人,说的人啧啧叹道。
  “那怎么会没人养老落到这里?”有人惊问。
  还不都是他那哥哥,那人继续道。大哑巴三十多岁时说到一个媒,女方是离过的,带着俩孩子。他哥哥一看,就不乐意了,横竖不顺眼,左右不让结。哥哥劝了几天,女方毛病被挑了一大堆,说离婚说不定都赖这女的,娶进来也是自己受累。大哑巴实在抹不開,也就说退了。这以后他还是住在哥哥家,他哥又不愁吃喝过了好些年。
  “太实诚了呀,难怪。”听的人叹,“这样下去迟早出事情。”
  可不是,讲的人说。后来大哑巴拿回来的钱少了,他哥已经冷一顿热一顿地不上心,等一条胳膊搅进发动机,出来领了个残疾证,他哥就直接关了门,连被子都是隔着墙扔出去的。你说他怎么不把桌子椅子扔出来,那也是人家的。大哑巴中间不知道怎么周折一番,最后进养老院,人已经聋哑了。
  周围唏嘘一片,都说是个可怜人。我听得惊愕,世界上竟然有这种哥哥,我想。这之后我看见他,都不自觉地瞟一眼他胳膊,不过我并没有看出什么,又见他脸上笑盈盈,恍惚觉得那事情或许是假的。
  大哑巴虽然不能说话,但手脚还是很利索。他走到哪里,眼睛就四处地瞅,看哪里能搭把手。他经常帮我家卸货,箱子一个个搬进去,道谢时烟酒都不要,只把我壮胆冲的红糖茶水喝了个干净,高兴得像喝醉了酒。
  大哑巴爱喝啤酒,给他啤酒他却坚决推辞。知道他爱喝啤酒,还是听人讲的。讲故事的是个对街妇女,什么事到她嘴里,就变得妙趣十足、令人捧腹。她说,给你们讲,我旁边商店的小聪,那个小鬼,把一个啤酒瓶子扔在门口,瓶里还晃悠着,结果大哑巴上来一摸,还是温的,高兴坏了,一仰头就见底了,砸巴着啤酒味,觉得好喝得紧,嗨,结果那是小聪装的尿!这个小鬼,哈哈哈哈哈……周围人也笑,笑得难以遏制,半天想起来还要再笑一次。大哑巴并不在场,要是他能听见,估计也要被逗笑。
  过了些日子大哑巴渐渐不来了。管事的阿姨来闲聊,说他得了病,胳膊疼。小哑巴呢,怎么也不见出来?前些日子老了。阿姨说。老了是这里的说法,不能说死。
  二减一等于一。一减一等于零。我已经学会算术很久了。

四 戏场


  沿着马路朝南走上去是戏场。
  戏台子不唱戏了就空着,谁也不去管它。演员多半是外地来的,几天戏散,人就走了。人一走就黑洞洞的,没有帷幕,没有灯光,像从来没有人来过、没有事情发生过。风想吹就吹进来了,没什么挡得住,站在哪里都能被吹到,冷气嗖嗖地爬上背。我有时候被叫去那里玩,绕着柱子来回跑,呼叫,应答,声音回荡在里面,总不如鼓点声占满整个台子。
  空归空,主路上栽的树这里也都有,树和鸟是不嫌这里空的。杨树高得要钻天,柳树枝叶肥大得一股风都围不起来,好像它们天生就在这里,天生就这么粗壮了。鸟也是天生的,从云层扑哧地来扑哧地去,像下雨下雪这么来的。喜鹊一叫,听的人就眉开眼笑,知道是吉兆了;布谷一落,年老的人就落泪了,说这是旧时一个女子变的,被姑姑领去做了童养媳,变了鸟也是一开口就叫,姑姑吃酒!姑姑吃酒!盼着姑姑领她回去呢,是个可怜的人。说得老太太们往往揩着泪眼,好像自己就是这童养媳。她们最听不得这种鸟叫。   等秦腔团的来了,戏场就开始热闹。一年就这几天唱戏,大家都是赶着提前去,一条街上前后稀稀拉拉地出动,和去清凉寺一样热闹。自带的小凳子一排一排坐下去,后面扎堆聊天的乱无章法,前面看戏的却坐得整整齐齐。《窦娥冤》《二进宫》,一个一个上油彩吊眉再拉开帷幕,苦情的苦情,畅快的畅快。
  我既不能凑热闹聊天,也不能规矩坐下来看戏,那都是大人们做的事,我并不知道我来干什么。更小的时候,看戏时人山人海,我只看得见无数人的腿,两边扩音器震耳欲聋,所有人都挤着仰脖子看。我说我也要看,爸爸就把我架起来,等看清楚了,台上不过是些花花绿绿的宽袍大袖,说些听不懂的话,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心里不免失望。所以我多半一个人溜达在戏场,厌了就回家去。
  不过有一回,快要散场时,天下小雨,我跟着人群离场,一个高瘦少年走过来,再走过来,我看清时,他已经走到我眼前了。他低头在我手里塞了东西,径直走了。我一看,是一块钱。可是我要钱做什么呢?
  我讲给表哥,我说有个不认识的人,他给了一块钱,又不是在铺子,不买东西。表哥压低声音说这是卖小孩的在做标记,那一块钱做了记号。我听得发慌,那张钱不碰了,当天的凉帽也不戴,出门时不时紧张得前后看。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问奶奶,邻居姐姐是不是就是这么抓来的,别人都说她不是亲的。
  奶奶说,她是抱养的。后又补充道,不能说出去,要瞒着人家,不叫她有心事。我舒一口气,赶紧点头。
  奶奶说,有些顽固人家生了女儿又嫌弃的,就送人。她很伶俐,五岁就会搭车去给爸爸买裤带。
  我问,抱养的小孩都聪明吗?
  奶奶似乎有眼泪要出来:对呀,抱养的小孩从小比其他人都聪明——像早早知道自己的命。
  我说,那如果我被抱养去,会不会变聪明?
  奶奶就笑了:谁能抱养去呢?谁都抱不去,我舍不得。
  这我不懂,为什么邻居姐姐的奶奶就舍得呢?不过我不懂的还有很多,尤其关于戏台子。
  有一早爷爷起床说,他夜里梦见戏台方向有哭声,那女的哭声不绝,一声一声传来,黑夜里听得清晰。奶奶说,是有这么回事,听说前些年戏台子出过事。是一个年轻女演员,生活不如意,趁着晚上没人,一把绸子丢过梁,就下场了。
  下场是死的意思。
  我大为惊讶,真的吗?
  奶奶说,这是听说,可能是假的,编造哄小孩。
  我又觉得巧:为什么会在晚上哭呢?
  奶奶解释,生前不如意,就觉得冤屈,要哭一哭。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生活哪里不如意呢?
  新学的儿歌一口气背下去——
  春风吹,春风吹,吹绿了柳树,吹红了桃花,吹来了燕子,吹醒了青蛙。
  春风轻轻地吹,春雨细细地下;大家都来种树,大家都来种花。

五 四月八,清凉寺


  我最喜欢春夏之交,因为去清凉寺的日子到了。
  去清凉寺是四月八号。我想这是很奇怪的,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可不能像学校放假一样通知,那到底是怎么一起决定这一天呢?四月八号在哪里都不算稀奇日子,只有在这里,人人都知道要去清凉寺了。
  清凉寺在一个离得较近的山上。离得近是大人的说法,我不这么认为。大人们不知道走过多少远路,才把步行去清凉寺叫近路。不过现在可以坐车到山下,沿着小道再走一段。我还是觉得远。我走乏了就想,还是小了好,前几年爷爷还能背我,现在不能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我反复问爷爷,爷爷说快了,这个坡上去,再走一段就到了。我一听就有力气了,急急朝坡上跑,绕过一个又一个人,绕过带着地摊的商贩,那些卖茶叶的卖烟草的卖字画的晃悠着担子被我甩在后面。我喘着气回头看,爷爷在后面笑着朝我招手。
  这路上都是四处过来上清凉寺的人,从何槐来,从新和来,从石碧山来,从我住的街上来,一群一群上去。如果发现前后是熟人,就朗声笑问,你也是要去清凉寺呀!答的人说,对的对的,你也是?明知道是这样,但还是要这么开口。不为什么,高兴。越往上走行人越是多,到了清凉寺总是过了早晨九点。不过我们这里说时间是不太说数字的,九点时就说“快到晌午”,下午一两点叫“饭罢”,晚上吃饭前后是“日头跌山”,六七月叫“麦口”,农村收麦的关口。越是老辈的人越这样说。
  清凉寺这时候并不十分清凉,热腾腾的气冒出来,从太阳升起的山上,从香炉里,从大口锅里,从人面孔上。寺院外摊前陈列着花花绿绿的玩意,荷包啦符啦长命锁啦小玩具啦挤满了人来选。那符不是新年贴的福字,而是请阴阳画的,一张黄色纸画满了折起来,一小方红色布缝成三角形,缝到衣服里面,用来护身。大人们都信这个,就给自己家的小孩衣服里缝进去,小孩要么不懂,要么长大不信,只是不知道符会不会护这不懂不信的人。这符平日里缝进衣服,关键时刻生病请了阴阳来,符就烧成灰喝下去。好符是难得的东西,今天这样的日子,又碰着清凉寺,符都是宝贵的,人们都挤成团买。
  走进寺院里,到处可见挂着红色缎子,屋檐下,树枝上,来去的人侧身互相让路,打着招呼,脸上的神色都欢喜得要命。有人拖着一袋大馒头,点了红花,那是来还愿的;有人帮忙打下手,也是还愿。这样高兴的神色,肯定是前不久大门贴了喜字,或者孩子健康落了地,再或者是久病的人榻上起来了。还没成事的这时候就来烧香许愿,这样的好日子和好地方,什么都是灵验的,自然是高兴。愿望不灵验的也来,儿女还未成婚的,疾病也不见走的,一脸温和相,准是神仙还在路上,愿望接着再许一许,就灵验得快;疾病和人一起带走了的,来的人更是慈悲相,愿望许过啦,人下场了,生死有命,谁也不怨,走了是随天命,也要来拜一拜菩萨。
  到了中午,清凉寺的饭就好了。锅口白气冒上来,白瓷的碗流水一样从老太的手里传出来,人们互相推让,看最后都有份,才上了手吃。清凉寺的饭是免费供应的,为着人们有力气下午下山去。做饭的是些稍微上了年纪的老太,不知道从哪里招来,总应该是清凉寺里待久了,菩萨一样的眉目,经了她们的手,再经清凉寺的碗,这饭人人都觉得是灵丹妙药,带了神性。所以那些人都说,碰到清凉寺的饭,是一定要吃一碗的,不可多得。
  我没有吃过清凉寺的饭。我饭量小又挑食,清凉寺的饭我不能接手,因为这种地方剩下饭,就是冒犯。这是我奶奶说的。她还说进清凉寺要洗干净手,手不干净就不能乱摸,乱摸也是冒犯;不熟悉路不能乱走,乱走了也冒犯。冒犯谁呢?她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清凉寺的神仙。据说有个闯进去吃了贡品的,回去的路上木屑就落进眼睛里,一只眼睛差点失明,请了阴阳来,阴阳一瞅就说,你这是手不干净嘴巴也不干净,冒犯了神仙。我没有见过神,不过我猜就在寺庙的一些房间里,黑黝黝地瞪着眼,看哪个不规矩的人闯进来。所以我不敢随便进去,只在寺院里徘徊。那些房间里传来念经的声音,木鱼声跟着敲。念经的有和尚也有阴阳,都在这寺里,要为人人祈福的。等开了门出来,出来的却是和我们一般无二的,衣服无二,头发胡须无二,笑也无二,吃饭也无二,进了人堆就认不出了。
  突然钟声响了,像从天上来。我仰起头。
  热气腾腾地上去,热闹还在下面。三支香点燃,红缎子挂上枝,白瓷碗温热,四月八每年都有。这人间烟火呀,谁都不怀疑它的永生永世。

六 搬家


  二年级過去,我的转学手续办好,家里的东西都装上了车。这几天时不时有人来,开口就问什么时候走。答的人说,就在这几天,老人迟一年去。
  他们都说要搬到红寺堡去。红寺堡是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搬迁是政策。如果再问什么是政策,我就不知道了。
  搬家的车是早晨来的。所有人都来了,要走的来,不走的也来,马路边车旁围了一大群。那些邻里的大人们,慈眉善目地拍我肩膀摸我头,说,这一走,你爷爷奶奶可要想你了。
  车嘟嘟地响。我看着爷爷,我说,爷爷我走了。
  他转过身去。
  我说,一年后你们快点来找我呀。
  爷爷奶奶点头,车门关上。
  我隔着玻璃使劲挥手,爷爷也举起了手。
  我又喊了一句,要快来找我呀!
  本文获得第六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第一名。作者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责任编辑: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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