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静的河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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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面宽阔,沙鸥翻飞,江流寂静无声。
  我的河流旅行史
  我的河流旅行史从半岁开始。
  妈妈在外婆家生下我,休完产假就带着我乘车坐船,返回她工作的地方。
  外婆家在一个长江港口城市附近的一座小镇上。港口城市的医学院在小镇上有一所分院,小镇的青石板街上有很多医学院的师生出入往来。据妈妈讲,当年接生我的,就是医学院的一位副教授。
  弟弟也是在外婆家出生的,但估计接生他的是一位讲师,所以每次我得意地说到“副教授”的时候,他都一脸的讪讪。
  尽管有副教授加持,我人生的短板仍是显著。还是听妈妈讲的,我从一岁半就开始严重晕车。每次说到晕车我都能秒速唤醒幼时晕车的难受劲:远远听到车声或闻到汽油味,整个人就软成一摊泥,身体系统瞬间进入大战防御状态,恶心、狂吐,直到吐空胃囊,吐出胆汁仍不罢休。更好笑的是,知道第二天要坐车,我能在前一晚就开始恶心呕吐害怕到浑身发抖。
  很奇怪,一母同胞,我弟弟小时候却是汽车热爱者,每次一上车就在座位上手舞足蹈,还神气活现地唱歌。
  在地图上画V字
  那时爸爸在外省工作,我在叔公家长大,弟弟跟着妈妈。好在妈妈是小学老师,每年有寒暑假,一到放假,妈妈就带着我和弟弟回外婆家。
  我长大后看地图,发现从妈妈工作的地方到中转的港口城市,再从港口城市到外婆家的小镇,其实是在地图上画了一个V字。原本从起点到终点距离并不是太过遥远,可在那个年月唯有舟车并用,绕远路方能到达。
  V字的第一笔,我们坐船。汽船在长江支流上航行,我们天蒙蒙亮上船,在傍晚到达中转的港口城市,在那里住一晚,第二天再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完成V字的第二笔,抵达小镇上的外婆家。
  几乎每一次坐船,我都是昏头昏脑地被妈妈从热被窝里拖出来,再昏头昏脑地被套上衣服。然后,上船之前,媽妈会在码头的小食店里买两只胖鼓鼓枕头形状的白糖糕——我们叫泡粑,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只,抓在手里边走边吃。冬天天气寒冷,我戴着有两根长辫子的粉红色风雪帽,泡粑握在手里很快被风吹冷了。
  汽船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在江上破浪前进。我坐在船边,看着两岸风景和被船头犁起的浪花,安静地一点一点地咬着手里早已凉透的泡粑。我不晕船,所以第一段航程总是愉快的。
  冬天里,江水要浅很多,近岸水落石出,草木黄到发灰,芦苇偶有残留白絮微弱地飞起。夏天就好玩得多,远远能看到赤裸儿童在江岸沙滩上奔跑跳跃挥手呼啸,但奇怪的是,记忆中的河面,却没有一点声音。江面宽阔,沙鸥翻飞,江流寂静无声,汽船上的人与江岸仿佛隔了一道漫无止境的玻璃屏障。
  在港口城市住旅馆
  在那个港口城市,我们总住同一家旅馆,它离轮船码头和长途车站都近。旅馆里有一个在夏天装热水的大石头池子,池子大又高,五六岁的小孩一般够不着它的边沿。住客用一只长柄竹勺从池子里把热水舀到木桶里,再拎着木桶去浴室洗澡。客房的床上铺着棉质印花床单,枕巾也是印花的,搪瓷脸盆有大红的边。
  旅馆外面是一条法桐林荫道,安静,人少,在这种邻近港口的地段算是稀罕。路的尽头是一所有雕花铁门的小学,妈妈告诉我,那是当地最好的小学。
  往来住客多是本地口音,跟妈妈的口音一样,听着亲切。看妈妈一人带两个孩子还大包小包的,他们会热情地上来帮忙。看门的老爷爷喜欢逗我和弟弟说话,还拿橘子给我们吃。
  外公家在这个城市里有不少亲戚。妈妈会告诉我们,哪个表叔在哪个单位工作,哪个表姑住在哪条巷子里。也曾经趁着短暂的停留时间,带我们去探访某位叔公或姨婆。
  一般,第二天,也是天蒙蒙亮,妈妈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去坐汽车。旅馆外的街口也有家小食店,经过那里时,妈妈也总要买两只泡粑给我和弟弟抓在手里边走边吃。总结起来,每一次回外婆家的旅程,都可称作泡粑之旅。
  每一年,寒一次,暑一次,妈妈带我们回外婆家。回家是她雷打不动的日程表,一直到外公外婆都过了世。
  弟弟被关黑屋子
  在外公家,我们很是快活。
  外公在镇上有一家硝厂,硝是做火药的原料之一,所以硝厂其实就是鞭炮厂。工厂跟住家的房子连在一起,房子下面有一块大晒坪,一家人的衣服和工厂的火药都在那里晾晒。晒坪边上是一个水库,因为很大,小时候我总以为是一条河一在小孩子的眼里,那么辽阔的水面,只能是河。
  外公家小孩子多,舅舅的五个孩子和姨妈的两个孩子,加上我们姐弟,一共九个。寒暑假的时候,小孩子们就会帮着大人干活,给做好的鞭炮穿引线,穿好一盘鞭炮外公给一分钱。我很喜欢这个工作,一天就能挣好几毛钱,也算是勤工俭学。
  外公的工厂里有一间仓库,每个犯错误的小孩都会被关进去冷静一会儿,就是俗称的关黑屋子。除了我,其他八个小孩都被关过,包括弟弟。
  弟弟被关黑屋子,是因为跟舅妈闹别扭。那时舅妈年轻漂亮,但脾气不太好,对小辈也不那么和蔼可亲。但她特别爱干净,夏天总爱穿雪白的衬衫。弟弟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何事被舅妈批评,他气不过,就拿手在厨房灶台上抹了一把煤灰,再跑去晒坪揩到舅妈正晾着的白衬衫上。
  上午犯的错,下午就被关了黑屋子。
  弟弟没有接到爸爸
  那时爸爸已调回本省工作。有一年夏天,爸爸被抽调到另一个城市上班,参加一项水利工程的设计工作。这个城市也在长江边上,在我们常去的那个港口城市的上游。
  那年我9岁,弟弟5岁。我们和妈妈正在外婆家过暑假,爸爸发了封电报来,说最近在办公室整理资料比较不忙,他住的宿舍也宽敞,让我们去他那里住一阵子。于是我们母子三人坐轮船沿长江逆流而上,到了爸爸上班的地方。
  那个暑假,我们过得很是愉快。在那座有山有水的城市里,我们去爬山,又去看停在港口的大轮船。傍晚的街上,两边店铺的人往地上洒水降温,我们沿着石阶往下走,去长江边散步乘凉。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妈妈有点恐高,我们就牵着她走。   爸爸的同事还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那年月家家都不富裕,但那家的阿姨心灵手巧,用简单的食材做出了令人惊艳的味道。她把通菜梗竖切成细丝,再放一把炒黄豆进去一起翻炒,菜梗细脆,黄豆喷香。妈妈当场受教,这道菜后来成为我家的夏季晚餐常驻菜。
  但美好的暑假也出过一点小岔子。
  有天傍晚,到了爸爸快下班的时间,弟弟自告奋勇去宿舍大门口接爸爸。过一会儿,爸爸拎着包回家了,我一看弟弟并没有跟爸爸在一起,就问爸爸:“弟弟呢?”爸爸说:“没看到啊,他不是在家吗?”
  大事不好,妈妈赶紧关了炒菜的火,我们三人疯也似的跑出去找弟弟,一路走一路喊。那時社会治安比现在要好,但坊间也常有拐小孩的传言,而且爸爸上班的地方离我们住的宿舍楼有一段距离,路上人多车多,弟弟还那么小……
  走过两个十字路口,我突然看到弟弟,他正蹲在路边,在一个卖皮蛋的摊子旁边,眼珠不错地在看摊主包皮蛋!
  被我们拎回家的时候,弟弟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也难怪他看得入神,我也觉得皮蛋是个神奇的东西,一把黑灰抹上去,过个十天半月,就变得金黄透明颤巍巍还有美丽的松花,能不神奇吗?
  和妈妈故地重游
  最后一次回外婆家是在外公外婆去世多年后,那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那年秋天,舅舅做五十大寿,妈妈带着我回老家。那时已经不坐汽船了,高速公路很快,中午到港口城市,下午再坐一小时车就能到小镇。
  但妈妈还是带着我去了小旅馆的那条街。
  有雕花铁门的小学还在,法桐林荫道两旁是人来人往的服装贸易市场。小旅馆奇迹般地还没拆,但门脸已然破败。进到门里,热水池还在,但显然被弃用多年,池底已然长出了青苔。看门的老爷爷不在了,一个粗嗓门女人问我们是否住宿,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低头去嗑瓜子,不再理我们。
  街口的小食店也消失无踪,但在小街的另一头,有一家看上去新张不久的小食店。经过的时候,妈妈像是本能地说了声:“我给你买个泡粑?”
  我说好。
  妈妈就买了一只,给我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那以后,直到妈妈去世,我们没再回去过。
  河与海
  很多年后,我再次乘船旅行,只不过,汽船变成了邮轮,内河变成了海。
  航行的目的地是>中绳。邮轮在海上巡游,途中我看到成千上万的海鸥追着巨轮翻飞,看到狂风疾吹浓云满月,也看到直升机从陆地飞来接载急病乘客再飞往陆地。按预定行程,邮轮第四天早晨即可抵达冲绳。
  那天早晨,我五点不到就醒了,睡不着,就起来到阳台上去透气。
  前一晚海上有大浪,邮轮颠簸不平,我是在忐忑中闭眼睡下的。可是,这个早晨,拉开玻璃门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黎明。海面风平浪静,天空出现迷人的粉红色,巨大的邮轮正在缓缓靠近那霸港,轮机的轰鸣减弱直至停息,天空中的粉红色急速变幻,颜色越来越深,前方灰色港口的轮廓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
  凌晨五点,我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得呆了过去。莫名其妙地,想起幼时站在船头,看着汽船一点一点靠近码头的无数个时刻。
  再后来,有一年,在越南,我和我的一群同伴在西贡河上乘船夜游。
  游船在暗黑的河流上行驶。船中有演出,穿紧身舞裙的越南女子在歌声中金蛇狂舞。听不懂越南语歌词,只觉歌声凄凉又热烈、奔放又绵长,仿佛上演着一整个世纪的爱恨情仇。
  沿途经过一些挖沙的趸船,偶见一串拖轮载着货物嘟嘟嘟驶过,有人影影绰绰地坐在船头,从暗中瞭望我们置身的彩灯嘹亮人声喧嚷的游船。河上有航标灯,两岸有繁华高楼和Heineken啤酒的巨幅广告,这是一个面目全新的越南。
  站在舷边,无可避免地想起《三轮车夫》里梁朝伟扮演的黑帮诗人,和他念的诗:
  我出生时,暗自呜咽/蓝天,大地/溪水黝黑/长年累月下,我逐渐成长/没人对我细加垂顾/没名字的人/没名字的是河流/没颜色的是鲜花/芳香扑鼻,万籁无声/河流,过客……我举目犹豫,能否穿州过省/重返家乡……
  那一刻,突如其来地,又想起了幼时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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